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宇嵐

上篇：用數(shù)學發(fā)現(xiàn)敘事的秘密

文學作品的細節(jié)固然重要，但作品的結構則是故事和細節(jié)賴以成立的根本。在圖畫書閱讀中，這是培養(yǎng)兒童元認知能力必不可少的關鍵。數(shù)理邏輯在這里就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打瞌睡的房子》是一本經(jīng)典圖畫書，講述的是在一間屋子里，所有的角色都在睡覺，在睡夢中，這些角色逐一堆疊上去，形成一個金字塔式的結構，最后一只跳蚤打破了這個格局，房子也從睡夢中蘇醒過來。

這本書有寶塔詩般的語言，以及畫家在畫面里隱隱綽綽預先埋下的伏筆——跳蚤。作者煞費苦心地安排了不少細節(jié)，比如封面的房子像長著一張瞌睡的臉，天氣和光線的變化，房子醒來后“表情”的變化等等。種種刻意經(jīng)營，使得這本書成為親子閱讀的絕佳選擇。

圖畫書親子閱讀中有一個成為“教條”的重點：細節(jié)。由于圖畫書的目標讀者首先是兒童，而圖畫書作者又經(jīng)常帶著兒童調(diào)皮、好奇的氣質(zhì)，所以很多圖畫書都有一些小細節(jié)、小驚喜。不知不覺間，在親子閱讀或者早期閱讀教室中，有一條評估閱讀效果的標準是：兒童是否能發(fā)現(xiàn)這些細節(jié)。甚至不少成人形成了一個極端的看法：幾乎所有孩子都能輕易發(fā)現(xiàn)成人容易忽略的細節(jié)。

細節(jié)大體上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在畫面和文字上占據(jù)很少的分量，但對故事推動起到關鍵作用的信息；一種是無關故事大局，少之無妨、多之增色的趣味性信息。這兩者分別對應著不同的閱讀能力，只有認識并區(qū)分其中的差異和聯(lián)系，才能在親子閱讀中做正確的引導和選擇。

但這次，讓我們首先關注這本書迷人的結構——將孩子吸引到故事中的真實力量。

在很多成人看來，這本書有著一目了然的敘事結構：每一頁都會有一個角色堆疊到前一個角色上方，而每一個角色都比前一個角色的體量要小。

在數(shù)學中，這種按一定規(guī)則組織、可預測的序列叫做“模式”。模式將作品從二維的紙面提升起來，以立體的形象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使得我們可以仰視它、平視它、俯視它、進入它、離開它……模式在文學作品中是復雜多變的，但兒童可以在圖畫書中感受、探索模式，從而理解、揣摩作者敘事的方式，而不僅僅是理解故事本身。

在和孩子一起閱讀《打瞌睡的房子》這本書時，講述者可以從孩子的反應中明確地感受到這本書對孩子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正是來自于這本書的模式，在語言、情節(jié)發(fā)展上引發(fā)的預測、引導、印證的心理過程，也來自于

這種模式在畫面上營造的秩序和

美感。

那么，如何讓兒童在圖畫書中感受、探索模式？如何將閱讀與數(shù)學互相滲透，實現(xiàn)藝術思維和數(shù)理思維的合奏？如何讓孩子既能進入故事其中感受故事，又能跳出故事思考創(chuàng)作者的構思？元認知又在孩子的閱讀能力培養(yǎng)中發(fā)揮怎樣的作用？

中篇：教學的細節(jié)和方向

教學是聚焦于此刻，蔭蔽過去和未來的互動。教學這個詞是如此復雜，涵蓋的情況是如此豐富，以至于從來沒有一種理論可以完美地解釋它。

閱讀經(jīng)常被認為是一件私密的事情，親子閱讀也往往是一種私密的狀態(tài)。但我們換個角度，如果把閱讀視為信息輸入的途徑，閱讀過程的共享和反饋視為信息輸出的途徑，那么，集體閱讀會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加入到閱讀中的各種噪音，豐富了閱讀參與者對讀本的理解。在早期教育階段，這可以視為中國特色集體教學的一大價值。

我對《打瞌睡的房子》做了一個規(guī)劃，大體上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閱讀圖畫書；第二部分，引入數(shù)學概念，和孩子一起分析圖畫書的結構，讓孩子從結構中跳出來審視結構；第三部分，嘗試利用相似的結構來創(chuàng)作新的故事。然后我就去幼兒園“借”了6個孩子（大班上學期，5～6歲）。

關于圖畫書閱讀，我聽過很多說法。有人說，小小孩沒必要了解思辨方面的東西；有人說，圖畫書不應該肢解得支離破碎；有人說，要完整地朗讀文本才能領會圖畫書語言的好處……這些爭論，和講授式教學、探究型教學、個人化教學、合作式教學究竟孰優(yōu)孰劣的爭論有異曲同工之處，它們或者是出于對某一種做法（這種做法往往在初期是有效的，然而隨著情況變化逐漸出現(xiàn)弊端）的叛逆，或者是出于對某一種新認識的回應。已有研究證明了不同的教學建議有不同的價值，并不存在某種絕對的教學原則。而我遵循一個或許稍嫌單一的評估方法：看這個教學建議在教學情境下是否能促進學習者的理解。

讓我簡單地概括一下教學的第一部分：閱讀圖畫書。不同的書適合不同的閱讀情境，《打瞌睡的房子》就是一個適合多人卷入的文本（相比之下，《爺爺有沒有穿西裝》可能就屬于另外的情況）?！洞蝾姆孔印啡绻谒矫芮闆r下閱讀也許會非常無聊，但是在集體閱讀中，孩子互相分享發(fā)現(xiàn)、發(fā)表看法、傳染情緒，他們簡直對這本書有說不完的話！

在第二部分，我直接向孩子們介紹了記錄故事的數(shù)學方法。

我：你們還記得情節(jié)嗎？

孩子：記得。

我：那我們回憶一下，故事的題目是什么？

男孩1：睡覺的房子。

我：是的，打瞌睡的房子。房子里有什么？（出示空白房子圖）

孩子：有床。

我：我們想想情節(jié)是怎么開展的。床上有誰？

孩子：老奶奶。

我：好，我要把老奶奶畫上。老奶奶非常難畫，但是沒關系，我可以用數(shù)學的方式畫。

孩子：數(shù)學的方法？

我：嗯。什么是數(shù)學的方法呢？就是特別特別簡單的方法（笑）。

男孩1：我知道了，就是先畫一個圓頭，然后畫幾只手，然后畫一豎，然后畫幾只腳。

我：你的方法非常簡單，但是我會畫得更簡單。

男孩1：哦？

我：你們還記得老奶奶怎樣躺在床上的？

孩子們紛紛在空白圖上比劃，我就畫了一個橢圓：“畫好了！”

孩子們大叫：“一點都不像！”

我：可是老奶奶就是這樣躺著，頭頂著床頭，腳頂著床尾。我們就用這個橢圓表示老奶奶吧。老奶奶上面是誰在打瞌睡？

孩子：小男孩！

我：誰用數(shù)學的方法把小男孩畫上？

孩子們熱情地投入到“用數(shù)學的方法畫出故事”的過程中去，他們討論了角色出現(xiàn)的順序，計算角色的數(shù)量，比較不同角色的體量、不同橢圓的大小和高寬，將這些橢圓調(diào)整到符合故事情節(jié)的狀態(tài)。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探索了數(shù)概念、測量、模式等各種重要的數(shù)學概念。所有這些討論，都和故事情節(jié)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當他們完成作品時，我問：“你們畫的都是哪些人？”

大家按順序解釋了每個橢圓代表的角色。我說：“那我有個問題，這些都是橢圓，你們怎么知道它們其實代表了不同的角色呢？”

他們的解釋：因為不同的角色躺在不同的位置；“因為跳蚤最小，老鼠比跳蚤大，貓比老鼠大……老奶奶最大?！?/p>

我總結說：“對，現(xiàn)在大家都會數(shù)學的方法了。雖然我們畫得很簡單，但有了長度、位置這些標準，我們一眼就能夠看出來，這些橢圓分別代表哪些角色。”

然后我又拿出數(shù)棒，請他們用數(shù)棒把這個故事擺出來。因為數(shù)棒是結構化的，這個挑戰(zhàn)要比畫圖簡單得多。每個孩子都分到一塊數(shù)棒，很麻利地共同擺出了一個三角形。

我再次請他們描述每塊數(shù)棒代表的角色，也再次拋出同樣的問題：“我看到的都是數(shù)棒，你們怎么知道他們代表的角色呢？”這個問題難不倒他們，并且這次他們的解釋更為清晰。

我：“你們看數(shù)棒擺成了什么形狀？”

孩子們說：“三角形、金字塔、樓梯、天橋、‘反復的扶梯、山、餅干、披薩、甜筒冰淇淋?！?/p>

我請他們講一講為什么像這種東西，孩子們逐漸意識到，這些形狀都是“下面的邊最長，然后變短，最上面形成一個尖”。這些數(shù)學語言雖然不規(guī)范，但已經(jīng)足夠表達他們數(shù)學上的認識，并在他們之間形成了共識。

我總結說：“現(xiàn)在你們知道了，我們這個故事是有形狀的。這是個有形狀有結構的故事。我們可以用這個形狀編出很多新的故事，而且我們還可以把形狀變一變呢?！?/p>

模式是數(shù)學中的重要概念，不妨說，數(shù)學就是關于模式的學科。我們從出生伊始，就在不同的水平上不斷探索這個世界上的模式，來形成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并適應這個世界。模式無處不在，在自然之中，在現(xiàn)實和社會之中，也在我們的精神產(chǎn)品和精神世界里，文學作品也不例外，雖然有時會非常隱晦，難以識別。對模式的感知和探究能力決定了我們分析思考的能力。有了模式能力，我們不但可以感知美，也可以探究美是如何形成的。在這個活動中，孩子們初步了解到作者是如何組織故事的，在這個基礎上，他們可以發(fā)展對文本的進一步思考。

順便介紹下如何促進討論的通用策略：轉(zhuǎn)述——教師重復孩子的話；復述——請其他孩子復述某個孩子的話；追問——你是否同意他的看法？為什么？推進——改變問題中的一個條件，再次提出問題。

南京第一幼兒園東恒陽光分園老師和孩子們熱情參與此次活動。這些孩子用良好的閱讀基礎和語言表達能力、高度的專注力和活潑的思想，塑造了靈活的教學空間。

下篇：為了理解的教學

從閱讀故事，到熟悉故事，到發(fā)現(xiàn)敘事模式，到自主運用模式仿編故事，到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模式創(chuàng)作故事，這是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既需要教師的支持，也需要充分的時間讓幼兒思考與理解。因為哪怕教師舌燦蓮花，或拿出無數(shù)鷹架幼兒的絕技，都不能代替幼兒自身的思考。

對于模式這個概念來說，培養(yǎng)幼兒關注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培養(yǎng)他們有意識地尋找模式的思維習慣，遠比簡單地提煉出模式讓他們模仿重要得多。

對于教學來說，以理解為目標的持之以恒的啟發(fā)式教學，激發(fā)幼兒持久而主動的學習興趣，遠比一兩次顛覆式的教學活動重要得多。

我的教學是一個壓縮的過程，可以在許多維度上更充分地展開，也應該更充分地展開。

如果閱讀本文的幼兒教育工作者跟我有一樣的想法，那么我們可以繼續(xù)回到活動本身。

在活動的第三部分，我請孩子們運用這個形狀創(chuàng)作故事，但提出了兩點要求：

1. 要把這個形狀倒過來；

2. 既然形狀倒過來了，故事也要有不一樣或者相反之處。

把形狀倒過來，就是一個倒金字塔形狀，也就意味著最下面的角色體量應該最小，最上面的角色體量應該最大。這個在孩子們之間很容易達成共識。即使孩子們總是忍不住游移到自己最喜愛的動物身上，只要提醒他們這個形狀，就很容易回到正軌上來——事實上，其他孩子也會積極地提醒。

在遵守這個結構的前提下，讓故事有不一樣或者相反之處，這個需要孩子有一定的文學經(jīng)驗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在我臨時組建的這個學習共同體內(nèi)，這一點是比較缺乏的，或者是，無論從哪里選來一批孩子，他們都會缺乏對應的經(jīng)驗。為什么呢？因為這不是他們習慣的，從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講自己的故事），或直接的文學經(jīng)驗（模仿現(xiàn)成的故事情節(jié)）中生發(fā)出來的故事，而是要求他們結構性地創(chuàng)造一個新故事。

最終，在我不得已的強力干預（提供有點像馬戲團的空白房子圖、討論瞌睡的房子和馬戲團氣氛的異同）下，孩子們決定編一個《熱鬧的馬戲團》的故事。之后，創(chuàng)作故事的過程相對來說就比較順利了。動物們表演疊羅漢，最下面的是大力士小螞蟻，最上面是大恐龍，大恐龍?zhí)罅?，把馬戲團的頂都掀翻了，所有的動物都倒下了。孩子們用同樣的“數(shù)學的方法”記錄下了自己的故事。

之后，我讓孩子們用數(shù)棒擺出兩個故事，比較他們的異同。以下是孩子們的分析：

都是三角形；都有6個角色；結局是一樣的，大家都翻倒了；一個是從小到大，一個是從大到小，兩個故事的形狀是對稱的。

在最后，我讓他們看一下《打瞌睡的房子》的書，每翻開一頁，他們發(fā)現(xiàn)就會多一種動物堆疊上去。他們也一致同意，如果要把《熱鬧的馬戲團》畫成一本書，那么每翻開一頁，也會多一種動物堆疊上去。活動就這樣倉促結束了。但就這個活動可以討論的問題還很多。

這個故事的模式是非常簡單的，雖然我們還可以找到很多不同的變種，比如《拔蘿卜》的故事，也是類似的結構。從文學角度看，這個結構談不上高級，我們討論這個結構的目的，首先在于培養(yǎng)孩子的模式意識；其次是要讓孩子逐漸認識到，好的故事不是自然生長的，而是有創(chuàng)作者精心的構思，邏輯嚴謹?shù)慕Y構是好故事的根本。

至于為了理解的啟示性教學，以及如何啟發(fā)孩子持久而主動的學習興趣，那是一個可以無止境探討的大問題。

（作者單位：江蘇寧誼幼兒教育研究發(fā)展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