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紅紅　郭小潔

〔摘要〕文章總結(jié)分析《紅樓夢》人物對話中指稱第三方時人稱視點選擇的類型，發(fā)現(xiàn)人們在指稱第三方時對人稱視點是有所選擇而不是隨意的；對其選擇機制，“親疏原則”和“地位原則”的解釋存在著很大的局限性，兩原則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是自相矛盾的，且《紅樓夢》中有許多違反其中一條原則或者不符合兩條原則管轄的例證；比上述兩原則更具解釋力的是人稱指示的特征，包括指稱的“自我中心性”和指示映射所產(chǎn)生的“語用移情”和“語用離情”。

〔關(guān)鍵詞〕人稱視點；親疏原則；地位原則；自我中心性；語用移情；語用離情

〔中圖分類號〕H0〔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17）03-0008-06

引 言

指示（deixis）來自希臘語，意為“指點”（pointing）或“標(biāo)示”（indicating），是語用學(xué)的一個重要研究領(lǐng)域，有人甚至認為它是狹義的語用學(xué)[1]，這是因為它直接關(guān)系到語言結(jié)構(gòu)與語境之間的關(guān)系。Lyons把“deixis”定義為“能夠把話語與其時空坐標(biāo)聯(lián)系起來的人稱、指示代詞、時態(tài)，以及多種其他詞語、語法范疇的功能”[2]（23）。指示語可以是詞，如“this”、“that”、“I”、“you”、“here”、“now”、“then”等，也可以是語法形態(tài)特征，如英語的動詞時態(tài)變化等。人們使用指示語（deictic words）表達說話者與外部世界的時間、空間、人際聯(lián)系。根據(jù)Levinson的歸納，指示可以分為人稱指示（person deixis）、時間指示（time deixis）、空間指示（space deixis）、話語指示（discourse deixis）和社交指示（social deixis）。人稱指示語“通過公開或隱含的人稱代詞把語境中所涉及的人或物與說話者、聽話者或者第三方聯(lián)系起來表明彼此間的關(guān)系?！盵3] 其中對人的指稱語的選擇涉及了說話者與聽話者地位權(quán)力關(guān)系，受到雙方親疏遠近關(guān)系的影響，反映出一定的社會文化規(guī)約性。

作為指稱語的重要組成部分，第三方指稱語選擇也有不容忽視的地位。第三方指稱語的選擇由指稱視角和相應(yīng)的稱謂兩個部分組成。根據(jù)指稱的第三方是親屬或非親屬，第三方指稱可以分為親屬指稱（例如，他的哥哥）和非親屬指稱（例如，我的導(dǎo)師）。文章主要研究指稱第三方親屬時的視點選擇機制。

在現(xiàn)代漢語系統(tǒng)中，說話人對聽話人指稱第三方時，可供選擇的視點有三個：（1）第一人稱視點：例如，我的爸爸；（2）第二人稱視點：例如，你的爸爸；（3）第三人稱視點：例如，小明的爸爸。當(dāng)小明的爸爸對他的媽媽說，“瞧瞧你兒子干的好事！”時，學(xué)漢語的外國朋友往往會納悶，鬧不清小明爸爸為什么不說“我兒子”、“我們兒子”或者“咱兒子”、“咱們兒子”，這就涉及到指稱視點選擇的問題。

關(guān)于指稱第三方時的指稱視點選擇原則，國內(nèi)較權(quán)威的研究是陳輝和陳國華發(fā)表在《當(dāng)代語言學(xué)》2001年第三期上的文章“人稱指示視點的選擇及語用原則”，文章以《紅樓夢》為語料，運用“親疏原則”和“地位原則”解釋指稱第三方時的指稱視點選擇的規(guī)律。根據(jù)中國知網(wǎng)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此文發(fā)表十多年來已經(jīng)被數(shù)千次下載，被數(shù)百次引用，其影響力之大可略見一斑。在引用此文的研究和文章中，基本上都是將其作為參考或旁證，筆者尚未見到對文章的觀點提出質(zhì)疑或挑戰(zhàn)的研究。

一、 “親疏原則”和“地位原則”的局限性

根據(jù)親疏原則，說話人在聽話人面前指稱第三方時，選取與第三方關(guān)系更近的一方的視點指稱第三方；根據(jù)地位原則，說話人在聽話人面前，指稱與雙方都有關(guān)系的第三方時要進行說話人與聽話人的地位比較，選取地位較低一方的視點指稱第三方。運用“親疏原則”和“地位原則”考察指稱第三方時視點的選擇是一個相當(dāng)復(fù)雜的過程，既要考慮第三方與說話人和聽話人是否有關(guān)系，與誰的關(guān)系更密切些，又要考慮說話人與聽話人的地位是否有差距，誰的地位更高些，綜合所有因素后確定指稱第三方時采用哪個視點。以《紅樓夢》中的對話為例，我們可以按照“親疏原則”和“地位原則”梳理出第三方人稱視點13種不同選擇。詳見下表：

例 （1）：智能兒[對周瑞家的]道：“我?guī)煾狄娏颂?，就往于老爺府?nèi)去了. ”（7/111）例句中方括號里的內(nèi)容為本文作者所加，例句后圓括號里斜杠前的數(shù)表示例句在《紅樓夢》[4] 中出現(xiàn)的章回數(shù)，斜杠后的數(shù)表示頁碼。

例（2）：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師傅那禿歪刺往那里去了？” （7/111）

例（3）：子興[對賈雨村]嘆道：“……幸而[賈敬]早年留下一子，[此子]名喚賈珍[語境內(nèi)另一第三方]，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2/27）

例（4）：黛玉忙又叫住[賈寶玉]，問道：“你怎么不去辭辭你寶姐姐[薛寶釵]呢？”（9/136）

例（5）：賈母[對賈寶玉]道：“以后再私自出門，不先告訴我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43/601）（賈寶玉的老子是賈母的兒子。）

例（6）：寶玉[對母親王夫人]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的?！保?8/388）（賈寶玉的老子是王夫人的丈夫。）

例（7）：史湘云[對賈寶玉]道：“好哥哥，你不必說話教我惡心。只會在我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林黛玉]，又不知怎么了?！保?2/443）

例（8）：賈母忙哄他[賈寶玉]道：“你姑媽[林黛玉的母親]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保?/52）（賈寶玉的姑媽是賈母的女兒，母女關(guān)系比姑侄關(guān)系親。）

例（9）：秦氏[對賈寶玉]笑道：“今兒巧，上回寶叔[賈寶玉]立刻要見的我那兄弟[秦鐘]，他今兒也在這里，想在書房里呢。”（7/114）（秦鐘是賈寶玉的表侄。）

例（10）：薛蟠忙[對賈寶玉]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也哄我，說我的父親就完了?！保?6/368）（薛蟠的父親是賈寶玉的姨父。）

例（11）：賈母便[向賈政]冷笑道：“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33/458）（賈政的兒子是賈母的孫子。）

例（12）：襲人[對王夫人]道：“論理，我們二爺[賈寶玉]也須得老爺教訓(xùn)兩頓?！?（34/466）（襲人的“二爺”是王夫人的兒子。）

例（13）：薛蟠拍著手笑了出來，[對賈寶玉]笑道：“要不說[我]姨父叫你，你那里出來的這么快！”（26/367）（薛蟠的姨夫是寶玉的父親。）

從上表可以看出，當(dāng)說話人和聽話人的地位存在差異時，指稱第三方時的視點選擇主要受“地位原則”影響，而在不考慮說話人和聽話人的地位或者兩者地位相當(dāng)時，則主要是“親疏原則”起作用。但是表中的第4種、第7種和第13種情況比較特殊，我們將進一步討論。

（一） 違反“親疏原則”

在第13種情況中，對話雙方地位等高，此時“地位原則”不起作用。根據(jù)“親疏原則”，被指稱的第三方與聽話人關(guān)系更近一些，應(yīng)該采用第二人稱視點。然而《紅樓夢》里更常見的情況是，說話者從第一人稱視點出發(fā)，用符合自己和第三者關(guān)系的指稱語來指稱第三者，尤其是當(dāng)?shù)谌呤锹犜捳叩母改笗r，如例（13）。這顯然違反了“親疏原則”。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

例（14）：寶玉也無法了，只好笑問[薛蟠]道：“你哄我也罷了，怎么說我父親呢？我告訴[我]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么？”（26/367）（賈寶玉的姨娘是薛蟠的母親。）

例（15）：[林黛玉]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xué)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我]舅舅舅母去！”（23/326）（林黛玉的舅舅、舅母是賈寶玉的父母。）

在這些例子中，親疏原則顯然不起作用。同時由于說話者和聽話者地位相當(dāng)，地位原則也用不上。對此合理的解釋是，“說話者之所以選擇第一人稱視點，可能是出于一種禮貌策略” [3] （181）。

（二） 違反“地位原則”

根據(jù)“地位原則”，地位高的說話人指稱第三方時往往采用第二人稱視角，而地位低的說話人指稱第三方時就采用第一人稱視角。但是請看下例：

例（16）：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果酒，一面忙進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秦鐘]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保?/116）

地位較低的秦可卿對叔叔輩的寶玉提及自己的弟弟秦鐘，本應(yīng)該使用第一人稱視角（請和例（9）相比較），而在此例中秦可卿卻使用了第二人稱視角，顯然是違背了“地位原則”。再如：

例（17）：鳳姐[對賈母及眾人]：“天下真有這樣標(biāo)志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你]老祖宗的外孫女，竟是個嫡親的孫女……”（3/41）

這是王熙鳳初見黛玉時在眾人面前說的一番話，雖沒有明確指明這段話是說給誰聽的，但是當(dāng)著賈母的面，應(yīng)該以賈母為第一聽話人，按照地位原則，王熙鳳比賈母地位低，在賈母面前指稱黛玉時應(yīng)當(dāng)采用第一人稱視角（如例（6）所示），而此時鳳姐說“老祖宗的外孫女”，選擇了第二人稱視角，違背了“地位原則”。鳳姐接下來的一句話是對黛玉說的：

例（18）：鳳姐[對黛玉]：“只可憐我妹妹這樣命苦，怎么[我]姑媽偏就去世了?！保?/41）

對輩分比自己低的林黛玉提及她的母親，按照地位原則，鳳姐應(yīng)當(dāng)采用地位低者的視角，即黛玉的視角（如例（11）），而此處鳳姐說“[我]姑媽”卻采用了第一人稱視角。

另外由于中華文化的特點，地位往往包括：宗族輩分、年齡長幼、社會地位高低等等不同因素，在實際語言使用中，還有“從兒稱謂”的習(xí)慣。但是無論是“地位原則”還是“從兒稱謂”，常常都無法解釋《紅樓夢》中人物錯綜復(fù)雜的地位關(guān)系，例如主人在仆人面前指稱第三方，顯然不是“從兒稱謂”而是一種權(quán)勢、地位的折射。此外，如果地位之間三個參數(shù)相互不一致時，例如輩分高卻年齡小的人在輩分低卻年長者面前指稱第三方時，按照“地位原則”就更無法進行判斷和選擇了。

（三） 兩“原則”之外的選擇

例（4）和例（7）代表了兩種比較特殊的情況，說話人與聽話人地位相當(dāng)，第三方與雙方的關(guān)系一樣或親疏距離相等，在這兩種情況下“親疏原則”和“地位原則”似乎都不具備解釋力，然而指稱第三方的視點依舊是有所選擇的，在例（7）中，如果史湘云說的是“……見了我林姐姐，又不知怎么了”，就會顯得有點缺心眼；而在例（4）中，林黛玉絕對不會對寶玉說出“你怎么不去辭辭我寶姐姐呢？”否則她就不是那個小心眼又愛吃醋的林黛玉了。

（四） 兩“原則”之間的矛盾

同時使用“親疏原則”和“地位原則”來考察指稱第三方時視點的選擇，往往就有權(quán)重分配的問題，即是優(yōu)先考慮“親疏原則”還是優(yōu)先考慮“地位原則”。如果兩條原則同時起作用，那么就容易產(chǎn)生指稱視點選擇矛盾的問題。例如，地位較高的說話者指稱與自己關(guān)系較為密切的第三方時[例（5）]，根據(jù)“地位原則”（從地位低者視角指稱）要選擇聽話人的視點（第二人稱視點），然而如果優(yōu)先考慮“親疏原則”（從關(guān)系密切者角度指稱）則應(yīng)該采用說話人視點（第一人稱視點）。再如，在地位較高的聽話者面前指稱與聽話者關(guān)系較為密切的第三方時[例（12）]，根據(jù)“地位原則”（從地位低者視角指稱）要選擇說話人的視點（第一人稱視點），然而如果按照“親疏原則”（從關(guān)系密切者角度指稱）則應(yīng)該采用聽話人視點（第二人稱視點）。

從上述例證可以看出，“親疏原則”和“地位原則”對指稱第三方時視點選擇的解釋力相當(dāng)有限，僅《紅樓夢》中就可以找到不少違反兩原則的例子。且上述兩原則操作復(fù)雜，有時候還自相矛盾，“親疏原則”無法解釋指稱第三方視點時轉(zhuǎn)向“地位原則”，而“地位原則”無法解釋（如地位相等時）又轉(zhuǎn)向“親疏原則”，因此陷入了解釋的邏輯循環(huán)。最終親疏關(guān)系和地位關(guān)系都相等時該理論對指稱第三方時視點的選擇則無法進行解釋。

二、 指示語的特征

（一） 自我中心性

仔細觀察上表不難發(fā)現(xiàn)，在指稱第三方的13種情況中，使用第一人稱視點的情況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共有8次。這一現(xiàn)象與指示的自我中心性（egocentricity）是相吻合的。自我中心性是指示語的特征之一，指在語言事件中說話者以自身的視角為中心。

語用學(xué)對指示的研究表明，我們在使用和理解指示時必須有一個明確的出發(fā)點或參照點，即指示中心（deictic center）。根據(jù)Levinson[5]（ 64），除非有其他特殊注明，否則指示中心做如下解讀：1）人物中心是發(fā)話人；2）時間中心是發(fā)話人說話的時刻；3）地點中心是發(fā)話人發(fā)話時所處的地點；4）語篇中心是發(fā)話人發(fā)話時所處的位置；5）社交中心是發(fā)話人相對于受話人或第三者的社會地位。自我中心性是指示最根本的特性，所有對于指示的解讀都應(yīng)以此為前提。

按照指示的自我中心性原理，人們在指稱第三方時首先是以說話人為中心，選擇第一人稱視點。只有在選擇第一人稱視點不合時宜或者不能實現(xiàn)其語用功能的時候人們才放棄第一人稱視點，繼而進行第二次選擇。在上表中只有前三種情況的人稱視點選擇是言內(nèi)行為，第一種情況中指稱的第三方只與說話人相關(guān)，自然選擇第一人稱；第二種情況中因為第三方只與聽話人有關(guān)系，因此選擇第二人稱視點；第三種情況中由于第三方與說話人和聽話人都沒有關(guān)系，只能放棄第一、二人稱視點而選擇與第三方相關(guān)的人稱視點。除了這三種情況之外，選擇說話人還是聽話人的視點來指稱第三方就涉及到指示映射現(xiàn)象。

（二） 指示映射現(xiàn)象

指示語在使用過程中，指示中心并不總是以發(fā)話人為中心，有時也會發(fā)生轉(zhuǎn)移，常見的情況是將指示中心轉(zhuǎn)移到受話者，但也不排除轉(zhuǎn)移至?xí)拝⑴c者以外的人或物上，Lyons稱這種現(xiàn)象為“指示映射”。在很多情況下，這種映射現(xiàn)象正是因為發(fā)話人的心理情感傾向變化而引起的，這種情感傾向的變化包括語用移情與離情。

1. 語用移情

“移情”這個概念最早出現(xiàn)于德國的美學(xué)研究中，它同時也是個心理學(xué)術(shù)語。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看，“移情”指產(chǎn)生與他人的情感相接近的情感體驗，相當(dāng)于情感共鳴。最早把“移情”引入語用學(xué)領(lǐng)域是何自然先生，他提出了語用移情（pragmatic empathy）這一概念。語用移情是指“言語交際雙方感情相通，能設(shè)想和理解對方的用意，站在對方的角度來編碼和解碼”[6]。語用移情涉及說話人如何刻意對聽話人吐露心聲、表達用意，聽話人如何設(shè)身處地來理解說話人言談的心態(tài)和意圖。語用移情的微妙之處是說話人或者聽話人總是能從對方的角度進行語言的編碼和解碼。

運用語用移情理論可以比較有說服力地解釋當(dāng)說話人的地位比聽話人高的時候，說話人更傾向于采用聽話人（第二人稱）的視點來指稱第三方（上表中的例（5）、例（8）、例（11）的情況），因為這么做能縮小兩人的情感距離，表現(xiàn)出說話人的禮貌和對聽話人的尊敬，以便更好地實現(xiàn)其言外的語用意圖。

運用語用移情理論去分析前面提到的違反“親疏原則”和“地位原則”的例子，我們會發(fā)現(xiàn)各例中人稱視點的選擇都在一定程度上通過語用移情表達出言外之意，取得了最佳語用效果。在例（15）中黛玉告訴寶玉說“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而不說“我告訴你父母去”，言外之意是在提醒寶玉，“你父母是我的舅舅舅母，他們會替我做主，會好好管教你的?！崩?7）是黛玉初入賈府時鳳姐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的前一句話。在《紅樓夢》中，只要有賈母在場，八面玲瓏的鳳姐說的每一句話幾乎都在討好賈母，逗老太太高興。這句話也一樣，“況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竟是個嫡親的孫女”，選擇賈母的視角指稱黛玉，其移情的效果不僅讓賈母聽著舒心高興，也拉近了黛玉和賈家的距離，順便還討好了其他幾位嫡親的孫女，實乃一舉多得。此時如果鳳姐選擇第一人稱視點，說“況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我的小姑子，竟是我的親妹妹”，就非常不合時宜，會讓人大跌眼鏡的。例（18）是接下來鳳姐對黛玉說的話，要表達對黛玉的同情?！爸豢蓱z我妹妹這樣命苦，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庇谩拔颐妹谩倍挥谩澳恪?，用“姑媽”而不用“你母親”，完全是為黛玉著想，暗示著“你是我妹妹，你母親是我的姑媽，我和你分擔(dān)失去她的痛苦。”如此一來還能讓在一旁聽著的賈母以及眾姐妹體會到王熙鳳對黛玉的關(guān)懷與照顧，頗顯王熙鳳的處事得體，思慮周全。

需要說明的是“移情”與指示的自我中心性并不矛盾，而是在后者基礎(chǔ)上進行的一次語用選擇，“在發(fā)話者選擇人稱指示來自稱或稱呼他人時，可以以自我為指示中心，遵循人稱指示的自我中心性原則，也可以為了滿足一定交際目的而選擇以受話人甚至第三者為中心”[7]（45） 。所以“移情”的結(jié)果不一定就是選擇第二人稱視點，也可以保留使用第一人稱視點（如例（18））。

2. 語用離情

與語用移情在人際交往中拉近雙方的距離，努力產(chǎn)生“趨同”效果相反，交際雙方或多方有時力圖實現(xiàn)情感或心理“趨異”，體現(xiàn)為情感或心理上的排他性甚至對立，產(chǎn)生語用離情。冉永平老師首次提出了語用離情的概念，“人稱指示語的語用離情功能在于體現(xiàn)說話人和所指對象之間在情感或心理方面的離異，從而制造雙方之間的社交距離”[8]。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語用離情可以制造或拉大交際雙方之間的情感距離，表達說話人的冷淡和疏遠?？吹奖疚拈_頭小明的爸爸對他的媽媽說，“瞧瞧你兒子干的好事！”時，中國人都明白此時小明一定是干了件壞事，他爸爸不由自主地采用了語用離情的手法，旨在告訴小明的媽媽她和兒子的距離更近，對兒子干的壞事應(yīng)負有更大的責(zé)任。試想一下如果小明干了一件令人引以為豪的事，當(dāng)爸爸的通常會說，“我兒子真是好樣的！”此時就沒有必要使用語用離情去放大自己與兒子的距離，而是運用語用移情來實現(xiàn)“趨同”效果了。

運用語用離情可以為上文中“親疏原則”和“地位原則”都管轄不到的情況（如例（4）和例（7））提供解釋。當(dāng)說話人與聽話人地位相當(dāng)，第三方與雙方的關(guān)系大致相同或親疏距離大致相等時，指稱第三方的視點依舊有明確的選擇性，在例（7）中，史湘云對寶玉說“見了你林妹妹”，在例（4）中，林黛玉對寶玉說“你怎么不去辭辭你寶姐姐呢”，她們都有意違反指示的自我中心性，而選擇語用離情手法來體現(xiàn)說話時第三方與聽話人的關(guān)系比和自己的更近。

三、 結(jié) 語

人稱指示是人際關(guān)系的潤滑劑，是社交場合不可忽視的語言要素，是反映交際者情感態(tài)度的重要標(biāo)尺。指稱語的選擇對分析文學(xué)作品人物關(guān)系與性格、解讀現(xiàn)實語料中的人物權(quán)勢地位關(guān)系有重要作用，也是進行會話分析以及翻譯評估的有效元素。通過對《紅樓夢》人物對話中指稱第三方時的人稱視點的類型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首先，人們在指稱第三方時對人稱視點是有所選擇而不是隨意的；第二，對于人稱視點的選擇機制，用“親疏原則”和“地位原則”的解釋存在著很大的局限性，且不說兩原則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是矛盾的，單從《紅樓夢》中就可以找到許多違反其中一條原則或者不符合兩條原則的例證；第三，比上述兩原則更具解釋力的是指示語的兩大特征，即指稱的“自我中心性”和產(chǎn)生“語用移情”與“語用離情”的指示映射現(xiàn)象。

總之，人們在交際中總是從人稱指示的“自我中心性”出發(fā)，選擇能表達其語用含義的最佳視點來指稱第三方，以靈活調(diào)整交際距離，實現(xiàn)不同語境下不同的交際功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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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高生文）

Abstract： Based o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the present research sums up and analyzes the different types of choices of the third party personal deixis and finds out that the third party personal deixis is picked up on purpose rather than at random and that the principles of power and solidarity fail to provide satisfactory explanations in that the principles contradict each other on some cases and are frequently violated or get out of control on the other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personal deixis， including the egocentricity and deictic mapping such as pragmatic empathy and pragmatic deempathy， provide better explanations on the pragmatic mechanisms of the choice of the third party personal deixis.

Key words： personal deixis； principle of power； principle of solidarity； egocentricity； pragmatic empathy； pragmatic deempat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