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童年所有的夢幻幾乎都與崞縣城有關(guān),在人生的每一次回眸中,古城總盈溢著太多的憂傷和溫馨。
我們村離城五里,站在村西的峰火臺上,能看見黑灰色的城墻像粗鉛筆畫的一橫,且被橡皮擦淡了些。老人們講,這城元代就有了,民國年間城墻、馬面、雉堞還完完整整,馮知縣修的四大門樓仍飛檐走獸,凌空聳立。到1937年小日本打進來,飛機炸大炮轟,城池坍塌,門樓被毀,千年古城瞬間滿目瘡痍,破敗不堪。1949年崞縣解放,后又經(jīng)“文革”浩劫,但經(jīng)過幾十年的休養(yǎng)生息,到上世紀70年代初崞縣城又人丁興旺,日漸繁榮,那時也正好是我的童年。
城北有座橋,大名來宣,俗稱北橋。護城河隨橋而名,叫北橋河。城南也有座橋,叫普濟橋,不如北橋氣勢恢宏,小巧精致,比北橋名氣大。老人們說北橋似太陽出宮,南橋若月亮臥波。原以為指其形狀,后來才知道還指建筑結(jié)構(gòu)。1952年地震,引橋裂縫坍塌,據(jù)說技術(shù)人員順券洞弧度下挖,發(fā)現(xiàn)券洞真的是一個石砌的巨圓,印證了北橋是太陽之說所言不虛。北橋像太陽一樣拱起大橋,頑強地堅守了近千年時光。普濟橋券洞弧度平緩,像一彎月牙,券洞周邊的石雕尤為精湛,和后來課文上的趙州橋可有一比。那時我們常掏出家伙,站在北橋的石護攔上向河里撒尿,雖十分努力,但液體被橋洞下的橫風吹散,河面上竟紋絲不興,這惹得大家十分不快,又唾唾沬,也同樣了無蹤跡,于是就撿來石塊振臂投射,雖見了點浪花,但仍全無聲響,弄得眾人無可奈何。橋?qū)嵲谑翘吡恕?/p>
北橋既高又長,但仍和北城門的高度相差七八米,橋南的引橋只能以很陡的坡度,氣喘吁吁才和城門接上。于是城墻顯得愈發(fā)巍峨,而河道更覺低凹。在我的印象中大江南北還沒有哪座城的護城河如此低凹,又如此開闊,并形成了獨特的小氣候。河道兩岸,大橋東西,百草鋪地,樹木繁盛。春天周邊的樹木剛泛青,河兩岸的樹葉己急不可待地舒展開來,冬天上面的樹葉凋零殆盡,下面仍有濃紅淺黃堅守枝頭。且不說河里的魚蝦可捕,草上的彩蝶可捉,單那一方一方的水田直叫人疑為江南。北方缺大米,這稻田雖面積不大,卻更覺珍貴和稀奇。在范亭中學上學時,曾在此支農(nóng)插秧。站在水田里遠望,北橋橫亙南北,若蛟龍出水。半圓的券洞在水中映出另半個圓,圓圓地合成了一個圓滿的圓。圓圓的太陽照在水面被波光揉碎,閃金泛銀,反倒覺得不那么圓了。
北城墻殘垣斷壁,像不規(guī)則的省略號一樣述說著太多的無奈與悲涼,唯剩城門洞還孤立在那里無言堅守。門洞上鐫刻著“寧遠”二字,其上曾懸掛過成串的人頭。印象中洞頂總衰草凄凄,常有黑色的鳥,或低空盤旋,或凝神悵望。那時我們對戰(zhàn)爭和生死的體味多來自電影,并以喜劇的形式草率出演。甲乙找根樹枝扛在肩上扮鬼子:你的良民證的有?丙丁躬身低首扮良民:良民證的沒有。鬼子甲槍下肩平端著,鬼子乙揮臂做扇耳光狀:你的良心大大的壞了,死啦死啦的!好在良民沒有倒地:沖啊——,呼嘯著破城而入。
崞縣城的街道最像城的街道,它成為我后來對城市街道不可更改的定義。據(jù)說路面是日本人占領(lǐng)期間修的,洋灰也是從日本運來的。路寬也就八九米,人多不擠,人少也不顯冷清。那路面灰中帶黃,幾十年車碾人踩,依然平整堅實,甚至路兩邊的排水溝也不裂不漏完好如初。村里罵人懶,常反問:你給日本人應(yīng)差哩!這路周邊各村都有人在刺刀皮鞭下應(yīng)過差,這差也應(yīng)得太好了。景明門原來是南門,但后又建廂城向南擴展,因此本地人又叫中南門。北門到中南門正街上的房屋都不高,多為明清建筑,灰瓦覆頂,椽頭開裂,朽而不腐,衰而不敗,每個招牌字號都有說不完的故事。中南門以南的街道和西街呈丁字型,舊店鋪不多,人民飯店、百貨公司、供銷社、新華書店、廢品收購站、中醫(yī)院都分布在這兩條街上。城里人自古及今保持著良好的習慣,晨起灑掃。太陽一出宮,店鋪的伙計和臨街住戶就提桶向街潑水,將自家門前的街面清洗干凈。互相照面了,展起腰問訊幾句,互致問候。之后卸門窗護板,整理貨物,清掃鋪面,一天的生活就開始了。
崞縣城總彌漫著誘人的香味,從進入城門的那一刻起到正街,漸走漸濃。細細嗅,能分辨出麻葉、干羅、鍋盔、三尖等各種味道。吃麻葉沒什么講究,但炸麻葉工藝復雜。油鍋架在火筒上,必須加熱到九成,所謂八成生九成熟,若十成麻葉肯定焦,且易夾生,因此火候尤為關(guān)鍵。面不僅要軟硬適中,還必須餳到。案板上抹糖粞,師傅將面搟薄切成小塊,用刀尖從中劃一個口子,然后將面頭從中穿過,三翻兩翻成佛手形狀,然后小心地放入油鍋。隨著“嘶啦”一聲脆響,麻葉在油鍋中上下翻滾,漸至金黃?;镉嬙鐟抑举|(zhì)長筷靜候于旁。檐頭上懸著一窩形似鳥巢的紙繩卷,從中扯住線頭將炸熟的麻葉穿成串,或三五個,或十幾個,有人買,順手拿走,無人買則掛在木桿上。這東西自己不舍得常吃,主要用于訪親走友,是禮中上品。麻葉松軟甘甜,干羅堅硬偏咸,吃時需小心。此物形似樂器中的鑼,邊緣部分面多,中間的小肚,皮薄中空,好似陷阱,性急沒吃過的,猛咬下去會閃牙,所以干羅還有一個損名叫“閃塌嘴”。我們吃的時候先取中突破,剩一個圓圈,常套于食指耍幾回,才肯下嘴的。鍋盔形似鞋底,但大人們一不小心就把鍋盔叫成鋼盔,倒不是因為它硬,可能和“盔挖崞州城”的故事有關(guān)。常萬春的部下摘下頭盔挖地道破城,干糧說不定就是鍋盔,如此二者混淆也就不足為怪。
至于飯鋪的過油肉、小酥肉、燒豬肉等,來不及細聞,口中的涎水早噙不住了。那個時候人們錢少,但物價不貴。小肉面九分,大肉面一毛二,過油肉三毛六,只是后來白面摻玉茭面,過油肉又俏了太多的青椒和大蔥,就顯得不太厚道。三舅結(jié)婚在西街的人民飯店訂了一桌飯,七塊錢。哇,太奢侈了,那幾乎相當于二十個過油肉,千載難逢的口福。但可氣的是前天晚上蟲子鬧得肚疼,吃了兩顆打蟲藥。那東西像寶塔一樣,不僅好看,而且很甜,原本想再吃一顆,還是媽拉住了。吃了打蟲藥不能吃油和甜食,否則蟲子不僅不向下走,且有可能從口中爬出,挺恐怖的。如此我開始了人生第一次痛苦的面對:最先上桌的涼菜有炸花生、蕎麥碗、涼拌胡芹、豬頭肉搗蒜、芝麻醬粉皮等,每上一個萊,我心就隨著盤與桌子的撞擊“咯噔”一下,以致口涎由濕變干,莫名地緊張。那會兒幾乎聽不到眾人說話,只看到群筷亂舞,油嘴滑舌,所有的人都丑陋不堪。我只能在大家放下筷喝酒的間隙,夾點素菜。恍惚中,好像坐首位的公社干部說,孩子怎么不吃肉?母親答,吃打蟲藥了。干部吧嗒吧嗒嘴,分不清替我可惜還是幸災樂禍。熱菜更豐盛,紅燒肉和清蒸肘子算認識,其它的見都沒見過,更叫不上名。最后一道是糖醋丸子,酸甜酸甜的味道,油頭滑腦的形狀,如膠似膝地膩在一處,但轉(zhuǎn)眼間全到了別人肚里,我急得直想哭。早不吃晚不吃,恰恰在這幾天吃蟲藥,后悔死了。幾時才能遇上這么豐盛的飯菜,太可惜了。非常想吃卻不敢吃,且就擺在你面前誘惑著,又必須克制。那種難已言說的委屈和不甘,每次想起都覺得心疼不己。
崞縣城最紅火的地方當數(shù)甕圈。甕圈其實就是原來的甕城,在中南門正銜與東南城墻的夾角處。甕城的墻體早拆了,空出了很大一塊地,坐南迎北建了一座人民大舞臺。上初中時村里組織學生到此參加過萬人公審大會,喊過口號后,階級敵人被五花大綁押上大卡車,不久西門外傳來幾聲槍響。這種事情畢竟少,甕圈更多的用途是唱戲、看電影、摔跤。臺上演《紅色娘子軍》,娘子軍白花花的大腿,令老中青男人莫名躁動,老中青女人們有點害羞和不安。演《白毛女》,膽大的后生們圍在后臺門口,探頭探腦,變聲嚎叫:喜兒,睡!背后的壯年漢子罵一聲:流氓!敢睡革命后代?小心拉到小西門槍斃!有一年放映寬銀幕電影《賣花故娘》,因看的人多,下午天剛暗就開始播放。主題歌的旋律回蕩在古城的大街小巷。后生們坐在高高的城墻上,落霞的余輝還勉強能照見卷起褲腳露出的水蘿卜紅秋褲和同力牌秋鞋。每有姑娘小媳婦從下面走過,就用腳磳一點土下來,或拋點小石子。姑娘小媳婦們也不甚惱,彈彈身上的土,罵聲“死呀”,三分罵七分嬌,相互咬耳竊語,也不急于逃離。后生們則仰脖望忘情地唱“賣×來賣×來”,旋律曲調(diào)當然是《賣花姑娘》的。那時我己知道女性那個部位,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好賣,也不能賣,后生們唱的其實是渴望。跤場上最能展示男人的肌肉和力量,看摔跤的女人一般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尤其是后半夜仍擠在男人堆里的。一對姐妹手拉手,有一眼沒一眼地亂看。姐姐發(fā)現(xiàn)有人摳自己的手心,側(cè)臉掃一眼,見是剛下場的跤手,就和妹妹說,姐尿緊,松手就跟人走了。一兩個時辰后,姐姐摸了摸頭發(fā)回來了。一會兒妹妹又覺得有人摳手心,也側(cè)臉掃一眼,見還是那個跤手,姐姐就主動松手,妹妹說,姐,我也尿緊。跤手和姐姐扮個鬼臉,拉起妹妹深入到旁邊的黑處了。崞縣的女人最崇尚的自然是力量。
崞縣城最紅火的時節(jié)是正月十五和六月十三。從正月十四開始,過年的氣氛就進入高潮。家家張燈結(jié)彩,戶戶爆竹連天。公家單位的門口都壘起旺火,周邊所有的鼓班都圍著旺火,吻笙吹鎖吶,敲鼓篩鑼鑼,打板拉胡胡,搖頭晃腦,鼓腮搨脖,齜牙咧嘴,使出渾身解數(shù),一副誓與天地決高下的做派。耍旱船的女人,黑眼紅腮,扭腰甩臀水上飄。踩高蹺的漢子,長袖彩帶,羽扇綸巾,左扭右擺凌空飛。耍大頭的,頂撓閣的,舞龍燈的,各顯神通,贏得一路喝彩。連續(xù)三天,古城大街小巷幾乎傾盡人間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顏色和所有的味道,古城流光溢彩,活色生香,男女老少神魂顛倒,猶在天堂。高潮的高潮是西門外的全架焰火,我騎在三舅的肩上隨著人流向西門外涌去。新年的頭個滿月將一派清輝毫無保留地潑灑在空曠的田野,所有的星星都一眼不眨地凝神等待。早有人維持秩序,四邊拉了繩子,空出一塊很大的場地。中間的全架焰火共有九十六根小桿和兩根老桿,各種煙花、哨子、嗡子、彩星、筒雷、包雷等都綁在桿子上。一聲哨響,有人點燃了頭捻。一時間雷聲齊鳴,哨子沖天,流光溢彩,飛金流銀。依次是天女散花、八仙過海、唐僧取經(jīng)、金猴獻果、鐵樹開花、百鳥朝鳳等,千姿百態(tài),變化萬端。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我相信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焰火,它幾乎炫盡了人間所有的色彩,可表達和釋放人類所有的的情懷。
農(nóng)歷六月十三是崞縣城解放的日子,成為人們不能忘卻的紀念。鄉(xiāng)俚曰:六月十三道兒不干,這一天總會下雨,蒼天將一掬淚水化作雨絲,撫慰兩萬多無辜的亡靈。那些年公社在甕圈開紀念大會,學生舉著彩旗游行,電影院放抗日影片。三鄉(xiāng)五里的村民又穿起十五的盛裝齊聚城里。除了全架焰火換成了禮炮,其它的活動和正月十五不相上下。鄉(xiāng)俚又曰:六月沒錢枉活一年。到這個節(jié)慶,各種瓜果蔬菜紛紛上市,也是年中走親戚的最佳時機。繁峙的挎包里裝大白杏,忻縣的網(wǎng)兜里提香瓜,寧武神池的背羊肉,原本滿街的油香又多了幾種不同的味道。鄰縣和內(nèi)蒙的商人看出了商機,各種生產(chǎn)生活物資都拉來交易。飛車隊,雜技班,耍猴耍蛇的,爆米花的紛紛從各個角落云集此地。街上實在容不下了,西街和南街搭滿塑料布和帆布棚,一時間人聲鼎沸,摩肩接踵,好不熱鬧。六月十三節(jié)慶后來演變成了物資交流大會,時間長達半月之久。
除了節(jié)慶崞縣城還有很多誘人的去處。新華書店位于西街的末端,三間門面,坐南面北,有四五級水泥臺階,比周邊的房子略高一點。窗玻璃上有高爾基的名言: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上小學期間母親每星期給我一毛錢的零花錢,雖不多,但令人羨慕,這筆錢夠買五盒火柴或七顆糖的。我的苦惱常交集于這筆錢如何支配,從那時起就覺得錢這東西實在不好對付。單揣這一筆錢進城,如經(jīng)不住誘惑,到崞陽火車站就很可能被“十里香”瓜子嗑了去,即便經(jīng)受住了,到書店又不夠買我中意的書。于是忍一星期或兩星期集中使用資金。兩毛錢則買兩三顆糖眾人分吃,剩余的一毛五六就夠買一本薄一點的小人書,比如《草原英雄小姐妹》,一毛六分錢。翻開封面第一頁,毛主席語錄:我贊成這樣的口號,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毛錢則比較寬裕,十里香瓜子是必須的,毛主席都說民以食為天。剩下的兩毛加上前幾次剩的兩三分,選擇書的余地就很大了。比如《水滸傳》,每冊都在兩毛以上,共30冊,只是《武松打虎》和《楊志賣刀》始終沒有買齊?!都t旗譜》《連心鎖》等大書價格都在一塊以上,資金明顯不足,我們開始關(guān)注書店斜對面的廢舊品回收站。麻繩、廢紙、玻璃、骨頭等收價低,生熟鐵一斤都在一毛左右,最賣錢。那幾年同蒲鐵路正更換水泥枕木,枕木上有好多舊鐵釘,大家收集了二十多個。家里沒什么鐵,鍋是不能賣的,爐子上的鐵圈似乎還可以,就偷了一起去賣。書輪到我看時,事情敗露,三舅狠狠踢了我一腳,我哭著跟姥娘告狀,姥娘說,活該!
印象中書店多少年就一個售票員,中年男子,五短身材,頭頂雖禿但長年不戴帽子。我們幾乎沒說過什么話,你指點哪本書,他遞給你哪本,人多人少,七八十來次也不煩不惱,只是平著臉不會笑。他甚至允許我到柜臺后面的小庫房里拆包挑新書,其他人則無此待遇。有幾次來早了,太陽從東面順西街照過來,在他的禿頂上大放其光。他正一塊一塊拆窗上的護板,高舉的護板將縷縷陽光割斷,時明時暗,陽光掉在地上可聽到金屬的聲音。此人可好?若在世應(yīng)八十開外了,可惜我們不知道他姓甚,更別說名了。書店的一切給童年拓展了時空,但我們卻不知該感謝誰。
千年古城也常以神秘示人,倔強地表達對淪落的不甘。有一年北京和省里來了許多收古董的,據(jù)說收其它古董只是為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收回流失民間的清宮玉白菜。老年人口口相傳,都知道慈禧落難時曾來過崞縣城,住哪兒,吃什么,見過誰,說起來繪聲繪色。但玉白菜怎么到了崞縣城,是丟失的?賊偷的?還是老佛爺賞賜的?就連老人們也說不清楚。有人說這玉白菜宮里只有三棵,這寶貝每到陰天就渾身露珠,葉子也合于一處,但到晴天葉子就會展開,且有一只蟈蟈從葉間鉆出,甚至還會叫。這些真假與否不得而知,玉白菜收到了沒有,也沒有消息,但拉走了好幾卡車古董千真萬確,其中有圣旨、考舉人的卷、檀木家具、各種瓷器和字畫。外祖父過去在綏遠和崞縣城都有鋪面,在本村也算大戶人家,媽和三舅翻箱倒柜,最后找到了幾個盤和酒盅,還有一只錫酒壺,前面幾個收了,酒壺退了回來。究竟買了多少錢誰也沒說,原以為至少會割斤肉回來,那幾天也沒見點葷腥。除了神奇的玉白菜,城里也不缺神秘人物。華國鋒當主席了,見到省里的領(lǐng)導,托他們給張老捎了一包茶葉,囑咐務(wù)必送到。省里幾經(jīng)打聽才發(fā)現(xiàn)張老就隱居在崞縣城里,這著實把各級嚇了一跳。有一段時間蛤蟆車、吉普車滿街跑,來人多腆著肚,一看就是當官的。后來我們知道張老就住在中南門附近,院子里種著好幾架葡萄。
我始終覺得原平文脈的源頭在崞縣城,你只要置身其中,就能覺出大街小巷氤氳的文墨之氣。且不說文廟、城隍廟、來宣、普濟二橋這些歷史遺存,也不必看照壁、街門、牌匾所彰顯的家訓民風,你只要步入范亭中學的校園,心就會自然沉寂,書香之氣使人如坐春風,如沐甘霖。一九七六年我步入這座享譽三晉的著名中學,和崞陽古城朝夕相伴三年有余。蒼松古柏,白楊綠柳,蟬鳴鳥叫,鐘聲清悠,范中實在是一處讀書的好地方。多年以來只要念及范中,有一件事總浮上心頭,愧意使我深感不安。那年聯(lián)校和城隍廟中學招生,聯(lián)校為公正起見,所有推薦的學生均以單雙號分別錄入兩校。名單在聯(lián)校匯總后,我本錄入城隍廟中學,正巧造冊的老師因認識我母親就順手把我換在了范中。這一并無惡義的小小改變,很可能影響和改變了另一位同學的人生軌跡,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誰,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我只能仰天嘆息人生的詭異,由衷表達深深的歉意。
崞縣城還有我的初戀,我們相約在南街的電影院,昏暗的燈光下令人窒息地第一次拉手,現(xiàn)在想起來仍不免心旌搖蕩。不久前我曾特意去看了看電影院,現(xiàn)在已變成了菜市場。據(jù)說拆除時發(fā)現(xiàn)大量的城磚,文物販子發(fā)現(xiàn)了商機欲高價收購,后被有關(guān)部門制止,這些城磚被運回了文廟。
人世間許多東西都很脆弱,石砌磚壘,玉雕木刻,沒什么能經(jīng)得起歲月的打磨。崞縣城飄搖在歷史的風塵中,現(xiàn)有遺存?zhèn)鬟_的信息越來越弱。好在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城,它極其私密,卻無可撼動,唯有憑借時光的密碼才能打開它的大門。這座城在記憶的天幕上,歷久彌新,永不褪色,它以無可言說的宿命,溫暖和照亮了我們蒼涼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