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象院題語》是17世紀由朝鮮朝司譯院編撰的漢語教科書,因所處的獨特的時代背景,該書不僅反映了17世紀的語言特點,而且還或多或少地殘留著元代漢語的因素?,F(xiàn)通過歷時與共時相結(jié)合的方法,分析其中所出現(xiàn)的特殊方位詞“里”“上”“根前”的語法功能,并從語言接觸的角度揭示其“受容-發(fā)展-消退”的過程,以期對近代漢語研究提供一些參考。
[關(guān)鍵詞] 《象院題語》;方位詞;后置詞;語言接觸
[中圖分類號] H1-0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2007(2017)03-0022-06
[收稿日期] 2016-07-19
[基金項目] 延邊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朝鮮時代漢語教科書〈象院題語》研究》,項目編號:201311;延邊大學(xué)東亞跨文化發(fā)展研究基地建設(shè)項目《朝鮮司譯院漢書學(xué)〈象院題語〉研究》。
[作者簡介] 李光華,男,朝鮮族,博士,延邊大學(xué)漢語言文化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近代漢語與近代朝鮮語。 (延吉 133002)
《象院題語》是17世紀由朝鮮司譯院編纂的漢語教科書,介紹了當(dāng)時中國及朝鮮的風(fēng)土、禮儀、制度等等,供出使中國的赴京使隨行翻譯官使用?!断笤侯}語》成書年代約為1670年。同一時代的類似文獻還有《老乞大諺解》(2卷,1670)、《樸通事諺解》(3卷,1677)、《捷解新語》(10卷,1676)等。其中,《老乞大諺解》《樸通事諺解》并非崔世珍撰《翻譯老乞大》《翻譯樸通事》的重刊本,而是新的改譯本。但從內(nèi)容上看,其漢文部分基本保持一致,差異不大。[1](198~201)也就是說,“諺解本”還是較多地保留了“翻譯本”的內(nèi)容,其語言雖然有所變化,但并不能作為反映當(dāng)時語言特點的材料。正因如此,很少有學(xué)者專門去研究這些文獻,一般是與其他如“原刊本”“重刊本”進行比較,來考察語言的歷時發(fā)展特點。①至于《捷解新語》(康遇圣撰),其撰寫時間為1618年左右,刊行則在1676年,但其為朝鮮時代的日語教科書,與本選題關(guān)系并不大。因此,我們認為,上述兩個“諺解本”與《捷解新語》并不能充分反映當(dāng)時的語言樣貌,而《象院題語》正好可以彌補這一空白。
然而,朝鮮時代的漢語教科書畢竟為朝鮮人所寫,未免帶有一些非漢語因素。下面我們就以其中出現(xiàn)的特殊方位詞為例,探索其受外來因素影響的軌跡。
所謂“方位詞”,顧名思義,就是表示方向或位置的詞。《象院題語》中方位詞共出現(xiàn)“(以/之)上”“(以)下”“內(nèi)”“中”“外(頭)”“(在)前”“后(頭)”“里(頭)”“根前”,等等。②其中,“里”“上”“根前”除了表示一般的方向或位置外,還表現(xiàn)出一些特殊用法。
下面我們將通過歷時與共時相結(jié)合的方法,來分析這些方位詞的特殊用法及其原因。
一、特殊方位詞“里”
(一)“里”的虛化
“里”在現(xiàn)代漢語中可作為方位詞,表示里面、內(nèi)部(跟“外”相對),如手里、箱子里。[2](798)至于“里”的來源,汪維輝(1999)認為,其本義為“表里”的“里”,二者之間不同的是,方位詞“里”表示三維空間,而“表里”的“里”則表示二維空間。①[2](798)也就是說,“里”最初指衣服的“里子”,后來發(fā)展為后置方位詞,剛開始出現(xiàn)在西漢時期的醫(yī)學(xué)文獻中;到東漢時期,表示典型三維空間的用法開始出現(xiàn),其所指由原先的人體逐漸擴展到建筑物。例如:
1)a.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里。(《孔雀東南飛》)
b.而稱伯夏教入殿里,與桓賢言。(蔡邕 《對詔問災(zāi)異八事》)
到魏晉時期,方位詞“里”的用例迅速增長。例如:
2)a.宜春苑中春已歸,披香殿里作春衣。(庚信 《春賦》)
b.明日復(fù)來,太祖隱兵堤里,出半兵堤外。(《三國志·魏志·武帝紀》)
到了南北朝時期,方位詞“里”不斷出現(xiàn)在書面語中,而且與之搭配的名詞性成分也變得非常豐富,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用法。不過,從此時的使用范圍或出現(xiàn)頻率上看,還遠不及方位詞“中”。直到晚唐五代時期,方位詞“里”的用法才完全發(fā)展成熟。例如:
3)a.東顧望漢京,南山云霧里。(陳子昂 《贈趙六貞固二首》)
b.今日明光里,還須結(jié)伴游。(李白 《宮中行樂詞》)
對于“里”的語義演變機制,張敏(1998)認為是隱喻,具體說是隱喻中的“容器隱喻”,而其隱喻的物質(zhì)基礎(chǔ)便是人體。[4](102)我們可以這樣設(shè)想:將我們的人體視為一個容器,以皮膚為界,分為內(nèi)和外。日常生活中,我們到處可以見到容器??梢哉f,凡是有邊界的或虛擬邊界的物理空間都可以被視為容器。若將這一容器概念映射到更為抽象的領(lǐng)域,就會形成各種容器隱喻,如“時間是容器”“內(nèi)容是容器”等。由此延伸,我們甚至可以認為人際關(guān)系也是一個“容器”。
(二)《象院題語》中“里”的特殊功能
《象院題語》中“里”用作方位詞,分別以“N+里”“里頭”等形式出現(xiàn),共計60例。其用法跟現(xiàn)代漢語“里”的用法非常相似,但也出現(xiàn)了一些特殊的用法。具體而言,方位詞“里”出現(xiàn)在名詞之后,表示的是動作的方向,而非處所。例如:
4)a.給事中輪者,每日科里進去,打聽京外不公不法的事,就彈章了。
b.送下司務(wù)廳,司務(wù)廳查看,(A)四司里分送,教他稟堂上行公事后頭,一個外郎叫說“堂事畢了呵”,堂上還入火房,郎中每(B)各司里下來。
上面例4)a、b中共出現(xiàn)3個表示動作方向的方位詞“里”。其中,例4)a中的“里”表示該動作“進去”的目的地;例4)b中,第一個“里”表示的是動作“分送”的目的地,第二個“里”表示的是動作“下來”的出發(fā)地。方位詞“里”的這種用法,也可視為劉丹青(2003)所說的后置詞或框式介詞的后半部分。[2](798)比如,上面“科里”“四司里”和“各司里”前面都可以補出表示目的地或出發(fā)地的介詞,如“(到)科里”“(往)四司里”和“(從)各司里”。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從語義上可以推知上面例4)中方位詞“里”分別表示動作的目的地或出發(fā)地。但從句法上考慮,如果沒有前置詞出現(xiàn),其句子便很難成立。②對于“里”的這一用法,余志鴻(1992)認為是元代漢語的特殊現(xiàn)象。余文用元代直譯體文獻的用例說明,這是受蒙古語位格和離格的影響而出現(xiàn)的。下面是余文的用例:
5)兀出格捏徹 兀勒都 锧答突兒 答都黑三。(《蒙古秘史》)
從 小 刀 槍 里 慣了的
(從小對刀槍習(xí)慣了。)
6) 必答納察 赤 罕 孛勒客額速 額薛 孛勒罷者。(同上)
咱 處 你皇帝 做 說呵 不曾 肯做了也者
(由咱們說的話,叫你做皇帝,你就是不肯做。)
余志鴻的觀點雖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我們也應(yīng)該注意到,《象院題語》是由朝鮮人所編,難免會受到一些朝鮮語因素的影響。比如,上面例4)用朝鮮語來解釋似乎更合理一些。即,例4)中表示目的地的“里”相當(dāng)于朝鮮語的與格“e”;表示出發(fā)地的“里”則相當(dāng)于朝鮮語的位格“es?”。當(dāng)然,單憑《象院題語》的這些現(xiàn)象很難說明問題。但是,我們觀察到其他朝鮮時代的漢語教科書中也有這樣的現(xiàn)象。例如:
7)過的義州,漢兒田地里來,都是漢兒言語。(《原刊老乞大》)
義州 ?? 漢 ?? ?漢 ???.
由此可見,方位詞“里”的這一用法雖然有可能是元代漢語的特殊現(xiàn)象,但也有可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朝鮮語的影響。
二、特殊方位詞“上”
(一)“上”的虛化
“上”在現(xiàn)代漢語中可作為方位詞,(1)接在名詞后面,表示存在于該物體的表面,如臉上、墻上;(2)接在名詞后面,表示存在于某種事物的范圍之內(nèi),如會上、書上;(3)接在抽象名詞后面,表示某一方面,如組織上、事實上。[2](1143)至于“上”表示方向或位置的用例可追溯至先秦、兩漢時期,但一般來說其參照物都是一些本身具有垂直高度的事物,而目的物都在垂直坐標的高端。例如:
8)a.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論語·子罕》)
b.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惠王上》)
大約在唐代,方位詞“上”前面所帶的名詞性成分開始出現(xiàn)了變化。比如,方位詞“上”可以與人名、“東、南、西、北”等方位詞搭配使用。在這種“上”字方所短語中,目的物和參照物之間的垂直距離不僅被忽視,而且完全消失。[7](19)例如:
9)a.仆射聞吐渾王反亂,即乃點兵,鏨兇門而出,取西南上把疾路進軍。(《敦煌變文·張義潮變文》)
b.一頭在北上,是為北極,居中不動,眾星環(huán)向也。(《朱子語類》卷二十三)
到了元明時期,“上”的意義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開始用來對譯蒙古語的格助詞,如賓格助詞、位格助詞、離格助詞等。[8](62~74)然而,當(dāng)元代結(jié)束之后,“上”的這一特殊用法也逐漸消退,直至被其他語法功能所代替。例如:
10)a.每日學(xué)長將那頑學(xué)生師傅行呈著。(《原刊老乞大》)
b.每日學(xué)長將那頑學(xué)生師傅上稟了。(《老乞大
諺解》)
c.每日學(xué)長將那皮頑的學(xué)生向師傅稟了。(《老
乞大新釋》)
d.每日學(xué)長將那皮頑的學(xué)生稟了師傅。(《重刊老乞大》)
上面例10)從歷時的角度反映了元明時期漢語的發(fā)展樣貌。即,元代伊始用后置詞“行”來表示動作的對象,而到元末明初則改用后置詞“上”來表示,再后來這種蒙古語因素逐漸消失,開始用本土的漢語來表示。
前面提到,《象院題語》的成書年代大概在1670年,與《老乞大諺解》處在同一個時代,所以正好反映了這一時期的語言特點。下面具體來看《象院題語》中方位詞“上”的特殊功能。
(二)《象院題語》中“上”的特殊功能
《象院題語》中“上”用作方位詞,以“N+上”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共計20例。其中,13例表示某物體的表面或某種事物的范圍,與現(xiàn)代漢語的用法基本一致,但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些特殊的用例。具體如下:
第一,用在名詞后,形成“N+上”結(jié)構(gòu),表示動作的對象,此類共出現(xiàn)6例。例如:
11)a.通政司奏皇帝上御覽之后,下了司禮監(jiān),司禮監(jiān)送了六科衙門……
b.催車是我們赴京時,到遼東第二日,都司里
見官,掌印大人上稟了車輛的數(shù)兒,討關(guān)字到八里站催車來。
在上面的例11)中,“上”分別表示動作“奏”和“稟”的對象為“皇帝”和“掌印大人”。也就是說,上面例11)a、b均可改為“通政司奏(給)皇帝……”“(向)掌印大人稟(報)車輛的數(shù)兒”。
這種用于指人名詞之后,且不用介詞就可以表示動作行為對象或受事的“上”較為特殊,是現(xiàn)代漢語和近代漢語都沒有的。此時,“上”便不具備與“下”相對的意義,也不表示某事物的表面或范圍。如前所述,這種用法并非《象院題語》所獨有的,其他朝鮮時代漢語教科書如《老乞大諺解》《樸通事諺解》《訓(xùn)世評話》中也出現(xiàn)了類似用法。余志鴻(1992)、祖生利(2001)、馮赫(2010)等[9](68~75)認為,這是由于翻譯或者不完全習(xí)得等因素所形成的蒙式漢語的一種表現(xiàn)。
然而,余志鴻(1992)是在談?wù)摵笾迷~“行”時順便提及方位詞“上”表示動作對象的現(xiàn)象。余文認為,“行”是一個語言接觸過程中“借用”的語法單位,用來對譯蒙古語中的各種后置詞,其見于《蒙古秘史》《西廂記》等文獻中。[6](4)但同樣是元代的文獻,《老乞大》《樸通事》等文獻中卻未見相關(guān)用例,取而代之的是方位詞“上”。
也就是說,方位詞“上”表示動作對象的功能,均出現(xiàn)在朝鮮時期的漢語教科書中,而未出現(xiàn)在中國本土的漢語文獻中。因此,我們可以保守地認為,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有可能受到了朝鮮語的影響。
第二,接在其他方位名詞之后,形成“方位名詞+上”結(jié)構(gòu),此類只出現(xiàn)1例。例如:
12)東北上有海西建州毛鄰衛(wèi)韃子,北邊有朶顏衛(wèi)、富谷衛(wèi)、泰寧衛(wèi)韃子……
一般而言,漢語方位詞后面是不能再加方位詞的。例12)中“東北”與“上”兩個方位詞共現(xiàn),顯然不符合漢語的語法規(guī)則。“上”的這一用法,與上面例9)中“西南上”“北上”非常相似。但仔細比較發(fā)現(xiàn),例12)在“東北上”中“上”已經(jīng)虛化,可以省略,甚至可以說,省略之后句子更通順一些。試比較:
12)′東北[ ]有海西建州毛鄰衛(wèi)韃子,北邊有朶顏衛(wèi)、富谷衛(wèi)、泰寧衛(wèi)韃子……
相比之下,上面例9)“西南上”、“北上”中的“上”還保留著表示方向的功能。語料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無論是中國本土文獻還是朝鮮時代漢語文獻均未發(fā)現(xiàn)“上”的這一功能。因此,我們認為,“上”的這一功能是《象院題語》所獨有的現(xiàn)象。具體而言,上面例12)中“上”接在方位詞后面,相當(dāng)于一個位格標記,同樣受到了非漢語因素的影響。
三、特殊方位詞“根前”
(一)“根前”的虛化
對于“根前”,《漢語大詞典》解釋為:身邊、附近;根,通“跟”。[10](1372)例如:
13)a.少年做事,大抵多失心麄。手撩衣袂,大踏步走至根前。(《西廂記諸宮調(diào)》)
b.侄兒根前有個小廝。(《魔合羅》)
在上面的例13)中,“根前”均用作名詞,表示“身邊、附近”。即,例13)a中,“大踏步走至根前”可以解釋為“大踏步走到附近”;例13)b中,“侄兒根前有個小廝”可以省略“根前”,而解釋為“侄兒有個小廝”,語義保持不變。
由此可見,“根前”本為方位名詞,后來這一詞組意義虛化,接在名詞性成分后面表示動作關(guān)涉的對象。例如:
14)a.痛連心除他外誰根前說?(《詐妮子》)
b.拿著一條樸刀,望楊志根前來。(《水滸傳》)
在上面的例14)中,“根前”的詞匯意義已基本消失,而表示一種語法意義,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漢語的“對”“向”“跟”等介詞,只是其所處位置不同而已。即,現(xiàn)代漢語中的這些介詞為前置詞,而“根前”則為后置詞。試比較:
14)′a.痛連心除他外誰根前說?
痛連心除他外[跟]誰說?
痛連心除他外誰[ ]說?(*)
b.拿著一條樸刀,望楊志根前來。
拿著一條樸刀,[向]楊志來。
拿著一條樸刀,望楊志[ ]來。(*)
由上面的例14)′可見,如果刪去“根前”,語義就會發(fā)生變化或不成立。也就是說,此時方位詞“根前”已發(fā)展成為一個后置詞。
(二)《象院題語》中“根前”的特殊功能
《象院題語》中方位詞“根前”只出現(xiàn)1例,表示動作的對象,其用法類似于上面表示動作對象的“上”。例如:
15)當(dāng)該外郎們到站臺上禮畢后頭,一個外郎拿者卯簿,就堂上根前受押,郎中以下到那里畫押。
對于元末明初方位詞的特殊功能,李泰洙(2000)認為,“上、根前、根底”這幾個方位詞在元末明初的《老乞大》中有一些特殊的語法功能,[11](30~38)而這些特殊語法功能與我們在《象院題語》中發(fā)現(xiàn)的“上”“根前”的特殊語法功能基本相同,都是直接用于名詞之后表示動作所牽涉的對象。例如:
16)a.明日病痊病了時,太醫(yī)根底重重的酬謝也。(《原刊老乞大》)
b.明日病痊病了時,太醫(yī)上重重的酬謝。(《老
乞大諺解》)
17)a.俺一等不慣的人根底,多有過瞞有。(《原刊老乞大》)
b.我一等不慣的人根前,多有欺瞞。(《老乞大
諺解》)
從上面例16)可見,“酬謝”的對象為“太醫(yī)”,即此處“根底”和“上”皆表示動作的對象。這一點,我們在前面談?wù)摲轿辉~“上”的用法時也曾提到,如“皇帝上”“掌印大人上”。同時,通過上面例17)還可發(fā)現(xiàn),“根底”和“根前”實為一個意思,即都表示動作的對象。
因為“上、根前、根底”等詞的這些功能在元代以前的漢語白話文獻中很少見到,而在明代后期的漢語文獻中大都已消失,所以我們認為這種方位詞的特殊功能可能是元代漢語的特殊現(xiàn)象。比如,我們在元代的文獻中也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用例。例如:
18)a.轉(zhuǎn)過一個山嘴,回來到他妻車子根前。(《蒙古秘史》)
b.我去夫人根前一力保你。(《西廂記》)
梁伍鎮(zhèn)(2000)觀察《元朝秘史》的蒙古語對譯文發(fā)現(xiàn),蒙古語中格標記“阿察”表示為“處”,“迭/突兒”表示為“行”,而在漢語中則譯為“根前”或“根底”,可以表示離格、與格、位格等意義。[12](1~13)敏春芳(2014)也認為,上面后置詞“根底”在宋元時期的漢語口語中使用非常頻繁;而“根前”則在曲文或白文中習(xí)用,一般接在名詞性成分后面表示“某人處”“某人方面”等虛化了的處所義。[13](242~252)這種用法,與中古時期蒙古語格標記的語法意義非常相似,所以在漢語中用“根底”“根前”等方位詞來對譯蒙古語變格成分。
我們在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學(xué)研究中心現(xiàn)代漢語和古代漢語語料庫中共檢索“根前”167例,其中元代(如《全元曲》等)出現(xiàn)最多,為155例;其余為明代(如《水滸全傳》等)和清代(如《兒女英雄傳》等),分別為5例和7例。值得說明的是,清代用例中有4例分別出自《老乞大諺解》和《老乞大新釋》。由此可見,這一事實也從客觀的角度證明,“根前”的這一用法確實為元代漢語所特有的現(xiàn)象。
四、特殊方位詞與語言接觸
以上我們從歷時與共時的角度分析了《象院題語》中方位詞“里”“上”和“根前”的特殊功能。如前所述,這些方位詞在其發(fā)展過程中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蒙古語或朝鮮語因素的影響。
李泰洙(2000)以古本《老乞大》和《老乞大諺解》為主要材料,考察其方位詞“上”“里”“根底”等的特殊語法功能,發(fā)現(xiàn)這些方位詞主要表示動作的對象或受事、動作發(fā)生的處所、原因、工具以及領(lǐng)格標記等。李泰洙認為,這些功能在元明以前的白話文獻中沒有或者很少出現(xiàn),而在清代乾隆年間編撰的兩種《老乞大》中大都已消失,所以應(yīng)是元代漢語與阿爾泰語接觸的產(chǎn)物。[11](30~38)也就是說,此處李文雖未明確指出元代漢語到底與哪一種語言接觸。不過,根據(jù)《老乞大》諸版本所問世的時代背景來看,其應(yīng)該受到了蒙古語或朝鮮語的影響。
蒙古語和朝鮮語等阿爾泰語系語言是黏著性成分發(fā)達的語言。在阿爾泰語系語言里,除了少數(shù)指示詞和副詞之外,所有的詞類在充當(dāng)句子成分時,詞后需要添加黏著性成分才能成為句子成分,如附著在名詞性成分后面的格標記。
嘎日迪(2006)列出了中古蒙古語中名詞的7種格形態(tài),分別為主格、賓格、給格、方位格、從格、工具格和聯(lián)合格。他指出蒙古語的名詞后加這些格形態(tài)才能與動詞構(gòu)成主謂、賓謂、授謂等句法關(guān)系。[14](87)朝鮮語的情況也是如此,在表示各種句法關(guān)系的時候也需要加上格標記,如主格、敘述格、目的格、補格、冠形格、副詞格等。其中朝鮮語的副詞格包括上述方位格、從格、工具格、聯(lián)合格,等等。請看例句:
19)帖列 額蔑巴撒 孛端察兒 阿察 你刊可溫 脫列兀勒畢。(《蒙古秘史》)
那 婦人 再 處 一個兒子 生
了
(那婦人孛端察兒根前,再生一個兒子。)
20)你誰根底學(xué)文書來?我在漢兒學(xué)堂里,學(xué)文書來。(《翻譯老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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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我一等不慣的人根前,多有欺瞞。(《翻譯老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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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瑞炯(2014)考察《原刊老乞大》的語法現(xiàn)象認為,當(dāng)時對漢語影響很大的蒙古語有豐富的位格標記,并且位置狀語在動詞之前。漢語和蒙古語的接觸過程中受到蒙古語的影響,這些漢語中的方位短語就更多地用在動詞之前充當(dāng)狀語,方位詞逐漸發(fā)展成為后置詞。作為受蒙古語影響的典型案例,《原刊老乞大》中這些后置詞應(yīng)當(dāng)是受蒙古語影響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因此不見于《全相平話五種》。[15](207)
我們贊同曹文的這一觀點。即,元代漢語受蒙古語的影響,其方位詞逐漸發(fā)展成為后置詞。但需要注意的是,朝鮮語也有豐富的位格標記或其他后置詞,所以《老乞大》等朝鮮時代漢語教科書在編寫的過程中也極有可能受到一些朝鮮語因素的影響。
五、結(jié)論
以上我們通過歷時與共時相結(jié)合的方法,分析了17世紀朝鮮司譯院漢語文獻《象院題語》中所出現(xiàn)的特殊方位詞“里”“上”和“根前”的語法功能。結(jié)果發(fā)現(xiàn),(1)這幾個方位詞為元代漢語的殘留,一直遺留到明代;(2)這幾個方位詞作為元代漢語所特有的語言現(xiàn)象,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蒙古語或朝鮮語等阿爾泰語系語言的影響;(3)從語言接觸的角度來看,這幾個方位詞首先受到蒙古語的影響,發(fā)展成為具有格標記作用的后置詞,然后由于與朝鮮語之間存在同質(zhì)性,自然而然地被朝鮮人所受容,以至于在朝鮮人編寫的漢語文獻中頻頻出現(xiàn)。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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