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蛋
清明了,想起我媽的幾個片段。
“嗯起來肥答”
我四歲時,在教室外面已經(jīng)玩不住了,我媽把我領進教室,跟著一年級的孩子念阿波吃得。
我那時還不是后來的驚弓之鳥,遇到有問要答,我的手舉過頭頂,申請炸碉堡,我媽說:“小妹,嗯起來肥答?!?我站起來,雙手背在后面朗朗亂答一通,只圖站起來時所有的目光都放在我身上,坐下時,往往一屁股坐到地上——井字形的一體課桌椅,坐的條板總被村民偷偷撬走,一半的孩子偏坐在六七公分寬的木竿上,扭著腰上課,我只要站起來就會忘記身后有無木板。
第二個一年級時我五歲,還是我媽教,我除了《學習雷鋒好榜樣》唱得很溜,阿波吃得還是一竊不通,而且時不時還會坐到地上。到三年級時,我媽很少叫我回答問題了,謝天謝地,她沒有教到四年級,像對待其他差等生一樣,眼無一物地掃過我。
好老師能主持公道
外面公認我媽是個好老師,好在兩方面,一是她帶的班,考試總在全鎮(zhèn)同級前列;二是她視他們?nèi)缂撼?,意思是,想罵就罵想打就打?!安淮虿怀刹摹笔撬图亦l(xiāng)們交待時說的話,孩子不小心磕破飯碗,家長一邊打一邊說,李老師說的不打不成材。
因是教書先生,丈夫又是城里人,見識自然多些,村里有難斷的家務事時,會請我媽過去主持公道。她坐中間,兩旁坐著打架或相罵的雙方,我媽一五一十地,說完左邊說右邊,直說到雙方臉紅耳赤。事情完結(jié)后,她右手往口袋里伸,對方忙說抽我的抽我的,遞來一支煙,火柴也擦燃。
“真的是個娘”
每次去外婆家,第一件事是把我拉到光亮處,從上到下,再讓我轉(zhuǎn)一圈。找到了便讓我穿針,補豁口,縫扣子,嘴里念:“嗯里這個娘,真的是個娘,扣子冒得也不管?!?/p>
也不是完全不管,毛衣袖口脫線到半米長,走路都拖到地上時,她會拿針補一下,心情好的時候,給我們的頭上扎紅綢子,但就算我們收拾得再好,似乎都像是別人生的。她背挺得直,脖子也直,穿得體面干凈,出門前用鐵梳子在煤爐上燒熱將頭發(fā)卷蓬,抹香香的雪花膏,而我們只許抹像豬油一樣的蛤蜊油。
我們像她下的蛋,孵出什么成色,要看老天的造化。雖然是老師,但她從不指導或陪伴我們做作業(yè),實在看不過眼,輕則罵重則打,打罵是她重要的教育手段,做到這些,她也就盡到了做娘的責任。
生活理手
平常吃的魚、蝦、青蛙,幾乎沒買過,全是她弄回來的,但她從不一個人做完所有的事,釣魚時我要拿蚯蚓罐子,撈蝦時我提桶,抓青蛙時我拎蛇皮袋。還有,抬糞、揀谷、割豬菜、揀西瓜等等,都是我。
為什么不是兩個姐姐?說來話長,老大是婚姻里短暫的美滿時期的產(chǎn)物,三歲時胖乎乎的,毛選教三遍就能原樣背出來;老二白凈秀氣,文靜又聰慧,最接近我媽心目中女兒的樣子;我呢,據(jù)說出生一周后,我爸從市里回來,聽說又是女兒,看了我一眼,扔下一對豬腳又走了。我天生粗黑愚蠢,一副三八紅旗手的樣子,所有她們不愿干的活,自然落在我身上,誰叫我是李逵投胎。
夏天晚上在田埂上抓蛤蟆,手電筒照著,我媽彎腰,右手往前一抓,隨即交手背過來,我撐開蛇皮袋的口,她手一松,蛤蟆跌進去。有一次我手沒拿穩(wěn),蛇皮袋跌到田里,忐忑了十幾秒鐘才說,我媽馬上補救,只捉回三四只,她起身后用力敲了我一個叮弓:“冒得寸用的家伙,做不得點事。”
“都是為了你們”
她說:“我那時農(nóng)藥都買好了,想帶噠嗯哩三個一起恰,下不去手,后來想自己一個人跳河算噠,但又舍不得你們?nèi)齻€,都是為了你們?!?/p>
我成年很久后,想起她的話覺得很有意思。她那種有仇必報的性格怎么可能會解決自己,父親給她的傷害,她以將他排除在生活之外的巧妙方法來復仇,直到退休后才重新慢慢納他進來。
至于說到是為了我們——我們?nèi)齻€都會笑,會異口同聲說,怎么可能呢?我們從來沒有感受過傳說中無私而偉大的母愛,她的母愛和生活、工作、掙錢、娛樂混雜在一起,很難說哪種更重要。
她手巧,很會扎辮子,但很少給我扎,多數(shù)時候頭發(fā)長到再不扎就梳不直的時候,她就給我剪到耳根。十九歲時我頭發(fā)垂腰,冬天早上,她突然要給我梳辮子。
我坐著,她站在我身后一下一下地用力編,我的頭被扯得往后仰。住前一棟樓的一個年輕人正要往廁所去,透過梧桐樹沒有葉子的枝椏,他看到我溫柔地靠在母親懷里,母親也溫柔地幫我梳頭。那一幕開啟了他的心動。
技不壓身
她晚年時,外面興起廣場舞,她看不起,我讓她去跳,她說冒得么子搞得了。
她愛錢,愛動腦子,愛話事權。退休后,她為自己找了一些集各種愛好為一體的娛樂方式。
打牌與研習碼書完美地結(jié)合了這三種愛好。她擅于打各種牌,記得每個人的出牌套路,打得不大,一天輸贏三四十塊,一月下來,生活費綽綽有余。每次上樓坐下便掏出錢來數(shù),與當年坐在床上看電視數(shù)錢的姿勢一模一樣。如果連著幾天手氣不好,她便禁牌半個月或更長,直到感覺手心運勢滿得蠢蠢欲動才坐到牌桌上。
打牌之余研習碼書,為了省買書的錢,她借來一本本寫著各種奇怪詩詞與數(shù)字的書,戴著老花鏡每天花兩小時工工整整抄下來,有時讓我?guī)椭?,抄完便開始一頁頁研究,研究的項目天羅地網(wǎng),包括電視上她認為有關的節(jié)目、晚上做的夢、偶爾看到的生肖或數(shù)字。每一次開碼是她驗證研習成果的時刻,覺得總有一天她會靠智慧與悟性參透所有的密碼。
雖然她認為自己的天分要高出眾人一籌,但她每次只買十幾二十塊,并大聲責罵老大老二投入過多是極端的愚蠢行為:“小時候?qū)嵲谑锹斆?,冒想到越大越蠢。?/p>
向生而死
她走后幾年,我一點點記,以同樣的年齡看當年的她,越來越欽佩和認同。
她活得身輕如燕,沒有任何角色可以束縛住她,以自己的方式而不是別人要求的方式生活,小器又善良,勤勉而聰明,恣意灑脫,天生的認真勁,讓獨自在家的生活有時有序,井井有條,幾乎可稱“慎獨”。
她覺得她能戰(zhàn)勝一切,只有一只腳能動時,她還努力抬起來,腳趾一下下勾向腳心以鍛煉——這是我最不能忍的,這種以卵之力一次次想要擊碎石頭的完全無用行動,實在太過悲壯與凄惶。
她一生都充滿著希望,每一天都覺得明天會更好,她一如既往,一以貫之地抱著隨時調(diào)整的希望走向死亡,先是以為能徹底好,后來以為只是會偏癱,再后來覺得全癱也沒什么,好多人都躺著活幾十年呢,她想。她死的時候肯定以為自己一定會得救。這很好。
她活著的時候我希望我身上不要有她任何的遺傳,七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愿意越來越像她。
(馮金良摘自《優(yōu)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