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生
奏樂之“道”,貴乎“知”音。音符之內(nèi),有大乾坤。技法有傳統(tǒng),體裁有常規(guī),構造有思想,風格有靈魂。凡此種種,既維系著作曲家個人的心智、情感、經(jīng)歷、習慣,也關聯(lián)著特定時代的社會風尚、經(jīng)濟制度、信仰體系和文化訴求。紛繁的維度彼此交織,微妙的影響相互滲透。這紛繁微妙的因素,伴隨著(作曲家)神奇的想象,感應著心靈的咒語,借助于飛舞的筆尖,化身為靜態(tài)的音符。作品既成,一個靈性的生命便被“禁錮”于譜面——它等候并召喚著會心的演奏者,以嫻熟的技藝、充分的同情、具足的心智、合理的想象為之解除“心咒”,使音符蘇醒,雀躍騰空,追逐嬉戲,相悅和鳴。故演奏家需要持續(xù)修煉這妙手回春的“解咒法門”。而修煉之道,又豈止于搬弄手指和玩弄音符?若不能洞察音符之間與音符背后的各種“所以然”,則所奏之音和所歌之樂恐只能“切膚”而不能“傳神”,不過如傀儡藝人提線牽偶而已。
“知”音的過程,離不開對各音樂學術門類的鉆研?!耙魳繁硌荨迸c“音樂學”時常被孤立地看待為互相缺乏聯(lián)系的兩個學科:音樂表演被看成“形而下”的技術實踐,最多伴隨點技術分析、體驗總結(jié)等感性層面的認知;音樂學則常被理解為“形而上”的理論思辨,較少結(jié)合實踐,甚至也無意“指導”實踐而僅滿足于“求知”。這一成見中隱藏著不小的偏見。美籍匈牙利音樂學家保羅·亨利·朗所著的《音樂學與音樂表演》一書,正可以有效地幫助我們識破這一偏見。它讓我們確信:不僅音樂學是密切聯(lián)系實踐的學科,好的音樂表演也必須是具備“學術”尊嚴的實踐。優(yōu)秀的演奏家一定會認同:音樂表演中對句法的推敲、力度的忖度、音色的捕捉、裝飾音的實現(xiàn)、織體層次的安排、曲體輪廓的勾勒、華彩段的處理、樂章關系的解讀、作品內(nèi)涵的把握等,無一不呼喚著“學術”的尊嚴?!安粚W無術”的表演是不嚴肅的表演,也是經(jīng)不起“玩味”的表演。
作為美國第一位音樂學教授和曾經(jīng)的國際音樂學會主席,保羅·亨利·朗是當之無愧的音樂學“大家”。他的名著《西方文明中的音樂》在西方學界一直被奉為不可多得的經(jīng)典。值得注意的是,他本人也曾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職業(yè)大管演奏家,并曾擔任布達佩斯歌劇院樂團的助理指揮。朗在晚年愈發(fā)強烈地意識到音樂表演實踐的學術尊嚴正在被廣泛忽視,于是他厲聲疾呼表演者應加強必要的歷史修養(yǎng)、歷史學家應承擔起研究表演實踐的使命;與此同時,他矢志要撰寫一部論述音樂表演實踐的專著。然而由于健康方面的原因(朗幾乎在雙目失明的狀態(tài)下寫作),這一宏愿未能實現(xiàn),預期的專著最終濃縮為包含序論和五個章節(jié)的“殘篇”,收入了《音樂學與音樂表演:保羅·亨利·朗文集》的第四輯——《論表演實踐》。在這些篇什中,朗論及了音樂表演實踐中的本真主義潮流(也稱原真主義或歷史主義)、古樂器與古樂復興的關系、器樂裝飾音的內(nèi)在訴求、巴洛克通奏低音的實踐、即興演奏的傳統(tǒng)及其啟示、器樂中的神秘寓意與數(shù)字象征,以及聲樂表演傳統(tǒng)中的語言和意義問題、技術與表演的關系問題、女性表演者在宗教音樂所受的歧視(“女聲不可聞于教堂”)、以童聲替代女高音聲部的弊端、巴洛克古樂如何復興等話題。凡此種種,無一不是音樂表演實踐中至關重要卻又時常被忽略的問題。
憑借其作為職業(yè)表演家的豐富經(jīng)驗、作為歷史學家的淵博學識、作為批評家的犀利眼光,朗對以哈農(nóng)庫特為代表的本真主義倡導者提出了尖銳的批評。他認為這一做法的合理性和有效性均被過分夸大了,如果本真主義表演者堅持忽略歷史傳統(tǒng)中蘊藏的“當下關懷”并漠視音樂表演中應有的“感性維度”,那么這種看似合理且已被廣泛接受的做法其實只是在“自掘墳墓”而已。從朗的嚴謹而又瀟灑的文字中,我們總能深刻地感受到他那論辯的魅力和奉告的決心。而在論述作曲家音樂性情和創(chuàng)意本質(zhì)的那些篇章(比如第二輯《古樂新思》中論述帕勒斯特里那、珀塞爾、巴赫、亨德爾、佩爾戈萊西、莫扎特、貝多芬、瓦格納的文字中)里,我們又能真切地感受到他那敏銳的洞察力和浪漫的詩意。
此書中譯本正式出版,可喜可賀。譯者馬艷艷博士為“八零后”才女,有良好的外語功底,她本科畢業(yè)于廈門大學英語系,碩、博研究生分別畢業(yè)于上海音樂學院文獻編譯專業(yè)(音樂學碩士)和廈門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法學博士),并曾為美國斯坦福大學國際安全與合作中心訪問學者。譯文經(jīng)由孫國忠(上海音樂學院博士生導師、美國洛杉磯加州大學音樂學博士)和孫紅杰(上海音樂學院歷史音樂學博士、英國牛津大學高級訪問學者)聯(lián)袂校閱,兩位都是專業(yè)實力雄厚的西方音樂學者。三位譯校者的共同努力確保了譯文的準確、流暢。
叢書主編孫紅杰博士有意將保羅·亨利·朗的這本《音樂學與音樂表演》納入譯叢之“啟未之弦”(聚焦于音樂表演專題)系列,表明他對此書中相關于“表演實踐”的章節(jié)格外重視。在國內(nèi)對音樂表演實踐理論問題尚未充分重視的當下,這不失為一種“疾呼”的姿態(tài)。我以為,這個聚焦于音樂表演專題的系列值得引起廣大音樂表演者的關注。在各位同人以畢生精力修煉妙手回春的“解咒法門”的過程中,這些讀本將會是非常有益的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