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天仁
老有所依,是隔壁老高頭最在乎的一件事,他很傳統(tǒng),當年生了兩個閨女后,堅持一定要無論如何生個兒子,還好最后他得償所愿了?,F(xiàn)在,他常跟我說,這是老一輩人“養(yǎng)兒防老”的傳統(tǒng)思想束縛了他,事實上,老高頭并不壞,一點都不重男輕女,相反,他對兩個女兒一直很好。
老高頭的那個小兒子卻對他一點都不好,經(jīng)?;貋砟昧隋X就又出去胡吃海喝了。漸漸地,老高頭也意識到了自己當初想法的不切實際,只是為時已晚,還好兩個女兒都是孝順的,老高頭晚年也不至于過得很是凄慘。
很多時候,我在想,什么是真正的老有所依,我上了年紀之后,面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也越發(fā)深刻起來。老一輩的人追求老有所依不一定是要在老了之后找個依靠,絕大部分老人只是給自己找個心靈寄托罷了,畢竟這世上像王老師那么豁達的人不多了。
據(jù)說,王老師大概是我五年級左右來到我們這座山的,那個時候,下鄉(xiāng)很是普遍。他來了,村里的教師就有了著落,家家戶戶的孩子有人教讀書了。那個時候,王老師也才28歲而已。一開始,沒有人關(guān)心過他為什么來,很多人想著王老師不久之后也會走的,這里的條件實在是太艱苦了,王老師完全沒必要守在這里。新鮮感過了,基本都會屈服于現(xiàn)實條件的艱辛,這也是人之常情,鄉(xiāng)親們都理解。
可是,王老師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半年過去了還是沒有離開,一些明事理的大人開始給王老師時不時送點自家的土雞蛋,時不時送點自種的蔬菜。汪老師也不客氣,每次收了之后,都會禮貌地說謝謝。慢慢地,獲得了大家的信任,聲譽也越來越高。
我那個時候也是王老師的學生,經(jīng)常給王老師送我們家自己種的甜瓜,盛夏的時候,也時常在傍晚最涼爽的時候,抱著大西瓜去找王老師溫習課業(yè)。內(nèi)心深處,我希望王老師待久一點,我喜歡讀書,喜歡王老師講課的方式,最怕的是就是聽到有人傳言王老師要走了。
清明節(jié)的時候,王老師是要離開村莊一段時間的,每次走之前,我都要看看他帶了什么東西,如果行李帶多了,我也就懂了。所幸,每次王老師都是獨來獨往,不帶過多的東西,也是這樣,內(nèi)心的大石頭才會安然放下。
那個時候,單純?nèi)缥覀儯瑥膩頉]想過王老師一開始就沒想過要離開,沒想過原來他想在我們這座深山里呆一輩子。有時候,大清早,我起來陪父親去農(nóng)田里除草回家的路上,會遇到王老師自己散步,就會跟王老師聊一兩句。
后來,終于有一次,我問出了自己藏在心中好久的問題。我問他:“王老師,你在這邊都呆了三年了,我也從初一變成高一了,王老師不急著離開嗎?”。
“你這是在盼著我離開?”,王老師還有心情開玩笑,看著我邊走邊問。
“不不不,我當然是希望您一直留在這里,可是我們這里條件不好,以前很多老師呆了沒幾天就去縣城了,畢竟縣城什么都好”,我頭搖的很堅決,表情很嚴肅。
王老師大概是看我認真,就沒再開玩笑了,他對我說:“我不會離開這里的,這兒以后就是我的家,我要的不多,就想好好教你們讀書,希望你們將來出人頭地”。
我聽了王老師的這句話,歡快地跳了起來,高高興興就回了家,很快,也把這個消息傳得人盡皆知,希望大家都知道王老師的為人,希望他贏得更多人的尊重和關(guān)注。
從那以后,王老師變得更受村里人敬仰了。也有很多村里人開始為王老師熱心介紹對象,只是,很多的人躍躍欲試,在第一個人的失望而歸后全部都放棄了。那個時候,小孩子們只知道歡呼著王老師不走了,卻沒有人能夠知道王老師心中的苦,包括我。
再后來,事情傳了出來,我們家里人也都知道了。原來,王老師之前是有妻子的,在他來到我們村之前,妻子難產(chǎn)死了,小孩子也沒保住,這就是王老師來到鄉(xiāng)下的原因,他在經(jīng)歷那一切之后只想簡簡單單的生活,沒有別的奢求了。
這件事讓我好長一段時間都很不開心,我替王老師感到難過,總覺得他那么好的人,值得更好的人生。父親也曾為這人這事嘆息過,那個時候的我,只是怕王老師會難過,還沒有想過王老師老了之后,一個人孤零零的該怎么生活。是父親的一句話點醒了我,他說你們王老師這么好,不該只是一個人,應該有個孩子在身邊養(yǎng)老送終的。
我不知道王老師怎么想的,但我知道他活的很自在,最后事實證明,王老師不是孤零零一個人。他在我們村,教了一代又一代的學生,后來好多優(yōu)秀的學生都在外面的花花世界發(fā)展的很好,真可謂桃李滿天下,這些學生里面,也有我。
我們不斷長大著、發(fā)展著,王老師也在歲月無情的流逝中老了,頭發(fā)開始隱隱有青絲,身材慢慢發(fā)福,不再是從前那個玉樹臨風的王老師了??墒峭饷驳淖兓⒉挥绊懲趵蠋熃虝耍⒉挥绊懲趵蠋熓軐W生愛戴。
我每次回家看望過父母后,也必定風雨無阻的去看看我敬愛的王老師。有一次,我碰巧遇到王老師發(fā)高燒,就把他送到了縣城醫(yī)院,有驚無險,后來醫(yī)生讓在醫(yī)院里打吊瓶。我大半夜陪著王老師在醫(yī)院走廊里打吊瓶,他很精神,我也就陪著他說說話。
“轉(zhuǎn)眼之間,我在你們村呆了快三十年了。那個時候,學校就我一個老師,現(xiàn)在學校規(guī)模已經(jīng)很完整了,各個年級都有老師,各科目的教學也都有了專業(yè)老師,時間過得真快啊”,王老師略帶嘆息的說著。
“是啊,老師為我們村作的貢獻是不能用語言表述出來的,我們這些學生也是真心愛戴老師,希望老師哪怕為了我們也能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再有今天這種情況,無論如何不能自己死死挨著,這樣我們很是擔心和不安”。
王老師笑了笑,就不搭話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我作為晚輩,尤其是敬重他的學生,也不愿意再多說,怕說多了他會難過。打完吊瓶,我就陪他回家了,囑咐他好好休息,他笑瞇瞇的答應了我。
回了家,我就忍不住告訴了父親,父親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說以后他會時不時去找王老師聊聊天什么的,就權(quán)當感謝他對我的培養(yǎng),幫著我操心他了。父親內(nèi)心也是十分感謝王老師的,畢竟沒有王老師就沒有如今發(fā)展的這么好的我。
王老師走的時候才不到60歲,想必是這么多年的操勞使得他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吧,最后的歲月里,我經(jīng)常回來看他,也發(fā)現(xiàn),其實好多他的學生都帶著我這樣的感恩在回饋著王老師的栽培。每次去看望王老師,總是能遇見一些已經(jīng)叫不出名字但都眼熟的人,都是王老師的學生。
王老師走的那天,屋子里里外外擠滿了人,或者說擠滿了學生,大家的悲傷都是真誠的,大家一起送走了王老師,我也曾悄悄流下了眼淚。我想,一個人的一生,能像王老師這么有名望,畢竟是少數(shù)。后來的后來,想起老高頭的那句老有所依,我覺得王老師才是真正的老有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