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淑芬
沉寂已久的臺灣電影終于又出現(xiàn)讓人歡欣的消息,出身臺灣電影新浪潮的導演楊德昌,以新作《一一》奪下第53屆戛納影展最佳導演獎。有一段時間沒有在媒體曝光的楊德昌,因為得獎也成為島內(nèi)媒體追逐報導的焦點。
當同時出道的創(chuàng)作者,因電影低迷而紛紛遠離創(chuàng)作行列時,在臺灣影壇棲身近二十年的楊德昌,靠著什么力量堅持下來?被美國影評稱為“臺灣的伍迪·艾倫”的他,在新作中又將帶給我們什么樣的臺北故事?
為了嘉獎臺灣電影在戛納影展上大放光彩的表現(xiàn),相關(guān)部門在6月上旬舉辦了一場頒獎茶會。
被閃光燈包圍的楊德昌上臺領(lǐng)獎后說了不少話,他說,從來沒想到能獲得這么多關(guān)心,除了受寵若驚之外,更希望《一一》的男主角吳念真能夠一起來共享榮耀。
楊德昌話鋒一轉(zhuǎn),無限感慨地說道:“現(xiàn)在是從事電影以來個人的新高點,心理卻很難過,因為也是臺灣電影的最低點,電影工作者拼到頭發(fā)都白了。希望投入電影圈的年輕人,別被臺灣的環(huán)境抹煞了熱情?!?/p>
個人的高點,環(huán)境的低點
應邀前來的貴賓侯孝賢導演說:“電影生活化不是要迎合觀眾,而是要提升觀眾?!彼J為,臺灣電影的制造業(yè)和發(fā)行業(yè)在做法跟觀念上都有落差,而臺灣市場太小,無法提供研發(fā)的成本,造成臺灣沒有電影工業(yè),所以大家只能單打獨斗。
楊德昌語氣平靜地說,臺灣電影創(chuàng)作者已經(jīng)盡全力拍片了,好產(chǎn)品賣不出去,是電影發(fā)行出了問題。
《一一》尚未在臺灣作商業(yè)放映,不過,楊德昌的母?!轮窠煌ù髮W的師生在畢業(yè)典禮前夕,有幸能先目睹他的新作。選在交大首映,對楊德昌來說別具意義,他說:“一來是我的母校,再來,你沒想到,這里的放映設備及音響是一流的,我在臺北都難找到這么好的設備?!边@天,楊德昌的好友、喜愛電影的觀眾和媒體記者,也紛紛從臺北、臺中等地趕來,欣賞這部為楊德昌奪下戛納影展最佳導演獎的作品。
楊德昌在對滿場觀眾簡短的開場白中,說:“有人覺得臺灣電影和生活脫節(jié),大家看完這部電影應該不會有這樣的感覺?!?/p>
涂鴉的童年
《一一》敘述了臺北都會一個典型中產(chǎn)階級家庭老中青三代的生活遭遇,由集小說家、編劇、導演、廣告明星于一身的吳念真擔當男主角。他飾演的高科技公司總經(jīng)理,因公司面臨轉(zhuǎn)型,正為事業(yè)愁煩。他那年歲已高的岳母因中風陷入昏迷后,太太也因親人病困無助,深感無力。正值青春期、就讀明星高中的大女兒苦惱于感情的飄浮不定,7歲的小兒子則用自己的方式探索他還不熟悉的世界。
在長達2小時50多分鐘的放映中,每當片中的小童星出現(xiàn),他那天真又洞悉世事的表現(xiàn),總讓現(xiàn)場笑聲連連。吳念真出任郁郁不樂的科技公司總經(jīng)理,也很能得到觀眾共鳴,他自然傳神的演出,被楊德昌稱為“天才型的演員”。映演完后,許多觀眾圍著楊德昌要求簽名,不少人也對他表示“非常好看”,并詢問電影中的種種情節(jié)安排。
一般人常喜歡從電影角色中捕捉導演的影子,和《一一》劇中男主角類似的是,楊德昌也是高科技背景出身。他自交通大學控制工程系畢業(yè)后,就赴美留學,并當過7年工程師。令人好奇的是,為什么他會從前途一片看好的科技業(yè),投入電影創(chuàng)作?
這就得從他的成長過程說起。成長于物質(zhì)貧乏的上世紀50年代,楊德昌從小就喜歡胡思亂想、隨手涂鴉,只要家中夠得到的墻都被他畫滿。稍大后,和同學到電影院看完電影,可以立刻用畫筆重新呈現(xiàn)電影情節(jié)。當時生活條件差,他說,只有依賴想象力,才能讓世界變得豐富。要滿足幻想,就要自己動手,因為買不起漫畫,他就自己畫,從小就會自己編故事,在課堂上畫一張、傳一張給同學看,不少同學每天都等著看他的漫畫。
雖然初高中念的是臺北第一學府建國中學,但他功課不太好,他還記得高三畢業(yè)時,全班53人,他第45名畢業(yè)。
從電機、電腦到電影
5月底,楊德昌應交大邀請回母校演講,也談到這段“轉(zhuǎn)行”的心路歷程。
對著臺下的學弟妹,楊德昌說,因為高中功課不好、只會畫畫,大學聯(lián)考時他只填了東海大學和成功大學建筑系,但老師要求他多填幾個系?!跋氩坏娇嫉锰昧耍`打誤撞進了交大。”楊德昌笑說。但是進入交大,卻讓他感覺壓力非常大,“大一念得痛不欲生,功課不好就沒興趣,大二還在想要不要重考?”
突然有一天靈光乍現(xiàn),想想“別人可以做得到,我為什么做不到?以后就不再想自己適不適合,態(tài)度轉(zhuǎn)變成既然念了就好好念下去。”一念之差,他開始努力,功課也變得不錯。
交大畢業(yè)后,他到美國佛羅里達大學繼續(xù)念研究所,跟著一位交大學長做研究、寫論文,他的論文是關(guān)于中文電腦輸入法的研究,在當時幾乎沒有參考資料。這個經(jīng)驗給他很大啟發(fā),學會如何利用有限資源,完成一件事。
雖然學長希望他繼續(xù)念博士,楊德昌卻選擇到洛杉磯念電影。不過,電影學院的訓練卻讓他非常失望,“最無法習慣的是,念工科的講求證據(jù),但學人文的人都用嘴巴講,各有各的一套。我只有一個結(jié)論:我沒有才華。”他說,只念了一學期,就退學。
為了謀生,他到西雅圖“找了一個母親說的正當職業(yè)”,當起電腦工程師。雖然生活無虞,但是到了30歲他卻覺得很彷徨、沮喪,不知道該追尋什么。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德國電影新浪潮導演荷索的作品《天譴》,楊德昌感到十分震撼,“原來電影可以不必像好萊塢那樣拍,可以憑著一個人的意念,在很惡劣的情況下,還能拍出生動的電影,也許我還是有機會的”,他想。
臺灣新電影的生力軍
在美國11年,33歲時,楊德昌的生命有了重大轉(zhuǎn)變。一位朋友要拍電影,找他幫忙編劇,于是楊德昌請假回臺灣,想不到就此留了下來。
1981年,楊德昌回臺灣的這一年,臺灣電影正醞釀著某些改變,功夫電影和瓊瑤愛情電影正在退燒。這時,香港電影新浪潮由電視打到電影圈的模式刺激了臺灣,演而優(yōu)則導的張艾嘉以個人影響力在臺視推出《十一個女人》電視劇場,以培養(yǎng)創(chuàng)作新血,楊德昌也應邀執(zhí)導了其中一集。
栽培新人的風氣也影響到電影界龍頭———“中央電影公司”,當時總經(jīng)理明驥在小野、吳念真等人的敦促下,放手讓楊德昌、柯一正、托德辰、張毅四位新導演合導一部《光陰的故事》,楊德昌執(zhí)導的《指望》一段,備受影壇矚目。
“他的下兩部電影《海灘的一天》和《青梅竹馬》,都創(chuàng)下了臺灣影壇的某些紀錄:《海灘的一天》堅持用2小時40分長的放映版本,《青梅竹馬》4天匆匆下片?!庇霸u人焦雄屏當時曾為文指出,為了楊德昌拍《青梅竹馬》,侯孝賢慨然押房子投資,并出任男主角,結(jié)果落到戲院4天下片,血本無歸。
“楊德昌下一部電影《恐怖分子》卻扳回了所有的劣勢。”焦雄屏說,他那精確自覺的美學態(tài)度,反省臺北這個大都市的社會及人際關(guān)系,有如外科手術(shù)般冰冷而仔細地為都市文化診療,贏得了影評界的敬重,拿下1986年金馬獎最佳影片,不但票房突破千萬臺幣大關(guān),更在瑞士盧卡諾影展中勇奪“銀豹獎”。
《恐怖分子》之后,一向以冷靜的電影語言觀照當代社會的楊德昌,把鏡頭的時空座標停留在1 960年,臺北市牯嶺街發(fā)生一起駭人的少年情殺事件,一名14歲男孩持刀殺死一名14歲的少女。費時3年完成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就是以這個社會事件為本,佐以他自己對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記憶和經(jīng)驗拍攝而成。
這部電影在當時引起相當多討論,楊德昌記述了一個錯亂的歷史時空,不同省籍、背景的人士,隨國民黨來到東方小島。10年過去,他們的下一代在此出生、成長,恐共心理尚未退潮的歇斯底里情緒,省籍的歧見,日本文化的消退,美國文化的增強,使上世紀60年代的臺灣成為一個奇異的時空。
影像非常臺北
以影像論導演風格,出道近20年,至今完成8部劇情片的楊德昌,作品大多瞄準都會生活,可以說是“非常臺北”的導演。
楊德昌表示,之所以選擇拍攝臺北,因為在臺北拍片,符合經(jīng)濟效益,成本較低,也因為這是他最了解的地方?!白鋈魏问挛叶己軇諏?,在臺灣所以拍出這樣的電影,因為臺灣環(huán)境提供的工具、條件是這樣,我們只是拿來做最好的利用?!彼f。
分析楊德昌的作品,影評人黃建業(yè)說:“他對社會角度的切入確實鋒芒畢露,從《海灘的一天》到《青梅竹馬》,我們看到臺灣的經(jīng)濟面貌,原來臺灣社會是這樣走過來的。到《獨立時代》、《麻將》,他諷刺的刀鋒更利。”
有美國影評認為,楊德昌后期的作品很有美國導演伍迪·艾倫的味道,兩人對都市現(xiàn)代人的孤寂、無力、背叛、欺瞞、暴力和潛在的恐怖都詳細揣摩。
但黃建業(yè)認為,兩人處理都會問題的態(tài)度仍有差異?!鞍瑐愑兄浅BD的世故,總能從嬉笑怒罵中超越,透過電影試圖解脫人生的種種不可能性和限制。但楊德昌的電影并沒有尋找出路,反而讓人更清楚面對臺灣本身不可解決的事實,使這些弊病就殘酷地裸露在你面前,看你能不能和他一樣懷恨?何況對這種恨意,他又有著非常嚴厲的道德性批判?!彼f。
電影界的瑜亮
楊德昌的電影語言、在臺灣電影界的地位,也常被拿來和侯孝賢相提并論。
上個世紀80年代初,一群年輕導演投入臺灣電影圈,他們勇于突破臺灣拍片傳統(tǒng),在臺灣掀起一陣新電影浪潮,經(jīng)過淘洗沉淀,最后以最能掌握本土影像的侯孝賢和擅長以冷調(diào)處理城市中產(chǎn)階級的楊德昌脫穎而出。
“侯孝賢重視整體,對人性有很濃厚的同情心,楊德昌則并不完全同情筆下的角色,甚至有恨世的意味。尤其是后期,挖掘社會如何摧殘人性本質(zhì)、糟蹋年輕生命,以及生命純潔的消逝,是他作品中不斷哀悼的重點。”黃建業(yè)說,兩人的個性取向明顯不同,可以說是“一軟一冷,一感性一知性”。
楊德昌所受過的科學分析的訓練也反映在片場的工作態(tài)度上。和侯孝賢、楊德昌都有合作經(jīng)驗的錄音師杜篤之比較,侯孝賢比較自由,常讓演員自由發(fā)揮,再捕捉即興的表情;楊德昌非常有邏輯、講求結(jié)構(gòu),演員走位非常精確,他會要求演員說哪句話時要走哪個位置。
但與侯孝賢在影壇上的地位一直巋然不動不同,楊德昌的導演生涯似乎有段時間陷入低潮。
“當楊德昌以《恐怖分子》奪得金馬獎最佳影片,曾與侯孝賢并稱一時瑜亮。然而曾幾何時,侯孝賢以《悲情城市》、《戲夢人生》先后在威尼斯和戛納影展中奏捷,后起之秀蔡明亮也接連拿下金獅、銀熊獎,反倒是楊德昌這位臺灣新電影的第一代翹楚,似乎遲滯不前?!庇霸u人李福鐘在報上為文指出。
《獨立時代》入圍戛納影展卻未得獎,《麻將》在臺灣上片,票房也不如預期。在戛納接受其他媒體采訪時,楊德昌表示,《獨立時代》談現(xiàn)代人的互不信任,《麻將》談青少年欺世蒙騙的問題,都很寫實,可能就是太寫實了,和觀眾的溝通有了落差?!堵閷ⅰ分笥幸欢螘r間停止創(chuàng)作,他坦承那是思索期,尋找適合自己的拍片方向。
爾后,日本的“波麗佳音”集團邀他、香港導演關(guān)錦鵬和日本導演巖井俊二,分別拍攝三部以亞洲現(xiàn)況為背景的電影,楊德昌才把放在心中十多年的《一一》具體化。
打破科技和人文界線
學科技的楊德昌,長久以來一直在思考為什么科技和人文的隔閡如此深,進入網(wǎng)絡時代后,他也很關(guān)心網(wǎng)絡對電影創(chuàng)作和發(fā)行可能造成的影響。
在交大演講時他說,他到戛納參展時,記者問他,今年參展的華語電影都超過兩個半小時,“東方人怎么搞的,看電影都不用上廁所?”
他回答說:“當然不是,現(xiàn)代人在電影院看電影的機會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錄影帶、光盤出來后,觀眾看電影不再受戲院的時間限制?!?/p>
“到了網(wǎng)絡時代,電影長度哪里是問題,5分鐘是個故事,50天也可以是個故事,甚至可以加入數(shù)個平行故事,一起發(fā)展?!睏畹虏f。但是過去科技留下來的經(jīng)營方法已經(jīng)過時了,如果我們再沿用過去的發(fā)行方式,在網(wǎng)路時代一定會被淘汰。
從戛納回來后,楊德昌舉行了網(wǎng)絡記者會,他也將架設《一一》的專屬網(wǎng)站,把劇本、分鏡、插畫等電影相關(guān)資訊,放入網(wǎng)站內(nèi),和網(wǎng)友分享。
不少人看到這個片名都感到好奇,有沒有什么特殊意思?
楊德昌說,人過中年,腳步慢了,現(xiàn)在只想以簡單的態(tài)度來拍一部明了的電影,所以就取了一個最簡單的片名《一一》。“一一就是開始,翻開字典的第一頁,就是一嘛,一一也有一一講述的意思。”他說。
相隔4年,沉淀許久的楊德昌因為《一一》將他的導演生涯推向高峰,這個高峰也是他的人生新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