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郭楠,女,曾發(fā)表小說《玻璃紙鎮(zhèn)看外面》《生活在上海的人》《強奸》。
原刊編輯薦語
一次上海蘇州杭州的自由行,讓美國青年理查德立刻決定自己愛上了中國,愛上了上海。在一家連鎖語言學(xué)校當(dāng)上了英語老師后,他終于真正開始了在上海的生活。從浦東到浦西,從英語老師到酒吧領(lǐng)班,理查德一邊上班,一邊游走在各種短暫的戀情中。他覺得自己對上海、對中國的了解越來越多,對自己在上海的生活也越來越滿意,直到有一天,凌晨的狗叫聲打破了他的美夢。
為了制止這擾人清夢的狗叫聲,理查德給小區(qū)其他住客寫公開信,去物業(yè)公司投訴,屢屢碰壁。一次偶遇,讓理查德覺得自己找到了那條狗,但卻遭到了主人的嘲諷,于是,理查德決心“曲線救國”……
正如作者郭楠所說,有些時候,你解決得了十萬一平米的房價,卻解決不了一個惱人的“狗叫”。
喬曉華
一
理查德是一個隨便的人。和其他那些生活在上海的美國人相比,理查德從來沒有抱怨過在中國的生活有任何的不習(xí)慣。當(dāng)初來中國旅行也是緣于一個隨便的決定。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看到上海蘇杭的自由行打促銷價,他便揚州杭州蘇州上海的玩了一圈,一路上認(rèn)識了一些中國人,也認(rèn)識了和報紙上電視上見到的不一樣的中國。理查德在美國一直生活在小地方,到了江南一帶的繁華地帶覺得眼界大開。等到了上海,才真正地震驚了。理查德立刻就決定他愛上了中國愛上了上海。
再次回到上海的時候理查德拿的是工作準(zhǔn)證。一家連鎖語言學(xué)校在兩輪網(wǎng)絡(luò)面試之后聘他當(dāng)英語老師,雖然他只是社區(qū)大學(xué)畢業(yè),但是勝就勝在淺金色的頭發(fā),白種人的皮膚。地道的美國腔早已經(jīng)不稀奇了,他是一看就知的洋老外,而且年輕便宜。這家連鎖的語言學(xué)校在浦東八佰伴附近新開了分校,將新招進來的活招牌丟在那邊。理查德在同事的幫助下,在世紀(jì)公園附近找了一間沒什么裝修的房子,那邊的租金比八佰伴附近的便宜,理查德粗略地算了一下,就算加上每天來回的公共汽車費,也還是便宜些。
理查德從來不會在斑馬線上或是人行燈亮著、車輛和他搶著過馬路的時候像很多剛到中國的老外一樣比中指,舉起雙手,罵臟話。有車要搶,他就讓讓。他看見那些從各種車?yán)镲w出來的煙頭煙盒痰漢堡包紙袋薯條盒子也并沒有怎么樣。在街邊攤販那兒買東西他也不怎么討價還價,只要小販再說一個低一點的價格,他就拿了。理查德覺得自己很快就適應(yīng)了上海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很喜歡上海,他也覺得,上海也是很喜歡自己的。
理查德喜歡復(fù)雜的中餐,雖然因為薪水的關(guān)系,他比較少有機會嘗試精致高檔的中國菜,但是他也會和同事一起去一些小餐廳,點一些上海菜、四川菜、廣東菜,他覺得很不錯。平時路邊的打包,他也覺得很不錯,金發(fā)碧眼地杵在民工中介中間等著路邊攤的炒飯炒米粉,人家笑嘻嘻地看他議論他,雖然有些不自在,但是他也始終沒有說什么。他的金發(fā)顏色非常淺淡,接近一種白色,皮膚又白,眼睛的顏色也淡,有時有些民工會大聲地猜測他是不是白化病人,他聽不懂,但是知道他們在議論自己,也只是自己笑笑,只是臉愈發(fā)的白,但因為本來就白,這點細微的差別,當(dāng)然也不會被這些路人注意到。
理查德對性也很隨便。他一貫是這樣。他單身,年輕,身體好,碰到合適的你情我愿就發(fā)生性關(guān)系,在美國的時候他是這樣,來了中國,有合適的,愿意的,他一樣來者不拒。他從來不主動追求誰,也不留戀,大家愿意了就在一起,不愿意了就分開。
理查德所在的語言學(xué)校是一個非常龐大而且利潤驚人的機構(gòu),老師來自于各個國家,白種人、亞裔或是移民出去又再回來的中國人都有,講地道英式英語和美式英語的白種人被放在重點的班級,比如那些收費高昂的商務(wù)人士的班級,或是開給小孩子的CEO班。講澳大利亞英語的白種人則被放在普通班級,第二代中國移民換了國籍的不論講哪種英語,一般都是放在收費較低的兒童班或是成人初級班,那些出去了一圈沒有換國籍的則是放去當(dāng)助教。校方的理由是這些老師可以用中文和學(xué)生溝通,方便輔助教學(xué)。
理查德覺得這份工作很輕松,教口語對他來說是張張嘴的事情,上商務(wù)人士或是白領(lǐng)的課程只需按照學(xué)校給的教材跟他們對話,他甚至還可以自由發(fā)揮聊點別的,開開玩笑,這樣他不僅更了解中國人更了解上海,而且漸漸地他那零零碎碎的中國話也越說越溜了。上小孩子的課程就更簡單了,唱唱兒歌,做做游戲,表情聲調(diào)夸張地講講小故事。當(dāng)然小孩子總是難免會鬧一點,不過不要緊,他的課堂上還有一位在澳大利亞呆過幾年的上海女生,她是助教,幫忙維持秩序的。
學(xué)生中也有約理查德出去的,有些小孩子的生日會,家長也會特別邀請理查德。還有些邀約來自學(xué)生中的商務(wù)人士或白領(lǐng)。對于來自男人的邀約,理查德從來不感興趣。對于來自那些女老板、女高管或是女白領(lǐng)的邀約,因為學(xué)校有明確而嚴(yán)厲的校規(guī),理查德也只有婉拒了。時間長了,課本還是那樣的課本,閑聊來來回回也就那些,教學(xué)這份工作就顯得沉悶了。不過,理查德工作以外的生活卻十分的豐富。因為薪水低廉,大部分來這里教書的外籍人士都是單身,而且女老師居多,因此理查德在老師中間也是很受歡迎的。
她們觀念比較開放,又是在異鄉(xiāng),因此理查德便得了許多便利。有時候是在女方租的房子里,有時候是在他租的房子里。盡興之后大家一起出去吃便宜的、汪著油的中國菜。理查德還是更喜歡和同鄉(xiāng)在一起,有另外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同類在旁邊,他覺得比較有安全感。
二
然而在一片和諧中還是有著微妙的不和諧。這所分校的主管是一個英國的老太太,據(jù)說剛來中國的時候是在大學(xué)當(dāng)外教,住了這么多年一句中國話都不說,后來英語教育機構(gòu)多了起來,因為薪金高就過來這邊了。她很少笑,罵起人來一口英國腔每個詞都有著四四方方的頭拖著干脆利落的尾巴擲地有聲。一般以英語為母語的人都說不過她,更不用說是中國人了。她規(guī)定在學(xué)校里老師與老師之間不能講中文,所以那些中國老師彼此之間也只有硬講英文。每次有中國老師遲到,她便抑揚頓挫長篇大論地罵,如果是做錯了事就更不用說了。外籍她卻不罵。這個外籍是真正的外籍而不是第二代移民或是換了國籍的中國人。特別是對于那些英文不是母語的教師,她會迅速在對方的話里挑出語病或者是不恰當(dāng)?shù)挠迷~,然后說:“我還以為你會講英文?!崩聿榈掠袔状慰匆娔贻p的女老師被她罵得從結(jié)結(jié)巴巴的辯解轉(zhuǎn)到嘴唇無聲地哆哆嗦嗦然后往下一彎哭起來了。她那一口有組織有架構(gòu)的英國腔的罵,是車輪一樣的武器,噼里啪啦旋轉(zhuǎn)而來,一般英文稍弱一點的根本連辯解或還嘴的機會都沒有。對于這種明目張膽的不公,其他外籍教師仿佛都無所謂,然而新來的理查德在這樣的時候每次都覺得訕訕的,像是自己作了弊,手與腳都沒有地方放。
讓理查德爆發(fā)的一次是為了一首兒歌。其實和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如果硬要說有關(guān)系,也無非就是那個被英國老太太罵的是他的助教,但她也不光是理查德的助教,還同時是其他幾個外籍老師的助教。這個在澳大利亞呆過幾年的上海女子,大概二十六七的年紀(jì),當(dāng)然亞洲女人的年紀(jì)總是會在樣貌的基礎(chǔ)上大量往上加的。她留一個梨花頭,個子瘦小,臉小而精致,繃得緊緊的,皮膚十分的白皙。有一次理查德和同事一起吃飯的時候聽見有一個女的問她上粉了嗎?她說沒有,只是用植村秀的那個泡沫隔離霜,有顏色的,然后那個女的說,哦,那還是上了。還有一次理查德聽見她說我買衣服只在兩個地方——UNIQLO和H&M,打折的時候便宜,樣子又好。這就是理查德對她唯有的兩次印象,其他時間她只不過是另外一個小眼睛的中國人,取了一個法式的英文名字伊芳,講一口略帶點澳大利亞腔的英文,一直都很安靜,她那些從UNIQLO和H&M買的衣服制服一樣套著她安靜的身材。會給理查德留下印象的大多是有著喧囂身材的那種,因此她對于理查德,不過是一個淡淡的安靜的影子。
所以那天絕不是為了這個影子,理查德也不明白自己是為了什么,會在那個英國老太太說“你不會唱‘Puff,The Magic Dragon是什么意思?每個人都會唱‘Puff,The Magic Dragon,沒有人不知道這首兒歌”的時候忽然開口。其實辦公室里的人都聽了半天了,她罵來罵去無非是嫌助教伊芳搜集來的兒歌沒有新意。
“我是美國人。我就知道有人不知道這首兒歌?!崩聿榈缕鋵嵤菍儆诓惶珪f話的那種,一緊張就更加說不清楚了。辦公室里所有的耳朵都轉(zhuǎn)向理查德。“這首美國的兒歌好像是寫大麻的?!崩聿榈乱患友劬锏念伾?,淡到泛了白,臉也愈發(fā)蒼白。他知道這變化同事們應(yīng)該都注意到了,但他已經(jīng)說了便收不回了,于是為了掩飾自己面色的變化,他加重了“美國的”一詞。理查德不擅長說話,更不擅長長篇大論的爭論,再加上也沒有人再說什么,因此也就就此停住了。
三
過了兩天,理查德離開學(xué)校時正好碰見伊芳。伊芳看著他笑笑。理查德也回笑笑。兩個人一個要去公車站一個要去地鐵站。冬天天黑得早,又是陰天。伊芳忽然說:“你晚上有事嗎?要不然晚上一起吃飯吧?”
其實理查德在上海的生活是很簡單的,他很少出去玩,主要原因是太花錢,酒水、在餐館吃飯、門票,過了十二點之后的出租車等等無一不昂貴。他在上海的玩主要是偶爾和同事一起出去,大家可以分?jǐn)傎M用。而且又有他們帶,可以去些物美價廉的地方。其實理查德對上海的夜晚還是很向往的,雖然是現(xiàn)代,但是那些新天地、田子坊、衡山路等等各種繁華的街道巷子讓他想起讀書的時候看過的中國的畫卷,他看不太懂,古怪神秘又帶著一點誘惑,盡管現(xiàn)在這些地方走進去的多是和他一樣的金發(fā)碧眼,即使是亞洲人,也都是會講英文的。
理查德想了想家里冰箱里的食物,說:“好吧?!币练歼x了八佰伴附近的一個小小的西餐廳,兩個人走著就過去了。說是西餐廳,實際上也不過是炸雞翅配薯條,煮肉腸配土豆泥,也有中餐、咖喱……所有的西式食物里都明顯加了味精,是做成了西餐樣子的中國菜。小餐廳顯得冷冷清清的,每張桌子上都鋪著紅白格子的桌布,服務(wù)員也很打不起精神來??照{(diào)開得不足,可能根本就沒有開,理查德覺得很有些冷,他看了看坐在對面的伊芳,她的大衣脫在旁邊放著,只穿了一件大領(lǐng)口的長袖。大概是因為生意不好的緣故,服務(wù)員將玻璃大門打開,佝背縮脖地站在門口喊:“歡迎光臨XX餐廳,味道更好價更廉!歡迎光臨XX餐廳,味道更好價更廉……”
理查德看了看那個站在門口喊個不停的服務(wù)員,眼光轉(zhuǎn)回來正好碰上坐在收銀臺后面的一個穿著高領(lǐng)毛衣外面裹著不知道是線還是毛一身疙疙瘩瘩的短大衣的女人正在看他。理查德收回了眼光,看著自己面前的食物。理查德覺得坐在這個冷冰冰的“西餐廳”里簡直是活受罪,還不如去旁邊的麥當(dāng)勞,雖然他在美國幾乎從來不吃麥當(dāng)勞,但是至少麥當(dāng)勞在中國味道不會差到哪里去,而且最重要的是暖和。
過了一會兒,理查德覺得要在除了那個服務(wù)員的喊聲之外再制造出來一點聲音,他用重復(fù)那個服務(wù)員的話作為開頭,“歡迎光臨,味道,好……廉……她在喊什么?”伊芳啜著加了冰的檸檬茶簡短地翻譯了一下。
話題進行不下去了。理查德吸了吸鼻子,又說:“你為什么會從澳大利亞來上海?!币练加粥艘豢跈幟什?,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就是這樣咯?!崩聿榈聦嵲诓恢涝撜f什么好了。他看著窗戶外面。他們一進來,服務(wù)員就把他們安排坐在窗戶邊上,估計是為了讓街上的行人看見這間餐廳還有人來吃。隔著透亮的窗玻璃,上海的冬夜就在外面。清冷而又繁華熙攘。理查德對這間既冷清又吵鬧的餐廳徹底地失去了興趣,中國女孩子就是這樣,非要來吃這種裝模作樣的西餐,他心里想還好我沒有和中國女孩子搭在一起。
伊芳已經(jīng)吃完了她的食物,繼續(xù)吸著她的檸檬茶,冰塊白茬茬地露在外面了,她好像很有在這里繼續(xù)坐下去的意思。理查德冷得有些受不住了,再坐下去也不僅冷得難受,氣氛也有些難受起來,于是他說:“我們走吧。”
服務(wù)員拿了單子過來,伊芳并沒有伸手去接單子,理查德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她邀請他的時候說的是我們一起去吃飯,并不是我請你吃飯。理查德只有接過單子,看了一下,然后跟伊芳說,“哦,那么我先付?”伊芳遙遙地看著單子問:“我應(yīng)該付你多少錢?”
兩個人算清楚了賬之后,理查德在心里笑話自己,他一直以為伊芳是為了那次的事情感謝他請他吃飯。他有點尷尬。走的時候站在門口的那個服務(wù)員還在大聲地喊著:“歡迎光臨XX餐廳,味道更好價更廉……”一直到走開了,還能夠依稀聽到,理查德在還有人比我更尷尬的心理之下,那種尷尬的感覺和那喊聲一起消失了。
兩個人沿著馬路邊慢慢地走著。雖然剛才那家餐廳很冷,但是外面到底還是更冷,即使是走起來了,裹著大衣,理查德也還是覺得冷。他看了伊芳一眼,伊芳只穿了一件類似于風(fēng)衣一樣的布外套,而且還敞著大領(lǐng)口,連條圍巾也沒圍。
“你不冷嗎?”理查德問她。
“還好?!彼f。
又走了幾步,理查德忽然發(fā)現(xiàn)伊芳和自己靠得很近。這時理查德才仔細看了一下伊芳。伊芳的頭發(fā)染成了亞麻色,沒有光澤。理查德想他還是喜歡東方女人美麗的黑頭發(fā)。
正看著,伊芳微微嘬了一下嘴,說:“要吃糖嗎?”不等理查德回答,便貼著理查德從自己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個小盒子,伸到理查德面前搖晃了兩下,理查德伸出了手,伊芳將兩片小小的菱形的薄荷糖倒在理查德的手心里,又從理查德手里拿了一片過去,像貓在手心抓了一下。清涼的薄荷糖含在嘴里使得理查德覺得更冷了。伊芳仍然嘟著嘴,估計是把糖含在舌尖上嘬著。理查德心里想。伊芳瑟縮著肩膀,唇齒之間充滿了薄荷味的理查德忽然覺得她那敞開的大領(lǐng)口是一種邀請——領(lǐng)口那么低,那冰涼的、黃色的、緊致的皮膚,摸上去會不會像冬天里泡過了又涼透了的薄荷茶包?!安焕鋯??”他問,順便摟上了她的肩膀。
伊芳是理查德的第一個東方女人,但是理查德覺得要說真有什么特別的,也只是在結(jié)束之后。伊芳站在床腳頭的墻角穿衣服,橘色的床頭燈使得她的皮膚顯得非常的昏黃,再加上她又瘦。理查德看著她的兩條腿細而直,仿佛是用木頭雕出來的一樣。理查德想起小時候看的匹諾曹木偶戲,再往上看,她那剃掉了陰毛的陰部也像木偶的一般,圓滑的簡單的,兩條黑色的弧線繃著一小塊楦圓了打光了的肌理細密的木頭。再往上看,伊芳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開始穿褲子了。
有一次理查德提議去伊芳那里,伊芳吞吐了半天才說原來她是和別人合租的,地方又小,家里又亂。理查德從來不知道伊芳原來這么拮據(jù),他對于她又多了一份諒解。伊芳對理查德說的話漸漸多起來了,而且在學(xué)校在上課的時候舉止之間也很有幾分親近的意思。理查德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他覺得自己不知道中國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對于單身的中國女子,他沒有也不敢那么放肆,但是伊芳在床上卻漸漸地一次比一次放得開,有些花樣也很主動。理查德又舍不得。
這段關(guān)系終結(jié)得很突然,也很簡單。理查德在學(xué)校的茶水間喝咖啡,因為是一大清早,人少,另一個英國的女教師也進來了,她和理查德有過幾次關(guān)系,她看看沒人,和他開了個黃色玩笑,順手在他那里摸了一把,兩個人正笑著,伊芳就進來了。男女之間有了關(guān)系仿佛兩個人散發(fā)著同樣強烈的私處的氣味。伊芳用咖啡機往自己的馬克杯里哧哧哧地蒸汽繚繞地沖了一大杯白開水,沒有說什么,就走開了。
后來伊芳也沒有說什么,她對理查德還是一樣,只是再沒有約理查德出去了,但又沒有完全放松,給小孩子上課的時候,如果剛好伊芳是理查德的助教,她也是一樣一邊哄著調(diào)皮吵鬧的小孩子一邊搖搖頭對著理查德笑笑。理查德想剛好趁著這個機會冷一冷,偶爾想起她的一些好處來,但最終也沒再主動去找她,而另外一部分原因也是想正好遠著點。
兩個人就這樣自然地結(jié)束了,自然到過了一段時間,就好像真的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理查德有了新的女伴,是一個做課程銷售的中文講得很好的美國女生,那個女生在床上也很隨便,中文又好,花樣又多,笑笑的,仿佛什么都無所謂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兩個人常常玩在一塊,他也就漸漸淡忘了這件事情了。
冬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理查德和另外兩個中國同事約著一起吃麻辣火鍋,他們也叫了伊芳。那天伊芳的課拖得晚了,星期五的晚上,下雨,路上堵得一塌糊涂,等到伊芳來的時候理查德和另外兩個同事已經(jīng)吃完了。伊芳坐下來脫了外套,服務(wù)員加了一雙筷子加了一套碗碟杯子。其中一個女同事說,這里面還有好多東西呢。你真好,一坐下來就可以吃了。伊芳撈了撈鍋底,沒說什么,便開始吃了起來。
“你要不要再點點什么?”理查德問。
“不用了,這里面還有很多?!币练枷蛑麄儙讉€人看了看,一邊說一邊像想要證明她說的話一樣撈了一筷子煮得變了顏色的火鍋面。等到理查德他們用無限量贈送的西瓜爆米花貓耳朵把肚子里的縫隙填滿了,伊芳也吃完了。買單的時候四個人分?jǐn)?,理查德看著打開錢包的伊芳,想說你沒有吃多少就少付一點吧,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在伊芳數(shù)著錢付她的那一份的時候,理查德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伊芳,但是為什么對不起,他也不知道。
四
等到下了第一場春雨的時候,理查德?lián)Q了工作。
理查德覺得他的新老板像一把陳舊卻保存良好的檀香扇,但是卻長著一張非常國際化的臉龐。她的臉白,化著熟練而又干凈利落的妝容,那些眼線,眉毛,睫毛,唇膏,自然得仿佛長在她的臉上一樣,連臉型都像是畫好的。你可以在任何一個國際化大都市看見這樣的中國女人。伊芳在國外呆了十多年而仍然有著地道的中國人的臉,而這個從來沒有出過國門的新老板,卻長著一張國際化的臉。她喜歡穿有蕾絲的衣服,每一次理查德見到她她的衣服上都綴著蕾絲——領(lǐng)口,袖口,衣襟,裙擺,層層疊疊的,但人卻十分苗條,穿著這么累贅的衣服也不顯胖,腰反倒收得更緊,散發(fā)著香水味,像理查德小時候見過的來自中國的一把檀香扇,扇邊上綴著蕾絲,收起來了也是層層疊疊的,中間有一顆小小的精致的盤扣,收起來的時候可以扣起來。只是她這把扇子打開了扇面上是寫著英文的,還不是英文詩,是字母表。
一開始她是他的學(xué)生。我的名字叫依蓮。她自己介紹自己的時候說。依蓮上的是一個小時五百塊的一對一的精英口語課,理查德喜歡上這種課,通常上這種課的人都比較有錢,理查德知道他們不是為了出國死拼來上課,就算是打算出國的,通常也是投資移民或是生活早已經(jīng)有了著落安逸無憂,即使英文破破爛爛,最多也是受點小委屈,苦不著他們。因此理查德也比較心安,自己教他們是沒問題的。依蓮上課常常走神,動不動就去查看自己十個指甲上的水鉆、花朵、小金屬鏈子……過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看著理查德說,抱歉?
理查德知道這樣的人是來這里閑聊的,于是就心安理得地有一搭沒一搭地陪她閑聊。你在這里一個月多少錢?有一天依蓮忽然問。理查德愣了愣,眨眨眼睛,報了一個比自己的收入高個百分之二十的數(shù)目出來。哎呀,不然你過來幫我,我的酒吧里正好缺一個領(lǐng)班,我也不用費事花錢到這里來學(xué)英語了。我加你百分之三十的薪水,一天三餐都可以在餐廳吃。
到了浦西理查德的世界開闊了起來。
這場春雨連著下了三天。理查德開了三天的眼界。這三天理查德沒有見到依蓮,倒是跟那些女服務(wù)生打得滾熟。雨停的那天依蓮來了,對理查德說明天周一你休息,我請你吃飯吧。她看了看理查德,又看了看四周,朝著站在旁邊的幾個女服務(wù)員擺擺手說她們剛來的時候我都請過一次。理查德有些尷尬地笑笑。依蓮說,吃點心吧,簡單點。
依蓮的酒吧在衡山路,她卻住浦東,吃飯的地點她選在浦東香格里拉酒店一樓的桂花樓。蝦餃、小籠包這些理查德吃過很多次了,那些茶餐廳的蝦餃里的蝦仿佛凍過很久,又對半開了片,放了半片進來再兌上了些肉餡,還沒有夾起來就已經(jīng)破了,皮又厚,皮底下還墊著一片薄薄的不倫不類的胡蘿卜片。理查德曾經(jīng)觀察過周圍的那些中國同事,看他們吃不吃那胡蘿卜片,結(jié)果是有些人吃有些人不吃。至于小籠包,他曾經(jīng)排了很長時間的隊在南翔小籠吃過一次,匆匆忙忙的,人又多,他卻并不覺得十分美味。后來中國的同事說他找錯了地方,介紹了其他幾間吃小籠包的小館子給他,雖然好吃,卻遠遠不及這里精致。
理查德夾起那小竹籠里裝著的蝦餃,里面的蝦鼓脹得像快要滋出來了,卻不破。還有那用一根香菜扎起來的仿若一個布口袋的翡翠石榴果,里面不知塞了些什么,滋味變化萬千。還有那炸成翅膀一樣形狀的翻飛的沙律蝦餃,蘸了美乃滋;包在荷葉里的雞肉糯米冒出的香氣;小籠包墜下的包在半透明的皮里的湯汁……理查德吃得在心里驚嘆不已。
最后又上了一道裝在小白瓷盅里的,理查德看著穿暗紅旗袍的女服務(wù)員端著圓潤潔白的燉盅走過來的時候很驚嘆,以為還有魚翅,掀開來里面卻是一個泡在湯里的極大的餃子,理查德看著依蓮加了紅醋和胡椒粉,他也照樣做,咬開來里面包著各樣的餡子,理查德細吃了吃,唯一能吃出來的是香菇。理查德看著那些散進湯里的細碎的竹笙,等仔細看明白了不是魚翅,略略有些失望。對于傳說中的難以理解的食物,他總還是想嘗一嘗的。
理查德在喝著桂花茶的時候看了看周圍,穿著旗袍和中山裝的服務(wù)生,各桌各色人同樣也在享用著這精致的食物,大玻璃看出去是綠色的花園,理查德知道再過去就是陸家嘴外灘,他曾經(jīng)和同事一起去過,在那邊的星巴克喝過一杯咖啡。隔著這明亮的厚厚的大玻璃,理查德心滿意足地端起精致的茶杯喝了一口桂花茶,想,另外一個中國。
理查德覺得中國太好了,連帶著自己的世界都像這香格里拉桂花樓的厚厚的大玻璃一樣明亮了起來。
依蓮買單的時候理查德說了一聲謝謝。他陪著依蓮走過香格里拉寬大的廳堂,極力克制了想將手放在依蓮細腰上的沖動,她畢竟是他的老板,他也從來沒有和這種女子交往過。她之于他,就好像魚翅,他沒有什么機會嘗到,但對于沒有嘗過的食物,他總還是想嘗一嘗的。依蓮要去停車場,理查德一直將她送到停車場,體貼地幫她拉開車門,見她沒有要他上車的意思,身子僵了僵,又再說了一聲謝謝,關(guān)上了車門。理查德走出了香格里拉,在熙熙攘攘的陸家嘴街頭愣了一會兒神,然后向著公共汽車站走去。
五
理查德第一件要解決的事情就是住的問題。依蓮酒吧附近的房子租金也比他現(xiàn)在租的高太多了,如果按照現(xiàn)在的租金價格去找,找出來的又完全不像樣子,理查德沒有辦法住到那樣的房子里面去。他現(xiàn)在住的小區(qū)怎么樣也是新小區(qū),也有不少外國人住在里面。浦西的那些老小區(qū),他住不慣,走在里面連自己都覺得怪怪的。稍微像樣一點的,卻又實在太貴。所以只能這樣兩邊跑。
盡管是這樣,時間久了,理查德還是漸漸起了以前沒有的虛榮心。他下公共汽車時會快速地跳下來,縮著臉挺著腰迅速彈跳著走開。下了公車,這就是他的中國他的上海了。依蓮的酒吧餐廳還是比較高檔的,進了餐廳,他是走俏的西洋經(jīng)理,他身上的那套襯衫是依蓮按照他的尺寸特別定制的,居然還有袖扣。一開始理查德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倫不類的尷尬和不自然,不過很快也就習(xí)慣了,那些小店里花一百多塊錢買的仿的蒂芙妮、愛馬仕的袖扣被他用餐廳里的擦銀布擦得閃亮閃亮的,偶爾他瞥到,心里有幾分舒暢和得意。
上班兩個星期之后,理查德很快從那些活潑的新同事那里學(xué)會了和出租車討價還價,但也很快就厭倦了這樣的討價還價。每次理查德都得站在車旁,佝僂著背,用中文問車?yán)锏乃緳C免掉夜班費走伐?六十塊到迎春路走伐?多數(shù)司機都不愿意走,有些還好,只是搖搖頭就開走了,有些表情鄙夷地說些話,有的時候是一兩句,有時候是一大堆。這對于理查德來說,已經(jīng)夠難堪和尷尬了。而那些肯按照理查德說的價格走的,在理查德上車之后有些也會再說些什么,有時候是普通話,有時候是上海話,說得極快,黏黏搭搭的一串一串,理查德句句都聽不懂,因此句句都像在罵他。
當(dāng)然理查德也不是每個凌晨都會帶女人回家,單獨打車的時候,他便還價挨罵,帶了女人,他就拉開車門讓女人先上車,然后自己坐進去,報路名。理查德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他覺得自己還是很喜歡中國很喜歡上海的,但是……但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了,只知道還是有一個“但是”。盡管有一個“但是”,可每當(dāng)理查德想起自己那些在美國的朋友,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便覺得自己已經(jīng)開了眼界,長了見識,而在中國的這種生活,是他們難以想象的。也許是因為理查德的緣故,依蓮也說了幾次最近店里的生意比較好了。理查德想到這一切,嘴角就會浮出微笑。他愛上海,愛上海的一切,甚至他覺得他連那個不明確的“但是”也愛。理查德覺得自從到了浦西,他更深入地了解中國,更深入地了解了中國女人。有些女服務(wù)生說這個老外是中國通。每每這個時候理查德就覺得得意洋洋,他甚至覺得自己骨子里都有些像中國人了。他每每站在窗前喝啤酒的時候,就會忍不住噘起嘴巴,親外面的繁華璀璨的街景一大下。
六
理查德被狗叫聲吵醒的那個清晨正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雨聲混著狗叫聲傳到了理查德的耳朵里。他那尚未清醒的腦子有些轉(zhuǎn)不過來。哦。下雨了。他想。雨聲中又響起了幾聲狗叫。
理查德皺著眉頭瞇起眼睛看了看窗外,窗外仍然是黑的。那就說明天還沒有亮。理查德從枕頭旁邊摸出手機,手機驟然亮起的屏幕讓他的眼睛更加瞇縫起來。才五點多。理查德以為自己看錯了,又再擠著眼睛看了一次,真的才五點三十七。
狗叫是怎么回事情?
理查德把手機放了回去。狗叫聲停了。理查德咕嚕了一聲,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在寂靜的凌晨,外面的雨聲顯得特別細密。然后狗叫聲又響了起來。
理查德從床上彈了起來。他貼近窗戶看著外面。小區(qū)里面的路燈亮著,映不出雨,只映著濕漉漉的地面。不知從哪里傳來的狗叫聲在這個濕答答的清晨里回響著。
理查德坐在飄窗上看著窗外,仿佛要看出到底是哪里的狗在叫。一陣子狗叫過后,又安靜了下來。理查德等了好一會兒,狗叫聲都沒有再響起來,而天已經(jīng)微微亮了。雨也漸漸地小了。理查德回到床上,卻沒有睡意了。
又一個凌晨,狗叫聲再次響起的時候,理查德立刻睜開了眼睛,他覺得十分的憤怒,但這次他沒有再罵人,也沒有去拿枕頭旁邊的手機,而是直接跳上飄窗看著窗外側(cè)耳聆聽。狗叫聲根本沒有要停的樣子,一連串地叫下去。理查德打開窗子,探出頭去。這個小區(qū)的布局呈錯落的波浪形,形成了一個九龍壁的效果,不知道從哪里傳來的狗叫濺得到處都是。
理查德跳回床上,飛快地蹲下,拿起放在床頭的手機。四點三十二!理查德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四點三十二。而這條該死的狗竟然就這樣叫著。
報警!理查德捏著手機。他稍微回憶了一下報警的號碼。
警察來的時候,狗叫聲已經(jīng)停止了,警察耐心地向理查德解釋他們沒有聽見狗叫聲,而且他們也沒有辦法在這里等到狗叫聲再次響起。
當(dāng)然。當(dāng)然。其中一個年輕警察的英文竟然相當(dāng)不錯,操著濃重的中國口音一路說下去,如果你再聽到狗叫聲,還是可以打110。理查德覺得他們態(tài)度實在是很友好。而且也確實沒有繼續(xù)等下去的必要。于是只有說ok。
接下來好幾天狗都沒有再叫。
就在理查德想,也許這狗不會再叫了的時候,狗叫聲又在五點多的時候響了起來。
理查德坐在黑暗里氣憤地再次撥通了110。
他操著支離破碎但是很容易理解的中文跟電話里的人說著。電話那頭的人倒是很清醒,接電話的那個女的甚至吃吃地笑了出來。當(dāng)警察再次下來的時候,他們都說中文了。
理查德站在門口聽著那兩個警察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首先我們現(xiàn)在沒有聽見狗叫,再說,即使是我們聽見了,這個事情也不在我們的執(zhí)法范圍之內(nèi)。然后一個年紀(jì)較大的警察說,不然你向物業(yè)管理處反映一下,讓物業(yè)管理處協(xié)調(diào)協(xié)調(diào)。然后他看著旁邊的那個警察說,通常這種事情都是找物業(yè)吧。另外一個警察用上海話說了些什么。那個年紀(jì)較大的警察又說,是的呀,這樣的小區(qū),應(yīng)該去找物業(yè)的呀。然后他轉(zhuǎn)向理查德,說,你們每個月都要交物業(yè)管理費的,這樣的事情應(yīng)該讓物業(yè)出面幫你們解決啊。
理查德想說我每個月還有交稅呢。而且你們中國的稅還非常重呢。但是他覺得這兩個警察可能聽不懂。
清晨八點半物業(yè)剛剛上班的時候,睡不著的理查德就出現(xiàn)在物業(yè)辦公室。一大清早便有這么多人讓他吃了一驚。
老外來得正好。一名中年男子一把拉住理查德。你們讓老外評評理,有沒有這樣的,中國還有沒有法律了?理查德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明白他們是為了把陽臺封起來而爭吵。買房子的時候說好統(tǒng)一不能封陽臺,不能對外觀進行改造,有合同的啊,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的啊。一個中年女人大聲說,你們當(dāng)初買的時候就是靠馬路的所以便宜,現(xiàn)在你們要封陽臺……她的話被其他人的話淹沒了,像泛著白沫的浪,一波一波,理查德在混亂中看見一個稍微年輕一點的女人坐在辦公桌前沒有參與吵架,便問她,有一條狗,常常在早上五點鐘就叫叫叫,你們能不能查一查,是誰養(yǎng)的狗?理查德用中文連比帶畫地讓那個女人明白了,狗啊……狗叫啊。那個女的撇撇嘴,臉上閃過輕蔑的冷笑,搖搖頭說,啥狗叫啦?查伐到。然后她看看理查德不像是聽得懂上海話的樣子,又說,查不了。不可以查。
為什么查不了?為什么不可以查?理查德火了,提高了聲調(diào)。查了也沒法管。那個女的也提高了聲調(diào)。
你是住在這個小區(qū)的嗎?早上的時候你沒有聽見狗叫嗎?
沒法查。那個女的用更高的聲調(diào)說并且不耐煩地皺起了眉毛嚴(yán)厲地看了理查德一眼,然后就不再看他了。那群為了陽臺吵架的人在物業(yè)管理處里開始推搡起來的時候,理查德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砰砰地跳著疼,只有離開了。
理查德頭痛了一整天。早上那么早被吵醒,他又沒有補覺的習(xí)慣,一直到晚上他的頭還是疼著。他今天特別提前了一個多小時放工,自己一個人連出租車的價都沒有還,直接回家了。
他又再吃了兩片頭痛藥,喝了一杯冰水,然后躺在了床上。他心里想,真他媽的希望那條該死的狗明天不要叫,否則……他停在那邊,他也不知道否則要怎么樣,報警已經(jīng)報過了,物業(yè)管理處也去過了,在美國他還可以找環(huán)境局投訴,但是在這里……他隱隱覺得有個很不對的地方,一個很詭異的地方,但是具體是什么,他一時間卻又想不到,理查德納悶著,很快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那狗叫聲仿佛和理查德作對一樣,硬是把理查德從深層的睡眠中拽了出來。理查德睜開眼睛,他的第一個感覺是自己的眼睛腫了,然后他又感覺到自己砰砰砰的頭疼,再然后,那清晰而且堅定的狗叫又再次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理查德憤怒地站在陽臺上,盯著外面。他面對著沉靜的小區(qū),整個小區(qū)仿佛只有他一個人聽見了狗叫!有那么幾秒鐘,理查德覺得自己進入了恐怖電影里面,那一幢幢房子,一扇扇窗戶,和自己的左鄰右舍都滲出一種詭異恐怖的安靜和無動于衷。理查德感覺到一絲毛骨悚然。
狗叫聲忽然又響了起來,清楚而堅定,仿佛在一片靜默中信心十足地有力地發(fā)言。理查德面對著黑暗中的一如往常的整個世界,忽然起了一種恐懼的陌生感。這是他沒有見過的世界。
他想對著面前的一切大喊,忽然自己又覺得很好笑。這真成了俗語說的狗對你叫,你就對狗叫?這個好笑的感覺多少沖淡了一點詭異的恐怖感。但理查德還是轉(zhuǎn)身走進了屋子里。
狗叫聲依然傳進來。理查德站在客廳里靜靜地聽著狗叫聲。
七
理查德花了一天的時間把那封信打好,然后又讀了許多遍,自覺是聲情并茂,雖然是英文的,但是中國會英文的人太多了,所以他覺得應(yīng)該也不是一個問題。然后他又用酒吧里的打印機把信打了出來,打了一份之后,他又去外面花錢復(fù)印成許多份,然后在某個傍晚,把這些信一封一封塞進小區(qū)的一個個郵箱里。
理查德相信他那些一行一行的措辭恰當(dāng)?shù)脑捳Z肯定會起到一定的作用,也許狗主人看到了,至少就會意識到他放任他的狗在凌晨這樣吠叫對旁人造成了多么大的困擾。至少,他應(yīng)該會意識到。理查德想起小時候他的一個阿姨常常說的,狼怕火而狗不怕火,因為狗比較低級,它沒有這個意識。那么,就讓我來給你們這個意識吧。理查德想。
他的那花了三天構(gòu)思,又用了三個休息日寫的,精心選了字體并且印得像廣告一樣精美的信,并沒有像理查德預(yù)期的那樣,引起很大的反響。他在信尾還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但是因為這封信打電話給他的只有三個人,一個人問他能不能跟他學(xué)英文,另外一個人問他需不需要學(xué)中文,他就住在同一小區(qū),可以算他便宜點,還有一個人是房產(chǎn)中介問他需要不需要換房子。除了這三個電話之外就是沒完沒了的短信廣告。
現(xiàn)在理查德不僅在狗叫的時候被吵醒而失眠,有些時候他突然從睡夢中醒來,卻發(fā)現(xiàn)外面一片安靜,他分不清是在睡夢中聽見了狗叫還是狗真的叫了。再然后,理查德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神經(jīng)衰弱了。雖然他的生活還是一切照常,但是……就好像憋了很大一泡尿在過日子,他覺得很不舒服。抵抗不過偏頭痛和精神渙散的理查德決定用激烈的性愛使自己精疲力竭,然后能夠好好睡一個覺。
理查德想帶一個女人回家。有一段日子他沒有帶女人回家了,理查德一時間想不到要帶誰。他翻看著自己手機里的一個個名字和號碼,他想找以前語言學(xué)校的美國女生,然后他心里一轉(zhuǎn)念,想找一個中國人。他的酒吧餐廳里有一個短粗圓的女服務(wù)員,從理查德到那個餐廳的第一天,她就主動對理查德動手動腳,但是到理查德稍微碰她一下的時候,她就立刻嫌煩地推脫著,去死去死地說著,結(jié)實厚重的大胸脯仿佛頂動了周圍的空氣,要用這些空氣將理查德推開。理查德從那時就知道他可以睡她,但是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她。現(xiàn)在,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不知道怎么的,第一個就想到她了。
那天正好她當(dāng)值。理查德趁著她在廚房里喝飲料的時候揉了她結(jié)實的腰身一下。去死!那個女的笑著大聲罵,連外面都聽到了,一個兼職的服務(wù)生探頭進來看了一眼。理查德皺了一下眉毛,他其實不喜歡這類女人,她還是東方的威尼斯來的呢。但是今天他實在有一種想要狠狠地大干一場的沖動,而且就是和這樣的中國女人。于是他揸著手,按在那個女的背上,使勁揉搓了一下,怪腔怪調(diào)地學(xué)了一句——去死。那個女的哈哈大笑起來。傻逼。她說。
在回去的路上,理查德的手就已經(jīng)不老實了。他平時不會這樣,但是今天他覺得自己特別有一種蹂躪這個女人的沖動。那個女的瞇縫著眼,也不推,只是一路用中文罵著,哎呀呀,煩死了,去死,去死。死老外。理查德覺得有些掃興。那個女的又用上海話罵了一句憨逼樣子。罵得太快,理查德沒有聽懂。前面開車的出租車司機在倒后鏡里看了看理查德,呵呵笑了起來。理查德有幾分惱火,他覺得這個中國女人怪怪的,但是他的手里卻漸漸熱了起來。理查德便沒有說什么,他的動作停下來了,她還是繼續(xù)罵下去。傻逼。大傻逼。洋傻逼。她笑嘻嘻地看著窗外浦東的輝煌的夜景。
理查德只是想用一場激烈的性愛使自己感覺到一種既舒服又虛脫的疲倦,然后他可以放松下來,用這種疲倦屏蔽狗叫聲。理查德不管做什么,那女人也不推,只是一直用中文說哎呀呀煩死了哎呀呀煩死了哎呀呀。平板的東方面孔,到了床上,竟然還是就這樣一直說著。理查德看不出她到底是開玩笑,還是不耐煩。理查德騎在她身上,停下了動作定定地盯著她的臉看著。他覺得很不能理解。你們中國人……他后面沒有說,因為他不知道怎么用中文表達。于是他用動作來表達,在那個女人結(jié)實的奶子上狠狠地擰了一把。哎呀,什么呀……那個女服務(wù)員皺起了臉說,死老外,你懂什么呀。理查德聽見自己罵了一聲母狗。那個女服務(wù)員臉色一下子變了,然后翻身下了床一邊穿衣服一邊罵。那個女服務(wù)員現(xiàn)在罵的話理查德就聽不懂了,黏黏搭搭的,一串一串的,句句都是在罵他。
八
之前的同事介紹給理查德的律師,在電話里費了半天勁聽完了理查德的敘述,響亮地笑了起來。啊。你這個官司啊,可以說是可以打,但是也可以說是沒有辦法打,啊。你首先必須得確定到底是哪一家的狗在叫,還得取證說這條狗確實經(jīng)常凌晨叫并且打攪到你的睡覺,至于你說的精神上的問題。啊。這個你也得提供相應(yīng)的醫(yī)生證明……而且還有,任何官司都會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過程,啊。特別是你的這種民事官司……可能會拖上一兩年,啊,甚至是幾年,甚至上十年也有可能的……
理查德直接把電話給掛了,他開始厭煩中國人的講話方式,甚至連帶著厭煩了帶著中國腔的英文。
當(dāng)理查德發(fā)現(xiàn)是誰家的狗在叫的時候,他覺得十分地興奮和如釋重負。終于。他想。
那個男的大約三十多歲。理查德傍晚往小區(qū)外走的時候看見他從小區(qū)路旁停車位的一輛車?yán)锵聛?,手里牽著一條大狗,另外一只手里拿著煙。他轉(zhuǎn)身鎖車的時候,理查德從他身邊經(jīng)過,理查德特別對著那條狗看了看,自從“狗叫聲”之后,理查德經(jīng)過小區(qū)里的任何一條狗,都要仔細看一看。那條狗對著理查德叫了一下。這熟悉的忽如其來的狗叫讓理查德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停下了腳步,迅速地回頭看著那條狗。那條狗卻又不叫了。
理查德站住了腳步,那個男的抽著煙,根本沒有看理查德,甩了甩手里的狗繩,向著門棟的鐵門走過去。那就是理查德住的房子旁邊的一個門棟。那個男人麻利地拿出錢包,在門禁上刷了一下,打開門,先讓他的狗進去,自己也進去了。理查德伸手拉住門,跟著一起進了那個門棟。
那條狗卻偏偏和理查德作對一樣,一張狗嘴在理查德的小腿上嗅過來嗅過去,卻一聲也不叫了。現(xiàn)在理查德對剛才那聲狗叫又覺得很不確定了。那個男的進了電梯,理查德也只有跟著進去,那個男子按下了8樓,是理查德樓下的一層。電梯門開了,就在那個男子離開電梯的時候,那條狗又對著理查德叫了一聲,這一聲讓理查德確定了。
抱歉。理查德喊。哎。抱歉。
那個男的舉起香煙伸到嘴邊,有事兒嗎?香煙的煙霧從他的眼睛前面繚繞過去,他瞇了一下眼睛,繼續(xù)盯著理查德。
你知道你家的狗每天早上都叫嗎?雖然理查德很激動,但是他也只能慢慢地說。我每天早上都聽見你家的狗叫。
這不很正常嗎?
正常?理查德說。早上我在睡覺。
你睡你的覺唄。我的狗叫礙著你什么事兒了。
你的狗叫吵著我睡覺了。理查德有些急了。
那是你自己睡得太晚了。
你知道你的狗幾點叫嗎?理查德覺得面前這個人根本就不講道理。他又覺得自己沒有把話說清楚,想換英文講,又覺得面前這個人不像是聽得懂英文的樣子,他對他說話根本沒有減慢速度或者夾帶英文詞。他仿佛根本就不覺得他是一個外國人。
噢。你就是那個到處寫信告狀的老外吧。哪兒來的?美國?那個男的說。操。你們這幫孫子老外就是他媽的喜歡沒事兒找事兒,在中國被他媽的慣壞了吧。我的狗叫礙著你他媽什么事兒了。狗叫不是很正常嗎?誰家的狗不叫了。我告訴你,我懶得跟你廢話。你也少他媽廢話。老子看著你們這些窮老外就煩!走開。別在這兒杵著。
說完了這一長串,那個男的拽了一下手里的狗繩,回頭打開了門,那條狗看也不看理查德,嗖的一下進去了,那個男的也進去了,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理查德在他的門口站了幾秒鐘,然后轉(zhuǎn)身下樓了。他覺得很生氣。他出了門棟,走在小區(qū)里,他開始生整個小區(qū)的氣,出了小區(qū)的門,站在那里等出租車,他開始生整個上海的氣,等到車堵在延安高架上,他已經(jīng)在生著整個中國的氣了。
生氣歸生氣。理查德覺得自己在這里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他舍不得上海,舍不得中國。到底為什么舍不得,他自己也不愿意去想清楚。那個狗主人仿佛故意要向理查德示威一樣,那條狗破天荒地一連叫了三個清晨。
這三天盡管理查德頭痛欲裂,憤怒滿腔,卻又無可奈何。
九
一個星期后,他又再一次偶遇了那條狗的主人。那個男人仍然是一手拿煙一手牽狗,從停好的車上下來,但這次不同的是車上還下來了一個女人。理查德遠遠地停住了腳步,他看著那個女人,她和那個男人一樣三十多歲的樣子,墜著臉,皮膚白皙,披著黑色的微卷的長發(fā),益發(fā)顯得臉往下墜,那個女的下車后將手伸到屁股后面拉了拉裙子,深紫色的一步裙呈現(xiàn)出一個渾圓美好的鼓起。
即便是這樣遠,理查德也能聞到那個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這時一個想法跳進了理查德的腦子里,剝一只貓的皮有很多方法,他想,讓一條狗停止叫,也有很多方法。剝了你的狗皮浸在香水里,插在褲袋里的雙手不由自主地虛握了握,仿佛摸在一團鼓起上。
想歸想,理查德畢竟還是受著一些道德規(guī)范的約束,并沒有真的付諸于行動,直到他看見她在小區(qū)外面的水果攤子上買水果。那女人把長發(fā)綁了起來,看起來稍微年輕了一些??醋屑毩耍鋵嵥€是很漂亮的,她化著淡妝,皮膚顯得很好,那個賣水果的男的不知道說了句什么,她笑起來眼睛和嘴角一起拉長了,襯著黑黑的頭發(fā),倒有一種特別的風(fēng)情。那一剎那,理查德決定向前邁一步。于是他向前邁了一步。那個賣水果的看到他,沖他笑笑。那個女的順著也看到了他,也不知道是剛才的笑沒有收,還是沖他笑,一臉的笑盈盈混著淡雅的香水味隨風(fēng)飄了過來。就這樣吧。他在心里說。
理查德盡量讓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合情合理,他是幽默風(fēng)趣的老外,想要多認(rèn)識人多了解中國,也要多練練中文,只是,只是你的英文太好了,理查德說,我感覺,我沒有辦法跟你練中文。哦真的嗎?不不不。我感覺我的中文并不好!哪里哪里。這些都是他說順了的,挑眉挑眼表情略帶夸張地說出來,典型的老外,理查德知道,曾經(jīng)有個服務(wù)員跟他說過,電視上的老外都這樣,中國人就吃這一套。
那個女的并不排斥理查德,大部分的中國女性都不排斥他,在中國,理查德這點自信還是有的。那么我叫你克里斯汀?哦??死锼雇 たU?!翱U”是很普通的姓嗎?哦。倒不是。讀音相同?中文實在是太復(fù)雜了!真的真的……太復(fù)雜了!那么我叫你縐女士?哦??U小姐。這樣才特別。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士??U小姐。
也不知道是理查德的努力,還是縐小姐的情愿,這件事情就這樣順理成章了,比理查德想的還要順理成章。
理查德本身也沒有多少錢,因此他便在嘴上落足功夫。但是讓他意外的是,約她出去吃飯,比他以往約女人出去花的錢都少,縐小姐總是堅持各付,有時候她甚至揮揮手直接把數(shù)目不大的單買了。事情這樣發(fā)展,理查德覺得很愜意。因此在一些無需花費的事情上對縐小姐更加熱情,當(dāng)然他很好地把握了這份熱情的度,他讓縐小姐感覺她在他眼里高高在上,他忍得很辛苦才不去冒犯他的女神,偶爾的冒犯,也是適度的,是她可以原諒的,也是不會影響到她的家庭的。理查德注意到她無意讓他知道她已婚的事實。于是他還是叫她縐小姐,有時候他叫她“縐”,有時候叫她“克里斯汀”,熟了以后,他把她的名字和上海遍地都是的克里斯汀蛋糕房聯(lián)系起來,叫她“蛋糕房”,但是大部分的時候還是叫她“縐小姐”,只是這個“縐小姐”和他第一次叫的“縐小姐”已經(jīng)不一樣了。
和縐小姐在一起的時間是快樂的。理查德壓制了自己想要馬上和她上床的愿望。因為他發(fā)現(xiàn),只要他和縐小姐在一起,雖然還是會被偶爾的狗叫聲吵醒,但是他也能夠再安然地睡著。他已經(jīng)很清楚地認(rèn)識到縐小姐不是那種很快就會和他上床的人。漸漸的兩個人在一起倒真的顯出一種男追女的交往狀態(tài)了。理查德從來就沒有追求過女人,他的每個女朋友都是很快就上床的那種。但這一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十分享受這樣的狀態(tài)。偶爾的牽手、碰觸竟也營造出一種小小的銷魂。他覺得縐小姐仿佛非常享受他那刻意營造出來的略帶些卑躬屈膝的追求還有他的那些甜言蜜語。縐小姐臉上的妝越來越精致了,他甚至沒有見過她穿同樣的衣服。他偶爾的小小的放肆舉動,縐小姐也安然接收。理查德感覺到,縐小姐有時候簡直是期待他的那些放肆舉動,甚至仿佛期待著他有更進一步的放肆舉動。理查德倒又不急了,他自然有他的床伴。在床上的時候,他想到縐小姐對他那些仿佛不經(jīng)意但卻又目標(biāo)明確的碰觸的反映,便覺得十分助興。他想到縐小姐臉上越來越精致的妝容,刻意搭配的衣服,甚至連下墜的臉蛋都緊實了很多,理查德覺得開心極了。讓他開心的事情還有,狗叫聲雖然還在繼續(xù),但是他的失眠不治而愈了。縐小姐。噢??U小姐。想到這里,理查德就噢噢噢地叫了起來。
那天周末縐小姐提議去世紀(jì)公園。理查德特別請了一天假。在最忙的時候請假,這從來不是他的作風(fēng)。但是為了縐小姐,他倒愿意。
其實縐小姐也不過是約他在世紀(jì)公園里走了一走。那天縐小姐仿佛特別打扮過,妝容比平時要精致得多。雖然是春天,但是那天太陽特別好,縐小姐竟然早早地穿了短袖,外面披了一條紫色的羊絨大圍巾,下面穿了緊身的一步裙和黑絲襪高跟鞋??U小姐烏黑的長發(fā)在陽光下反著光。兩個人就這樣在公園里慢慢走著,周末,公園人多,但那些人都退成了景物,這個公園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了。只是這景物未免也太擠了一些。于是縐小姐提議往人少的地方去。理查德便跟著她往小路走。
兩個人找到一處水邊的地方,人比較少,種滿了細而高的樹,有風(fēng)吹過的時候,樹葉就翻滾著發(fā)出嘩啦啦的美妙的聲音??U小姐找了一個石板凳坐了下來,理查德便挨著她坐了,特意保持了中規(guī)中矩的距離。
縐小姐沒有說話,兩個人就這樣坐了一會兒。理查德感覺到石板凳上的寒涼透過他的牛仔褲傳遞了上來,涼得他毫無興致。忽然縐小姐從手袋里掏出了一個塑料袋,打開來里面裝著兩只橘子?!俺蚤僮影??”縐小姐說著,將涂了透明指甲油的長長的食指指甲慢慢地緩緩地扣進橘子皮里,理查德看著她將手指的前半段慢慢地伸進被她扣出的洞里,想她這樣剝橘子的方式倒也特別。然后縐小姐剝開了橘子皮,問,你們在美國吃這樣的橘子嗎?有的。理查德說??U小姐慢慢地剝好了一個橘子,橘子的香氣在微冷的空氣里慢慢彌漫開來,混合著池塘、泥土、樹葉的香氣??U小姐將剝下的皮扔進塑料袋里,又慢慢撕下一瓣橘子來,輕輕地仔細地撕著上面白色的筋,慢慢一點一點撕下來,一瓣橘子給她剝得好像橘子罐頭里的橘子一般光滑。給。她說。理查德對著縐小姐攤開了手掌??U小姐看了看理查德,伸出手將那瓣橘子向理查德的嘴邊送過來。理查德笑了笑,謝謝,他說,抬起手接了過去。
縐小姐沒有說什么,只是低頭剝著橘子。理查德覺得有些冷。他看見縐小姐羊毛披肩沒有蓋到的地方皮膚被凍得仿佛凝住了??U小姐又遞給理查德一瓣,這次是遞到了理查德手上。你不吃嗎?理查德將那瓣橘子放在手掌上,看著那光滑無比的橘子瓣。縐小姐看著理查德微微笑了一下。好吧。就是。剝了半天都給你吃了。那這瓣給我吃??U小姐說,然后低下了頭,用嘴湊近理查德舉起的手掌,將那瓣橘子吃了進去。
兩個人就這樣慢慢地吃著橘子。太陽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天一陰,就立刻冷起來了。理查德覺得兩個人這樣干坐著也沒有什么意思,而且其他旁邊三三兩兩的游人也不見了,就剩下他倆了。于是理查德站起來說,冷死了,我們走吧??U小姐的身體僵了僵,低著頭站了起來,將手里的塑料袋連橘子皮帶橘子一起丟到了旁邊的垃圾箱里。
在回去的路上縐小姐走得很快,也不說話,只有高跟鞋的鞋跟噔噔噔地敲在地上。理查德不知道為什么縐小姐忽然變成這樣了。他試著跟她說了幾次話,但是都不成功,縐小姐只是拉著一張臉,一言不發(fā),緊緊裹著披肩,一路向著公園外走。
兩個人在世紀(jì)公園的一號門門口等出租車。要不要我送你回家?理查德沒話找話說,他從來沒有說過要送她回家,她也從來沒有跟他說過她住在哪里。縐小姐板著臉。不用。理查德碰了壁,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過了一會兒,空車來了。那我再打電話給你?理查德慌慌張張地問。他生怕縐小姐再說出一個“不用”來,他飛快地湊近了縐小姐,一手?jǐn)堊∷皇謳退_了車門,縐小姐僵硬著身體被塞進了車?yán)铮聿榈缕骋娍U小姐收進去的穿著絲襪的腳踝和她的高跟鞋,她的鞋跟又細又高,高到夸張的地步,鞋面上密密麻麻地刺著繁復(fù)的繡花綴著五顏六色的石頭,十分華麗,她竟然穿了這樣高的一雙鞋子來逛公園。理查德心想。他心里忽然有些懷疑。正想著,縐小姐砰的一聲將車門從里面關(guān)上了。
理查德和女性的交往都是簡單明了的。而縐小姐這樣,是他所不習(xí)慣的。理查德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對不起縐小姐。他甚至覺得縐小姐還占了便宜,如果不是因為那條狗,他應(yīng)該不會對縐小姐這類人有興趣,她們太拿著捏著,太難以取悅,太難上床。而且,對于理查德來說,縐小姐的年紀(jì)也大了些。晚上的時候理查德躺在床上可惜自己今天的假,他想著酒吧餐廳里的熱鬧,免費的晚餐,那些和他調(diào)笑的開黃色玩笑的女服務(wù)生。媽的縐小姐。他心里想。神經(jīng)病。要去公園的也是她,莫名其妙。理查德甚至懷疑自己不過是縐小姐外面的一個樂子。
理查德忽然又想起縐小姐的那雙鞋子來了。他心里一動。再又想起縐小姐今天那精致得無懈可擊的妝容、裙子、短袖和她今天的舉動。原來……他媽的縐小姐。理查德笑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興奮了起來。這么長時間的交往而沒有發(fā)生性關(guān)系,對他來說是很陌生很不正常的,但漸漸地居然顯出一種銷魂來了,這種銷魂到現(xiàn)在到達了頂峰,理查德一直想把縐小姐弄上床,他的目的就是把她弄上床,至于上了床以后的情形,他從來沒有想過。但是此刻理查德卻覺得非常難以忍耐,他忽然覺得這樣的情形真是性感,性感極了??U小姐。他想。他媽的縐小姐。
十
理查德第二天一早被狗吵醒了就打電話給縐小姐??U小姐也覺得略微有些意外,還來不及展示她的冷淡,就被理查德稀里嘩啦的英文給攻陷了。
理查德收了酒吧餐廳的玫瑰花,放在礦泉水瓶子里養(yǎng)一晚上,跟她再出去的時候送給她。餐廳里賣了三天的準(zhǔn)備丟掉的蛋糕,在冰箱里放久了,吸足了冰箱里的味道,里面起了冰層子,理查德也帶回去化一化冰作為給縐小姐的小禮物。
一個星期后,理查德邀請縐小姐到家里來了。他覺得他和縐小姐兩個人都難以忍耐了。雖然來的是縐小姐,但理查德也變不出什么新花樣了。先是簡單的西餐加紅酒,所謂西餐也不過是他把從超市里買的德國香腸煮個十分鐘,然后隨便做了一個土豆泥,紅酒也一樣是超市買的打折的。然后是沙發(fā)上的親吻和撫摸??U小姐仿佛有些緊張,又想要克制自己的緊張,于是喝了很多酒,臉愈發(fā)白,襯得一頭黑色的頭發(fā)在幽幽的燈光下閃出光來。理查德也只有一杯一杯地陪著喝。
雖然縐小姐沒有特別做什么,也沒有特別怎么樣,但是結(jié)束之后理查德覺得棒極了。他不知道縐小姐什么感覺。他躺在縐小姐旁邊回味著剛才縐小姐的極度濕潤和微微的顫抖。
凌晨,狗叫聲傳來的時候,縐小姐和理查德幾乎同時驚醒。
這是你家的狗叫嗎?理查德啪的開了燈,轉(zhuǎn)頭清晰而堅定地看著不知所措的縐小姐問。
嗯?縐小姐皺起眉頭,瞇著眼睛,她顯然沒有想到理查德會問這樣的問題。
這是你家的狗叫嗎?在狗叫聲中理查德提高了聲調(diào)。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這就是你家的狗叫。我看到過你先生帶著這條狗。理查德皺起了眉頭。他不喜歡別人抵賴。
我先生?縐小姐更加不知所措了,她慌亂地半坐起來。
對。你先生。
我沒有先生。縐小姐慌亂地說。而且這也不是我家的狗在叫。那么多條狗叫,你怎么就說這是我家的狗在叫呢?而且狗叫怎么啦?
理查德蒼白著臉,悲憤地看著縐小姐,他對中國生活的種種不滿和不解達到了頂峰。這個女人說話的方式和那時候那個男的一模一樣,和很多中國人一模一樣。不講道理!理查德心想。不可理喻!
縐小姐見理查德那個樣子,愕然地愣在那里,兩個乳房露在被子外面。
你知道不知道我想了多少辦法希望停止這該死的狗叫!理查德大聲說。想了多少辦法?這么簡單的事情,解決不了,怎么樣也解決不了!
縐小姐有些被嚇到了,抓起被子角蓋住自己的乳房。
你可以讓你先生不要讓那條狗再叫了嗎?我和他談過。沒有用。他根本就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別人都沒有事??赡苣銈冎袊肆?xí)慣了??墒俏也皇侵袊?,我受不了。
我先生?縐小姐飛速地眨著眼睛。你是說我弟弟嗎?
理查德從被子里爬出來,他覺得自己赤身裸體很難受。你弟弟?理查德愣住了。好,算了,不管是你先生還是你弟弟。請你讓他不要再讓那條狗叫了。我就是要和你說這個。
你就是要和我說這個?縐小姐重復(fù)了一遍。
對。我只是要和你說這個。我找你就是要說這個。理查德也重復(fù)了一遍。
縐小姐不講話了。她昨天的妝已經(jīng)花了?,F(xiàn)在垂著臉,愈發(fā)顯得臉蛋垂了下去。理查德盯著縐小姐頭發(fā)里的一根白頭發(fā)。他覺得這個世界什么都他媽的不對了。連自己都不對了。為了一條狗。操!他在心里罵著。這真是他媽的太荒謬了。然后他聽見自己罵出聲了。操!他學(xué)了一句最近中國人很流行的話,真是日了狗了。
縐小姐低著頭。長發(fā)垂在臉前面。
理查德忽然覺得心里非常難受。不是這樣的。他覺得,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所有的一切都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就是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這一切都不對了。不對了。他想說些什么,補救一下,解釋一下,但是他又覺得不管他說什么,也一定是不對的,都是錯的。
這時,窗外的狗叫聲停了。理查德和縐小姐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仿佛兩個人都在等著那條狗再重新叫起來。但是那條狗卻沒有再叫了,只有一片被隔在窗戶外面的寂靜的凌晨。
縐小姐起來窸窸窣窣地穿衣服了。理查德想拉她回來,或是像以前一樣攬著她的腰送她。但是,什么都是錯的,什么都會變成不對的。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所以他靜靜地坐在那里。一動也沒有動。
十一
酒吧餐廳還是老樣子,依蓮也還是老樣子,上海也還是老樣子。理查德卻變得沉默和懶洋洋的了,他常常呆在人較少的餐廳二樓,在桌球臺子旁靠著。招呼客人的時候他很少笑了。服務(wù)生和他開黃色的玩笑,他擺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漸漸地她們也討厭他了。
那天下午理查德剛上班,在餐廳里吃午餐,慢慢地喝著廚房里準(zhǔn)備的蛤蜊濃湯,蛤蜊縮得極小,又硬,散發(fā)著非常不新鮮的味道,加了大量的鹽和胡椒都蓋不住。
理查德吃了兩口就放下了湯勺,靠在窗邊,透過玻璃向外看去,一樣的街景、一樣的路人中漸漸顯出一點不一樣來,待那人離得近了,理查德確定就是縐小姐,她正站在樓下餐廳門外,理查德看不到她的臉,只能夠看見她漆黑的頭發(fā)。理查德想到那些餐廳的蛋糕盒底印了餐廳的地址。理查德就這樣靜靜地坐著,看著窗外,窗外還是那看熟了的上海的美麗的街道,理查德忽然覺得他有些想家了。
選自《小說界》2017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喬曉華 本刊責(zé)編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