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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知鸞鳳鳴

        2017-06-27 08:19:43南山
        飛魔幻A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東宮太子

        南山

        楔子

        斜陽漫漫,已近黃昏,頭頂樹上的蟬卻仍不知疲憊地鳴唱著,細風拂過,偌大的府邸空空蕩蕩,有一種荒頹的冷清。白晼席地坐在樹下繡一只香囊,那香囊的布料是通透的白,上面卻點綴著幾朵艷艷的紅梅,如血地盛開著。

        宋禹安過來時,白晼正繡著一朵紅梅,等宋禹安蹲下身來輕聲說她多年不改喜好時,她方愣愣地抬頭。那黑壓壓的眼眸里竟沒有一點光亮,連針扎到了手也不覺,任由血珠流到香囊上去給紅梅添色。

        宋禹安不動聲色地掏出一方素凈的帕子包住她流血的手指,認真地注視著她的眼。白晼心里有一瞬的墜空感,飄飄忽忽的,沒有著落。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這樣溫柔而認真地瞧著她,仿佛是洞房花燭之夜剛挑開新娘蓋頭的郎君。

        頭上寒蟬依然凄切,如泣如訴。

        如果要講白晼與宋禹安的故事,大概要追溯到多年以前的一個初春,那一年白晼剛剛十歲。白晼的父親白琋是太子太傅,而宋禹安身為貴族子弟,聰穎好學(xué),被選為太子陪讀。

        白晼母親早逝,是父親辛苦伴她長大。父親在初任太傅的時候,常常在東宮留到很晚,她每晚都坐在門口等到后半夜方歇。那時她父親年紀尚不算很大,但因才學(xué)淵博,在朝中德高望重,皇上知道此間情況后,特許她在父親教學(xué)時入東宮玩耍,等父親一起回家。

        那一日,陽光甚好,滿城柳絮紛飛,她被父親牽著第一次去到那等繁華之地,金碧輝煌,令人應(yīng)接不暇。父親去給太子上課之后,她便被東宮里的婢女領(lǐng)到后花園玩耍?;▓@里小橋流水,她坐在小河邊脫了鞋襪將腳伸進去踢水玩。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天上的游云是一絲一絲的白色。

        其實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只知道醒來后一抬頭便看到旁邊白玉橋上有兩個少年倚欄而立。一個穿著玄色的衣服,站姿甚是隨意,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眼睛里全是新奇。另一個穿著深藍的衣服,漆黑的瞳仁隱在纖長的睫毛里,漠然而冷淡。

        不知該說她天真還是遲鈍,她坐在原地許久,只是這樣和他們對望著,既沒有記起來行禮,也沒有想到先把鞋穿上??偠灾斡戆哺f的第一句話就是輕描淡寫的四個字——“不知羞恥”。

        白晼從未被說過這樣重的話,在一愣之后,慢慢站起來,哭得差點暈厥過去。直到父親過來給洛鈞和宋禹安賠禮道歉之后,將她抱到懷里,讓她半靠著自己,彎腰給她穿上鞋襪,她仍在小聲抽泣。后來,還是洛鈞讓人拿來一包蜜餞給她,才總算讓她破涕為笑。

        或許人總是要這樣給自己找麻煩,那一天她回去后未記起洛鈞的笑臉,卻只記得那如芝蘭玉樹的少年淡漠地看著橋下的她,眼中還有淡淡的嘲諷。

        夜里,她趴在窗邊望著滿天星辰,明明是要就寢的時刻,心卻蹦跳得越來越歡快。

        時間如流水般從指間淌過,她去東宮的次數(shù)多了,與太子洛鈞以及宋禹安都漸漸熟起來。洛鈞性格外向有些貪玩,但宋禹安與他截然不同,明明只是陪讀,念書卻比他用功得多,性喜靜,不太與人來往。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洛鈞跟她嬉鬧,而宋禹安站在一邊走神或觀望。

        沒有人知道她在大笑時為什么喜歡四處觀望,那不過是因為她忍不住想要看他一眼,卻怕人窺探出她的小心思罷了。

        有一次,太子在皇上問書時未答出來,皇上氣惱不已,將她父親罰俸半年,令太子閉門念書,連宋禹安也挨了板子不得已回府休養(yǎng)。

        平生第一次,她獨自在府里時,心里所念的人不止有父親。她將幾瓶傷藥放在手里反復(fù)捏搓,手心里全是汗珠,面前的書攤開幾個時辰卻一頁都沒有翻開過。最后,她安慰自己,不過是禮貌性地去看看而已,不要緊的。她努力以這理由說服自己,終于在黃昏時分執(zhí)意坐上轎子出了門。

        宋府的門前富貴又冷清,看門的家丁點頭哈腰地將她迎進去,又頗為慚愧地告訴她家主與夫人皆去了將軍府上赴宴,如今還未回轉(zhuǎn)。她年紀幼小,并不大懂得這其中的深意,只是在見到趴在床上淺睡著的還在發(fā)著燒的宋禹安時,在驚詫間領(lǐng)會了一點點殘酷。

        宋禹安病得糊涂,身邊卻空無一人,白晼來不及和他家下人生氣,便吩咐自己人去找盆和毛巾打一盆井水過來。她身體不好,每每生病,父親皆是親自照顧,一宿一宿地不睡。這么多年,她雖不知原理,卻多少知道一點做法。

        她連毛巾也擰不干,卻不讓人插手,自己又一點點擰了,踮著腳去夠睡在床里邊的宋禹安,疊成長條放在他額頭上。

        滾燙的身體驟然接觸到一點冰涼,宋禹安迷迷糊糊地揚手向這涼意的來處抓去,卻抓到一只柔軟的手,他心里一暖,喃喃念著:“娘……”

        第一次被人抓住手叫娘,白晼再遲鈍也窘迫起來,她奮力掙脫他的手欲奪門而逃,卻突然慢下了腳步。那一聲柔弱無助的“娘”勾起她的回憶,那些已覆滿塵埃的記憶如刀尖般扎在心上,讓她的眼淚如盛夏的大雨般,大滴大滴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宋禹安醒來后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白晼蹲在他房門口哭得驚天動地,而府里一大半人都圍著她小心翼翼地安慰逗樂,反而他這個傷者無人過問。

        宋禹安承認自己昏了頭,他竟掙扎著下了床,在遣散下人后,又將一方潔白的手帕遞向了白晼。女孩抬起頭,滿面淚痕,一雙眼睛卻清澈見底,如一方水光粼粼的碧潭。她這樣無助的模樣,竟讓他心生憐意。

        宋禹安頭一次如此心平氣和地對待白晼。他趴在床上,白晼搬了腳凳坐在床下,趴在他床邊,兩人在漸沉的夕陽中絮絮而談。也就是在那時,白晼才知道宋禹安也是沒有母親的人。他母親在生他時難產(chǎn)而逝,他身為庶子長大,走到今天已經(jīng)歷盡艱辛。

        她那時就想,她要陪在他身邊,一輩子對他好。

        她那樣純真地喜歡著他,而她的少年卻一無所知。

        宋禹安和洛鈞決裂已經(jīng)是五年后的事情了,那一年宋禹安和洛鈞都已及冠,她父親也卸了擔子安心在家養(yǎng)老。

        那一年,朝中發(fā)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苧淵侯的一個已到入仕年紀的侄子,在街上打死了人。按照朝廷的慣例應(yīng)是賠償損失,父母罰俸,那一次亦是如此做,皇上將這樁小事交給了洛鈞去辦。

        洛鈞井水無波地打理妥當后,興沖沖地跑去和宋禹安說,本指望他能給點鼓勵及贊揚,卻不料宋禹安板著臉一本正經(jīng)地將他教訓(xùn)了一番。

        “為官者乃是為天下蒼生,為國泰民安,如此品德敗壞之人豈能入仕?”

        洛鈞一愣,緩緩說道自己也知這規(guī)定不妥,但這條例已延續(xù)百年非一朝一夕可更改,更何況苧淵侯手握重兵,底下封邑也大,恐引起朝政不穩(wěn),所以才只判了推遲一年入仕。宋禹安不為所動,執(zhí)意認為應(yīng)殺一儆百,以雷霆手段打壓此等不良風氣,以肅正朝綱。他說洛鈞優(yōu)柔寡斷是無能,洛鈞說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們誰也不能說服誰,最終大打出手。

        打架的場景是如何壯烈,白晼并未看見。等她入宮時,爭斗已經(jīng)進入了尾聲。

        夕陽西下,天邊是一片壯烈的殘紅。宋禹安被侍衛(wèi)反剪了雙手帶走,洛鈞站在一大堆侍衛(wèi)與太監(jiān)、宮女中間望著他,臉上全是茫然與無措。

        兩人如兒時般灰頭土臉,卻不再是兒時那般私下嬉笑逗樂無人理會。

        最后,宋禹安回頭深深地看著洛鈞,是一種極復(fù)雜的眼神,其中還夾雜著些許溫柔。

        “太子殿下,我跟您打賭,總有一天我會廢除那些只屬于貴族王孫的特權(quán),這天下本是天下人的天下?!?/p>

        他為這句話挨了侍衛(wèi)重重一記耳光,手勁之重讓他嘴角有了些血跡,但他只作不覺,昂首挺胸向前,好像不是做階下囚,而是走上了一條輝煌的大道。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側(cè)頭看白晼一眼。

        洛鈞站在原地極嚴肅地目送他離去,然后用一種冰冷如刀的眼神環(huán)顧四周,而后輕輕說道:“方才那句話本殿下沒有聽過,你們也沒有聽過。關(guān)于此事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你們自己清楚。若有違者,休怪本殿下無情?!闭f完,他扭頭看了白晼一眼,似乎想對她說什么。然而,他猶豫良久,最終也只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吩咐下人送她出宮。

        白晼心中有許多話要說,但在那一天那一刻看著洛鈞離去的背影,卻莫名地覺察出一絲悲涼來。她突然明白過來,她再不能這樣隨便地入東宮來了,這是屬于太子的宮殿,不是酒樓茶館,是一種權(quán)威的存在。

        回去后,白晼求父親救宋禹安。這位昔年的太子太傅坐在棋盤前安然收子,棋盤上交錯零落的黑白一左一右進入各自的棋盒,他只淡淡地告訴她:“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旁人驚擾不得?!卑讜枦]有聽得很懂,但父親不會出手的意思已經(jīng)很清楚,她懨懨地歸房,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成眠。

        第二天黎明,她終于決定再去一趟東宮去求洛鈞。她起身時天上隱隱星辰未歇,府中偶有雜役活動的聲響,她疾步繞過人聲,從后門往東宮而去。

        她一路如以往那般暢通無阻,只到了東宮門前卻被攔下。侍衛(wèi)的臉冷漠無情,看不出更多的意思,白晼沒有任何辦法,她有點想哭,卻又拼命忍住眼淚。她深吸一口氣,望著東宮朱紅的大門,終于長跪下去,重重叩首。

        她朗聲道:“臣女白晼求殿下看在過往情分上,出手相救?!?/p>

        額角淌下鮮血,她卻仍死心眼地一遍遍以頭相擊。

        在重復(fù)第十次時,一只修長溫熱的手扶住了她的額頭,她盈盈抬首,眼中含淚。洛鈞發(fā)未梳,一身單衣,披著一件外袍站在她身前,右手上還有從她額頭上沾的殷紅的血。他看著她的目光如黎明的天色,明暗交織的背后似乎有什么東西要噴薄而出。

        “宋禹安無需本殿下相助,他自有他的歸處?!彼绱苏f道,“反倒是你,晼晼,你可有想過你的歸處?”

        他們?nèi)缍嗄昵鞍銓σ暎砗蟪抗忪湮?。洛鈞扯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蹲下身去輕輕披在了她身上。

        “若你當真如此喜歡宋禹安,就該與我劃清界線?!彼p嘆一聲,“以后不要再來了?!?/p>

        白晼似懂非懂。

        那天正午,皇宮有消息傳出,二皇子洛允入御書房面圣,力陳宋禹安之才,與皇上爭執(zhí)數(shù)小時,最終宋禹安得以被釋放。

        宋禹安是被二皇子洛允帶上仕途的,在官場中他處處維護、提點與輔佐二皇子,飲水思源,誠然是個忠心耿耿的臣子。白晼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昔年對洛鈞說過的話,他說洛鈞永遠是他的太子殿下,但如今兩人卻形同陌路。

        洛鈞也一反常態(tài),在打壓二皇子的人時,并沒有忽略過宋禹安,反而把宋禹安當做重點防護對象。朝上兩人你來我往,刀光劍影,明里暗里皆是權(quán)力的爭奪。

        宋禹安確有大才,其實論能力,洛鈞是比不過他的,更何況還有一個有賢能,且支持者眾多的二皇子站在他身后。他逐漸嶄露頭角,除卻洛鈞幾次一針見血的打壓外,仕途還算是坦蕩。

        白晼深在閨中,從宋禹安與洛鈞分道揚鑣后足有一年多未見過他。再相見,就已經(jīng)是丞相胡忠翎被下獄的驚世大案。

        胡忠翎乃是陳安侯之后,貴族入仕,處世靈活,頗有些手腕,再加上有家族勢力推波助瀾,一路官至丞相,卻因一件小事落在了二皇子手上,被宋禹安連些早處理妥當?shù)年惸昱f事都一并牽了出來,羅列出了大大小小幾十條罪狀,用詞用語犀利冷冽,沒有轉(zhuǎn)圜余地。

        胡丞相或許是有點樹大招風,但到底樹大根深,哪里是如此容易就跌倒的人?不過一個月,一樁極其慘烈的人命案便被扣在了宋禹安頭上。死者是正在遭受宋禹安審問的一名犯人,本來已經(jīng)問得差不多了,卻突然慘死在獄中,身上血跡斑斑,沒有一處好肉,明顯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丞相黨眾在朝上大義凜然,慷慨陳詞,將那犯人的死狀描述得繪聲繪色,連皇上都不禁皺了眉頭,當即下令將宋禹安禁足在府,徹查此事。

        胡翎安是洛鈞用得最多的人,此事算是二皇子黨與太子黨的第一次正面交鋒,輸則失半壁江山,估計至皇帝死都不會再有翻身的力氣。能不能得登大寶,這一仗至關(guān)重要。

        中間種種暗流涌動,白晼并不知情。她在深閨中消息不靈通,等她偶然得知此事,已經(jīng)是宋禹安被押入監(jiān)牢候?qū)彽臅r刻。那一日她正與幾個女伴一起試胭脂水粉,聞言手里的胭脂盒砰然落地,里面淺紅色的粉末撒落一地。

        她提著裙子便跑,只留身后的疾呼,那大概是她最勇敢而無所畏懼的年華。她匆匆跑到大理寺,查辦此事的洛鈞正在里面辦公,見到她眸色一沉,便揮手令人將她趕出去。

        她掙扎著大喊:“洛鈞,宋禹安的為人你最清楚,他并不是這樣的人……”

        她話還未說完,便遭旁邊侍從呵斥:“太子殿下的名諱豈是你叫的?不知死活!”

        洛鈞出聲喝止了下人欲掌摑她的行為,從書案后站起來,緩步走到她跟前。他用帕子替她抹去臉上如連珠子的淚水,手卻在她臉上停駐了許久。直到白晼再次低聲懇求她放過宋禹安時,他方不動聲色地將帕子放回懷中。

        “來人,”洛鈞轉(zhuǎn)身回到書案前,聲音輕淡,“好生將白小姐送回去。”

        她當時不明白為何洛鈞要將“白小姐”三字咬得格外重,也不知那幾個送她歸府的下人為何前后態(tài)度截然不同。等她知道時,一道明黃的圣旨已經(jīng)抵達了白府。

        太子成年必須立妃,而皇上在眾多大家閨秀中挑中了與太子一同長大的白晼。她有著不凡的家世,父親在朝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分量,卻沒有實權(quán),實在是沒有比她更適合做太子妃的人選了。她跪在父親身后聽見宣旨的公公用尖細的嗓音念的一長串溢美之詞的后面,連著的卻是她和洛鈞的名字。

        她怔怔地抬頭,淚水已經(jīng)奪眶而出,一瞬間的驚愕讓她沒來得及三思,便喃喃念著:“那宋禹安怎么辦?”

        幸而父親接旨的聲音如滾滾雷聲將她的問句淹沒,面容和藹的公公依舊彎著眉眼道著恭喜。烈日炎炎下,她匍匐在地上久久未起身,始終未將那一個“謝”字說出口。

        在如流水的準備婚事的瑣事中,白晼等來了宋禹安即將出獄的消息。

        陰云密布的天氣里,洛鈞造訪白府,一日山珍海味延綿不斷,她拘謹?shù)刈谙率?,大半的時間用來神游。她這幾日都被父親命人嚴加看管,不準她踏出府門一步。父親曾撫上她的發(fā)頂,說這天下終歸還是洛家的天下,圣旨一下,有如一把大刀懸在脖子上,稍有違抗,即命赴黃泉。

        在熱鬧的宴席上,洛鈞言語圓滑又隱隱透著犀利,作著官樣文章,不曾看過她一眼。

        直至夜深時,太子扶醉而歸,她被命令送他出門,在繁復(fù)華貴的轎輦前他忽然回頭看向她,眼眸清澈,步履沉穩(wěn)。他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輕輕一笑,那干癟的笑意里隱藏著些許苦澀,他說:“宋禹安大抵是要被放出來了,他們勝了。”

        在她瞬間生動起來的眉眼里,他自嘲地笑笑,回身上轎,再不愿看她一眼,一路向皇宮而去。黑夜里,只有車輪行駛在石板鋪就的路上留下的一行喑啞的聲音在回響。

        宋禹安從大理寺出來是個黑沉沉的雨夜,白晼早早在大理寺的門前等候。她撐了一把素白的上面繪著一枝紅梅的油紙傘站在雨中,過了許久,宋禹安的身影方隨著緩緩開啟的大門逐漸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

        不知是近鄉(xiāng)情更怯還是別的緣故,她只抬頭仰視著一身粗布麻衣,灰頭土臉的宋禹安。隔著大雨,宋禹安面色慘白,她看到他脖子上還有半條鞭痕隱隱露了出來。她的心臟像被擠壓般難受,手指緊緊攥著傘柄,她其實想笑的,但努力幾次都以失敗告終。最后,還是宋禹安先開了口。他撐著門框,臉上沒有什么表情,聲音亦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你實在沒有必要……”

        “我一直喜歡你。”她打斷他,聲音在沙沙的雨聲里有些模糊,“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宋禹安看著她,半晌沒有作聲。

        這可怕的沉默像支利箭向她而去,她垂下眼,轉(zhuǎn)身離去。有府上尋覓她幾個時辰的家丁恰在此時趕到,她收傘上轎,動作優(yōu)雅,一氣呵成,全然是個大方得體的大家小姐。

        宋禹安望著她的背影,自始至終未曾再開口。

        自此,到她隆重出嫁,舉國歡慶的那一天為止,她都再未見過他。

        等真正站在洛鈞的身邊后,她方真切地了解到胡忠翎的倒臺對于洛鈞以及宋禹安的意義。胡忠翎在上刑場時還高聲喊著讓太子救他,皇上雖然上下封了口,讓事情到此為止,但從他對洛鈞日漸冷落的態(tài)度,已能看出他心里的結(jié)論,更不必說二皇子洛允還時不時地煽風點火。次年二月,太子因失德被遷出東宮,與此相對的是二皇子黨的崛起,而其中翹楚宋禹安更是將朝中空缺已久的相位攬入懷中。

        宋禹安成為丞相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皇上呈上一封萬言書,以昔年丞相胡翎安為例,力陳貴族子弟不經(jīng)科考直接入仕的種種弊端。

        此事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大大小小幾百位官員分作涇渭分明的兩派,一派是家族勢力宏大的貴族子弟,另一派則是以大理寺卿陳蔚為首的科舉出身的寒門子弟。

        兩個月之后,在兩派人馬的針鋒相對中,皇上終于拍板,讓宋禹安放手進行改革。這一次改革不僅規(guī)定所有人不分貴賤都必須經(jīng)過科舉方能入仕,還廢除了貴族的種種特權(quán),驟然激起千層浪。

        在科舉派的眼中,最具有說服力的則是宋禹安貴族子弟的身份,但在另一派眼中,這卻是宋禹安最大的軟肋。不久,宋禹安的家族加入了貴族的反抗隊列里,不僅幫著他們召集兵馬預(yù)謀造反,宋禹安的一位長輩更是悲憤地在他面前觸柱而亡。

        白晼的父親前太子太傅白琋曾星夜入丞相府,第二天午時方出,出來后便明確了自己的位置。他并不贊同宋禹安的改革。

        白琋雖然不再任官,但依然很有話語權(quán),自他站隊后,朝中的爭論點就全在他身上了。

        終于,一月后,皇上決定就改革一事在金鑾殿正式展開一場辯論,一方是宋禹安與元熙十七年狀元出身的大理寺卿陳蔚,另一方則是前太子太傅白琋。

        約莫快午時,白晼命人去金鑾殿外等待結(jié)果,而她則熬了一壺酸梅湯用冰塊鎮(zhèn)著。

        但這一等就等到了黃昏,融掉的冰塊將桌面弄得一塌糊涂,她將頭伏在桌上淺淺睡去。

        她隱隱聽見洛鈞新納的良娣正在彈著琵琶,曲子綿長凄婉。彈到情深處那曲子卻忽然斷了,她還在心里念著應(yīng)當是斷了弦,可不是什么好兆頭,那良娣該去給菩薩上炷香去去晦氣。

        后來,她便被下人慌亂地喚醒了。那是她從娘家?guī)淼娜?,此時眼淚都已經(jīng)在眼里打轉(zhuǎn):“太子妃,老爺出事了,太子妃……”

        白晼迷迷糊糊地看著她,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來,卻趔趄一步險些跌倒。耳邊琵琶曲又起,音色更優(yōu),那該是洛鈞又新賞了一把琵琶。她沒有說話,眼里的淚水卻沒有忍住,掉落下來。她踉踉蹌蹌地往外跑,胡亂奔著卻辨不清方向,好在丫鬟一路指引方到了太醫(yī)院。

        似乎已經(jīng)過了很長時間,太醫(yī)院門口鮮有人煙,然而卻能聽到里面隱約有悲聲。她站在外面許久,也沒有力氣往里踏一步。

        不知過了多久,里面忽有兩個人并肩疾步而出,在看見她的那一刻卻驟然停下腳步,正是宋禹安與大理寺卿陳蔚。她望著久未謀面的宋禹安,一行清淚無知無覺地淌下,旁邊還有人帶著悲聲在說話,“辯論完畢,老爺從金鑾殿中走出來,長嘆了一口氣,就忽然倒在了地上,等太醫(yī)趕到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她想起幼年發(fā)燒時父親徹夜守候給她講故事,想起父親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她念《論語》……

        她往后退了一大步,忽然嘴角揚起一個漂亮的弧度,燦爛地笑了,但到了后來淚水卻越淌越兇,情緒已經(jīng)難以分辨。宋禹安遙遙看著她,表情模糊在一地冷冰冰的霞光里,但她卻覺得那神情滿含著悲憫,像看著一個無可救藥的傻瓜。

        她終于明白過來,宋禹安永不會像她喜歡他一樣,如此回復(fù)她的心意。他有他的抱負與宏圖,而她的父親,那也是他的恩師哪,竟成了他的攔路石。

        他這樣冰冷而無謂,好像一切都不可惜,包括此刻她父親的尸體。這真叫人絕望。

        在她倒在地上時,她模模糊糊地看見宋禹安向她走來,而她的丫鬟卻已將她交給了剛剛趕到的洛鈞。宋禹安似乎在她耳畔低聲說了一聲“抱歉”,然而還有什么話比“抱歉”更無力?他有他的志向,有他的抱負,她沒能在這志向里占得一席之地,她唯一的親人,她的父親亦為之死。一切都已經(jīng)沒有意義。

        太傅白浠的猝死讓皇上悲痛不已,不僅廢除了白浠極力反對的大部分條例,還讓洛鈞重新入主東宮。這從兒時就擺下的擂臺終于落幕,沒有人真的得到,亦沒有人真的失去,唯有白晼一人,終于一無所有。

        她不再哭泣,卻整日癡癡地呆坐,有時喚她要很長時間才慢慢回神,看人的目光亦是呆滯的。白晼的情況讓洛鈞暫時放下了那些貌美如花的姑娘,只日日陪在她身邊。他為她畫像,為她撫琴,亦涂花臉只為逗她開心,如此日復(fù)一日不知疲倦。

        在某一個雪夜,洛鈞將她帶到花園,此時雪已歇,白皚皚的天地里一輪明月懸空。洛鈞將大氅披在她身上,興奮地去為她折一枝紅梅。雪天路滑,他跑得急了險些跌倒,白晼看著他的背影不禁叫出聲,洛鈞卻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這次出來一個人也沒帶,沒有人上去扶,她只能上前去扶他起來。

        洛鈞的眼睛亮如天上星,愣愣地看了她半晌后,從地上一跳而起,抱住她喜極而泣。冰涼的淚水滑入她的脖頸,她渾身一顫,終于知道自己剛剛做了些什么。

        “晼晼,你好了,你終于肯開口說話了……”

        他一個人抱住她絮絮叨叨,她抬頭望著天上明月,忽然想起來,其實只有他一個人會喚她“晼晼”,從小到大,在他嘴里,她都是“晼晼”,從未變過。

        那一夜,他們頭一次同衾而眠,白晼睡在洛鈞的懷里,能感覺到身后人溫熱的呼吸,亦能感覺到背后的依靠,一夜無夢到天亮。

        她開始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朝堂上的事洛鈞從不跟她談起,她亦從不關(guān)心。

        洛鈞再沒有去管過那些身段妖嬈的良娣們,他本是喜歡著白晼的,只是白晼心里并沒有他,而如今白晼的眼里是他,那么他就不會放棄。

        白晼很快有孕,太醫(yī)診出時,孩子已近四個月。

        八月初是太后壽辰,宮里決定晚上要開宴席,放焰火。本來洛鈞已經(jīng)奏請了皇上和太后讓她在東宮休息,但因她喜歡那滿天璀璨,不得已將她帶在身側(cè)。

        在宴席上她看見了宋禹安,第一眼看上去,很難將他與多年前那個青澀的少年聯(lián)系起來。他清瘦了許多卻目光炯炯,舉手投足間還帶有幾分倨傲。他每說一句話,下面應(yīng)和者皆數(shù)不勝數(shù),皇上亦多稱贊二皇子洛允,事事都先聽他的意見。

        在第一束焰火在天上綻開的剎那,他與她不經(jīng)意間遙遙相對。他眼里映著漫天煙火,看著她,又看過一眼洛鈞,良久后方不著痕跡地移開了目光。

        白晼夾了一筷子魚肉,心里有微微波瀾,卻未曾在意。

        不知這是不是事發(fā)的前奏。不久之后,在一次秋狩中洛鈞一句話觸怒了皇上,父子倆置了一夜的氣。第二天一早,洛鈞沒有準時向皇上請安,二皇子便在御前拐彎抹角地暗示太子有不臣之心。

        那一隊侍衛(wèi)闖入東宮時,白晼正在選做香囊的料子,還來不及詫異就已經(jīng)被人攔住了前后。十幾個人氣勢洶洶地進洛鈞殿里翻揀,不一會兒竟拿出一只扎著針的,寫了皇上生辰八字的人偶。巫蠱!白晼腦中“嗡嗡”作響,竟有人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做了這種手腳,一心要置洛鈞于死地!

        她掙扎著要上前申辯卻徒勞無功,她被人推倒在地,眼睜睜看著那些人要離去。

        其實從旁觀的角度來看,事情很簡單,只看洛鈞的太子之位被廢,誰會得利就是了。白晼牙關(guān)都在打戰(zhàn),腹如刀絞,身下被血暈開一大片,讓一群下人急成一團,她卻非要強撐著站起來。她走到門邊,聲音還有一點打顫:“宋禹安,你全忘了!你只記得太子,卻忘了洛鈞……”

        一句話便讓外面已經(jīng)離去的人都變了臉色,那帶頭的男人回過頭看她的眼中已經(jīng)是寒光點點,但到底還是沒有做什么,終于還是漸行漸遠。

        多年糾纏,終于已是窮途末路。

        洛鈞被囚禁在一處前朝就已經(jīng)荒廢的王府里。第二年的盛夏,皇上身邊的德公公帶了一杯毒酒獨自前來。這件事她并不知道,那天清晨洛鈞為她煮酒,他與她交杯而飲。飲畢,他在她眉心一吻,輕柔地讓她再睡一覺。

        等這一覺睡醒,就已經(jīng)是傍晚,荒涼的府邸死一般的寂靜,她在洛鈞的房門前與德公公打了個照面。在與這個已年過半百的老人擦肩而過時,她腿一軟便跪倒在地。她嘴唇哆嗦著喚洛鈞,然而卻只有德公公的腳步聲響起。

        她癱軟在門邊,死死咬著嘴唇,喉頭有些哽咽,臉上卻全無淚痕。

        “他們都騙我,如今連你也騙我,”她低聲說道,“你也騙我……”

        尾聲

        當天傍晚,宋禹安過來時,見到的便是已經(jīng)處于半瘋狀態(tài)的白晼。她坐在樹下繡一只香囊,聽到他的聲音很久才緩緩抬起頭。她看著他,只是看著他,好似并不認識他,也好似她還未回神。他用一方雪白的帕子溫柔地替她包住被針扎到的手指,注視她很久之后,終于忍不住撫上她的臉。

        “跟我走吧,”他看著她低嘆一口氣,“如今再不會有什么變故了,我會給你一個新的身份,一切從頭再來?!?/p>

        “晼晼,我會待你好?!?/p>

        白晼任由他抱住她,他一身朝服未除,顯然是剛剛面完圣便過來了。

        她顯得很平靜。

        “宋禹安,過了這么多年,你還記得你入仕的原因嗎?”

        他身體一僵,便聽到她在講:“為官者乃是為天下蒼生,為國泰民安,如此品德敗壞之人豈能入仕?!?/p>

        這是他當年與洛鈞爭執(zhí)時的話,他忽然整個人如置冰窖,如今再聽這句話字字都是刀。這全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成的路。當年與洛鈞肆意爭執(zhí)的少年何曾想過有朝一日,他會置對方于死地。

        他默認良久,再開口聲音竟有幾分艱澀:“晼晼,我沒有辦法,這本是一潭渾水,又如何獨善其身?老師的事情也好,洛鈞的事情也罷,我沒有回頭路……”

        “宋禹安,”她突然打斷他,聲音輕得有些飄渺,“我的父親因你而死,我的丈夫死在你的手里,連我未出生的孩子都死在你手里……我這一生都毀在了你手里……”

        她嘆了一口氣,從他的懷中直起身來仰望著他,目光灼熱,一如年少。

        “太遲了,宋禹安,”她臉色蒼白,嘴唇紺紫,“你若是早些來到我身邊該多好……我盼了那么久……”話未說完,她嘴角便有一滴暗紅發(fā)黑的血液流出來,一張口,吐了宋禹安一身。他震驚異常,想要叫人卻被她攔住了,他看見她微微笑著,眉目如畫,竟是那般動人。

        她原來已經(jīng)如此絕望,她已經(jīng)決意不原諒他,不給他補償?shù)臋C會。

        在看到洛鈞的尸首后,她便已經(jīng)決意不會獨活。她早已吞下毒藥。

        她努力伸手去撫他的臉,卻在指尖剛觸及時頹然垂下,帶著那還未來得及散去的笑容倒在了他的懷里。

        香囊掉落在地,滾入塵埃,而她面容恬靜,如同熟睡。

        宋禹安深吸了一口氣,將她緊緊抱住。

        蟬鳴聲不絕,尖銳刺耳猶如法場。

        原來所有錯過的都是徹底錯過了,是再也不能挽回的。那年雨夜他未曾回答那個女孩的告白,從此便再也不會有回答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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