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志剛
十歲那一年,村里的供銷社新進了一批足球鞋,就是鞋底板上面有很多凸起的那種。我無數(shù)次躲在供銷社高高的柜臺角落里偷偷地看過那雙足球鞋,淡綠色的鞋底,雪白的帆布鞋幫,鞋幫兩邊還膠印著一個帶著火焰的足球,動感十足地飛向遠處的球網(wǎng)。
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我腳上穿上那雙足球鞋的樣子,想象過我風馳電掣般跑過村里的青石板街道,想象過在同學面前如風跑過時那瞬間的榮耀。我便去央求我的母親,母親說:“小子吃不得十年閑飯,想要?自己掙去!”意思是說男孩子最多吃十年閑飯,就應該自食其力了。在我的老家,家里的男人好吃懶做就會被女人罵做是吃閑飯的,成年的男孩子吊兒郎當也會被父母罵成吃閑飯的,是一輩子都洗刷不凈的恥辱。
我偷聽過開供銷社的魁元爺爺說話,知道這樣一雙足球鞋需要17元錢。那時候的17元錢也是個不大不小的款項,要知道,我一個學期的學費也才10元錢呢!
為了能穿上那雙足球鞋,也為了證明我不是個吃閑飯的,我決定利用一個暑假的時間,用我自己的一雙手掙一雙足球鞋。
我的老家在太行山區(qū),有一種叫蝎子的東西。蝎子也叫全蟲或者全蝎,它的身體分成一節(jié)一節(jié)的,樣子就好像電影里用來彈奏的琵琶,頭大尾小。第一次見到這東西,一般都會被它頭部的兩個張牙舞爪的大鉗子嚇到,其實這兩把大鉗子根本沒有什么可怕,當然還包括后面長著的六條細長的腿。蝎子真正可怖的在它的尾巴上,蝎子的尾巴倒勾著,末端有個芝麻綠豆大小的毒囊,末尾還藏著根尖尖的毒刺,要是不小心被它叮上一口,肯定會夠你受的。
每年夏天,村里就會涌進來一撥又一撥收購蝎子的小商販。每到夏天,捉蝎子也會很自然地成為村里人的營生。茶余飯后的村里人,年年都在猜這些小商販收購這么多的蝎子回去干什么呢?更有膽大的還會用兩根手指頭捏上一只蝎子,放到嘴唇邊,甚至舌頭上,活靈活現(xiàn)地學一出城里人吃蝎子的模樣,引得周圍的女人孩子一驚一乍的叫喚。
我用一根筷子從中間劈開,中間橫著夾上一小截火柴棍,再用母親納鞋底的麻繩三捆兩捆,就做成了一個簡單的鑷子。然后,再找上一個厚實一點的塑料袋子,我就跟著村里的大人小孩出發(fā)了。
大人們捉蝎子都走到很遠的山里,我們小孩子就在離家近一些的山坡上。三個一堆,五個一群,要是有誰發(fā)現(xiàn)了一只,臨近的小伙伴用不著打招呼都會主動飛奔而至,有的負責掀開石頭,有的負責撐開袋子,而負責用鑷子捉蝎子的往往都是眼疾手快、技術(shù)最好的“帶頭大哥”。
等到把蝎子捉進了袋子,小伙伴們也不會急著散開。幾個小腦袋還會擠到一起欣賞半天這個唯一的戰(zhàn)果,猜測半天袋子里的蝎子是餓還是渴,討論一番是否需要給它找點吃的,或者給它來點水喝。然后再聽這只蝎子的主人把發(fā)現(xiàn)它的前前后后講上一講,深刻學習一番才悻悻散開。
剛剛出生的蝎子是白色的,它們成窩地趴在母蝎子的背上,這時候的小蝎子離開了母蝎子還不能夠獨自成活。等到幼小的蝎子長成肉紅色,它們就能離開母蝎子獨自生活覓食了,我們把它叫作:紅絲兒。半大的蝎子的身體外面包著有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黃皮,叫黃皮。成年的蝎子需要把身體外面的那層黃皮蛻去,這時候的蝎子又胖又大,身體也變成了深褐色,我們都叫它黑子。那時候,我們要是能捉到一只黃皮,就會雀躍半天,要是運氣好能捉到一只黑子,肯定會滿山遍野大呼小叫著值得慶賀了。
我的叔叔是遠近聞名的蝎子大王,他捉蝎子從來不用鑷子呀筷子什么的工具,從來就只用拇指和食指兩個肉指頭,看準了時機,快如閃電地一伸一縮,一只蝎子就乖乖地被他捏在了指縫間。遠遠的一塊石頭不聲不響地放在那里,他就那么瞄上一眼就能看得出下面有沒有蝎子。
山坡上的石頭很多,并不是每一塊石頭下面都有蝎子。石頭下面有的最多的是蚰蜒,就是長著很多條腿的蜈蚣,也有蛐蛐和螞蟻,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小昆蟲。石頭下面有一種蜥蜴,這東西跑得閃電一樣的快,往往是石頭還沒有掀開,它就嗖地一下跑到旁邊的草叢中去了,嚇你一個激靈。
要說最擔心的是在石頭下面遇到蛇了。我就在一塊石頭下遇到過一條烏斑大蛇。那條蛇在石頭下打了個卷兒,頭和尾巴埋在石頭縫里,能看見的就只有中間的一段。它在那里一動不動,我竟然天真地以為那是一段爛柴火,還鬼使神差地想把它拿起扔在一邊。
那條蛇的身體攥在手里涼涼的,根本就不是柴火的溫度,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它已經(jīng)開始蠕動。我把它扔到一邊的同時,也從五六米高的堰頭上面一個筋斗摔了下來。我四仰八叉重重地摔在下面的一片麥子地里,胸口好像被敲過一記重錘,一口氣憋在胸腹間,堵著悶著就是上不來。
我四腳朝天仰躺在剛剛下過雨的麥子地里,透過四周包圍著我的翠綠的麥苗,看著藍天上的白云靜靜地飄過。我神情恍惚,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當四周透著濕氣的泥土的氣息混合著剛剛灌漿的麥香,重新涌進我的鼻腔,我才感到我重新活了過來。那一次是我平生第一次感悟:活著真好!
還有一次,為了抄幾步近道,我從一叢圪針窩里穿過,那種尖尖的圪針絲毫不亞于母親納鞋底的鋼針,圪針尖劃過我的皮膚,還能聽見“咝咝”的聲響。鉆圪針窩有個說法,叫作“只進不退”,這點像象棋盤里的卒子,一個念頭走到頭了,最多在身上留下幾個血道道,回頭或者倒退就會變成活刺猬了。
等我成功從圪針窩里穿過去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胳臂、腿上到處都是圪針劃出的血口子。這都算不了什么,更要命的是用來裝蝎子的塑料袋子不知什么時候也底朝了天,里面的蝎子當然也逃之夭夭了。
那一刻,我哭了,淚水和著血水,在我的臉上肆意流淌。那一刻,讓我第一次深深體會到了生活的不易和艱辛。
在小商販的眼里,大人都是他們的大客戶,享受的待遇自然也高,給大人算錢都是無論大小一律用一根細小的銅桿秤稱量。對我們這些小散戶,小商販都是論個兒數(shù),黑子一只一毛,黃皮一只才給五分,至于那些更小些的紅絲兒,他們就干脆做出一副不屑一顧的神色,需要我們叔叔大爺?shù)亟猩习胩觳怕园l(fā)慈悲地說上一句,這一堆紅絲兒給我算一只黃皮的價錢,于是,便皆大歡喜了。
賣的次數(shù)多了,我們這些小散戶也逐漸學會了一些討價還價的技巧,對一些大一點的黃皮我們也會據(jù)理力爭:“這明明是個黑子,你怎么說成是一只黃皮?”
“噢,這只黃皮瘦一點是因為中午沒有吃飯,吃飽了飯肯定就是黑子呢!”
有時候?qū)嵲谡f不攏,我們也會做出一副著急了的樣子:“不賣了,不賣了,我們留著等老四來了賣給他好了!”老四也是個小商販,使出這一絕招,往往奏效。
賣了錢,我便高高興興地把錢交到母親的手里,末了再問一聲:“娘,還差多少?”母親會騰出一只納鞋底的手,摸摸我的后腦勺:“快了,快了!”
整整一個暑假,我一門心思放在了捉蝎子這件事上。我固執(zhí)地認為,天氣最熱的時候是蝎子最多的時候,我顧不上吃中午飯,更別說中午歇歇晌了。為了夢中的那雙足球鞋,我不管不顧,根本不去心疼腳下磨穿了幾雙母親納的千層底,也絲毫不在意身上的衣服又掛破了幾個洞。村前屋后,到處都留下了我的腳步,溝溝畔畔,我翻遍了山坡上的每一塊石頭。
最后一個午后,收工回家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算著,怎么算也只有十六塊五,還差著五毛錢不夠,怎么辦呢?
我把錢交到了母親的手里,心情忐忑地問:“娘,夠了嗎?”
母親卻笑著說:“夠了,夠了!”
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笑臉和頭頂?shù)奶栆粯哟萄?,晃得我睜不開眼。我的頭好像灌了鉛,從未有過的沉重,我的腿也有點軟得站不住了,兩只腳卻輕得像根雞毛,怎么回事?我來不及想,就歪歪趔趔地倒在了母親的懷里。
等我一覺醒來,我已經(jīng)躺在了家里的炕上了,炕沿兒邊上放著一把椅子,椅子的靠背上用母親納鞋底的麻繩綁著一根長長的棍子,棍子的上面吊著一個輸液的瓶子,一根透明的塑料管滴滴答答連著我的手臂。我聽見母親在外間給醫(yī)生算藥錢,總共二十三塊五,您收好了。
等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第一眼就驚喜地看見那雙朝思暮想的足球鞋正靜靜地臥在我的枕頭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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