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黃河邊墻》是山西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岳占東的簽約作品。從2005年開始,作者就先后深入明長城所在的北京、內蒙、河北、陜西、山西等地的十幾個縣(旗),考察走訪了多處明長城遺址,了解和掌握了明長城野外第一手原始資料。又對大量有關的圖書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研究。在此基礎上,重點以山西偏關縣老牛灣到河曲縣石梯子全長140里的黃河邊墻為線索,對明朝276年修筑長城的歷史和形成的邊塞文化做了考察和細化,構建了由“營堡”寫長城,由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凸顯歷史背景,由作者感受抒寫邊塞文化的創(chuàng)作框架。經過兩年多的創(chuàng)作,《黃河邊墻》得以完成,本刊從這期開始選載,以饗讀者。
A:觸摸邊墻
一
三十年前的一個夏日,一位扎著牛角辮的小姑娘,穿過一段斷垣殘壁的高墻去鄰村的姥姥家。這是黃河岸畔的晌午時分,白花花的日頭曬得人頭皮發(fā)麻,等她走到這處高墻下已經滿頭大汗了,于是這處高墻下的陰涼成了她躲避日頭的最好去處。她靜靜地坐在墻下的土坡上,聞著青草的芬芳,聽著螞蚱的鳴叫,不時揚起頭看看高墻上長出的酸棗撥子。那酸棗枝頭上已經有了綠綠的如小拇指大小的果實。她終于忍不住果實的誘惑,攀爬斷壁的墻垣去摘酸棗。墻垣厚實的土塊像石頭一樣堅硬,她弱小的身體攀援在結實的高墻上,突然有一種被懸空托起的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感猛地向她襲來,她覺得天地之間自己是這么的渺小和柔弱……
十幾年以后的某個夏天,當這個小姑娘成為我的妻子后,我們再次穿過那段殘垣斷壁的高墻去她的姥姥家。走到這處高墻之下,她將十年前的那次摘酸棗的經歷講給我聽。我也試著攀援了那處高墻,我雖然沒有她十年前那種恐懼的感覺,但站在高墻上,天地之間豁然變得空曠起來,大河順著高墻蜿蜒而行,白云在河對岸遼闊的鄂爾多斯高原上空悠悠飄蕩,天地之間人仿佛是一粒微塵,好像隨時都可能淹沒在高墻和大河之中。
那以后,我知道這段高墻叫邊墻。它沿著黃河晉陜峽谷的東岸穿梭在山梁之上,從偏關的老牛灣一直延伸到河曲的石梯子,足足有百十里長。邊墻是長城的另一種表述,自從司馬遷在《史記》中提到“長城”這個稱謂后,到一千多年后的明朝,長城就不叫長城了,就叫“邊墻”。據說這是出于明朝對“長城”二字的忌諱。一種忌諱大概是與“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民間故事有關。秦始皇修筑長城的殘暴行徑因這個故事廣為傳播,提到“長城”二字就會讓百姓產生厭惡,所以明朝皇帝要修筑長城阻擋北方的敵人,自然要忌諱“長城”的提法,已昭示自己與秦始皇的不同。另一個原因是秦長城的舊址在明朝統(tǒng)治線的北邊,明長城的“九邊重鎮(zhèn)”,無論最早設立的延綏、大同、宣府、遼東四鎮(zhèn),還是后來設立的寧夏、甘肅、薊州三鎮(zhèn)都在秦長城的南邊,所以嚴格地講,“長城”一詞已經專屬秦朝,明朝人修筑類似秦人的長城,自然無法比擬,所以也就避開了這個叫法。
大明皇帝忌諱長城的提法,而這個被稱為邊墻的建筑卻伴隨一個王朝風風雨雨走過了二百七十六年的歷程。邊墻因一個帝國的誕生而誕生,因一個帝國的消亡而訇然倒塌,但在近三百年的風雨滄桑中,一個帝國的政府、一代代帝國的皇帝、一群生生不息守衛(wèi)邊墻的士卒和百姓,他們的身影早已融入那段歷史,當我伸手觸摸這段殘破的邊墻時,仿佛仍舊能感受到那堵墻曾經有過的溫度。
關于邊墻的修筑,《中國軍事史·明朝部分》在廣為整理明代的各類史料的基礎上,勾勒出其大致的歷史輪廓。據記載,明朝邊墻西起嘉峪關,東到鴨綠江畔,全長14000多公里,修筑年代幾乎與明代相始終。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派徐達率軍占領元大都北京以后,元朝滅亡。但元朝的殘余勢力并沒有完全消滅,也沒有完全臣服。元順帝率領后妃及其太子與一幫蒙古大臣退往漠北,依然指揮部將繼續(xù)對明作戰(zhàn)。為了解除這種威脅,從洪武年間開始,歷經永樂、宣德各朝,明廷一方面北征,以武力消滅元朝殘余勢力;另一方面在北部邊關修建關塞墩堡烽堠和邊墻,加強北方防御。洪武二年(1369年)朱元璋命徐達修筑居庸城,壘石為關。洪武五年(1372年)大將軍馮勝下河西,修筑嘉峪關城。洪武十四年(1381年),又命徐達修建了山海關。朱棣即位后,遷寧王朱權于江西,徙大寧都司于保定,繼續(xù)加強防御,從宣府(河北定化)迤西至山西,皆修邊墻,挖深溝,建立相互連接的烽堠,修筑高厚的煙墩。永樂十年(1412年),又命令邊將修筑壕垣,其中從河北的宣化東北長安嶺一直修到河北萬全西部,全部為石垣和深塹。這一時期修筑的的“垣”和關塞烽臺,雖然簡陋,但基本形成了明朝北部邊墻的大致輪廓,是明代邊墻修筑的開始。
為了加強防御,明廷又在邊墻之下陸續(xù)設立了“九邊重鎮(zhèn)”,專門修筑營城駐扎兵馬,派駐總兵官統(tǒng)領,形成邊墻上戍邊的軍事力量。山西鎮(zhèn)是“九邊重鎮(zhèn)”之一,又稱太原鎮(zhèn)或三關鎮(zhèn)。與其它邊鎮(zhèn)相比,山西鎮(zhèn)靠近內地,憑借大同鎮(zhèn)為藩籬,內恃三關為屏障,素少邊患。宣德四年(1429年),蒙古部落在西北活動日益頻繁,又常有小股騎兵往來邊境騷擾,山西鎮(zhèn)開始加強防御,改副總兵官為總兵官鎮(zhèn)守。治所初設于偏關,嘉靖時移于寧武。所轄邊墻西起山西河曲黃河岸邊,經偏關、雁門關、平型關、固關而達黃榆嶺(山西和順東),全長1600 余里。其中由偏關丫角山向東南延伸的邊墻,在大同、宣府兩鎮(zhèn)邊墻之內,歷史上稱其為“內長城”;而由丫角山向西延伸,到黃河東岸的老牛灣,再由老牛灣沿黃河東岸到河曲的石梯子,這段邊墻連接黃河西岸延綏鎮(zhèn)的邊墻,故為“外長城”,歷史上稱其為“黃河邊墻”或“河邊”。山西鎮(zhèn)統(tǒng)轄的“內長城”和“黃河邊墻”極為堅固,一些地方的石塊重達20 余噸。萬歷三年,添磚包空心樓15 座,實心樓15 座,土筑敵臺216 座,并加筑了邊墻。山西鎮(zhèn)邊墻沿線城堡、墩臺、隘口、空心敵臺到萬歷年間已經增筑到3711 座,原額兵馬25000 余,已增至55000 余人。
家鄉(xiāng)這段黃河邊墻便是在成化年間開始修筑的。據明末清初地理學家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記載:“《邊防考》:大河流入老牛灣,過縣(河曲舊縣)西南經保德州,中間有娘娘灘、太子灘,皆在縣北九十里,套賊渡河處,最為險要。(最早)山西冬防,濱河打冰,以防賊渡,朔氣嚴凝,隨打隨結,勞而無濟。(后來)在沿河最沖,自險崖達陰灣,自陰灣達石門,又二十里,筑墻拒守……”所以自成化年以后沿黃河東岸的邊墻和營堡屢次動工修葺,到嘉靖年間就連最為險要的黃河段也修筑了長長的邊墻。
明朝初年明廷最早修筑邊墻,都是在黃河以北的地區(qū),但自從朱棣發(fā)動“靖難之役”以后,朱棣對部分邊防下令南移。據《中國軍事史》記載,自朱棣駐守北京后,對殘元采取了進攻防御的戰(zhàn)略,他五次親征漠北,三次掃蕩元廷,鞏固了朱元璋時期建立的從遼東開始,經大寧(內蒙寧城)、開平(內蒙正藍旗)、東勝(內蒙托克托縣)比較平直的防線。朱棣曾經對部下說:惟守開平、興和、大寧、遼東、甘肅、寧夏則邊境可永無事矣,但在永樂元年他一反常態(tài),下令將北方防線重要的大寧都司內遷,致使京城所在的燕薊之地少了一道屏障。當永樂二十年元廷殘余部落襲擊興和城(河北張北縣)時,大寧內遷致使開平孤助無援,迫使明朝將興和守御千戶所移入宣府(河北省宣化),開平衛(wèi)內遷到獨石堡(河北省赤城北)。這樣明朝在北方的防線,就一下子后退三百里。到“土木堡之變”時,明英宗朱祁鎮(zhèn)被俘沒多久,瓦剌部落以皇帝為要挾輕而易舉攻克了東勝衛(wèi)和開平衛(wèi),讓京城的西部防衛(wèi)徹底退到了黃河以南。
明朝因修筑邊墻而開始立國,因退守南遷,而又不得不再次在正統(tǒng)(天順)、景泰、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慶、萬歷八代皇帝手中大修邊墻,抵御蒙古鐵騎。邊墻在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帝國中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也同時消耗了一個國家的國力和銳氣。直到三百年以后一支由努爾哈赤創(chuàng)建的部落真正崛起于白山黑水,邊墻上的遼東戰(zhàn)事成了徹底壓垮一個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自然災害頻發(fā),盜賊四起,朝廷又不得不增加稅賦應對內憂外患,明朝經濟進入快速崩潰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如果說明朝的滅亡是由遼餉猛增,自然災害頻發(fā)導致農民起義興起而滅亡的,還不如說,是一條長長的邊墻像一條掙不斷的繩索死死地勒住了大明王朝的脖子,讓它慢慢窒息而亡,而崇禎皇帝煤山吊死仿佛就成了一個王朝命中注定的讖語。
這條繩索勒死的不僅是一個王朝,而且是當時一個整整的民族。
二
崇禎皇帝手中上吊的繩索可謂長矣,從朱元璋定都南京時開始編織,歷經十六代帝王更迭,最后完結在一座廢棄的煤山之上。
大明帝國在不斷地修筑自己邊界上的高墻,大明皇帝也不斷地在自己心中修筑自己的高墻,一道有形的邊墻和一道無形的邊墻在近三百年的春秋歲月中無時無刻不在攪擾著一個帝國的安寧。
朱元璋內心的那道高墻應該是從他與丞相胡惟庸心生芥蒂時就開始修筑了,內心修筑的那道高墻與北部邊疆的邊墻一樣同樣是因為權力與利益之爭。筑墻的結果是朱元璋開始獵殺他認為威脅大明帝國皇權的所有人。從胡惟庸案開始,幾乎所有的開國功臣都難逃厄運,丞相胡惟庸被殺,戶部侍郎郭桓被殺,就連在賬簿上早蓋了一個印章的掌管錢糧的官員數以萬計地被殺,最后連兒女親家藍玉都被剝皮。“明初四大案”中,胡惟庸案和藍玉案被定為謀反,郭桓案和空印案則被定為貪腐案,四個案子兩個是為了權力,兩個是為了錢糧,被殺害和流放的開國功臣和各級官員不下十萬之眾?;实蹆刃男拗哪堑栏邏χ?,遠比北部邊疆的那道邊墻之下還血雨腥風白骨累累。
獵殺的結果是皇帝終于集大權于一身,宰相制度被廢除,所有的官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為官盡職。但再大的權力總需有官員執(zhí)行,皇帝身邊沒有丞相具體分擔政務,所有的政務便直接落在六部官員身上。六部官員所擁有的權力,雖然沒有一個丞相權力大,但總歸需要有人監(jiān)督?;实凵磉呂ㄒ恍刨嚨娜司椭皇O绿O(jiān)和宮娥了,宮娥自不可用,倚重太監(jiān)在以往歷朝歷代并不鮮見,于是太監(jiān)在明代破天荒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用。皇帝用太監(jiān)監(jiān)視大臣,大臣唯一的辦法只能從精神層面上加以對皇帝進行教化和控制?;实墼趦刃闹鹨坏栏邏Γ奈浒俟俸蛠碜源髢鹊奶O(jiān)卻形成了水火不容的對峙?;实鄣臋嗔谋砻嫔峡礇]有誰能與之抗衡,但當時以內閣大臣為代表的整個文官集團和以皇帝為代表的大內太監(jiān)集團相互牽制陽奉陰違,讓皇帝的權力在無形的對峙中弱化了。
我一直在疑惑大明帝國的皇帝為什么在歷史上留下那么多罵名,他們有的被丑化為殺人魔王,有的被貶斥為變態(tài)的病人,有的被傳為貪財的小人,甚至有的被現代史學家研究認為是大煙鬼,反正明代的皇帝在史學家眼里都頗有爭議?,F在當重新觸摸家鄉(xiāng)那道黃河邊墻時,我仿佛一下子揭開了那道塵封六百多年的傷疤,朱元璋在內心世界里筑起的高墻像一道無法逾越的籬笆,死死扎住了子孫們向往飛躍的心靈。那些以內閣為首的文官們拿著圣人治國安邦的經典思想,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對皇帝指手畫腳?;实圩尨髢鹊奶O(jiān)隨時監(jiān)視收集所有文武大臣越軌的言行。他們一個用嘴巴,一個用廷杖或者更為殘酷的刑罰,在近三百多年的歷史長河里較量,全然不顧北邊虎視眈眈的敵人隨時準備越過邊墻逐鹿中原。
那一場被史學家們稱為“靖難”的發(fā)起人朱棣也許就是吞下此惡果的第一位皇帝。“靖難”雖然成就了朱棣一代帝王大業(yè),但對于大明帝國而言,從此卻將一個王朝放在了火上,任其慢慢地承受炙烤。一場自朱元璋開國以來最大的國內戰(zhàn)爭,雖然持續(xù)時間很短,卻讓一道高高筑起的邊墻形同虛設。幾萬戍卒都隨著朱棣南下爭奪皇位去了,留下來的老弱病殘士卒,手里除了比普通百姓多了一根燒火棍似的武器外,絲毫不會再有任何抵抗的能力。在公元一千三百九十九年以后的三年中,整個中原大地在哭泣,邊墻在哭泣,它們在為朱元璋內心筑起的那道高墻而哭泣,在為那些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所謂圣人的思想而哭泣!哈哈大笑的聲音卻來自另一個圓月彎刀心胸坦蕩的民族,他們的祖先曾經攻克世界上近三分之一的土地,他們丟棄了祖宗創(chuàng)建下的基業(yè),但他們仍舊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在他們的人生哲學里,也許只有一個命題:吃飽了不餓!所以他們縱橫馳騁卻從不心猿意馬,他們守護自己所有的財產包括父輩留下的妻妾卻從不輕易許人,他們的鐵蹄踏破邊墻所有的隘口卻從不滯留堅守,他們成了名符其實的草原狼,一群躍馬飛奔的流浪者。
大明帝國的皇帝豈是這些人的對手,自正統(tǒng)以后當蒙古鐵騎真正卷土重來之時,一代一代大明君主龜縮在紫禁城富麗堂皇的空殼里束手無策。正統(tǒng)皇帝朱祁鎮(zhèn)被瓦剌部落俘虜;景泰皇帝朱祁鈺弟奪兄位最終天不庇佑;成化皇帝幼年遭受人生的重大變故,自知人心險惡,一心迷戀比自己大十幾歲的萬貴妃,幾乎斷了香火;弘治皇帝朱佑樘和正德皇帝朱厚照,一對父子兩樣人生,他們一個最符合圣人的道德標準和治國理念,一個嬉戲人生游走偏鋒,讓一個時代冰火兩重天;嘉靖皇帝朱厚熜自稱道君,卻宮闈混亂,險些讓幾個宮女勒死。這六位皇帝盡管執(zhí)政的時間不到百年,但邊墻上的戰(zhàn)事被記錄到正史中的就不下二百余次,尤其是在嘉靖年間,邊墻之上噩耗連連,在嘉靖二十一年蒙古部落大肆入侵,搶掠十個衛(wèi)所三十八個州城,殺死邊民十萬之眾,其慘狀可想而知。只有到“隆慶議和”以后,邊墻內外互通馬市才讓蒙古鐵蹄稍稍放緩了一點。但大明帝國的江山不會因邊墻的安寧而蒸蒸日上,因為皇帝內心的那堵高墻已經根深蒂固地矗立在廟堂之上,萬歷皇帝朱翊鈞、崇禎皇帝朱由檢一個宴處深宮廢弛朝綱,一個殺戮功臣自毀長城,讓大明帝國脖子上的繩索越套越緊,最后直至勒死在煤山之上。
撫嘆邊墻三百年的滄桑歲月,一個集權的制度雖然出自人性的本能,但萬物蒼生竟自由,終歸無法回避朝代的更迭。六百年前的朱元璋不會想到,一道邊墻能暫時擋住蒙古鐵騎跨越的速度,但絕然擋不住民族間互相交融的熱度;他內心筑起的那道高墻能暫時阻擋皇權的旁落,但絕對擋不住人心思變的欲壑。他內心的高墻維護的是他一家之統(tǒng)治,萬里邊墻阻隔的卻是一種治國安邦的胸懷。
三
那么邊墻內外的百姓呢?
近三百年的時光,邊墻之上旌旗林立,邊墻之下一片焦土。廣袤的塞外原野荒草凄凄,常年無法放牧的幾十里邊界由于荒草枯敗,遠遠看上去焦黑一片,被人們稱為“黑界地”;邊墻以南大片的土地由于戰(zhàn)禍此起彼伏不能連續(xù)耕作,裸露的黃土遠遠看上去就像那條流淌的大河黃漠漠一片,被人們稱為“黃界地”?!昂诮绲亍焙汀包S界地”就像兩條涇渭分明的飄帶,從朱元璋建立大明帝國開始就飄揚在北緯三十六度的分界線上。
士卒戍邊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尤其面對北方近萬里的邊防線,大明帝國在修筑邊墻的同時,也將大批士卒調往邊墻營堡和衛(wèi)所進行守衛(wèi)。家鄉(xiāng)的黃河邊墻依河而筑,最需防守的時候是在每年秋冬以后。當河面結冰,蒙古部落的鐵騎便會將長長的河道當成他們快速行軍的通到,馬蹄上綁縛毛氈,悄無聲息地一路掩殺過來。所以沿河的營堡星羅棋布,分布在邊墻的各個隘口上,從偏頭關老牛灣堡起,沿河先后設有十六個營堡,烽堠和臺墩又圍繞著營堡依據地理山勢互為呼應。這種聯營式的邊墻軍事構造,一直綿延百里,到黃河之上的石梯隘口才暫且打住。黃河在石梯隘口形成瀑布式的水流,即使河面結冰,也是百丈冰崖,蒙古鐵蹄縱有飛將軍的本領也無法跨越這道天險。
大明帝國的北部邊疆在以邊墻為主要軍事構造,以衛(wèi)所為主要軍事營地,以營堡為主要軍事掩體,開始了近三百年的守衛(wèi)與攻伐。
邊墻之下的老百姓隨著一道高墻的誕生開始了繁衍生息。士卒的最初來源應該是尋常百姓的家園,而高墻下的絕大多數百姓,最初的來源卻是大批戍邊的士卒。邊墻下的人們由百姓而士卒,再由士卒而百姓,在大明帝國皇帝內心的高墻和邊墻之間做著本能的掙扎。
在黃河邊墻往南百十余里的地方是帝國設立的鎮(zhèn)西衛(wèi),衛(wèi)下設立五所,分別是前所、后所、左所、右所、中所五座營所。鎮(zhèn)西衛(wèi)面山而筑,背靠八十里平川,東部是邊墻之上的 “外三關”之一的寧武關,西部是扼守黃河峽谷南去的岢嵐州。當年元廷宗室“四大王”曾經作為元朝最后的殘余,就在鎮(zhèn)西衛(wèi)南邊的管涔山中負隅頑抗十多年。八十里平川的柳河上至今保留著一座巨大的山丘,當地人稱其為常玉春墓。這處距黃河邊墻百十余里的鎮(zhèn)西衛(wèi)便成了邊墻之下最近的屯田養(yǎng)兵的地方。朱元璋內心的那堵高墻,不止在政務上廢除了宰相制度,鞏固了皇權,而且在軍事上也建立了養(yǎng)兵的五軍都督府,以此牽制兵部調集軍隊的權力,讓天下的兵馬大權都集于皇帝一身。
鎮(zhèn)西衛(wèi)的沃土成了邊墻之上糧草供應的源頭,衛(wèi)所里屯田的士卒便成了這方土地最早的百姓。他們在自己的田園里生兒育女,一有戰(zhàn)事便拿起手中的長矛成為戍邊士卒,生下的男兒都在兵部注有兵籍,就這樣一代一代生生不息。而最為苦悶的不是這些百十里之外常年屯兵的士卒,那些每年秋冬時節(jié)從更遠的南方調來巡河守邊的士卒,他們遠離家鄉(xiāng),在寒冷的冬季苦度歲月才是最為揪心和苦悶的。遇到蒙古鐵騎踏破邊墻一路掠殺,大批邊民和士卒被殺死,這些南來的士卒就被皇帝一道圣旨長期留了下來,以補充屯田士卒的不足,從此遙遠的南方便成為他們夢中的故鄉(xiāng)。
每一次蒙古部落的鐵騎沖破邊墻劫殺內地,都猶入無人之境。他們所到之處首先劫殺所有士卒和百姓,再搶劫財物,以防止返回途中遭受士卒和百姓攔截,所搶得的財物都由一隊人馬送回邊墻以外的營地,然后一路南下繼續(xù)劫殺。營城里的將軍看到烽臺上狼煙四起后集結軍隊進行圍攻堵截,可惜這時邊墻之下的村寨大都血流成河了。翻開史籍看一看大明帝國近三百年北部邊疆有記載的戰(zhàn)爭,僅發(fā)生在大同、偏關一帶邊墻之上的戰(zhàn)事就有二百多次,最大的一次殺戮男女十萬人之多。尤其在“土木堡之變”后,韃靼部落攻克河套地區(qū),北部防線已經退守到黃河以南,黃河邊墻對岸的鄂爾多斯高原上韃靼部落已經旌旗獵獵氈房如云。如前所述,嘉靖二十一年,即公元一千五百四十二年六月,俺答糾集韃靼部落大舉侵掠山西,由左云入掠朔州,經山陰縣南直抵太原城下,攻城不克,轉掠祁縣、清徐,又折回攻入太原城,掠殺十日,屠戮居民四萬之眾。后由太原南下,入太谷、祁縣。這時朝廷才派出大將堵截,可惜蒙古鐵騎士氣高漲,勢如破竹,副總兵張進忠在那一次戰(zhàn)役中戰(zhàn)死。韃靼部落又轉入攻擊汾陽、平遙、介休,直抵霍州韓信嶺;又攻入沁縣、襄垣、長子等地。后來從忻州、崞縣、代縣攻出,由雁門關古道返回邊墻以北。短短兩個月時間,就掠殺十衛(wèi)三十八州縣,殺戮男女十萬余口,造成邊墻沿線山西境內第一場浩劫。隆慶元年秋,即公元一千五百六十七年,俺答再次率眾分三路攻入平魯、朔州、偏關老營各處,朝廷派遣大將圍攻堵截,卻不能敵,任其長驅直入五寨、岢嵐、汾陽、離石等地,進而大掠太原以南的孝義、介休、平遙、文水、交城、太谷等州城,殺死男女數萬之眾,為山西邊墻沿線的第二次浩劫。僅嘉靖十年到四十五年,三十多年的時間里,蒙古部落攻入邊墻的戰(zhàn)爭有史可查的就達五十余次。
這是公元一千五百五十四年的夏日,鎮(zhèn)西衛(wèi)八十里平川的莊稼地一片郁郁蔥蔥,豐沛充足的雨水和肥沃平整的土地讓這里與百十余里外“十年九旱”的黃河邊墻判若兩地。北緯三十六度線已將中國北方的氣候武斷地劃為兩個不同的區(qū)域,緯線以南年平均降雨量都在360毫米以上,因而這里大多是風調雨順的年份,最適宜屯田耕種,而沿邊墻以北三十六度的地區(qū),則年降雨量大都不足360毫米,因而干旱少雨十年九旱。大明帝國之所以在這里設立衛(wèi)所,看重的也許正是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站在鎮(zhèn)西衛(wèi)西北的山梁上,看南面管涔山上云起云落,聽老榆樹上麻雀的啁啾,山莊上揮汗勞作的百姓們無論如何想不到一支鐵騎正悄無聲息地向他們襲來。百姓們稱呼那群縱馬飛奔殺人如麻的蒙古兵叫“黃毛反韃子”,在他們心中,世界上沒有比“黃毛反韃子”更令人恐怖的,他們不止搶劫糧食和牲畜,而且見人就殺,無論婦孺病弱遇到他們都在劫難逃。那天下午,這群“黃毛反韃子”由東向西一路劫殺過來,先是將一個叫燕家莊的村莊洗劫一空,殺盡村內十幾戶的人家,接著撲向通往岢嵐州的官道,一個叫韓嶺莊的村莊一個下午便又成了一片火海,一個有著二十多戶人家的村莊頃刻間變成一片焦土。莊內百姓家中都有在兵部注冊兵籍的士卒,但“黃毛反韃子”來勢迅猛,僅憑幾個士卒豈能對付了一群嗜血成性的入侵者。而且這樣的悲劇絕非發(fā)生一次兩次,幾乎每一次蒙古鐵騎來襲,都有被徹底毀滅的村莊。而此刻大明帝國的皇帝卻呆在九重大內里,洗耳恭聽一位方士傳授煉丹之術。他傳諭各地征集三百童女入宮,用童女初潮的經血煉制一種叫“元性純紅丹”的丹藥。他沉浸在自己長生不老的幻想之中,全然顧不得邊墻之下老百姓的死活。
大明皇帝對長生不老的癡心妄想與邊墻之下生靈涂炭形成一個帝國最為強烈的反差。朱元璋在內心筑起的那道高墻,傳承給了他之下的十五位帝王,他們集軍政大權于一身,滅殺了朝野上下所有人篡權奪位的野心,卻放縱了另一個民族的野性。但皇帝的安逸總歸有邊墻守著,有墻之下的百姓和士卒用生命守著。從最遙遠的北方橫跨東西的大邊、次邊、三邊,到環(huán)繞京都修筑的內邊,甚至再到家鄉(xiāng)黃河岸畔修筑黃河邊墻。邊墻破了可以修補,邊民死了可以重新移民,難怪至今人們都記著大明帝國的兩句話:明修長城清修廟;問我祖籍在何方,洪洞縣前大槐樹!
這么多邊墻守護一個帝國的核心利益,可謂綽綽有余;這么多帝王堅守自己內心的高墻,可謂堅不可摧。但他們守不住的是一個民族的野性跟血性,撫慰不平的是一個民族在邊墻之下永遠的傷痛。
B:邊墻之道
一
一頭老牛拉著犁鏵,慢騰騰地游走在蒼宇之間。
一群民夫高舉石夯,一夯一夯讓一道邊墻延伸于崇山峻嶺之中。
站在老牛灣的古堡上,看大河的湯湯之水順著岸畔兩邊的石崖從遙遠的天際中款款而來,你無論如何不會想到這能圈住一壕天上之水的大峽谷,竟會與拉犁的老牛有關!再看山崖之上沿河修筑的已經殘破的高墻和依舊巋然不倒的烽火臺,你無論如何會驚嘆這危崖之上的百尺高墻,竟然也是一群民夫硬是靠著手中的石夯一夯一夯筑起來的!
這的確是一個美麗的傳說,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老牛灣作為黃河流向中原大地九曲十八彎的第一道大彎,從它誕生那日起,就成了孕育黃河文明的一個搖籃,成了大自然鬼斧神工和人類創(chuàng)造力完美結合的一個見證。
鬼斧神工的便是這道美麗的大彎。站在河畔的石崖上,總是有無端的感慨油然而生,一個問題總是不經意間從心底冒出,這條陡崖峭壁的大峽谷和這湯湯之水究竟誰先誰后?是一河湯湯大水沖開了一道峽谷,還是一道峽谷裂開后才讓這湯湯之水有了歸海的去路?如果說先有這湯湯大水,那么這柔弱的水如何能沖刷出百尺石崖的大峽谷來?如果說先有這峽谷,那么這湯湯大水又如何翻過重重阻力一下子撲入這百尺峽谷之內?
最早走入這片土地的先人們面對這條蜿蜒曲折的大河有著無限的遐想,他們看到大河之內的湯湯之水順著石崖在峽谷內盤繞,最初是由西向東流淌,突然間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彎向西流去,然后又掉頭重新向東而來,兩岸的巨石被生生地劈為犬齒相錯的石崖,遠遠看去就像太極八卦圖中的兩極。太極八卦原本是道家的圖騰,在道家的典籍里記載著龍馬出河的故事,而在大河流向中原大地的拐點之處一個太極八卦的圖案卻分外逼真地呈現在天地之間,于是這里的先人們便認定這天地之間必定是先有了這湯湯之水,后才有這蜿蜒曲折的大峽谷,而這峽谷便是由太上老君趕著青牛拉著犁鏵犁出來的。
這絕對是一個氣度不凡的傳說。天地混沌之時,洪水漫漫,上天便派遣太上老君驅青牛下凡犁河,青牛拉著犁鏵一路由西向東犁出長長的河道,引導洪水歸海。犁到老牛灣的地界時,天色昏暗,一道燈光突然從東邊的天宇間射來,青牛一驚,便拉著犁鏵掉頭向西狂奔,慌亂間嘴和鼻子撞到了對面的石崖上,青牛旋即掉頭向東而來。受驚的青牛在漠漠蒼穹之中不經意間犁出一個代表道家最基礎的宇宙觀來,冥冥之中仿佛是上蒼專門為道家天造地設的一個大大的精神符號。
老牛灣關于青牛犁河的傳說或多或少有點附會道家的主張,而這個鬼斧神工的大彎卻昭昭然于天地之間,仿佛是大自然在不經意中在大河南北的分界線上留下的一個詭異的烙印。
研究中國古代歷史走勢時不難發(fā)現,自有文字記載以來,稱為中國的中原農業(yè)帝國無時不為北方的游牧部落所侵擾。商周時期的獫狁,秦漢時期的匈奴,兩晉時期的鮮卑,隋唐時期的突厥,南北宋時的契丹,明代的韃靼瓦剌。而且這種侵擾發(fā)展到一定時期,便取而代之。自唐宋以來中原的農業(yè)帝國基本上是間隔著由中原的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交替統(tǒng)治,魏晉以后中原帝國是鮮卑人的天下,唐宋以后是蒙古人的天下,明代以后是滿人的天下。這種游牧文明和農業(yè)文明的博弈,便從黃河中上游的南北區(qū)域開始。老牛灣是黃河上游流向中原大地的拐點,被當地人稱為“乾坤灣”的太極八卦圖的南北兩極,西北部分正好為內蒙古鄂爾多斯高原的余脈,東南部分為通向中原大地的關隘。在黃河一衣帶水的南北兩極就像太極八卦圖中的陰陽二極,按照古人對山勢陰陽的劃分,山北為陰,山南為陽,這樣北端的山崖則為陰極,南端的山崖則為陽極,兩極正好背負著游牧和農耕兩個文明。按照道家的理論,太極八卦中的兩極從無極到太極,一直處于相依相斥物極必反的的狀態(tài),而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亙古千年的較量,不也正是在相依相斥相互融合相互征伐的狀態(tài)之下演繹的嗎?
道法自然,自然而然。老牛灣的大河之道,“道”亦有道,兩個文明按照各自的“道”在大河兩岸碰撞交融,繁衍生存,生生不息。如果單從人類賴以生存的物質條件看待古代的中國,其實在大河上下居住的民族不外乎是游牧和農耕兩大民族。由于他們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不盡相同,致使他們生產生活的方式也有著極大差異。而這種自然環(huán)境最大的不同就是,北方干旱少雨,南部雨水充沛。干旱少雨的地區(qū)植被稀少,土地極易沙化,對于古代靠天吃飯的原始自然生產條件來說,干旱地區(qū)農作物種植不足以維持生計,因此養(yǎng)畜游牧成了北方民族最主要的生產方式。而恰恰相反的是,南部地區(qū)雨水充沛,即使山川縱橫,土地沒有北方草原廣袤,但其植被豐盛,風調雨順,極易農作物生長,因此一直是 “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農耕民族的天堂。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南北水土的差異,造就了游牧民族和農耕民族兩個不同的文明群體。農耕民族以土地自養(yǎng),過著男耕女織安居樂業(yè)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而游牧民族一直以“馬背”為搖籃,逐草游牧,漂泊不定,居無定所。兩個民族在歷史的長河里就像道家太極八卦圖中的陰陽兩極,在游牧和農耕兩個“道”上結伴前行。他們一個與狼為鄰,與馬為伴,養(yǎng)成了自由奔放樂觀豁達的天性;一個幽幽南山,采菊東籬,養(yǎng)成了內斂封閉悠然自得的性格。地域的差異和生產方式的不同讓他們一個貧窮,一個富庶;一個豐衣足食自給自足,一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文明的交流因此成為必然。農耕民族手拄鋤頭懦弱儒雅;游牧民族彎弓射雕縱馬馳騁,所以文明的交流方式總是在和平與非和平兩種方式之下進行。和平的方式是開市、納貢、封賞,非和平的方式是侵擾、攻伐、占領。
兩千多年來,兩個民族的文明在老牛灣的黃河拐點附近碰撞交融耳鬢廝磨。從趙武靈王胡服射騎,到王昭君塞外和親;從拓跋氏遷都洛陽,到寇準澶淵盟約;從朱佑樘隆慶議和,到吳三桂引清入關。游牧民族的鐵騎溫柔地踩踏著中原大地的禾苗,化干戈為玉帛成了兩個民族文明交流的主要方式。趙武靈王脫下長袍,換上短衣,扔掉鋤頭,拿起長弓,用游牧民族的強悍,鑄就了燕趙大地的盾牌,讓一個農耕民族稱霸一方;王昭君不再感到塞外的凄涼,她用兒女情長的青絲,連接了大漢和匈奴幾代人的和平;拓跋氏更為狡猾,手拿錘鑿從大同的云岡一路開鑿到洛陽的龍門,用佛家的禪宗聯通了兩個民族隔閡的心靈;澶淵退遼的寇準,化干戈為玉帛,讓黃河兩岸的農人們偏隅一方;朱佑樘開邊互市,讓一個叫三娘子的蒙古女人流芳百世;只有最后一位引清入關的漢人吳三桂與南北朝時期的漢人“兒皇帝”石敬瑭在文明的交流中將自己的家園拱手相讓,做了賠本買賣,被永遠釘在農耕民族道德的恥辱架上。
物極必反泰極否來,由黃河纏繞并肩牽手的兩個民族,宛如太極八卦圖中的陰陽兩極,在融合中又不斷排斥,蒙恬征伐匈奴的四十萬大軍,衛(wèi)青霍去病越過陰山的快騎,楊家將金沙灘的挽歌,岳飛滿江紅的怒發(fā)沖冠,文天祥零丁洋里嘆零丁的哀聲……一幕幕歷史的活劇由兩個民族你方唱罷我登場,讓一道高墻從此與大河蜿蜒并行。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在黃河流入中原拐點之上的老牛灣,與黃河握手的那道高墻在一代代民夫的夯歌聲中為兩個民族極端的交流方式劃出一道血與火的燦爛弧線。
二
很多年以前的一個冬天,當我第一次站在老牛灣的古堡之上,極目四望由天際而來的滔滔大河和在蒼莽的山梁上游走的邊墻,我一直在想,如果老牛灣這個極具道學意義的地貌真有陰陽交替的話,那么除了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在亙古千年的蒼宇下博弈外,這條河和山梁上的邊墻是不是也各有陰陽的一面呢?
陰者自然是這條河了。一條大河陰柔而富有母性,游牧民族飲馬大河,甩鞭牧羊,血色殘陽間,羊歡馬嘶;農耕民族逐水而居,放歌田園,桃紅柳綠處,雞犬相聞。兩個民族同依一條大河繁衍生息,大河以母性的情懷延續(xù)了兩岸生生不息的血脈。
那么這道邊墻呢?在老牛灣的拐點處自秦漢以來,一道高高的墻就出沒在大河的上下,像一條游走的巨龍時隱時現在河岸的山嶺叢中。秦始皇走馬修邊墻,秦長城在老牛灣北部三十公里的地方;魏晉南北朝修長城,長城已經回歸到老牛灣的南面;遼金時期關城林立,著名的楊家將戍邊守關,關城的大致方位在雁門、寧武、偏頭三個關隘之處;最讓人觸手可及的是明代邊墻,在老牛灣的河岸上與黃河直接交匯。邊墻像一道挺拔的脊梁從柔弱的大河里升起,涇渭分明地讓兩個民族在歷史的進程中有了各自的擔當。
站在老牛灣的古堡上環(huán)顧四周山脈,這里簡直就是古代長城的“百老匯”。黃河邊墻自北向南從老牛灣出發(fā),一路隨著河岸逶迤而行;稱為萬里長城的“次邊”橫跨老牛灣,殘破的烽堠昂首仰望東去的群山;拱衛(wèi)京畿的三邊、四邊以及內長城都依托老牛灣天險一字排開,有如一道道迷宮中的門檻,愈發(fā)讓縱橫交錯的群山迷霧重重。在六百年前大明王朝的版圖上,老牛灣和它所在的偏頭關成了九邊重鎮(zhèn)最為重要的邊關要塞之一,而錯綜復雜的邊墻永遠像一位血性的漢子讓兩個民族最堅韌的毅力從他隆起的脊梁上迸發(fā)出來。
如果說邊墻的陽剛之氣,首先要說那些手拿石夯吭哧吭哧分外賣力修筑邊墻的人,而在史書的記載中我們能找到他們堅挺的背影的卻是一個叫王璽的總兵。
王璽是成化初年山西鎮(zhèn)的總兵。對于成化年間的歷史最讓人津津樂道的莫過于成化皇帝沉迷于年長他十九歲的萬貴妃的故事,時經五百多年,只要談到萬貴妃,人們大都會懷疑成化皇帝朱見深對萬貴妃的戀情帶有某種神經質的病態(tài)。一個年長皇帝十九歲的女人,還專寵于皇帝,還不擇手段地禍害皇帝的骨肉,險些讓皇帝斷了血脈,這樣歹毒的女人咋還會得到皇帝如此瘋狂的戀情呢?甚至在萬貴妃去世后,皇帝咋還會悲痛地說出“萬侍長去了,我亦將去矣”的凄婉之言呢?一位皇帝用畢生的情感來寵幸一位年老色衰的嬪妃,在中國古代五百多位歷代帝王中,成化皇帝朱見深可能是絕無僅有的一個。而恰恰是朱見深這種有別于一般皇帝的心態(tài),讓我們看到了大明皇帝內心中最為孤獨和柔弱的一面,也看到在這道邊墻之下演繹的歷史事件對大明皇帝人格的形成,影響是何其深遠。
從老牛灣北去四百多公里的邊墻之上有一個殘破的城垣,這里便是歷史上著名的“土木堡之變”的發(fā)生地張家口市懷來縣土木村,成化皇帝朱見深的父親明英宗朱祁鎮(zhèn)就是在這里被瓦剌部落首領也先俘虜。隨著叔父朱祁鈺登基政權的轉換,原本是太子的朱見深一下子淪落為一個被人側目的郡王。后世的史學家揣測,大概朱見深對萬貴妃的依戀便是源于那一段急轉而下灰暗的人生經歷。年長的萬貴妃在那段特殊的歲月里用自己母愛般的柔情撫慰了朱見深戰(zhàn)戰(zhàn)兢兢幼弱的心靈,讓原本孤獨無助的皇子在冰冷的深宮大院里得到了一絲人間溫情。
王璽修筑黃河邊墻便是在這樣的歷史大背景之下開始的。應該能想象出,后來奪門復辟的明英宗朱祁鎮(zhèn)面對那一段恥辱的歷史,對修筑邊墻的重視程度一定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這種大悲大喜之后的情緒,讓這位兩次登上寶座的皇帝對親者愈親仇者更仇,不僅誅殺和罷黜了所有對他不忠的大臣,而且對邊疆防御有了徹底清醒的認識,這種情緒直至影響了幾十年以后的成化皇帝朱見深。
王璽原本是太原左衛(wèi)的將領。洪武二年,即公元一千三百六十九年大明帝國在山西西北部設立太原五衛(wèi),偏關屬鎮(zhèn)西衛(wèi)統(tǒng)轄。在以后近百年的時間里,隨著蒙古部落頻繁入侵,偏關北部營堡逐漸增多,偏關由鎮(zhèn)西衛(wèi)治下的一個所更改為守備,專門把守關口。到宣德四年偏關更置山西鎮(zhèn)總兵官,王璽在成化初年被擢升為都指揮僉事,專門守御黃河七堡,一個三品武將一躍成為鎮(zhèn)守三關的總兵官,足見朝廷對他的器重。王璽也沒有辜負朝廷的重托,都指揮僉事的職責是協助都指揮使分管屯田、操練、驗軍、撫恤等事務,所以他對于屯田操練的士卒具有絕對的管理權,這讓升為總兵官的他萌生一個念頭。在他看來瓦剌也先部落的鐵蹄僅僅依靠幾個獨立存在的營堡再也無法阻擋了,要不親帥五十萬大軍御駕親征的英宗皇帝也不會輕而易舉成為也先的俘虜。他認為山西鎮(zhèn)的當務之急就是重新修筑邊墻,替代北部六十里之外的那道破敗不堪的大邊。他的條陳很快得到朝廷的許可,于是他親自督促修筑了從老營丫角墩到黃河老牛灣全長一百二十里的邊墻,形成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萬里長城最為壯觀的山西段長城。為了防止瓦剌部落橫渡黃河入侵,從老牛灣開始,沿著黃河東岸又修筑了一百二十里的黃河邊墻??梢哉f王璽在任山西鎮(zhèn)總兵期間修筑的邊墻,基本奠定了明代外長城在山西的大致形態(tài),從軍事建筑的角度徹底加強了大明王朝北方軍事防御的能力,王璽因此得到滿朝文武的贊譽。
修筑全長二百多里的邊墻絕非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按照明代衛(wèi)所的編制,整個鎮(zhèn)西衛(wèi)全部士卒也就五千六百余人,這么浩繁龐大的工程,除了士卒是主要勞力外,征調民夫修筑邊墻應該是最主要的力量。而且修筑邊墻所用的材料,除了石灰、磚石以外,就連就地取材的泥土都必須在高溫的鍋里蒸上半天,滅殺泥土里的微生物后,才可用來和生石灰按一定比例混合作為夯土來修筑墻體的。據說這樣做的原因是,墻體里沒有微生物,邊墻才不會產生堿土而被“堿剝”。完成這樣繁瑣浩大的工程,可以說在成化初年的長城沿線應該是戶戶出力家家冒煙,一道堅固的邊墻硬是在萬千邊民紫燕銜泥般的勞作中一寸一寸延伸在黃河岸畔的山梁之上。
2014年的夏天,在中國作家協會的支持下我到偏關縣定點深入生活,曾親眼目睹了當地政府為發(fā)展旅游業(yè)而重新修復一段黃河邊墻的工程現場。由于有現代化的機械作業(yè),工地上的工人很少,墻下僅有三個攪拌三合土的工人,而墻上卻只有一個工人操作夯土機。是時夕陽西下,夯土機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咚咚”夯土的聲音,打破原本寧靜的黃河畔。陪同我一起參觀的當地研究長城的老專家秦再珍老師向我介紹說,邊墻仍舊是按照過去“一尺三寸”的標準來修復的,就是將一尺厚的虛土夯實為三寸,盡管打夯機代替了過去的石夯,但邊墻修復起來還是相當緩慢,而且造價不菲,恢復一米的邊墻大約就需要十多萬元資金。秦老師的話讓我禁不住去想象六百多年以前這里修筑邊墻的情景,那時這里一定是萬馬齊歡人頭攢動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士卒們赤膀上陣,和著《打夯歌》的節(jié)拍,一起手舉石夯,讓悠揚的號子聲和打墻的石夯聲在黃河兩岸回旋不絕。
王璽是一介武將,可他更多的卻是習韜略諳文事,是一位有勇有謀的儒將。他在長城沿線為將二十余年,為番人所憚,為廷臣稱贊,據《明史》記載他于弘治元年病逝,朝廷賜祭葬,贈恤有加。黃河與長城兩個亙古千年的文化圖騰在老牛灣交融,它們一起組成一個大大的“人”,組成了中華民族不朽的靈魂。那道黃河岸畔的邊墻雖然沒能徹底阻擋蒙古人的鐵騎,但以王璽為代表的萬千先輩卻用自己堅挺的脊梁和沖天迸發(fā)的陽剛之氣為這個“人”字寫下了大大的一撇。
三
在定點深入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我曾兩次走近老牛灣的古堡。在炎炎烈日下感受這個百年古堡所遺留下來的滄桑與荒涼之美,尋求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在這里交融的痕跡,探尋黃河之上“乾坤灣”和這道邊墻中所蘊藏的太極八卦圖的秘密。古堡和古堡所在的老牛灣盡管現已成為一處旅游勝地,但由于地理偏僻交通不便,這處幽谷仍舊保持著百年來的蒼涼與古樸,仍舊像老莊哲學中的瓠瓜一般在自然的風霜中訴說著一個道法自然的極普遍的道理。
沿老牛灣四周的城堡走上一圈,第一印象是老牛灣到處都是石頭,路是石板鋪的、房子是石板砌的、院墻是石板壘的,房子內的地是石板鋪的,炕也是石板鋪的,連茅坑上的茅梁也是石頭做的,整個老牛灣就是在一個巨大的青石盤上。老牛灣石頭多而土頭薄,守著一條河卻要靠天吃飯,雨水稍不充足,地里的莊稼就像斷奶的孩子一副蔫不拉嘰的樣子。老牛灣的農業(yè)生產條件如此脆弱,卻留住了一個村子的村民,與這里作為古代城堡要塞和黃河渡口不無關系。據史料記載,老牛灣作為明清兩代的邊防要沖,在明代設防守員一名,兵150人,在清代戰(zhàn)備廢弛后,依舊設把總一名,兵丁76人,而且當南北沒有戰(zhàn)事后,長城沿線的兵丁準備扔下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卸甲歸田時,朝廷卻一道圣旨將他們就地轉為邊民屯墾務農。另一個是老牛灣河水較深而且水流平緩,一直是溝通內蒙和山西的水陸碼頭,在北同蒲鐵路未開以前,黃河水運還是主要的運輸方式時,這里一直是黃河之上南來北往的貨物集散地之一,商業(yè)較為發(fā)達,因而就有更多的人來這里扳船或做商業(yè)物流的生意。這兩個因素讓老牛灣成為雜姓較多且一直生生不息的村莊。
在進入堡城的路口上,一些村民擺出當地產的酸棗、紅腌菜、蟄萌、杏干等土特產出售,由于天氣炎熱,更多的是賣剛從冰柜里取出的冰水,一瓶礦泉水賣3元,在這么個苦焦地方價格低得讓人咋舌。我借買水之機,和路邊的一位姓魏的老大爺聊天。老人告訴我堡子下面有一個魏家大院是他們家的祖屋,幾年前老牛灣旅游開發(fā)時當地政府以每平方米500元的價格買了去,又整體賣給開發(fā)商。當時只給房子做了補償,而院子的錢卻至今沒有核算,所以盡管現在是旅游旺季,他們老牛灣的村民卻不讓開發(fā)商賣門票經營,以此逼迫開發(fā)商補償他們余下的錢款。老人的話讓我想起中午在郭家小店吃飯時,郭家女主人一再強調,下一次來直接給她打電話,就不需要掏錢買進山的門票了,事情的原委原來是這樣。我問老人他們祖上如何來到這里的,老人說不清楚,旁邊的老人就說,是洪武二年從大槐樹下搬來的。看來明朝移民影響深遠,連山野村婦都能說上一二來。
老牛灣堡已經變得殘破,沿西岸順著石板路緩步繞城堡走一圈,可見城墻斷垣殘壁,夯土打實的土墻里裸露出層層疊疊的石板,這是老牛灣城墻與其他地方的區(qū)別之一。邊墻作為古代的防御工事,橫跨中國大陸東西,因而建筑材料也是因地取材。最為常見的材料是泥土和青磚,也有石塊和沙粒。夯土筑城是非常普遍的建筑手法,老牛灣有土有石板,當年筑城的將士便將石板一并打入夯土,不僅節(jié)省泥土和筑城的時間,還使墻體更加堅固。據《山西通志》記載,明成化三年(1467年),偏頭關總兵王璽在此修筑邊墻,明崇禎九年(1636年)偏頭關兵使盧友竹又在此建造老牛堡。堡前的“老牛灣堡”石碑上也記載了堡子的修筑事宜:右邊豎行分別是“西路管糧太原府同知崔從教”,“欽差整□□風兵備山西按察司副使盧友竹”,“按□□□□□□題地書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吳□”;左邊豎行分別是“欽差分守西路偏頭關地方副總兵都指揮官撫民”,“草垛山守備馮三有”,“崇禎九年歲次丙子寄秋吉旦”,“鎮(zhèn)西衛(wèi)千戶黃二□”,“立”。碑文久經風霜字跡模糊,但從中我們仍舊能看出,老牛灣堡在邊墻之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當年在偏關駐扎的“西路管糧太原府同知”、“山西按察司副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偏頭關副總兵”、“草垛山守備”、“鎮(zhèn)西衛(wèi)千戶”等軍政要員都為老牛灣堡的修筑傾注了大量心血。翻閱史料才發(fā)現,這六位明代官員的官階都在正五品以上。碑文中官階的大小排列順序,是以“老牛灣堡”幾個大字為中心,由里向外排列的。首先是大字右邊的部分為上位,依次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吳某,其次是兵備山西按察司副使盧友竹。都察院是明清兩代最高的監(jiān)察機關,左副都御史是都察院的副職,為正三品官員,主要職責是對外督撫。按察司與布政司、指揮使統(tǒng)稱“三司”衙門,分別管理一省的司法、民政、軍事等事務,相當于現在的省級公檢法部門。偏關在成化元年(1465年)設立兵備道,專門整飭兵備,“三關”之中雁門關和偏關共設一個兵備道。兵備道道員一般由按察使和按察僉事充任。按察司副使是按察司的副職,為正四品官員。第三是太原府同知崔從教。明代山西設五府,其中晉西北屬太原府管轄,同知協助知府分管具體事務,是府衙副職,為正五品官員?!袄吓潮ぁ贝笞肿筮叢糠值谋臑橄挛唬衫锵蛲庖来问瞧^關副總兵都指揮官撫民,草垛的守備馮三有,鎮(zhèn)西衛(wèi)千戶黃某??偙俸透笨偙僖宦氃驹诿鞔鷮儆趹?zhàn)時職務,沒有固定官階,關鎮(zhèn)總兵雖然屬于常設職務,但一般也由將官所在的具體衙門的職級來確定品級。偏頭關為山西鎮(zhèn)最早的治所,于宣德四年(1429年)設立總兵官,弘治十三年(1500年),由于韃靼進入河套地區(qū),東勝衛(wèi)、開平衛(wèi)已經丟失,偏頭關成為要沖,設置副總兵官守衛(wèi)。嘉靖二十年(1541年)改偏關副總兵官為總兵官移駐寧武關。總兵官和副總兵官都是由山西都司衛(wèi)所的將領出任,五軍都督府的后軍都督府在山西設立都司衙門,“都指揮使”是都司衙門的最高軍事指揮,為正二品官員。草垛山守備馮三友是老牛灣堡以東草垛山營堡的守備,因草垛山在邊墻之上的特殊重要性,便專門配駐守備值守,為正四品官員。鎮(zhèn)西衛(wèi)千戶黃某為正五品官員, 成化二年(1466年)偏關設立御守千戶所,統(tǒng)領士卒1120名,專門守御偏關防線。之所以長篇累牘介紹修筑老牛灣堡的六位官員,是因為從中我們能夠看到即使到了明代后期,韃靼瓦剌已經不是大明帝國主要的威脅,但老牛灣和它所在的偏關仍舊是邊墻之上的重要防線而備受朝廷重視,可見這種由邊墻而生的民族分離之道已經走向極致。
進入堡內可見甕城的兩個殘破門洞,堡內現存關帝廟、真武廟和觀音廟。關帝廟門口立有兩通石碑,一通為重修關帝廟碑記,為清雍正年間四月所立。另一通碑為建關夫子廟碑記,雖然碑文斑駁,無法識得立碑準確時間,但文中有一行上部單刻有一個“旨”字,左邊一行刻有“康□□□歲在重光大……”的字眼,其行文形式與清代官文相像,由此可初步斷定該碑為康熙年間所立。明清兩代有“明修長城,清修廟”一說,老牛灣堡盡管在清代仍舊是屯兵駐軍的要塞,但在堡內修筑關帝廟,應該也屬常理。
站在廟門口,可一覽黃河以東的峽谷,對面河岸上的一舉一動盡在目擊范圍之內。從地理地貌上看,老牛灣兩岸的河岸都是猶如刀割斧砍過的懸崖,在冷兵器時代,蒙古部落的戰(zhàn)馬再剽悍也難以跨越這萬丈天險。在這里修筑屯兵的堡城主要是用來防守黃河以東內蒙與山西相連的地段,在老牛灣的東北部有一條黃河的支流“楊家川”,外長城橫跨黃河從川底一直向東延綿。
在老牛灣堡的北部有老牛灣墩,墩身保存完好,為青磚包裹的空心臺墩,上下沒有臺階,據說守望的士兵全憑繩索或梯子上下。懸空入口處的上方有匾額,刻有“老牛灣墩”四字,署款為“萬歷歲丁丑夏”,即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站在古堡后面民房頂上,極目眺望黃河北岸的內蒙古高原,云淡風輕,山脈縱橫,于是總在疑惑古代將士不管瓦剌還是明軍,看著這蒼穹之下迤邐的風光,咋會大開殺戒呢?總在懷疑這些古堡邊墻是不是就是一個遙遠的童話呢?在古堡的后面立著一塊“公主千歲千千歲”的石碑。碑石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但這仿佛才是一個老牛灣現實的版本。和碩四公主請求康熙皇帝解禁開邊,讓漢人到塞外開墾,開啟了歷史上有名的“走西口”,河民感念和碩四公主的功德便在老牛灣立碑紀念,這種祥和的局面才與大河兩岸天高地遠的風光相匹配,反而戰(zhàn)爭的對峙仿佛成了一種傳說,在喋喋不休地訴說人性的貪婪。
“明修長城,清修廟”。游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真正大融合的時代應該就是從古堡內三座小廟飄起裊裊青煙的時候開始的。那通和碩四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的碑,仿佛就像《一千零一夜》里阿里巴巴的咒語一般,為一段民族大融合的歷史打開一道塵封已久的石門。據清道光版《河曲縣志》中《移駐縣治碑記》記載:“自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圣祖仁皇帝特允鄂爾多斯之請,以故河保營得與蒙古交易,又準‘河民墾蒙古地,歲與租籽?!庇文撩褡逶谧€(wěn)中原大地的花花江山以后,一改過去的“窮兵黷武”的政策,認為民族交融才是國家長治久安之本,所以昔日長城內外的“黑界地”“黃界地”的禁錮終于被新的開邊放禁修生養(yǎng)息政策所替代,邊墻之下戍邊屯田士卒的后人終于開始了踏踏實實的自由生活。于是歷時三百年多年的走西口,從此形成中國近代史上與下南洋、闖關東并駕齊馭的移民大潮。而和碩四公主便是康熙大帝遠嫁蒙古和親的女兒,皇帝的旨意多一半就是由這位公主建議的,而且邊墻之下的“河民”在蒙古后套租地墾田多得益于這位和碩公主的關照,因而一塊感恩的石碑便在兩省之間的老牛灣悄然聳立。
在邊墻與黃河牽手并行的地方,游牧民族和農耕民族在千年的進程中,交融媾和已成為昭昭大道,大自然的造化和人類不斷的自我否定讓歷史的天空愈來愈呈現出燦爛奪目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