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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遍地太陽

        2017-07-20 18:14:16楊遙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微雨孩子

        作者簡介:

        楊遙,山西代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當(dāng)代》《上海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百萬余字,出版小說集《二弟的碉堡》《硬起來的刀子》《我們迅速老去》,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十月》《上海文學(xué)》《黃河》《山西文學(xué)》等刊物獎。短篇小說《二弟的碉堡》先后被《小說選刊》《21世紀(jì)文學(xué)大系——2005年卷》《小說選刊十年選》等轉(zhuǎn)載。

        1

        走新疆之前,龍嘯去了趟五臺山。五臺山是中國四大佛教名山之首,文殊菩薩的道場,還被列入世界文化景觀遺產(chǎn)名錄,但龍嘯去既不是為拜佛,也不是為旅游,只是覺得這樣做心里踏實些。

        那年夏天烏魯木齊發(fā)生的事,龍嘯也曾坐在電視旁、趴在電腦前關(guān)注過,很為那里的人揪心。后來,龍嘯每次聽到新疆的消息,幾乎總是和那有關(guān),但畢竟相隔遙遠,距他家鄉(xiāng)三千多公里,坐快車得三十多個小時,乘飛機也將近四個鐘頭,感覺純粹是兩個世界。偶爾想吃羊肉串,他卻專門找那些高鼻深目的漢子,他們烤出的羊肉串,比自己本地的要地道得多。接送孩子的時候,路過食品街那家新疆人開的餐廳,里面歡快的音樂讓他常想跟著手舞足蹈,每次總是停下來買兩個馕。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新疆討生活。那時,他們廠子已經(jīng)走下坡路,生產(chǎn)的鋁制品不斷積壓,一家子公司被賣掉,開發(fā)了房地產(chǎn)。但總廠在龍城最繁華的柳巷建起當(dāng)時山西最好的影視城,說要轉(zhuǎn)型發(fā)展。許多人相信高管的話,認為公司真的在轉(zhuǎn)型。誰也不會想到廠子潰壩一樣,說不行就不行了。

        重新走向社會,龍嘯兩眼一抹黑,驚詫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什么都不會。他像一條魚,哪怕水變得很渾濁,甚至散發(fā)著惡臭,也能習(xí)慣性地張開口隨時喝上幾口?,F(xiàn)在被拋上岸,只能徒勞地拍打著尾巴,眼睜睜地大口喘氣。

        那段時間,他抑郁極了,不想出門,害怕鄰居們問起他為啥不上班。就是買袋鹽,也偷偷摸摸等人少的時候去。即使這樣,到了街上,聽到汽車喇叭、工地機器、流行歌曲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就耳鳴。只要有人一喊人的名字,就以為是喊他,緊張地打個哆嗦?;亓思?,耳鳴會一直持續(xù),好像工廠里多年停止運轉(zhuǎn)的機器在他腦子里重新啟動。他變得易煩易躁,一丁點兒小事控制不住就生氣。樓上鄰居生了小孩,親戚朋友來探望,他嫌吵鬧。孩子半夜里哭,他被吵醒再睡不著。照顧孩子的婆婆挪動椅子,掉個東西,他也生氣。上樓吵了幾回,不管用,他便一聽到樓上有聲音就打110。警察來了幾回,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奇怪。后來,再打電話,警察就不來了。

        一天,妻子送孩子上學(xué)時,被電動自行車撞斷胳膊,龍嘯不得已開始每天接送孩子,買菜,做飯。那段時間,他拼命從報紙、網(wǎng)絡(luò)上搜尋工作,可是學(xué)歷、年齡、工作經(jīng)驗等一條條卡下來,居然沒有一個適合他的。龍嘯沒想到,自己才四十歲,就被社會狠狠甩到了一邊,當(dāng)初他在縣里可是高考狀元,讀的也是名牌大學(xué)。

        為了生活,龍嘯當(dāng)起了快遞員。每天起早摸黑,很是辛苦,很是累,晚上做夢都在背著石頭上山,但到月底,拿到四千多元,是在廠子里的兩倍。龍嘯快樂了沒多久,騎著三輪摩托車送貨時便像夢游一樣,看見無數(shù)的高樓水草一樣拼命從水底往天空鉆,汽車像龐大的鯊魚,人被擠壓得在各種縫隙里倉皇躲藏。他想起小時候去河里摸魚,那些小魚躲在岸邊的水草里或石頭下,被他們狠命地掏出來。他感覺自己就是那些魚,逃啊,躲啊,那一幢幢寫著門牌號的樓層陷阱一樣讓他害怕。他常常停在單元門口,打了電話,不等戶主出來,就匆匆逃掉。接到幾次投訴之后,龍嘯拉著一車東西直接進了公安局,打110,扔下車子跑掉了。

        龍嘯的父親多年來一直待在鄉(xiāng)下收瓜子,年事漸高,缺個幫手。以前叫他回去,他總是有許多理由推搪。這次他主動告訴父親想回去,父親早巴不得他這樣。

        一年之內(nèi),龍嘯為了收瓜子,跑遍臨近各個縣,還跑到內(nèi)蒙去。越往外跑,竟越暢快,有種重新找到水源的感覺。他想,知道是這樣,早就把那個爛工作扔了。但他又不甘心,上了那么多年學(xué),讀了名牌大學(xué),就這樣混一輩子?那還不是把父親的生活重復(fù)了一遍?而且,這種良好的感覺沒維持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危機了。買主那頭“傻子”、“洽洽”為了降低成本,不僅等在地頭收他們這些經(jīng)紀(jì)人的貨了,而且派出自己的業(yè)務(wù)員去源頭收購,他在內(nèi)蒙就遇到幾次。

        龍嘯想,假如這種生意不能做了,年近七旬的父親將和村里的許多農(nóng)民一樣,下地去刨食,可能也憑著積蓄度過余生,但肯定不是忙碌了一輩子的父親想要的生活。而且自己又得重新選擇生活,猶如第二次下崗。他一定得早點想辦法,不能像以前在廠子里那樣,一直等下去。

        想來想去,龍嘯想到了新疆。新疆地方大,溫差大,氣候復(fù)雜,聽走過新疆的人講那里種啥東西都挺多。因為季節(jié)氣候等因素,和龍嘯他們當(dāng)?shù)氐淖魑镉袝r差,耽誤不了這邊的。沒有人去,一來是因為太遠,二來人們害怕。龍嘯覺得自己應(yīng)該賭一把,險中求富貴,別人不愿意去,不敢去,那些家大業(yè)大的企業(yè),也不一定愿意去那兒湊熱鬧,說不定潛藏著很大的市場。自己要是把握住,說不定幾年就能干出個樣子,再不用東奔西跑地當(dāng)經(jīng)紀(jì)人了,而是可以干更大的事業(yè)。萬一干不成,也就是損失點兒路費。

        有了這個想法,龍嘯就開始留意,看能不能在那邊找個熟人,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在高中同學(xué)微信群里竟發(fā)現(xiàn)夏微雨。

        由于這幾年境況不好,龍嘯不愿意和同學(xué)聯(lián)系。被拉進微信群后,看到同學(xué)們似乎哪一位都比他過得舒服,他就不去了。自從收上瓜子后,才又慢慢和大家聯(lián)系起來。但進了微信群基本不說話,他只是看。夏微雨就是這段時間出現(xiàn)的,她特別能說話,仿佛每天有大把的時間沒事干,誰一起個話頭,她馬上就往下接;沒人的時候,她自言自語;還時不時把自己做的菜曬上來。她居然就在烏魯木齊工作。她每天說新疆的羊肉串、大盤雞、哈密瓜,喀納斯、五彩河、魔鬼城、吐魯番,熱情地邀請同學(xué)們?nèi)バ陆?,仿佛自己在那兒是女王一樣?

        那時,夏微雨坐在龍嘯后排,齊肩發(fā),寬臉,在班里女生中間算不上漂亮,但因為成績好,歌唱得好,性格爽朗,很引人注目,尤其是吸引他。他每天有機會就觀察她。夏微雨走路很帶勁兒,屁股扭來扭去,手一甩一甩,仿佛能把整個世界甩在身后。她喜歡穿白褲子,走在校園里的黃土小路上,比現(xiàn)在許多名模走在T臺上神氣得多。龍嘯不知道這就是性感,他只知道自己想看她。每天中午放學(xué)后,總是磨蹭著跟在她后面排隊打飯,看見她吃什么菜,他就打什么菜。他記得有句古話說,不是一家人,不吃一鍋飯。他迷信地認為和夏微雨吃同一鍋飯,以后就可能成為一家人。高三時調(diào)座位,夏微雨坐在了他后面。他幸福極了。更讓他感覺幸福的是他只要跟夏微雨說,給我唱首歌吧,夏微雨就開始唱,從來沒有忸怩過。她只要開口,不管是正兒八經(jīng)唱,還是輕輕地哼,馬上會讓龍嘯忘掉這是緊張壓抑的高三。兩人雖然沒有表白,但都明白對方喜歡自己。夏微雨除了會唱歌,還會疊幸運星。每天給他疊一個,塞進空墨水盒,墨水盒越來越滿,像漸漸要實現(xiàn)的希望……

        2

        龍嘯沒有循著常規(guī)拜佛的路線走,而是選擇大朝臺,這通常是戶外徒步愛好者走的路線,需要沿著山脊穿越五個平均海拔2500米以上的臺頂,全程六十多公里,除了爬山,還要穿越冰川期留下的石臼群。

        龍嘯暗下決心,一定要把五個臺頂走完,他覺得這關(guān)系到新疆之行能否成功。

        從家里出來時,龍嘯感覺已經(jīng)踏上了去新疆的第一步。

        在火車站的候車廳,龍嘯遇到許多裝備齊全的戶外運動者,看看自己,腳上是普通運動鞋,背上是軟塌塌的雙肩包,特別是進了車廂后,這樣穿戴的兩個女人和一個大男孩坐到他對面時,龍嘯不安起來,瞄了瞄她們的高幫登山鞋、沖鋒衣,把腳往回縮了縮,想非得這樣嗎?

        年齡相對較大的那個女人特別愛笑,但每次笑到一半就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住,把目光轉(zhuǎn)向旁邊的大男孩。大男孩顯然是她的兒子,站起來個子比她都高,不愛說話,一上車就一連打了十幾個噴嚏,然后拿出本高三物理書看起來,邊看邊吸鼻子、揉眼睛。年輕點兒的女人是男孩的姑姑,一直在忙活,一會兒擦桌子,一會兒削蘋果、剝橘子,邊忙活邊向嫂子和侄子說大朝臺的故事,第一次怎樣,第二次怎樣。她竟然已經(jīng)來過兩次了。龍嘯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她穿著一條靛藍色的有鳥標(biāo)志的沖鋒褲和一雙高幫登山鞋。這種顏色的褲子太奇怪了,龍嘯只見過這么一次。他想知道她穿什么顏色的襪子,但鞋幫太高了,看不到。

        雖然事先做了攻略,但對于龍嘯來說,這仍然是一條茫然的路。

        對面的姑嫂開始談?wù)摫贝蠛颓迦A哪個更好,五臺山哪個臺的風(fēng)景最漂亮。對面的男孩又開始打噴嚏,還是一打十幾個。龍嘯閉上眼睛,火車聲咔嗒咔嗒,沉悶極了。

        等龍嘯睜開眼睛的時候,小桌板上堆滿了擦鼻涕的衛(wèi)生紙,他微微皺了皺眉頭,對面年長的女人臉紅了,趕忙收拾這些衛(wèi)生紙。

        快到五臺山車站時,許多人站起來收拾東西,龍嘯也收拾。忽然那個年長的女人問,一個人?嗯。和我們一起走吧?龍嘯心里一陣溫暖,差點兒點頭。那個男孩忽然又打起噴嚏來。龍嘯轉(zhuǎn)口說,不了。女人哦一聲,招呼孩子和小姑去了。龍嘯有些失落和后悔,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拒絕對方。下車的時候,他緊緊地跟在她們后面,希望和她們住在同一個旅店里。

        出了站,這三個人朝其中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的一面旗幟走去。龍嘯遲疑著,想是不是跟著她們?nèi)ィ从袥]有住處。這時一個渾身散發(fā)著寒氣的女人沖到他前面招徠生意:“住宿嗎?一晚10元?!饼垏[游移不定中,那三個人被大旗領(lǐng)著朝遠處亮燈的旅店走去。

        龍嘯跟著女人進了車站西邊的一家旅店。房間很簡陋,三張床,一臺老式電視,窗玻璃破了一角,風(fēng)呼呼刮著。龍嘯在地上轉(zhuǎn)了個圈問道,我明天要去東臺看日出,能幫忙找一下車嗎?老板說,要是有車的話,大約三點半叫你。

        睡夢中,忽然有人猛烈地敲門,門外有聲音喊,快起,兩點半有車上山。龍嘯趕緊穿好衣服,跟著老板出了門。

        幾盞燈掛在火車站廣場邊上,昏黃的光只在燈柱周圍投下一圈朦朧的黃暈,偌大的廣場上黑乎乎的,夜晚顯得深不可測。龍嘯揉著眼睛上了中巴車,隨著車上的驢友向山門進發(fā)。到鴻門巖,一下車走入一片銀白,漫天都是星星,照得山路發(fā)白。同車的驢友們在整理裝備,龍嘯沒啥可弄的,便沿著豎著旗桿的山路往上爬,在東臺頂看完日出,龍嘯獨自從山脊上切過去往北臺走。從號稱“華北屋脊”的北臺頂往前走時,龍嘯明白裝備的重要性了。這段路有的地方布滿草窩子,里面有積水不斷往外流,踩上去就打滑;冰臼群的石頭高低不平,一不小心就磕一下腳;背包帶子越來越勒,包與背接觸的地方潮濕得好像要長出蘑菇來。突然間天迅速黑下來,竟下起冰雹,每一顆冰雹有黃豆大,越下越密集,周圍的山坡模糊得看不到了,冰雹打在石頭上又硬又急。龍嘯擔(dān)心冰雹下得更大迷了路,他可是一個人大朝臺,誰也不知道他被困在路上。越想越急,路更加看不清了,一腳踩滑插進石窩子里,左腳腕扭了。龍嘯不敢停,繼續(xù)往前走,每走一步腳腕鉆心地疼。所幸冰雹下幾分鐘就停了,到了西臺法雷寺。

        有幾個人和路邊等候的小巴司機嘀咕著,原來幾個人聽說晚上要投宿的獅子窩已經(jīng)住滿人,急著要趕過去。龍嘯心存僥幸,想自己就一個人,到了獅子窩咋也不愁找個地方躺一晚。幾個人坐上車招呼他時,龍嘯發(fā)現(xiàn)腳腕已經(jīng)腫了,但他想到大朝臺關(guān)系到自己的新疆之行,決定和自己較較勁。

        有段很長的下坡路,水泥被碾壞了,到處是石子,很不好走。每挪一步,身體的重量就全部落到腳腕上,疼痛難忍。龍嘯想了個辦法,調(diào)轉(zhuǎn)身子,倒退著一步一步往下順。腳腕上受的重量減輕,好像不太疼了,只是不停地有車駛來,卷起陣陣塵土,嗆得喘不上氣來。

        下到半山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只狐貍,黃身子、黑尾巴,尾巴尖上有截白毛??吹烬垏[,躲進草叢里,卻沒有跑遠。隔了一會兒,探出腦袋打量他。龍嘯從背包里掏出根火腿腸,剝開皮,放在手上。狐貍豎起耳朵,但不往前走。龍嘯把火腿腸咬了一口,放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往后退了幾步。過了幾分鐘,狐貍跑過來,猛地叼住火腿腸躍進草叢里。龍嘯繼續(xù)往前走,忽然,狐貍又在前面出現(xiàn)了,黃身子、黑尾巴。龍嘯往前走,狐貍只是往路邊躲了躲,認真地瞧著他。龍嘯掏出塊巧克力,放在手里,狐貍跑過來。龍嘯摸了摸狐貍的毛,滑溜溜的。小鼻頭觸在他手上,涼涼的,舌頭舔巧克力時卻熱乎乎的。走出好遠了,龍嘯還感覺背后有一雙眼睛盯著他。

        好不容易走到平路上,到獅子窩還有很長一段路。腳腫得更厲害了,每拐個彎,龍嘯就想,要到了吧?可轉(zhuǎn)過彎還是灰撲撲的路,路兩邊的松樹葉子上落滿灰塵,像蓬頭垢面又無精打采的女人。走著走著,對面出現(xiàn)一群從南臺過來的尼姑,每走三步就趴到地上磕個長頭。忽然走在最前面的年輕尼姑停住了。龍嘯看見她前面有攤水,假如撲下身子磕頭,就趴到水里了。他為她發(fā)愁。小尼姑回頭看了看后面跟著的年長尼姑,遲疑一下,幾步跨過那攤水,繼續(xù)趴到地上磕頭。龍嘯快樂起來。

        到了獅子窩,龍嘯的腳不能動了。果然沒有住的地方,連個湊合的地方也沒有。當(dāng)?shù)氐纳矫駛冋泻羧ニ麄兩较碌霓r(nóng)家樂住。龍嘯與幾個同樣沒住處的人一起搭伴到了那兒,找開水燙了腳,早早鉆進被子里。一晚上腳不敢動。

        第二天早上竟感覺好了許多,龍嘯于是僥幸起來,吃過早飯和幾個一起投宿的人順著店家指的小路沿著谷底朝南臺去。走了不到一公里,又開始疼得要命,龍嘯望著松樹林上蒸騰的氤氳之氣和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脈,知道剩下還有十幾公里路走不完了。他讓幾位同伴先行,望著他們消失的背影,龍嘯覺得新疆遙遠起來,遠得一輩子都不可能抵達。

        天上的云一團團散開,太陽出來,草葉上的露珠干了。龍嘯呆呆地坐了會兒,陽光把身子烤得暖烘烘的,他索性躺下去,壓在根樹枝上,靈機一動,拾起來拄了拄,長短正合適。昨天腳扭之后,一直想找個樹枝,就是找不到。五臺山草多樹多,可一路上走過的基本是草甸和松樹林,沒有硬而長的適合拄的樹枝。不知道這兒怎么就出現(xiàn)一根。龍嘯還想再找一根,卻把周圍轉(zhuǎn)遍了也沒有。

        拄上樹枝走了幾步,腳減輕壓力,沒那么疼了。龍嘯快走幾步,也能撐下去。他高興起來,太神奇了,怎么會出現(xiàn)這么一根樹枝呢?簡直就是文殊菩薩的拐杖。要是能堅持爬到南臺頂,以后把這根樹枝供起來。

        走出谷底,走進一塊松樹林,龍嘯突然遇到昨天火車上坐在他對面的那兩個女人和大男孩。她們正在拍照,龍嘯幫她們拍了張合影,年長的女人發(fā)現(xiàn)他腳不對勁,問,怎樣了?

        不小心扭了腳,龍嘯回答。

        把這根登山杖拄上吧,女人直接就遞過手中的一根登山杖。

        不用,不用,你也得上山呢!龍嘯漲紅臉推辭著。

        我這不是還有一根嗎?女人把手中的另一根登山杖揮了揮。

        龍嘯推辭。女人卻堅持給他。龍嘯想到腳和剩下那么遠的路,覺得再拒絕就矯情了。他接過登山杖,卻又有些內(nèi)疚。

        登山杖長短正合適,搭配上樹枝,走起路來輕松多了。龍嘯頓時信心十足,相信一定可以登上南臺頂,完成大朝臺。沒想到剛走幾步,樹枝突然斷了。女人敏捷地說,樹枝完成它的使命了。龍嘯回味著她的話,想幸虧遇到這個女人。

        女人體力比較弱,一路上不斷地休息。她的兩個旅伴很好,從來不催促,她歇息時他們就拍照,搞得好像專門來攝影一樣。而女人不顧勞累,每次興致勃勃地配合著小姑擺造型,光跳起來“飛”的動作至少做了不下十次。他們每次拍照總忘不了龍嘯。幾個人熟悉后,聊的內(nèi)容就多了。她們來五臺山大朝臺是為了孩子。說到孩子,女人目光沉靜下來,臉上出現(xiàn)絲陰影。

        她說他是個好孩子,學(xué)習(xí)很認真用功,可是得了鼻炎。龍嘯問,鼻炎不難治療吧?女人說,普通鼻炎不難治療,可他得的是花粉過敏型鼻炎,我們先前也覺得沒啥大問題,可是中醫(yī)西醫(yī)看了不少,一直效果不明顯。我還從網(wǎng)上找到乾隆皇帝的御醫(yī)黃元御留下的藥方——桔梗元參湯和五味石膏湯,給他配著喝了,也不大見效。有天孩子他爸讀到美國很有名的作家懷特寫的文章,他也是鼻炎患者,書中提到美國國務(wù)卿韋伯斯特因為鼻炎,居然放棄了總統(tǒng)競選。他們的癥狀基本一樣,爆發(fā)時鼻涕增多,兩個眼睛發(fā)癢,不停地打噴嚏。你說,連美國國務(wù)卿和著名作家得了這病都治不好,咱們普通人有什么辦法?巧的是高考正是孩子病發(fā)時。話說著,孩子那邊仿佛有感應(yīng)的,又連續(xù)打起噴嚏來。望著這位善良的女人,龍嘯嘆了口氣。女人抬起頭說,不說這個了,你是干啥的?

        龍嘯說了說自己的情況。女人聽著顰起了眉尖,臉上現(xiàn)出擔(dān)憂的神色。龍嘯覺得不應(yīng)該讓女人為自己擔(dān)憂,他便說自己現(xiàn)在收瓜子,大朝臺是為了到新疆去。女人臉色好起來,說要去就趕緊去,決定了,別猶豫,她在新疆見過很漂亮的向日葵。

        四個人作伴,不知不覺十多公里就走完了。登上南臺錦繡峰,坐在普濟寺的回廊里,龍嘯覺得不可思議,大朝臺竟完成了!

        分別的時候,他們互相留了聯(lián)系方式,女人叫藍衛(wèi)。龍嘯說,藍衛(wèi),以后你家別買瓜子了,我給你寄各種味道的。女人說,回去馬上把照片發(fā)給你。

        下山時,許多說不出來的東西把龍嘯心里塞得滿滿的。路過山腳兜售旅游紀(jì)念品和土特產(chǎn)的地方,忽然看到旁邊擺著些鐵絲籠子,圈著幾只狐貍。他大叫停車。

        籠子都不大,每只大概長二尺,寬一尺,高一尺。里面的狐貍呆呆地臥著,眼睛瞇著或呆滯地不知道盯著什么,幾只蒼蠅在它們面前亂飛。它們的毛色或白或黃或黑,也有雜色的,但沒有一只像山上見到的那只有那么多種漂亮的顏色而且有光澤。

        老板看到龍嘯感興趣,就說老板您買一只放生吧。龍嘯問,山上那些狐貍是人們放生的?老板說,是,積德呢!龍嘯問,你們這些狐貍哪里來的?老板說,人工養(yǎng)殖用皮的,我們買下來積德。龍嘯問,那你為啥不把它們放生?老板生氣了。

        龍嘯不知道山上的狐貍是不是從這里買下放生的,也不知道老板的狐貍是不是從山上捉來的。他看到狐貍籠子旁邊還有麻雀籠子,里面有幾只麻雀頭上沒了毛,露出光禿禿的紅肉,似乎還有血斑。

        3

        龍嘯在夏微雨的微信上說,我要到新疆!說完這句話,他想起夏微雨當(dāng)年的樣子,龍嘯設(shè)想著他們見面的地方和對方的模樣,有些燥熱。夏微雨現(xiàn)在干什么呢?龍嘯想起那年的高考,要不是他覺得夏微雨比他考得好,自卑的心理作祟,不給夏微雨回信,他們現(xiàn)在……

        等了一天,夏微雨沒有回復(fù)。龍嘯查看同學(xué)群,前幾天的記錄他刪除了,昨天從他給夏微雨發(fā)那條微信起,夏微雨再沒有在同學(xué)群里說一句話,以前可是不時冒出來說幾句。他揣度著夏微雨手機出故障了,還是忙得顧不上上網(wǎng),遺憾地訂了到烏魯木齊的機票。

        整理行李時,龍嘯帶了把瑞士軍刀,沒想到過安檢時,被查住了。龍嘯問,瑞士軍刀不是世界上唯一可以帶上飛機的刀具嗎?他記得在哪里看到過這句廣告語。安檢的警察說,去新疆不行。那本來已經(jīng)消失的不安情緒又回來了。到了烏魯木齊,龍嘯沒想到住快捷酒店也要過安檢,這是在內(nèi)地從來沒有遇到過的,龍嘯覺得既安全又緊張,還有種新鮮感,這么嚴密的防范措施,搞破壞的人進不來吧?

        收拾好東西已過六點,因為時差的緣故,卻還是半下午。龍嘯帶上皮夾和身份證出了門。在大巴扎的干果攤上,他見到許多種類的瓜子,有葵花子、白瓜子、吊瓜子、西瓜子、南瓜子、黃瓜子、絲瓜子等不說了,光葵花子就有大的、小的、奶油的、五香的、茶葉的、原味兒的、咸的等好多種。龍嘯各樣挑了點兒,又買了個哈密瓜和一串葡萄。

        回到酒店,龍嘯拿出新疆地圖冊翻了半天,沒有頭緒。他打開手機,看到微信閃爍,心里一喜,以為夏微雨給他回信了,卻是藍衛(wèi)給他發(fā)來了前幾天五臺山的照片。龍嘯沒有想到她們給自己拍了這么多。以前去外邊游玩,有時別人也給他拍幾張照片,大多沒有結(jié)果,發(fā)回來的極少。龍嘯想藍衛(wèi)真是個善良、熱情、認真的女人,自己要是能幫幫她兒子就好了。忽然他來了興致,看看時間才十一點多,也就是內(nèi)地的九點多,他問藍衛(wèi)要了地址,跑到水果店買了十只哈密瓜,裝好箱子給她快遞過去。

        再次回到房間,還是沒有夏微雨的回信,同學(xué)微信群里卻已經(jīng)有了幾百條信息,他爬樓看上去,沒有一條夏微雨的。龍嘯有些擔(dān)心,夏微雨出什么事情了?他試著撥打她的電話,已經(jīng)關(guān)機。龍嘯有些著急,害怕夏微雨真的出事,可又沒有她的其它聯(lián)系方式。問同學(xué)們,同學(xué)們也不知道。

        在焦慮中,龍嘯失眠了。他翻起微信朋友圈,夏微雨大概把朋友圈屏蔽了,和以前一樣,什么也看不到。翻到藍衛(wèi)的時候,里面大多是關(guān)于戲劇、佛教、書法、讀書方面的一些感想,龍嘯讀著就陷進去了。一篇篇讀下去,翻到她兩年前的微信時,極罕見地出現(xiàn)幾組風(fēng)景照,都是關(guān)于新疆的。龍嘯看到了喀納斯湖、五彩灘、一萬泉、克拉瑪依魔鬼城等美麗的地方。但吸引住他的是個叫北塔山的地方,那個地方看起來很荒涼,有張照片上是哈薩克斯坦和中國的界碑,但突然出現(xiàn)一片金色的向日葵,像把這片荒涼的地方點燃了。龍嘯覺得這是藍衛(wèi)在指引他,他想起她幫助自己走完大朝臺,決定明天到北塔山去。

        去北塔山的路想象不到的荒涼,除了戈壁灘就是鐵鑄似的褐色山脈,寸草不生,像科幻片中沒有生命的異星球。許多明黃色的碩大機器,上面標(biāo)著浙江某某企業(yè),《變形金剛》中的“大黃蜂”一樣,在地下挖掘,旁邊是挖出來的巨大花崗巖。

        到了北塔山已是下午,迎面而來的是一排排高大的植物,居然就是龍嘯見慣了的楊樹,但是它們的葉片又小又硬,搖晃在九月的大風(fēng)中,像鐵做的一樣,閃爍著細碎的白光。

        路邊有座小山,山頂上有座白塔,龍嘯想起五臺山,想起標(biāo)志性的大白塔。但這座塔沒有五臺山的白塔高大莊嚴,聳立在山頂上又細又小,像避雷針。但顯然它是這里的制高點,也是景點,上面影影綽綽有幾個人影在參拜。塔下面臺階的鐵扶手上,一串學(xué)生模樣的孩子坐在上面往下滑,滑到底下后,又爭先恐后往上跑,看誰先占住最上面的扶手,然后又一串滑下來。龍嘯沒有想到現(xiàn)在還有小孩兒玩這個,他小時候,同學(xué)們熱衷于從電影院的木頭欄桿上一次一次往下滑,褲子屁股那兒磨得鏡子樣光亮。

        幾十年過去,隔著幾千里遠,又看到這樣的情景,龍嘯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傷。他去了附近的小賣部,買了些零食和文具,來到這座小山前,孩子們還在玩剛才的游戲。龍嘯吆喝著,把袋里的東西掏出來,孩子們歡呼著跑過來圍住他。他們果然是學(xué)生,有漢族的,也有哈薩克族的。

        龍嘯問他們村里誰家種向日葵?我!我!我!孩子們像回答老師提問那樣爭先恐后地舉起手臂。龍嘯被一群孩子簇擁著,朝村里走去。在一個矮小的院落前孩子們停住。有個領(lǐng)頭的上前敲了敲門問,有人嗎?里面沒有動靜。他又提高聲音喊,里面有人嗎?還是沒有動靜。孩子用勁一推,門開了。里面還是沒有人的動靜。領(lǐng)頭的孩子已經(jīng)邁步進去,龍嘯覺得有些不妥,但后面的孩子也跟著擁進去,他們還招呼龍嘯快進去,龍嘯便跟了進去。

        屋子里面最顯眼的是靠墻有條通鋪似的炕,上面鋪著塊綠色的漆布,墻上面貼著張過時的年畫,胖娃娃上面落滿灰塵。對面凌亂地擺著些家具,大的大,小的小,顏色各異。墻角有個紅顏色的鐵皮暖壺,漆已經(jīng)掉得差不多了。最使人新鮮的是炕腳下有個小小的搖籃,垂著簾子。

        領(lǐng)頭的孩子已經(jīng)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說沒有大人,估計是在地里,我去叫他們。龍嘯還沒有來得及阻止,他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了。龍嘯問,地遠嗎?他怎樣去?另一個孩子回答,別管他,一會兒就回來了。他騎自行車去。

        龍嘯覺得主人不在,呆在人家房間里不大好,便說咱們?nèi)ピ鹤永锏劝伞:鋈粨u籃里傳出聲響動,龍嘯好奇地湊上去,掀開罩在上面的花布,一張小小的臉張開眼睛,并不哭,而是揮舞著手要什么。龍嘯不知道他是渴了、尿了,還是餓了?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過去。孩子突然抓住他一根手指不放。小手手濕漉漉的,帶著奶味兒,有種神奇的溫暖和力量。龍嘯舍不得放開,任由他抓著,用另一只手逗了逗他,孩子笑了。然后龍嘯聽到下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音。他把被褥掀開,看見搖籃底下有個洞,接著個小盆,里面有層鮮黃的尿液。孩子努力了幾下,不動了,但還是牢牢抓著他的手指。龍嘯不知道這個孩子單獨放在屋里多久了,他問旁邊的孩子,你們這里都是這樣照看小孩嗎?大人出去不關(guān)門?孩子們七嘴八舌回答,都是這樣,我家也是弟弟一個人呆著。龍嘯覺得不可思議。他想在城市里,大人帶著孩子形影不離,自己照顧不過來再把雙方的老人接過來,或者雇上保姆,一刻也不敢讓孩子離開大人的視線。他把孩子輕輕抱起來,孩子笑了,一只小手揮舞著,另一只還是緊緊攥著他的手指。

        龍嘯手和胳膊發(fā)酸的時候,聽見屋外響起摩托車突突的聲音。孩子們又爭先恐后地說,回來了!回來了!龍嘯看見兩個臉膛曬得發(fā)黑的男人走進來,頭發(fā)上都是沙子和土。奇怪的是他們的鞋,是那種已經(jīng)很少見到的手工做的布鞋,破了洞,露出幾個黑乎乎的大指頭,上面的指甲縫里漬滿黑泥。龍嘯不知道多少年沒有見過穿破鞋的人了,一下不知該說什么好。兩個男人看見龍嘯,局促地笑了笑。年輕的那個從龍嘯懷里接過孩子,孩子還緊緊抓著他的手指頭。男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去給他弄點吃的。沖了半壺奶,嘗了一口,塞到孩子嘴里。孩子手松開了,抱住奶壺咕咚咕咚喝起來。

        龍嘯問,你們種向日葵?嗯!兩個男人一起點點頭。種了多少畝?五百畝。年輕的那個回答得快些。長得怎樣,我能看看嗎?龍嘯問。我們種的時候簽了合同。年輕的邊說邊去找合同。年老的說,今年年份不好,前半年太旱,一滴雨都不下,后半年進入八月每天下,剛停沒幾天,向日葵都澇死了。是啊,是啊,那幾天到處都是雨,每天從早上起來下到晚上,從晚上睡下下到早上,誰也沒有見過那么大的雨,死了好多羊。我們還放了幾天假。一個孩子插嘴說。龍嘯心里咯噔一下。

        年輕的把合同找出來,龍嘯仔細瞧了瞧。合同很正規(guī),上面嚴格寫了對向日葵每個盤子的籽粒數(shù)、大小、色澤的要求,價錢也不錯,一斤七元錢。這樣的要求,在正常年景也得上等貨,龍嘯想起年老的男人說的今年的狀況,他心里嘆口氣,問道,能帶我到地里看看嗎?

        男人把孩子放到搖籃里,拉上門。咱們就這樣走?龍嘯懷疑地問。他覺得至少男人應(yīng)該多陪陪孩子;或者,他不知道男人把孩子帶到地里對,還是這樣子對,但總覺得這樣匆匆回來,又匆匆走了,對不起孩子。門還不上鎖。男人說,沒事兒,他習(xí)慣了。

        龍嘯坐著年老男人的摩托,年輕的在他們前面帶路。龍嘯看見前面摩托的商標(biāo)牌子磨損得只剩下個“日”字,像日本兵投降時降下的國旗。減震嗡嗡響著,濾油器大概出了毛病,不住地往下滴黑油。黃土蕩在龍嘯臉上,像刷了層水膠皺巴巴難受。在風(fēng)中,樹葉里面藏著無數(shù)小人用刀在廝殺,日頭偏西,照在兵器上泛出血一樣的紅光。龍嘯感到有些冷,可是又不想和前面騎摩托的男人貼得太近。

        到了葵花地,像看到雨打殘荷。葵花稈被機槍掃射過似的一片片躺在地上,一位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跪在地里扶那些葵花稈,膝蓋壓在干枯的枝葉上發(fā)出骨頭斷裂似的聲音。這時龍嘯突然聽到了搖籃里孩子的哭聲,不是傷心失望,不是怒不可遏,只是在哭,一聲接一聲,像水龍頭在漏。他疑惑地瞧瞧女人,她顯然沒有聽見,依然在扶那些葵花稈,連他來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

        龍嘯心疼地撿起個與地黏在一起的葵花盤子,搓去上面的泥巴,瓜子被水泡久發(fā)白,籽粒數(shù)、大小、色澤沒有一樣符合合同上的要求,雖然他早已預(yù)料到,但還是難受。這樣的瓜子根本不可能賣到七元一斤,五元也不行。他算計了一下,他來收購的話,一斤最多只能給他們四塊七,這樣除去土地承包費、種子、化肥、澆地的水費、人工費,五百畝向日葵得賠三十萬。龍嘯被這個數(shù)字驚呆了。

        兩人眼巴巴地望著龍嘯,年老的那個腳指頭在不由自主地顫抖。

        龍嘯問,問過和你們簽合同的人了嗎?

        年輕的那個男人說,他們再有兩三天就過來。

        龍嘯說,給他們打電話吧,這瓜子,不好賣。

        兩人的臉唰地白了。不,不可能吧?年老的結(jié)巴著問。

        龍嘯搖搖頭。

        年輕的趕緊掏出手機。

        田地里,女人還跪在地上扶那些倒了的向日葵,龍嘯看見那數(shù)不清的倒在地上的稈子頭皮發(fā)麻。

        年輕男人掛了電話,臉色更白了,甚至不懂得掩飾自己的神態(tài),直接問龍嘯,你能出多少錢?

        龍嘯沉默半天,低聲吐了個數(shù)字,四塊七。

        殺人吶!年輕男人蹦了起來。

        龍嘯垂下頭,為自己說出的價錢難受,覺得對不起這家人。但是他在心里已經(jīng)盤算過好幾遍,四塊七收上,他最多只能掙八分錢,還得承受風(fēng)險,是他收糧以來最低的利潤了。

        年老的那位抬起頭,額頭的皺紋一層層堆積起來像老樹皸裂的樹干。龍嘯不敢看。男人用顫抖的聲音問,不能再加點嗎?

        龍嘯仔細盤算了一下,難受地回答,最多四塊七毛三。他感覺自己瘋了,用這個價錢收上,稍微出點兒問題就賠了。

        年老的男人突然臉紅起來,眼睛和鼻子同時濕潤了,然后淚就流出來。龍嘯感覺很難受,但他沒有辦法安慰他,他痛恨起自己的職業(yè)來,覺得自己有些無恥。

        回去的路上,只有年老的男人載著龍嘯,年輕的和女人留在地里了。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龍嘯耳邊不停地響起搖籃里那個孩子的哭聲。好不容易望見那座小小的白塔了,太陽就掛在上面,像被戳了個窟窿。龍嘯讓男人到了那兒把他放下。男人一把他放下,就趕緊掉頭往地里去了,根本沒有回家去看孩子的意思。龍嘯想再去看看那個孩子,讓他把手指頭緊緊攥住,但是他不敢去了。

        那群孩子看見他又圍上來,剛才那個領(lǐng)頭的幾步跳到他面前打問,收上了嗎?龍嘯搖搖頭。他問,你們這兒還有種向日葵的嗎?男孩搖搖頭又點點頭,前幾年種的人多,但種下基本都是自己吃。后來外邊的人來包地,一種好大一片。前年有幾個河南人包了幾百畝地,種得賠了,一家人喝上藥都死了。現(xiàn)在種的人少了。說完,男孩補充一句,就埋在那邊。男孩指了東面一下。龍嘯心里涼颼颼的。

        晚上,龍嘯住進北塔山唯一的旅店,他把拍了那座小塔的照片給藍衛(wèi)發(fā)過去。不一會兒就收到藍衛(wèi)吐著舌頭的回復(fù),問這是哪里呀?龍嘯回答,北塔山。藍衛(wèi)說,我前年去過。龍嘯想說看到你微信里的照片了,忽然想到前年,不是男孩所說的河南人自殺的那一年嗎?他進一步想到,藍衛(wèi)拍照站的那塊向日葵地可能就是河南人承包的地,趕忙把話頭岔開。

        龍嘯正盤算著第二天去哪里的時候,眼前一黑,停電了。服務(wù)員送來一支蠟燭。龍嘯問啥時候能修好電?對方回答不知道。風(fēng)把蠟燭的火苗吹得晃晃悠悠,把龍嘯的影子拖得長一下短一下。房間里居然沒有廁所,房門也鎖不住。龍嘯忐忑中進入夢鄉(xiāng),幾次夢到有人闖入他的房間。醒來聽見風(fēng)拍打著窗戶,遠處又有小孩的哭聲隱隱傳來,他不知道那幾個種向日葵的人回家沒有。

        半夜上廁所返回來時,居然跑到別人房間里了。龍嘯難堪地退出來,突然在樓道里看到一雙發(fā)綠的眼睛,狐貍!他完全清醒過來,肯定這不是狗,不是貓,就是一只狐貍。他躡手躡手走過去,希望狐貍跟著到他的房間,里面有瓜子、火腿腸、方便面。可是當(dāng)他走到大概只有兩步遠,以為狐貍對他沒有戒心的時候,狐貍輕輕一躍,從旁邊破了的窗戶中逃走了。月光下,他看見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后半夜,龍嘯夢到那個孩子緊緊抓住他的手指進入夢鄉(xiāng),他害怕把孩子弄醒,一動也不敢動。

        第二天,天一亮龍嘯就爬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左手攥著右手的中指,兩只手都發(fā)麻。揉搓半天,看見太陽從白塔后面一點一點往上爬,像刺破中指流下的一串串血珠。

        龍嘯出了門,涼爽的空氣讓他打個激靈,太陽已經(jīng)爬上塔尖,還在繼續(xù)往上爬,很快就超過白塔,掛在空中。

        龍嘯不知不覺走到昨天那個院子前,門還是掩著。想了半天,沒有進去,而是買了兩袋奶粉,連同寫著自己電話的字條一起放到門口。他不希望這家人打他的電話,但又想,假如打,他可以告訴他們“洽洽”收購員的電話,直接賣給他們可能會好一些。

        4

        返回烏魯木齊的路更加荒涼,那些黃色的大機器轟鳴著,好像一刻也沒有停歇過。巨大的花崗巖被拖上貨車,陸續(xù)淹沒在塵土中。這荒涼的異星球好像變小了,像螞蟻啃骨頭,雖然咬下小小一點兒,但肯定咬下了。龍嘯不知道多少年之后,這里會變成一個湖泊,還是被填上土長滿金色的向日葵,或者一直被挖下去,挖到地球?qū)γ嫒??他忽然感覺有些恐懼。

        到了車站,又遇到嚴密細致的安檢,龍嘯想抓住點什么,可是聯(lián)系不上夏微雨,有些沮喪。

        旅客們依次下車,一只雞突然從籃子里跳出來咯咯亂叫,引發(fā)一陣騷動。

        龍嘯打開地圖,北塔山在一片黑點中毫不起眼,他費力地湊到眼前才看見。下一步去哪里?龍嘯掏出手機,夏微雨依舊沒有任何消息。點開藍衛(wèi)的微信朋友圈,她剛發(fā)了條信息:兒子數(shù)學(xué)考了147分。龍嘯點了贊,心情好起來。

        1路車到站,吐出一堆人,開始笨拙地轉(zhuǎn)身。龍嘯有種沖動,感覺它是來接自己的,便上去坐到最后面。車到烏魯木齊一院的時候,上來位穿長袍子的中年女人。黑色的頭巾掀開后,露出花白的頭發(fā),看樣子也就五十歲左右。

        女人兩只手緊緊抓住圍著駕駛座的金屬欄桿,眼巴巴地望著司機,像做錯事情請求原諒的孩子。

        司機說,買票。

        女人眼淚瞬間流出來,伸出一只手擦著,越擦越多。另一只手攤開,是團衛(wèi)生紙。

        司機說,買票??!

        女人僵著身子說,沒有錢。伴隨著說話,擦眼淚的那只手像摁快進的開關(guān),淚從粗糙的臉上流到鼻尖上,混合著鼻涕一起流下來,整張臉頓時成了花的。拿衛(wèi)生紙的另一只手哆嗦著,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二寸長的東西。

        司機嘆口氣發(fā)動車,郁悶地說,沒錢也得買票??!

        龍嘯站起來,但坐在第二排的一位女士先動了,她上前去說,我?guī)退⒖?。龍嘯聽見車上的人們好像都松了口氣。

        女人一屁股坐在門口第一排的單座上,兩只手捂住臉,眼淚順著指縫淌出來。背后有個老太太拍拍她的肩膀,遞給她紙巾。女人用勁撕開包裝,抽出一張擦擦,攥在手里,把剩下的裝進口袋,又用手指在喉嚨上比劃著,用沙啞的聲音說,孩子還不大??!

        食道癌、兇殺、窒息……種種兇險的事情出現(xiàn)在龍嘯腦海。每次見到醫(yī)院,他想到的總是疾病和死亡,女人又這個樣子,他替她擔(dān)憂起來。

        女人邊哭邊訴說,龍嘯離得遠,聽不大清楚,只是聽見前面幾個人跟著嘆息。

        女人說著可能更加難受,不由站起來,聲音也高起來。花白的頭發(fā)像頂破舊的草帽,使她那張滄桑的臉不忍讓人目睹。她說她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昨天晚上趕到烏魯木齊,找不到醫(yī)院。走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找到新疆一院,可是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孩子,原來不在這里,在另一個醫(yī)院。女人嗚咽著說,一晚上沒有睡覺,也沒有吃東西,早上有個好心人給了她一杯牛奶、兩個包子。她不知道下一個醫(yī)院在哪里。她的一只手始終舉著,比劃著個二寸長的東西,像顆無形的釘子,直往龍嘯心里嵌。

        背后的老人問哪個醫(yī)院,她嘟噥了個名字。有人說應(yīng)該再有兩站下,倒37路車。有人說問問司機。

        女人顯然更信任司機,彎下腰,鉆進圍著司機的欄桿。

        司機說,出去,這里你不能進來。

        女人臉上掛著淚花,問××醫(yī)院怎樣走?

        司機說,再有兩站下,倒37路或42路、4路支線。說完又讓她出去。

        女人笨拙地調(diào)轉(zhuǎn)身子,往出鉆。

        還是剛才幫她刷卡的那個女人,掏出幾張零錢,塞到她手里說,倒車的時候用。

        龍嘯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過了一站,又到一站時,女人還沉浸在悲傷中。龍嘯沖她說,該下車了。女人猛然驚醒,跌跌撞撞往車前門走。司機喊,下車走后門。女人笨拙地轉(zhuǎn)過身子,小跑著往車后門趕。還沒等車停穩(wěn),就跳了下去。龍嘯跟著下了車,女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問,37路、42路、4路支線在哪里?我不認識字。龍嘯說,我?guī)湍憧础E司o緊抓著他,怕他走了。

        龍嘯小心翼翼地問,你的孩子到底怎樣了?

        女人松開他的胳膊比劃起來,這么長的釘子鉆進他的喉嚨里。

        龍嘯有些心驚肉跳,硬著頭皮問,現(xiàn)在呢?

        在醫(yī)院里搶救,不知道能不能活……

        龍嘯感覺比他想象的要好,最起碼還有希望。于是安慰道,做了手術(shù)應(yīng)該沒事。說完打開錢包,掏出五十元鈔票塞給女人,說你買點吃的。

        女人沒有推辭,也沒有感謝,接過錢,和剛才那個女人給她的零錢、衛(wèi)生紙一起團在手心里,又用另一只手抓住龍嘯的胳膊。

        37路車來了。龍嘯告訴女人。

        女人說我不認識字,抓著他的胳膊不放。

        龍嘯嘆口氣,隨著女人一起上車后,買了兩張票。

        車上沒有空座位,龍嘯擺擺胳膊說,放開我,我和你一起去醫(yī)院。

        女人說,可憐的孩子。另一只手比劃著二寸長的釘子的模樣。

        往前走,上車的人更多了,龍嘯和女人被緊緊擠在一起。女人不能比劃了,還在自言自語著,嘴巴在他耳邊呼出蔗糖似的氣息。龍嘯想挪動身體,躲開女人,可是車上人太多了,他只好盡量把自己往小里縮,躲開點女人??膳讼衽蛎浀臒釟馇?,他越躲,她越大,不僅她嘴里的氣息越來越重,而且身體也冒出熱氣來,像冬天的電熱扇。

        龍嘯煩躁起來,每一次報站都盼望聽到那個醫(yī)院的名字。一次急剎車,女人狠狠蹭了他一下,濃重的氣息讓他窒息。

        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接吻。那時上大學(xué),窮,吃不起好東西,兩人只吃了兩個炒面皮。那天晚上,星星特別亮。兩人吻時,剛開始嘗到的是面皮里面醋的酸味兒、辣椒的辣味兒,但很快就變成女性的香味兒,那種軟、綿、甜的味兒他說不準(zhǔn)確,但是這輩子感覺到的最好的味道。后來,他們接吻前刷牙,吃口香糖,卻再也找不到那種味道了。此后,他再沒有體會過那種味道,也再沒有見到過那么燦爛的星空。再后來,城市的天空看不到星星了,龍嘯也基本不想了。現(xiàn)在,在這又悶又熱又擠的公交車上想起這些,龍嘯下意識地抬頭望了一下,鐵皮車頂上涂著白色油漆,掉了幾塊,露出深色的銹跡。

        到了醫(yī)院,女人依舊抓著她。門口的防暴警察狐疑地盯了他兩眼。女人朝他們說了句什么,警察笑了,朝他豎起大拇指。他聽見好像是雷鋒,又覺得不可能是。女人的恐懼和信賴讓龍嘯有了勇氣和責(zé)任,覺得最起碼應(yīng)該陪女人找到孩子,反正自己也沒想好去哪里。

        問了手術(shù)室之后,走在彌漫著福爾馬林氣味兒的走廊,不時見到白紗布捂住某個器官的病人,憂郁地靠著漆著綠色墻圍的墻壁,呆呆地望外面。女人驚恐地抓著龍嘯的胳膊,手上的勁兒越來越大,腳步卻越來越軟。龍嘯也開始緊張起來。上了幾層樓,拐了幾個彎,迎面走來一位穿著病號服的女人,脖子周圍纏了幾圈紗布,臉色蒼白,卻微微露著笑容。那笑容使龍嘯緊張的心情舒緩下來,他的舒緩也感染了女人??吹绞中g(shù)室的時候,她甩開龍嘯的胳膊,大步?jīng)_上前去。

        一對疲憊的年輕夫婦坐在走廊藍色的椅子上,周圍是吃剩下的果核、果皮、餅渣子、空礦泉水瓶,像大海退潮后沖上沙灘的垃圾。

        看見女人,夫婦一起站起迎上來喊媽。

        孩子呢?孩子呢?女人一迭聲地問了幾句。

        男的回答,釘子取出來了,醫(yī)生在縫傷口。

        女人撲通坐在椅子上不動了。半晌,嚶嚶哭出聲來,比劃了幾個小時二寸長的手松開了。她讓兒子領(lǐng)著她去看看釘子。

        龍嘯望著女人慢慢伸展的背,藍衛(wèi)的笑容浮現(xiàn)出來。要是剛才公交車上貼著他手臂的是藍衛(wèi)呢?龍嘯不好意思地笑笑,藍衛(wèi)兒子又浮現(xiàn)出來,是十幾個響亮的噴嚏。

        5

        這時前面出現(xiàn)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一道長疤從左眼角跨過整個左臉,還捎了點兒嘴角。

        龍嘯第一眼感覺恐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女人本來目不斜視地走路,發(fā)現(xiàn)有人注意她,便低下頭,轉(zhuǎn)過臉。在她低頭的瞬間,龍嘯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出現(xiàn)一絲疑問。這是個熟人!龍嘯忽然想到夏微雨。

        抹去女人臉上的刀疤和歲月添加的風(fēng)霜,龍嘯眼前出現(xiàn)一個寬臉女孩,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手好像要甩到天上去。女人已經(jīng)走過回廊,向左拐去。龍嘯快步跟上去,盯著她的背影,果然屁股一扭一扭,手甩得很高。

        真是夏微雨!

        龍嘯馬上明白了她為啥平時在微信群里聊得那么熱鬧,還熱情地邀請大家來新疆玩,當(dāng)他真的來新疆時,她不僅不回微信,而且還關(guān)了手機,玩起失蹤來。他想起自己剛下崗時自卑的樣子,知道她是躲著不想見自己??墒撬譃樗龘?dān)心,于是循著那背影跟過去,看見她進入化驗室。龍嘯在門口等了十幾分鐘,女人沒有出來。他確認她就在化驗室工作。不放心,又在門口尋找化驗室醫(yī)生的名字。在信息欄里,他看到了夏微雨的名字,是副主任醫(yī)師。相片比她年輕時候成熟一些,寬臉,上面沒有刀疤。

        龍嘯不知道夏微雨的生活發(fā)生了什么變故,他想敲開化驗室的門徑直走到她面前,又害怕讓她難堪;而不進去吧,又覺得他們這輩子可能再沒有機會見面了。他在門口徘徊著,大約半小時過去,突然化驗室的門一響,有人要出來。龍嘯害怕出來的是夏微雨,肩膀一縮,快步朝來時的手術(shù)室走去。

        到了手術(shù)室那條走廊,遠遠看到中年女人和年輕夫婦還在,那個中年女人正焦急地把臉湊到門縫上往里看。忽然門開了,她后退幾步,擔(dān)架推出來,幾個人趕忙圍上去。龍嘯也擔(dān)心地往過湊。醫(yī)生說,再輸幾天液觀察一下。女人不放心地問,好了嗎?醫(yī)生說,沒大事,只要不感染很快就好。女人還是不放心,俯下身子低聲呼喊孩子的名字。孩子沒反應(yīng)。女人握著他的手,焦急地問,咋還不說話?醫(yī)生又好氣又好笑地回答,麻醉還沒過去呢。女人長吁口氣,拍拍胸脯說,嚇?biāo)牢伊恕?吹烬垏[時,嘴大張著,臉上放著紅光,現(xiàn)出令人難以忘懷的笑容。女人大聲對他說,孩子沒事,現(xiàn)在正在麻醉中,再輸幾天液觀察一下就好。這是龍嘯頭一次見到她笑,幾個小時前那種晦氣和可憐勁兒消失了,變成個快樂的老奶奶,滿臉慈祥。龍嘯也跟著她笑,見到夏微雨后心中留下的難受勁兒慢慢被擠出去些,但還是為夏微雨擔(dān)憂,要不是他,她還能在同學(xué)微信群里尋找些虛擬的快樂。就像他小時候在大河邊看到那些白色的水鳥把長長的喙插進水里,不一定是為了捉魚,也許就是喜歡水。現(xiàn)在他把她驚飛了,失去這個通道,她怎樣排解憂愁孤獨呢?

        龍嘯覺得自己站在人家一家人旁邊是個多余人,但接下來怎么辦,還是茫然。

        出了醫(yī)院,空氣中少了福爾馬林的氣味兒,讓他舒服些。龍嘯在醫(yī)院門口的報刊亭買了份《新疆晚報》,拐進旁邊的燒烤鋪子,要了羊肉串和啤酒,邊喝邊百無聊賴地搜尋信息。一篇報道吸引了他,《新疆棉花去哪兒了?——大數(shù)據(jù)為您揭秘》:“今年新疆棉花面積下降,前期北疆低溫對棉花產(chǎn)量的影響尚待明確,南疆因8月以來陰雨天氣偏多,部分地區(qū)反映存在鈴小鈴輕的情況,棉花成熟期較預(yù)計大為推遲;此外,由于內(nèi)地拾花工赴疆?dāng)?shù)量減少,目前到位情況不佳。9月隨著新疆棉花收購價水漲船高,棉農(nóng)惜售情緒有增無減……國慶過后,新疆新棉將迎來大規(guī)模采摘上市,籽棉收購價能否維持高位,新棉產(chǎn)量到底落在多少,軋花廠是否會形成加工利潤,太多的看點還在后頭。”

        棉花面積下降,什么作物面積提升呢?難道是葵花?在龍嘯心中,棉花和葵花姐弟一樣。盡管他們那兒從來沒有種過棉花,但棉花帶給他們的溫暖,別的什么作物也比不上。在寒風(fēng)呼嘯的冬天,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褲,無論刮西北風(fēng),還是下鵝毛大雪,身上都暖暖的。身體哪個地方要是擦破了,揪塊棉花燒成灰,揞上去血就不流了。而向日葵是每家每戶的零食鋪子和流動銀行,嘴饞了,炒上幾把瓜子,饞人嗑瓜子,饞狗舔磨子;沒有零花錢了,賣上一袋瓜子?,F(xiàn)在人們能吃上各種各樣的零食,反而種向日葵的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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