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20世紀50年代，臺灣報紙的分類小廣告偶有妙文，例如“警告逃妻”。太太不辭而別，她是自己跑了，還是跟一個男人跑了？她是空著手跑了，還是卷起家中的細軟跑了？小廣告方寸之地，下面的幾句話很重要，看得出做丈夫的性格和修養(yǎng)。“火速歸來，財物原封攜回，否則追到天涯海角也不饒你”，這是一種丈夫；“限本月底以前回來辦法律手續(xù)，免受法律制裁”，這是一種丈夫；“你也辛苦了，在外面散散心吧，什么時候想回來什么時候回來，孩子需要你”，也有這樣的丈夫。

有一天，我看見有人用分類小廣告“警告逃夫”——丈夫跑了，這就更引人入勝了。通常女子是受傷害的一方，忍無可忍，只有離家出走?？墒翘煜率乱痪湓捳f不完，女子中也有強人，有個性極難相處的，她也有足夠的能力給男人布置一個小地獄，這就輪到做丈夫的考慮去留了?！熬嫣臃颉钡膹V告詞大概是：你若不趕快回家，我與你斷絕一切關(guān)系。千篇一律，沒啥看頭，只有標題四個字千古流芳。

到了20世紀50年代末，報紙的分類廣告增添新客，征婚廣告越來越多。這時候還只見男子征婚，又過了若干年，才出現(xiàn)姐姐替妹妹征婚，再過若干年，開始有女孩子為自己征婚，一路看下來，可以看出婚姻自主的意識增強。那些求偶的單身漢，廣告詞一本正經(jīng)，唯恐嚇跑了女孩子，“身體健康，品行端正，有固定職業(yè)，無不良嗜好，先友后婚，共筑愛巢”，云云。

倘若只是如此，這篇文章可以不必再寫下去了，可是我的筆記本里有兩條摘錄，你沒看見未免可惜。一個征婚的人自稱：“十年寒窗，一技之長，有房有床，沒爹沒娘。”這四句話把小廣告的效力放大了很多倍，許多女孩子覺得這人有趣，帶著幾分危險，遠距離看一看，像在動物園看老虎，有一點兒擔驚受怕，但滋味也不錯。有人卻批評，連沒爹沒娘都拿出來吹噓，這人還有品德嗎？可是別人的想法干嗎要跟你一樣？這孩子沒爹沒娘，現(xiàn)在想爹想娘了，結(jié)婚以后對岳父岳母一定孝順，連有獨生女的單親媽媽也會動心。

另一條，征婚啟事的措辭中規(guī)中矩，只是中間夾帶一句“妻況不明”。什么意思？別忘了我們在談20世紀50年代的臺灣，這位征婚人是從大陸入臺，他在大陸結(jié)過婚，逃亡時沒能把太太帶出來。那個年代，男人征婚不容易成功，再加上自己招供有歷史問題，還有什么希望？天下的事沒法用一句話說完，自然有還想再結(jié)一次婚的女子對這個還想再結(jié)一次婚的男子產(chǎn)生興趣。她覺得，那人的妻子一定嫁了，不嫁，怎么活？或者已經(jīng)死了，她愿意賭一把。萬一那人的妻子既沒嫁，也沒死，劫后又重逢了呢？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控制丈夫，控制事態(tài)的發(fā)展，前妻不是她的對手，她愿意再賭一把。

那些小廣告，那些小廣告里的眾生，我忘不了。

（周揚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