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梁左是1992年認識的。聽這人的名字,以為是個張揚外向的瘦子,左嘛。見了面發(fā)現是個胖胖的好好先生,和梁天一樣的小眼睛,隱在度數很深、有放大效果的眼鏡后面,見人便帶三分笑,說起話來字斟句酌,很在乎對方的反應,個別咬字上有點大舌頭。沒話的時候很安靜,眼睛看著地。似乎怕被人注意,有些訕訕的。后來翻看他從前的照片,看到這副表情從小就掛在他臉上,幾乎每一張照片上,只要他在笑,眼睛就是朝下的,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僅從這表情看,這人似乎很害羞,很謹慎,對這個世界充滿緊張感,是個自閉的人。
梁左好吃,雞湯翅、砂鍋魚頭、燉老母雞是他的最愛。沒人請就自己掏錢“做個小東”。遇到這幾樣東西,他都要吃兩輪,先跟大家吃一氣,待大家放下筷子,他就叫毛巾,摘眼鏡擦汗,讓服務員添湯,端到他跟前來,仔細揀著,一根骨頭不落擱嘴里過一遍,然后灌湯。他在平谷插過隊,經常形容什么叫素、寡、肚子飽了嘴沒飽。
梁左是寫喜劇的,讀書的口味偏于歷史掌故,我和他經常交換書看,他推薦給我的大都是這一類。我有一套《文史資料》,他一直想據為己有,我不答應,他就五本五本借著看,直到他去世還有幾本在他的書架上。老看這些書使他的談吐和打扮都老氣橫秋。一次他的腳得了丹毒,穿著便宜的呢大衣、拄著拐棍出來吃飯,我說他:“你可真像《人民日報》副總編?!蔽以敢夂退黄鸪鋈ィ⒁娏硕颊f,我們倆跟兩代人似的。梁左嘲笑我的一個主題就是我認為自己還年輕,他說人老了的特征不在保守而在維新。他還愛說:“我是一直沒好看過,王老師年輕的時候好看過,現在就老忘不了,還以為自己好看?!闭f完狂笑,然后戛然而止,抬頭望天,愣在那里,再看人,已一臉正經。他大笑時就是這樣,稍縱即收,好像自己先怯了,又好像冥冥中被一個聲音喝住。
梁左十分羨慕我的睡眠,他的睡眠是運動的,每天往后推兩個小時,從黑夜推到白天,再一步步推回來。最擰巴的時間是晚飯當口,掙扎著吃幾口就要回家瞇一覺,醒來已是深夜。群眾反映他經常一個人后半夜去各種酒吧獨逛。為了調整回來,他一直吃安眠藥,時而奏效,時而起反作用。有一陣子他把睡眠調整到夜里十一二點了,能連續(xù)睡五六個小時,他十分欣慰,比什么都幸福似的對我感嘆:“還是白天好,街上都是人,商店也都開門,想去哪兒都行?!蹦菐滋焖热魏螘r候都緊張,一到天黑就做睡前準備,也不打牌也不多聊,迪廳酒吧的門都不敢看,生怕興奮了。過了幾天,我看他又坐得住了,還張羅通宵牌局,問他,他說又改早晨睡了。后來他家樓上裝修,他又添了一個毛病,睡覺時開著電視或錄音機。
他最后一夜自己在三里屯酒吧街轉了兩小時;10點左右給他一個在云南的朋友打過電話,說他父親喪事的事;之后去了一個朋友的酒吧,想跟人聊天,可是所有人都在聊,他沒能參加進去。
法醫(yī)鑒定他是當天晚上10點至凌晨2點之間去世的。胃內無食物。見到他的人說他很安詳,面帶微笑。桌上的錄音機正循環(huán)放著民樂改編的《梁?!?。
(節(jié)選自王朔《回憶梁左》,題目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