棻妮
我童年一道佐飯菜,是阿嬤娓娓道來的老故事。
日頭西斜,被親切地喚作了夕陽,往小城底撒張赤金色大網(wǎng)。檐下,稻草、泥土、根須、殘羽織就一只搖籃,乳燕嗷嗷,兩三只,雀躍地張開嫩黃色小嘴,鬧聲細(xì)而促,比試著急迫。老燕站在窩沿喂飯,一只一口,忙不過來。隔壁小飯館,鍋鏟抹了豬油,玄青的鐵與凝固的白,遇著炎炎灶火,宛如鰷魚入水,撲騰,竄起明晃晃一條火尾巴,甩出片子肉香,甩出青菜碧綠。這個點,老街、騎樓,蕨在階前,貓在爐邊,睡了一個晌午,都醒了,都餓了。
阿嬤搬來竹椅,在廊前,我說,“阿me喂飯”。阿嬤端的雞角碗豁個小口,像掉了牙的老人,記不清有多少年。碗上一只公雞雄赳赳,紅的冠,墨的羽,還有綠芭蕉,閩南人食飯要好味也要吉祥。瓷勺里,桃花開得正好,為水與絲瓜瓤吻多了,花瓣透亮如肌。米飯糯糯的,分不清棱角,盛在碗里,似豐腴的雪,裹著熱氣,雪下,阿嬤埋了一顆我最喜愛的牛乳塊。
阿姑說,這么大了,還要阿嬤喂,不羞。
我可不理會,坐在小凳子上,吃一勺飯,聽一個阿嬤的老故事。
虎姑婆長什么樣,沒人知道。
村里,阿嬤阿姆們哄小孩睡覺,總要一遍一遍講虎姑婆的傳說,好教孩子們乖乖困覺。
大妹聽?wèi)T了,二妹聽懂了,小妹搖搖頭。上過學(xué)堂的二叔教她們讀書認(rèn)字,大妹喜歡《山海經(jīng)》,農(nóng)作時,惑人的精怪們躲在石縫與河水里,入夜還會來光臨她的夢,有白尾的腓腓,鹿身的飛廉還有長著一排細(xì)牙的當(dāng)康。大妹放牛,折一根白茅吹起小曲,芭蕉葉上山臊聽住了。回家,母豬與小豬已吃飽,大妹知道是山臊做好事,她下河捉了一筐小蝦,放在樹下,那是謝它的小禮物。
阿姆和阿爸要去鄰村看望阿舅,囑咐女兒們好生看家。
夜深,老鼠最先出來偷油吃,悉悉窣窣,討論著哪家米壞了,哪家油好吃。偶有蝙蝠飛過,肉翅扇動,叭叭叭。周遭靜得令人發(fā)怵。阿姆阿爸還沒有回來,是了,他們說要住一晚。剛剛還明亮的月,被云團(tuán)裹著,它是不是也冷了,把云當(dāng)作了被子?
輕輕地,似乎有敲門聲,一下一下,又如悶雷,似要撞碎每個人的好夢。大妹往門縫外瞧,月色森森,一老嫗頭戴抹額,身穿對襟衫,是姑婆。她站在門口細(xì)聲說,阿妹們,開開門。
姑婆進(jìn)了屋上了床,跟姐妹們睡一起。她說老人家年紀(jì)大了,歇一歇,天亮帶你們?nèi)ス闷偶摇?/p>
“阿姆他們怎么不先回來?”
“你們阿姆阿爸高興,喝多了,才讓我過來。”
窗外的月偏了些,夢游的月,給山林愀然涂上銀漆。大妹今天放牛太累了,困極了,睡著了。
咔嚓咔嚓,是什么聲音?大妹二妹兀然驚醒。墻角大米缸,口小肚大,如布袋怪,咚咚咚,米缸吃了什么,作這樣的消化聲?姑婆坐其上,咔嚓咔嚓,她也在吃東西。
“姑婆,你怎么不睡覺?”
“姑婆餓了,找了些花生米,真好吃啊,你們也來吃看看?!?/p>
大妹轉(zhuǎn)過身,小妹呢?二妹著急。“姑婆,你看見小妹了嗎?”
姑婆吃得正高興,舔嘴咂舌,咔嚓咔嚓,咚咚咚,聲音作響。
她遞給二妹一顆花生米。
軟軟的脆脆的花生米,月照進(jìn)屋里,化作一截人骨,森森凄凄,小妹的指骨。
尖叫,大妹二妹喊出聲來,再側(cè)耳聽,心房顫抖,轟然坍塌在身體的某一處。四周還是靜,只有“姑婆”的尾巴在米缸里拍打,咚咚咚。
月成一面照妖鏡,忽明忽暗,山鬼澤精趴在窗臺上,許多魂蘇醒,吵吵嚷嚷,虎姑婆來了,虎姑婆吃小孩了。
大妹二妹聽見心臟仿若撞鐘似的,充斥著疼。
小妹、小妹,還在虎姑婆肚子里。
大妹爬起來說,姑婆,我要找阿姆。二妹跟著哭,找阿姆。
虎姑婆把尾巴往米缸里藏好,咚咚咚,這尾巴老大不聽話,幾要壞了好事。
影木連片,從河岸延伸到林間,隱秘的粘稠的光,像河底美人獸的瞳,是不可解的烈酒,看上一眼足可睡萬年。密林無聲,籠層靛藍(lán),夜霧奔騰如野馬,混沌而澎湃,洶涌迎面襲來。草堆里,螢的小燈早早熄滅,鷓鴣、天牛紛紛蜷縮成團(tuán),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
虎姑婆哼著小曲,挑著擔(dān),一頭坐大妹,一頭坐二妹,抖啊抖,留下一串虎腳印。
“囝仔囝仔,快點睡,小心虎姑婆,半夜來敲門。你的耳朵最嫩,你的小手最脆,輕輕咬一口,再不放你歸?!?/p>
濃霧一口吞掉了村屋?;⒐闷哦亲訚L圓,嚶嚶,小妹的哭聲傳來,她在虎姑婆的肚子里吶。
“姑婆姑婆,我尿急?!贝竺谜f。
“快到家,忍一忍?!?/p>
“忍不住,快放我下來?!?/p>
二妹說,我也尿急。
虎姑婆放下?lián)樱瑖诟纼扇四哌h(yuǎn)。
虎姑婆走累了,坐在溪邊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伸了伸懶腰。月光幽藍(lán),紗樣鋪開,老嫗顯出真身,虎掌大且寬,與石摩挲,尾巴粗壯有力地甩起,擊碎一溪流星。
四下望望,目所及處,皆是蒿草、蘆葦、桉樹、竹林。哪里可以躲,哪里可以逃?
二妹也抽泣起來,大妹也怕,小妹還在那老虎肚子里哭,現(xiàn)在可不是怕的時候。
大妹低頭,山臊在腳下抬頭喊她,小猴樣,一手一足。
山臊呵出白煙,身體扭作麻花,越轉(zhuǎn)越快,閃電也趕不上,噗,一棵參天大樹拔地而起。
大妹二妹抓住樹枝,奮力向上爬,樹葉愈發(fā)茂密,遮天蔽日。
陡見平地一樹升起,冠若巨傘。虎姑婆大喊不妙,虎嘯震山,驚醒漫天飛鳥。天上云氣滾滾,亦被這虎聲擊穿,四散開來。
好阿妹,快下來,隨我回家找阿爸。
虎姑婆在樹下逡巡,枝葉太密,爬不上去。
姑婆,天黑,我看不見,你送些煤油和火折子來,我好點了照路。
你們往下跳,我接得住。
樹太高,我怕。
無法,虎姑婆將衣袖卷起,擊掌兩下,須臾,抖出一桶油一根繩。
繩子掛在枝上,煤油順著到了大妹手里。
姑婆,你把尾巴伸上來,我們好攀下。
真是傻姑娘,虎姑婆喜出望外,大尾巴一下甩到樹里,勾住枝干。
二妹折來許多枝葉,扎成一束,大妹將它系在虎尾巴上。煤油順著尾巴往下流,滑膩膩,粘住毛皮?;鹕嗷没删掾?,溜溜吐出信子,縛住虎軀。一虎一蛇,躍至半空,烈火熊熊,纏繞,掙扎,撕咬,那虎忽而化作人形,忽而現(xiàn)出原貌,皮毛發(fā)出焦味,火蟒繼續(xù)游走,緊緊箍著虎精,風(fēng)聲混雜漸次消弱的痛呼,傳遍四野。天地驚動,云雷滾滾,一團(tuán)火球從天而降,無聲地摔進(jìn)河里,激起千重浪。
煙霧逐漸散去,自云隙中射出一道道光的劍,天亮了。姐妹倆飛奔到河邊,虎姑婆的焦尸浮于河面。
小妹呢?河伯袖過處,虎皮脹裂,里面小小的女孩,睡著了。
大妹喜極而泣,跑過去,一不小心被鵝卵石絆倒。呵,她還在床上,妹妹們睡得正甜。阿姆在門外喊早。
屋外芭蕉樹上,山臊想起昨夜的夢,覺得不可思議。
阿嬤的舊傳說口口相傳。一顆螺螄?yán)?,田螺姑娘的幻夢醉人,一碗米飯里,天河與鵲橋是劃槳仙人口中的詩,一勺熱湯中,我把美人照鏡的容顏珍藏。海妖歌唱,河童游戲,土地,風(fēng)神,衣怪,鞋精,無論因果循環(huán)善惡有報,或是因緣際會世事輪回,奇幻詭譎的傳說,永遠(yuǎn)都在童年里。
有人說,《小紅帽》是黑暗童話,大灰狼最終吃掉了小女孩,童年看過的《美人魚》,成了駭人的精怪,也許這才是童話最初的面目。經(jīng)過美飾的童話,太過無趣,我更愛它的前身,在民間,動人心魄,謂之怪談。大人借此告誡孩兒好好吃飯乖乖困覺,孩子聽得入迷,更深的寓意需要很長時間才得領(lǐng)會。如今,他們只覺高興,聽一場飯間故事會,米飯也變得可口。
南風(fēng)過老街,晚霞作胭脂,我搬一把小凳子,回到童年去。
(閆蘭森摘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