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宏炎

我是在太陽和月亮交界的靜音中，走進了樹的年輪，在年輪里找到了月亮的腳印，輕輕、輕輕的，輕得只有時間才能聽到腳步聲……一陳狂喜，我從夢中驚醒，摸摸頭發(fā)，頭發(fā)濕漉漉的；摸摸衣服，衣服上停著水汽。

原來，我坐在后龍山一塊飛來石上瞌睡了。夜色下的山林盛滿了銀灰色的月色——無聲、淡薄，是一種神秘的靜。就像刑警進入案發(fā)現(xiàn)場，保險柜被打開，整疊的鈔票分文未動，核心技術(shù)的技改圖紙不見了……案發(fā)現(xiàn)場充滿了神秘的靜音。這種神秘的靜音在我心中擴散。

我站起來，伸伸膊胳，仰望月亮，月亮孤獨、無言，是一種沉默的靜，就像嚴肅的高考試場，當(dāng)考生接到考卷，低頭看考題的一剎那，考場里一種沉默的靜音，這種靜音是各種心態(tài)交織在一起在沉思，在沉思中孕育著前途和理想，每個考生的心都會隨著某一試題飛向遠方。月色飽滿、寬厚的靜，沿著地平線一直伸向遠方，沒有一點聲音，靜靜地在孕育著生命。大地沉睡了，山林沉睡了，野兔、山貓進入了夢鄉(xiāng)……走進月色，仿佛聽到了小鳥的開門聲，知了的夢囈聲，毛毛蟲在樹葉背面的產(chǎn)卵聲……

直立在月色中的千年古樟，樹冠被無聲的月亮勾畫出銀亮的絨邊，這銀亮的絨邊就像跳躍著文弱的火焰，整棵古樟幾乎被月亮照得通明。古樟下一株梔子花靜靜地開放著，我剛來時，它躲在黑夜里，瘦瘦的，青里帶黃的葉片里藏著十幾個花蕾。你選擇了我坐在飛來石上做夢時，悄悄地在無聲的月色中完全綻放了自己，我夢的時間有多長，長到能使一個花蕾綻放成鮮花嗎？

我彎下腰，扶起倒伏的梔子花，把臉貼著帶露水的花瓣，沒有聲音，聞到一股香中帶苦的味道。我把摸過頭發(fā)，摸過衣服的手指放在鼻下聞了聞，也有一種香中帶苦的味道，這是月亮上那個仙女的味道?？嚯y的梔子花像一個無人過問的啞女，靜靜生長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山林中，風(fēng)吹雨打，野兔山貓糟蹋你，你沉默無言。你在月色的撫慰下，靜靜地吐著芳香，悠然的草木香，這香氣含著幾份苦味，比芳香多了些深厚，有點像農(nóng)家小妹一樣素潔婉麗，也像農(nóng)家悠長而流汗的日子。

院子中的山茶花，沉默、啞音。深綠色的葉子和樹干，一年四季落滿了灰塵，像一個失音的女孩，沒有聽到它向上伸展的聲音，只見它年年長高，開花。

院子中的石榴樹，沒有聽到它枯萎的聲音，只見它年年有枯死的樹枝在風(fēng)雨中落下，沒有聲音。靜靜的，靜靜地在三年內(nèi)枯死。

靜音見證了一切生命的成長和滅亡。

靜音在黎明的曙光中慢慢放大。

山林一點一點地亮起來，是一種麻麻的亮。鄉(xiāng)村上空飄浮著一層薄薄的，影影綽綽的，像霧，不像，像風(fēng)，不像——是被黑夜過濾過，經(jīng)月亮星星篩選過，潔凈無污染的尋夢聲——靜音。它隨著黎明的曙光，撫摸天下萬物，便有了四季花草，使花更艷，草更綠，水更清。

我呼吸著新鮮無聲的空氣，沐浴在曙光的靜音中，林旁立著一株野百合，郁郁的，散發(fā)出一陣陣醉人的濃香，潔白鮮嫩的花瓣上落滿了露水，像剛剛沐浴后的少女，在黎明的靜音中熠熠生輝。

山嘴的電線上，停著一群不知名的小鳥，它們在黎明的靜音中回憶著昨夜的夢境……一團火球升至高空，爆炸成五顏六色的光點和光線，光點和光線在黎明的靜音中擴散，雪片似的紙霄輕輕落下，覆蓋在潔白的梔子花和野百合的花瓣上，山林中迷漫著炮竹硝的味道。

緊接著，永思堂開始開門，這是兩扇厚重的木頭門，門柱和柱礎(chǔ)已經(jīng)磨合得十分圓融，只是厚重，開門時發(fā)出沉長的磨動聲。拔閂聲，開門聲，接著村民走動的腳步聲，汽車喇叭聲，各種生活的噪聲撕碎了黎明的靜音。

如此純潔的靜音，被生活的噪音揉碎，就像被時間揉碎了一個精美的夢境。

靜音是人類追求的一種生存環(huán)境，也是大自然的一種內(nèi)涵。人都想在一種沒有噪音的環(huán)境中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民間相傳，在明末清初，太醫(yī)院在皇宮附近，選擇一個不受雜音干擾的花園里栽滿百花，讓患有心病的大臣，每天在無聲的花園里坐上半天，能治心病。

少林寺高僧鶴發(fā)童須，每天在無聲的禪房里打坐，以靜修身。

歌唱家李玉剛在春晚登臺前，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沒有聲音，無人干擾的房間里坐上兩個小時，然后登臺獻藝，有意想不到的演出結(jié)果。

醫(yī)院的重癥病人監(jiān)護室，是用隔音板隔出的靜音室。高科技的試驗室，是用隔音板隔出的靜音室，在這個靜音室里可以聽到細胞的分裂聲……充滿智慧的莊子，以心憂物，把自己放在宇宙的大坐標(biāo)中，只要自己心靜下來，才能發(fā)現(xiàn)真實的自己，真實的世界。

當(dāng)代人用分貝衡量生活中的噪音，都想有一個理想的靜音環(huán)境。我看電視，把電視打到靜音鍵，怕聲音影響兒子學(xué)習(xí)，兒子玩電腦，把電腦打到靜音鍵，怕被我發(fā)現(xiàn)。人們追求理想中的靜音，但事實上真正的靜音是沒有的，人類生活在地球這個巨大的磁場中，地球在公轉(zhuǎn)和自轉(zhuǎn)的過程中是會有聲音的，所以你在地球上找不到一個真正的靜音環(huán)境。

業(yè)余時間我喜歡畫畫，用的是本地一種特制的白裱紙，染制之后，色澤映現(xiàn)出古雅蒼老，如同見到過去的日子。我攤開白裱紙，先畫一輪圓月，圓月下是一條靜靜流淌的月牙河，月牙河是一幅長幅畫卷，它記錄了鄉(xiāng)村的凡人細事，記錄了四季花草，記錄了隨風(fēng)飄蕩的白云，記錄了戶部侍郎江一麟，衣錦還鄉(xiāng)，牽著棗紅馬來河邊飲水。記錄了近代著名實業(yè)家，南通墾牧公司總經(jīng)理江智源攜巨款回故里重建永思堂……我欣賞自作的作品，靜靜的月色下，月牙河酣睡在月色中，一動也不動，沒有聲音，河水仿佛停止了流動，美術(shù)作品都是用靜止的畫面把人的思維帶入故鄉(xiāng)的昨天，今天、明天。

我放下手中的美術(shù)作品，家人已睡，夜已深，山巒、田野、鄉(xiāng)村、河流都靜得出奇，仿佛走入一個巨大的夢境。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