何子維

近幾年，“去國外受教育”成為一種趨勢，那么，這是刻意而為，還是理性選擇？當把留學作為一種個人成長的期待，成為一種人生標簽，比較中西方教育的異同，是做出這個決定的前提。而談論教育的最好辦法，是回到教育本身，從經(jīng)歷者那里尋求證明。

批判性

我在國內(nèi)本科畢業(yè)后申請到英國謝菲爾德大學（The University of Sheffield） 讀碩士。我遇到的第一難點，是導師每周開出的不計其數(shù)的閱讀清單。我總想快速讀完卻總處于欲速則不達的狀態(tài)，這讓我倍感壓力。私下偷偷詢問那些公認的學霸，怎料他們也有同感。

導師勸導說，慢下來，速度并不意味著一切，讓我這個已經(jīng)習慣而且以追求快為目標的人有些懵。導師介紹我學習了快速畫出思維導圖法，還建議我找一位學習伙伴，分頭閱讀，交換信息。這種互助式的學習情況在國內(nèi)是不多見的。

我遇到的第二難點，是開口講話，參與討論。我熟悉的情景是，老師提出問題，課堂基本沉默。偶爾有人講，也是力圖使用標準的或者趨于一致的答案來回答。在英國，導師根本沒有什么標準答案，因為問題本身就具有可選擇性，比如“這個作者是左派還是右派”、“歐洲還有未來嗎”。這時候，中國留學生的第一反應是拿出手機，上網(wǎng)搜索答案。

上網(wǎng)搜索這個動作不是不好，至少反映出我們身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優(yōu)越性。由于互聯(lián)網(wǎng)，大部分以前被看作很特殊、很稀罕的知識已經(jīng)變成了很普通也很容易得到的普通信息，成為億萬人信任的“人類知識總和”。但是直接等待“人類知識總和”給出答案，實質(zhì)上與選擇死記硬背標準答案，與一路追逐滿分的望子成龍教育理念是一個邏輯。在這樣的條件下，更多的交流意味著更少的意義，反而變成了拉里·桑格所憂慮的“知識貶值”現(xiàn)象。

美國埃默里大學教授馬克·鮑爾萊因?qū)ξｋU的互聯(lián)網(wǎng)深惡痛絕，刻薄地寫了《最愚蠢的一代》，結(jié)果得罪了8700萬美國年輕人。其實他的目的不是批評，而是希望下一代變得更聰明、更淵博。他所討論的“愚蠢”并非是智力上的指摘，而是信息的加速度一定會帶來內(nèi)容的膚淺化，這個過程，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本能夠獲取了豐富龐大的知識信息資源，但缺乏信息的自我內(nèi)化，這是愚蠢的。

我遇到的第三個難點，是導師要求用2000個單詞來論述一個問題作為半期的考試，評分的唯一準則是：批判性思維。導師花了半節(jié)課的時間來闡述什么是批判性。我當時覺得他就是在鼓動學生胡說八道，但要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直到教授說：“無論在哪個年代，對自由的爭取，以及自由、批判的思想都是艱難的，但從未止息。在今天的教室里，集體負罪感和集體勝利的概念都是荒謬的?！?/p>

批判性寫作并不是新鮮概念，但是像我這樣的學生，至少在上大學之前是沒有經(jīng)歷過相關的訓練的。同樣，中國學生的雅思寫作成績?nèi)蜃畹?，并不是因為大家詞匯和語法能力不好。如果你去書店里看看，與寫作有關的暢銷書大致是《佳句分類集錦》《滿分作文范例》之類。一直以來，我們對滿分漂亮的句子、文章、結(jié)構趨之若鶩，恨不得一本本壓縮在腦子里，在寫作的時候復制出來，選擇性都少有，更談不上多少批判性。

比如詩歌作為教材的經(jīng)典，在國內(nèi)學習的時候，我們只需朗讀背誦，然后就是聽老師講寫作背景，逐句分析內(nèi)容含意。整個過程學生完全不需要說話，不需要做點什么，聽著、背誦，就可以了。

邁過這三個難點，我也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從一個只聽別人講話、追求標準答案的人，向有懷疑、有追問、要批判的方向轉(zhuǎn)變了不少。但是，我仍懷疑，難道聽話錯了嗎？追求標準答案也錯了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任何新的創(chuàng)造，都是在前人確立的標準上建立起來的。文藝復興時期，思考就是有目的地將各種自己認為有用的東西進行歸納整理，通過分門別類把知識記在腦子里。比如把希臘和羅馬的文學作品拆散成為“筆記”，使之化為自己便于記憶或者運用的材料，這是每個有志于從事寫作的人必經(jīng)之路。這種方法，在現(xiàn)代中國，也有類似的例子，比如錢鐘書的《管錐篇》、顧隨的《顧隨歷史筆記》。

不同的是，像愛因斯坦這樣的科學家就不喜歡“信息的知識”，他認為：“關于‘是什么的知識無法打開‘應該是什么的大門”。按照愛因斯坦的標準，教育傳授的不應僅僅是信息的知識，而是引導受教育者盯住那些閃亮的燈塔，向他們學習，通過思考、理智、判斷，理解他們，把他們的精神成果據(jù)為己有，向更遠的方向進發(fā)，使自己在這個過程獲得進化。

由此來看，獨立思考和判斷能力是具有非常意義的。否則就像陳丹青所指出的那樣：“中國只需要聽話的人?！比绻雅囵B(yǎng)教育對象聽話、順從變成了教育的終極效果，是值得思考，也值得警惕的。但是，獨立思考和判斷能力的養(yǎng)成，單靠學校這種有限的教育資源是辦不到的。換言之，培養(yǎng)這些能力不是學校教育的全部。從小學到大學，學校教育能夠給予學生的知識，對于以后的社會生存所需要的能力來說，十分有限，這還需要全社會的努力。

好奇心

黃草草是我的高中同學，她高中畢業(yè)后去美國華盛頓大學（University of Washington）讀本科，然后讀研究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西雅圖定居了。

去美國之初，黃草草對自己能否繼續(xù)保持學霸地位沒有足夠信心，但很快就成為這個學校她所在專業(yè)最好的學生之一，她的美國同學根本不是對手。黃草草一直認為她能取得這些成績是應試教育在美國競爭的勝利，她高度認同國內(nèi)的老師，他們敬業(yè)甚至很賣命。正是由于他們扎實地抓知識點、基本功和思維訓練，才造就了像她這樣的新一代移民。黃草草坦言，將來自己的孩子會在國內(nèi)讀到高中畢業(yè)，然后再去國外接受高等教育。

對于我們多年來已經(jīng)習慣于批評國內(nèi)所謂的應試教育的人來說，黃草草的肯定顯然不是刻意拔高，而對于國內(nèi)急于把孩子送出去讀書的家長，無疑具有很大的參與價值。

楊振寧先生曾經(jīng)說過，中國的教育并不比美國差。給中國的教育扣上應試教育的帽子，是因為大家認為現(xiàn)在的教育無非就是為了高考這個唯一的目標，學生被教成了考試的機器。

在黃草草看來，從華盛頓大學本科的課程設置來看，要修滿180分的學分，專業(yè)課只占45分，另外135分要在自然科學、人文學科、社會科學等多個學科中去選課，才能畢業(yè)。這種分布必修型（Distribution Requirements）教育設置體系，是傾向于讓學生以自己為中心，對整個知識領域有所探索，把積累知識當作知識的主要目的，至于積累的知識是否真實、可靠，則不是重點。

這不難理解，從古希臘羅馬時期到20世紀，西方人的知識理想是類似于“學富五車”的淵博學問。人文主義者推崇的典型代表就是達·芬奇，他是科學家，也是藝術家、作家，還是運動員。達·芬奇曾寫道：不是數(shù)學家，請不要閱讀我的基本著作。姑且不談要理解達·芬奇的觀念必須是一個博學達人，但是盡可能了解這個世界是什么，是這種教育理念的指向。

現(xiàn)在，通識教育的理念被越來越多的國內(nèi)大學接受，在課程設置上也趨于多元化，盡量讓學生們保持綜合性發(fā)展。這種設置的好處，是能讓學生們了解自己的興趣在哪里。

我有個住地下室的英國室友John，他的夢想是“拿諾貝爾物理獎”。平均兩到三周做完一個實驗，寫一篇報告，但他從不覺得辛苦。與中國人受儒家思想影響，一件事情一定要做到完美不一樣，John每次做實驗時都認為“我不可能做到完美”。這是兩種不同的文化，前者可能抑制了一份勇氣，后者保留了一份沖動。

相比這位把物理當作“靈魂伴侶”的英國室友，現(xiàn)在國內(nèi)學生念大學的理由，大都是借此期望扭轉(zhuǎn)命運，緩解就業(yè)壓力。如果再往上讀研讀博，其目標首先是進政府機關，其次是進高校，謀求一份穩(wěn)定、體面的職業(yè)，而因為好奇心的做學問不多。所以說，“有教無類”，是個理念問題，現(xiàn)代國家的基礎教育基本都做到了。但“因材施教”，還是個技術問題，仍然值得思考。

在英國坐火車的時候，我拍了一張幾乎滿車廂的人都在閱讀紙質(zhì)書的照片發(fā)到朋友圈。國內(nèi)的朋友不無感慨地問，英國的交通怎么這么陳舊，網(wǎng)絡覆蓋這么差，可憐的英國人只得以書來充斥時間了。

這的確讓人奇怪。著名主持人白巖松也說他喜歡坐火車在北歐旅行。白巖松也發(fā)現(xiàn)，他在國內(nèi)坐火車的時候，經(jīng)常是三五好友坐在一起，等火車一啟動就把座位轉(zhuǎn)過來，大家對坐著開始打牌，高興之際大聲嚷嚷，像飯?zhí)美锖雀吡司?。后來白巖松坐火車在北歐旅行，火車啟動后，發(fā)現(xiàn)一車的歐洲人都在讀書。這對于一個愛讀書的白巖松無疑是一種精神享受。

第一次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不相信白巖松的描述，覺得白巖松矯情。其實在國外不是沒有流水線上生產(chǎn)的明星八卦和社交暖文，但是他們對于書籍的愛好的確遠遠超過了明星八卦和社交暖文。

從教育的有效樣式來看，能不能培養(yǎng)一個有好奇心、有探索欲的人，在不斷探索的過程中，不斷自我教育、自我成長和自我提升，進行持續(xù)終生自學，是唯一的評判標準。

后來我在列車上想拿出iPad看地圖，反倒突然覺得有點不入流了。正如艾略特的一句詩：“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

生存力

“知識守護生命”在國內(nèi)是被重復很多的話語，但我在留學期間接受到那些書本以外的知識，卻是全新經(jīng)歷。

我的第一堂課是在教室外開始的。沒有老師，學生會幾個成員帶著新生在沒有圍墻的校園依次瀏覽介紹，特別叮囑新生要盯住墻上的消防安全通道指示圖，然后就開始消防演習。

新生們嘻嘻哈哈地按照套路演練了一遍，新鮮感一過，就把演習的內(nèi)容扔在一邊了。沒想到，之后一周里消防演習成了常態(tài)，校方時不時拉響警報，弄得新生們覺得自己都快成職業(yè)消防隊員了，在國內(nèi)哪會受這份罪？有人憤怒到嚷嚷著要去校監(jiān)處告狀了。

接下來的戲路還有參觀警察局、郵局、銀行，講各種辦事流程。我的一個中國留學生同學曾經(jīng)感嘆：“我在國內(nèi)那么多年，別說去警察局這些地方，如果不是因為出國需要信用卡，我根本不會和銀行打交道。這些雜事一般都是父母包辦的，他們怕因此耽誤我學習?！?/p>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比如中央電視臺有一檔節(jié)目《開學第一課》，第一次播出是2008年，在汶川大地震和北京奧運會的背景下，以《知識守護生命》為主題，對全國的孩子進行應急避險教育和生命意識教育。但是這樣的選題到目前僅有一次，之后的幾期都像在做形勢任務教育講座。

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在急救知識普及率上，歐洲高達80%，其中北歐普及率最高，美國普及率70%，但在中國，這個數(shù)字不到1%。在2000多年前，古希臘智者普羅泰戈拉就唱響了：“人是萬物的尺度?！爆F(xiàn)在，因為我們愛錢、愛權，教育則隨著世俗的價值取向而制定、增加、改變課程，各種商戰(zhàn)、權變的東西包裹著國學、EMBA的外衣不斷在增加，就是都沒有把保護生命、獲得生存的基本技能列入必修科目，其實是遺忘了所有行動力的主體本身。

為了獲得持續(xù)的“高等級”價值，“加快建設”幾乎成了我們這個民族的行動指南，整個社會都在高速運轉(zhuǎn)。我們快活，快富，一日勝百年，在成功的同時，顧不上尊重生命本身，甚至顧不上尊敬長輩、擁抱父母、陪伴孩子、親吻愛人和關懷自己，在這樣的速度要求下，整個國家都在經(jīng)受“不能老、不能窮、不能失敗”的煎熬。速度開始是我們的驕傲，后來成了我們的原罪。

成熟的教育體系，都是從理論設想到初步實踐，再到反復更正，最后使大部分人都能享受到優(yōu)質(zhì)的教育。這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也是一個社會工程。成熟的教育，都是把人的生存置于第一位，在滿足基本生存的基礎上，不斷提升人的生存能力，讓人生活得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