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刮刮油
一場游戲一場夢
★文/刮刮油
我得到人生中第一塊泡泡糖的時候,如獲至寶。
我曾經(jīng)看到過稍大一點的孩子,從嘴里神奇地吹出一個白色的泡泡,泡泡越來越大,最后囂張地爆炸,發(fā)出清脆的聲音,爆掉的泡泡包住了他的嘴巴,他用舌頭靈活地把泡泡頂起來重新舔進嘴巴里,蠕動幾下后就又吹出來一個泡泡。他吃吃地笑,我驚為天泡。
所以,我得到人生中第一塊泡泡糖時,如獲至寶。
“千萬別咽!”我媽突然說。
“啊?”我停住,有點懵。
“這個只能嚼,嚼完了就吐,千萬別咽?!?/p>
“咽了就怎么著了?”
“咽了會把腸子粘住,就死了?!?/p>
我看著手里的泡泡糖,感受著我媽說話的分量,她的表情告訴我,她是認真的。
我開始猶豫要不要吃,但因為期盼太久,又覺得自己的智商應(yīng)該已經(jīng)掌握了咽與不咽的能力,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哆哆嗦嗦地把它送進了嘴里。
它的口感如何、味道怎樣,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我每次咀嚼都懷著虔誠,仿佛嘴里吃的是伊甸園的蘋果,極具誘惑卻充滿危險。
時間來到了我人生中重要的那一天。
那天下午,我去副食店退汽水瓶子,兜里有筆款子,順便就買了點零食?;貋砜匆姌窍滦』▓@里一群孩子在玩打仗,都是鄰居,雖然年紀大大小小,卻都熟得很。我也加入了。追跑間,我瀟灑地嚼上了一塊泡泡糖。
很快嘴里的那塊已經(jīng)沒有味道,但我又不舍得吐,從兜里拿出一塊續(xù)上。瘋跑了一會兒又沒了味道,我于是就又拿出一塊續(xù)上——這是我的一次突破,我之前從來沒有連吃三塊這么奢侈過,我打算用三塊糖創(chuàng)造出前所未有的泡泡。
三塊糖在嘴是很大一坨,嚼起來有點費勁,腮幫子有些酸,但我因為有高遠的志向,嚼得十分帶勁,斗志昂揚,嘴里嘖嘖有聲,就等著吹起巨泡的那個時刻。
“快快快,你守哪啊,干嘛呢?”住我們家樓下一個大我兩歲的孩子沖我喊,我們都叫他大龍。
“我找隱義眼呢!”我嘴里的三塊糖有點倒不開嚼兒,我想說找隱蔽點。
“說什么呢,玩不玩了還!”大龍十分不耐煩。
作為我們這撥的首領(lǐng),他怕我影響他的戰(zhàn)役。
“而啊,怎么不而??!”我表了一定會玩下去的決心。
“你丫舌頭壞了吧,會說話嗎?”大龍生氣了,他可能覺得我在捉弄他,上來用力推了我胸口一把。
那一大坨剛剛?cè)诤虾玫呐菖萏菤g快地順著我的嗓子眼滑進了肚子里。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指著自己的嘴慌張地比畫著,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內(nèi)心升騰起巨大的恐懼。此時我腦子里響起我媽的話:“咽了會把腸子粘住,就死了。”
“你干嘛推我啊!”在大龍覺得我捉弄他前,我終于回過神來朝大龍喊叫。
大龍看見我反常的態(tài)度且一臉驚恐,內(nèi)心也有點慌張,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不敢相信的樣子。
這時候孩子們圍了上來,看我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二姨夫上禮拜教我鐵砂掌來的,不會練成了吧?!”大龍看著自己的手說。
他揚了揚手,孩子呼啦一下散開了,怕讓掌風(fēng)給傷了。
“鐵什么砂掌啊,你一推我我把泡泡糖咽了!”我?guī)е耷徽f。
大龍聽我說咽了泡泡糖,臉立馬青了。他怕闖禍。
大龍媽是個非常彪悍的婦女,那才是真正的鐵砂掌練家子,大龍闖禍全樓都能知道。打人的和挨打的都中氣十足。
我求助地看著四周,希望能有個有相關(guān)經(jīng)驗的人告訴我該怎么辦,或是安慰安慰我也好。人在驚恐的時候總是很脆弱。
孩子們彼此太熟了,一個眼神就都了解了對方的需求,看著我渴求的眼神紛紛開了腔。
“咽了粘腸子,死了就!我媽說的!”
“對,我媽也說過!”
他們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我內(nèi)心感謝他們八輩祖宗。
只有一個孩子還沒發(fā)表意見,他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眼神灼灼,充滿渴望。
“上回我姥姥她們院兒里一個孩子也咽了……”他開了腔,“……后來我再也沒看見過他!”
我小腹瞬間充盈飽滿,拼了命才守住關(guān)口,保住了褲子。
“就咽一塊兒……沒事吧!”大龍把話接下來,他倒不是好心眼,只是作為當事人,他希望這件事越輕越好。
“咽三塊兒!”我終于哭了出來。
周圍孩子又是一聲整齊的驚嘆,每個人臉上都是“你丫死定了”的表情。
大龍此時也完全慌張了。“要不你趕緊吐吐,是不是還來得及?”
“怎么吐?”
“把手放嘴里,這樣。”他做了個示范動作。
我那時候還遠沒有現(xiàn)在摳嗓子眼吐酒的嫻熟本領(lǐng),完全不知道怎么辦,站著含了一會手指頭,把自己搞得像一個智障,但根本就不想吐。
“我試試!”大龍向我伸出了魔爪。
我盯著他那雙手。那是一雙撿了一中午石頭、土塊、木頭片、沒準還粘過狗屎的黑黢黢的手,我堅決地搖了搖頭。
“你不想活了?一會兒想吐都吐不出來了!”大龍?zhí)岣吡寺曇?,急了?/p>
大龍的手伸入我的嘴里的一瞬間,一種摻雜著泥土、金屬和植物的混合雞尾腥氣馬上傳遍了我的口腔,我的味蕾迅速把這霸道的味道傳到了我的大腦,頓時一種不能抑制的嘔吐感涌了上來。大龍身形慢了些,結(jié)結(jié)實實地接上了一半的嘔吐物??戳?,早飯不知道消化沒有,中午飯是絕對大白于天下了。
惡心歸惡心,這會兒所有人都松了口氣。但大龍到底是大孩子,心思縝密?!翱炜纯从袥]有泡泡糖?”他用腳在地上的嘔吐物里翻了起來,扒拉了半天,并沒有看見那坨泡泡糖。
氣氛一下凝重了起來。
我頹然坐在小花園的小石凳子上。大龍則垂著手站在我身邊。一個等著讓泡泡糖弄死,一個等著回家讓親媽弄死。
小伙伴們蹲成一圈唉聲嘆氣地給我添堵。我知道他們是想竭盡所能地安慰我,但大家都沒遇到過這事,半天沒人說話。
“要不然上醫(yī)院看看?”一個孩子打破了沉默。
“對,去醫(yī)院,開刀把腸子切了?!?/p>
“我覺著成?!?/p>
大龍聽了這話顯得比我還害怕,他許是又算計著得背上醫(yī)藥費。據(jù)說他有一次把學(xué)雜費丟了,他媽連續(xù)揍了他一禮拜。再去醫(yī)院屬于數(shù)罪并罰,夠喝一壺的。他像剛?cè)鐾昴蛞粯訙喩硪欢丁?/p>
這時候起了小風(fēng),小花園里不知道誰種的小白花兒迎風(fēng)起舞,喪氣至極。大家沒了心思,待了一會兒就都動了回家的心,開始跟我活體告別。
“我先回家了。你再想想怎么辦?!比缓笏钌畹亟o我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走了。
“那我也走了。”
“你那臺游戲機給我吧。”
要不是怕動作太大會加速泡泡糖和腸子黏連的進程,我一定要踹死他們的。
孩子們一個個撤退了,當大龍也頂不住的時候,我倆各自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我爸剛一開門,我嗷的一聲撲進了他的懷里……
第二天我生龍活虎地出現(xiàn)在樓下時,小伙伴們驚呆了。他們過來詢問我安然無恙的原因,我用盡我匱乏的語言,描述了一個“肚子怎么開始從微痛到絞痛、我怎么翻來覆去渾身大汗攥拳咬牙挺過去終于將其在體內(nèi)煉化”的過程,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金剛不壞之軀。小伙伴們驚嘆連連,唯我馬首是瞻,直到大龍的到來。
大龍很掛相,他媽媽把他揍成了巨龍,但同時,他也知道了泡泡糖不能要人命的這個天大的秘密。于是他氣勢洶洶地用鐵砂掌破了我的金鐘罩。我的位子沒坐穩(wěn)一小時就被推翻了。
回想起來,那天的事情就像一場游戲,一場夢。
(摘自 《刮刮油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