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天蓉

一些學生往往將自己的“與眾不同”向消極的方面看，找不到努力的理由。我們需要教會他們用一種正確的方式審視自己，讓他們的生活會變得輕松愉快起來。

一

有一種痛叫生長痛，因長骨生長較快、與局部肌肉和筋腱的生長發(fā)育不協(xié)調(diào)等而導致的生理性疼痛。我們班上的一位學生患上了這種生長痛，不過她患的是心理性的。這種痛常常隱隱發(fā)作，似乎尋找不到痛之所在，卻感覺深入骨髓，揮之不去。

故事還要從3年前說起。8月30日學生報到那天，鈕校長就悄悄招呼我到走廊：“今年你們班會來一個稍微特殊一點的學生。”“特殊？什么意思？”我忍不住好奇脫口而出。“其實也沒什么?！毙ｉL見我情緒波動大，立刻安慰道，“就是年齡稍微大點而已?！薄芭叮瑖標牢伊?。年齡大點沒什么，放心吧！不會出什么紕漏的?！蔽倚判臐M滿地答應校長接收這個學生。

登記她的資料發(fā)現(xiàn)，出生日期寫的是1997年。暈！該是讀初三的年紀來讀三年級，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怎么想的。唔，聽說以前在上海讀，大概上海要求高，跟不上，就讀了三年級。正想得出神，一個修長的身影站到了我的跟前：“老師好！我是來報到的。”我抬頭一看，一張清秀的臉徜徉著笑容，眼眸里閃動著童真，除了齊眉的劉海透出時尚的信息外，與小學生的身份還是比較匹配的。按照程序完成報名工作后，她很有禮貌地跟我說再見。

由于她的特殊性，我加快了了解她的進程，很快我得到了如下信息：

學習情況：她以打一槍換一炮的方式學習，學校生活總計約三四年，總是讀讀停停，停停讀讀。她爸爸是做生意的，經(jīng)常各地走，能插班，她就讀一讀，不能插班，就在家呆著。

語文會寫一些基礎的漢字，拼音基本不認識。數(shù)學只會計算，應用題基本不理解。英語只認26個字母，做題全憑運氣。

說實話，她這點文化，讀三年級都不夠格。

生活情況：回到家里，帶弟弟、做家務是她的主業(yè)，學習無人問津。爸媽經(jīng)常帶著小弟弟去外地，留下她跟大弟弟，她負責做飯、做家務，有時也會偷個懶，買點外賣回家吃。晚上無人監(jiān)督的情況下，大弟弟在電腦上玩，她玩手機。兩人常常玩得很晚，以致第二天不得不在一些課堂上補覺。

就是這樣，她能基本照顧好大弟弟和自己的飲食，卻不能管制好各自的作息。

在校情況：她性格開朗，與誰都能說笑。很快，她豪爽的“大姐風范”贏得了女生們的青睞，在女生的隊伍里很有話語權。體育成績不錯，在一次競選班干部中，她成為了體育委員。

二

日子一天天過著，她這個新細胞的加入到班上沒有出現(xiàn)任何排異現(xiàn)象。直到一次命題素材的寫作中（命題是“男生眼中的女生”或“女生眼中的男生”），才讓我看到她暗藏著的“生長痛”。男生幾乎一致認為，她是個暴力女生。

立刻找來班干部做調(diào)查，個個低頭不語。

想要了解情況，卻沒有人愿意說，一種不祥的預感正向我一步步走來。我?guī)缀蹩梢詳喽ㄋ齻儾豢险f的理由——不敢說！是一個什么樣的學生，讓班干部們在老師面前不敢吐露真情？是一個做過什么的學生，讓同學們倍感壓力？

“這樣，你們今天的素材就寫你們?yōu)楹尾桓艺f她?！蔽矣醚凵駫哌^每一個班干部的臉，向她們發(fā)出了命令。

第二天收到如下答復：

她的力氣很大，打起人來特別疼。連高大的男生都打不過她，我們女生就別提了。她說什么就是什么，誰要反抗準挨揍……

……要是報告老師，她鐵定打擊報復，想想老師不可能總是在我們身邊，挨打后再報告，遲了！

她的嘴特能說，死的都能說成活的，告到老師那兒去，都不知道會不會信我……

……連董夢這樣不吃虧的主兒，在她面前都吃了虧，我還能有什么辦法？

……

是的，這是生長痛在發(fā)作，她仗著自己年齡大，力氣大，以絕對的“優(yōu)勢”，讓所有同學服從。想要借著“成熟”的名義，對同學實施暴力，這怎能被允許？

我剛拿起電話，她父親倒是找來了：“范老師，我們小燕子昨天被一個男生用腳踹到了肚子，你說說……”

“你先別急，你跟我到班級去了解一下情況。”我馬上把他帶到教室。

一進教室，我就亮開了嗓子：“誰昨天踹了小燕子？請站起來?！?/p>

劉家祥掙扎著擺脫了凳子，站了起來，還沒完全站起身，臉就紅了一大半：“我昨天好好地坐著看書，小燕子跑過來打我。打我一次沒理她，她又打我。我火了就踹了她，結果踹在了她肚子上?！?/p>

“你說你這么個大男孩，女孩子怎么經(jīng)得起你踹！”她爸爸聽了敘述，馬上對劉家祥指責起來。

“是，他踹人是不對?！蔽矣X得有必要跟她爸爸理論一下，“可你聽到是小燕子先打人，而且是一而再地打人！”

“那也不能踹肚子?！彼职诌€是不服氣。我用手勢制止了他的牢騷。

“同學們，黑社會拿刀甚至拿槍可怕不可怕？”

“可怕?！蓖瑢W們嘴里回答著，卻表現(xiàn)得一臉茫然，不時望望小燕子的爸爸。

“可警察叔叔不會因為黑社會的可怕，就妥協(xié)了。正義終究將黑社會繩之以法，這需要勇氣。你們有這勇氣嗎？”

“有?！蓖瑢W們齊聲說。

“當然，我們班上是不可能有黑社會的。老師只是希望你們能將自己看到的情況如實說出來。”我放緩了語氣，“劉家祥說的都是事實吧？”

“是的?！薄笆堑?。”

“請被小燕子打過的同學舉手。”我要讓事實說話，“我們要做個勇敢的人，敢于說出不良行為?！?/p>

頓時，同學們“唰唰唰”地舉起了小手。

我示意家長到外面聊，來到走廊我們就聊開了：“燕子爸爸，你女兒這樣暴力不行的。你聽到一個男生踹了你家燕子就心疼了，那別的家長聽到你家燕子打他們，他們也心疼的，對不對？”

“我也管不了的！她在家還跟她媽媽打呢！”他一臉無奈。

“跟她媽媽打你也不管管？她們打架你就不阻止嗎？”我驚訝得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管不了，都不聽我的，她們打的時候我就走開?！彼Φ靡荒樚煺?，原來小燕子那無邪的笑得傳于他呀！

“你跟她談談心呀，總得教育一下??！”我企圖越權教育家長。顯然，他并不領情，聽完這句就跟我說：“我還有事，老師再見！”

他揮一揮衣袖不帶半點煩惱走了，我卻不得不面對他女兒的問題。

我又在晨會這段美好時光里，像小和尚念經(jīng)般天天敲起教育的木魚。從母愛講到父愛，從親情講到友情。

我的苦口婆心終于讓她串起愛的連線，讓我們來聽聽她懺悔的聲音：

平時我總愛打人，欺負弱小，所以大家都不喜歡我，討厭我，不和我做朋友。

今天，我知道這是為什么了。我愛打人，喜歡讓別人聽我的，從沒想過別人的感受，只顧著自己。

我以后不會再當一個野蠻小子了，在這里，我向那些被我欺負的人道歉：我以后不會再罵人、打人，不逼你們聽我的。

重新讓各科老師不那樣討厭我，讓自己重新變成以前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好孩子。

現(xiàn)在我要向李軍偉學習，李軍偉為人直爽、誠實、不欺負人，大家都喜歡他，和李軍偉做朋友。我也要像李軍偉一樣，不受人討厭，成為一個好孩子。

的確，她的文字還特別稚嫩，甚至思維跳躍得沒有邏輯，但字里行間的真誠是顯而易見的。不知為什么，看了這樣的文字，我就相信了她的懺悔和承諾，一種莫名的舒暢感升騰在心頭……

事實證明，她的確改變了。

三

當一切又回到最初美好的時候，這種生長痛又開始隱隱作痛了。這一次痛讓她多了一絲多愁善感，有點癡癡怨怨……而這一切的改變，從這樣一次偶然開始。

董夢寫的：

當我交完作業(yè)回來時，班門口有一些人聚在那兒。哎，又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走近一看，哦，原來是常燕和吳佳文在打架呀。當我要跨進大門時，一位同學在一旁小聲地說：“哎，吳佳文剛剛親了小燕子一口哦！”“啊！不會吧？太不可思議了！”我想，她一定恨死吳佳文那個奪取了她初吻的臭小子了。

課后，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燕子那，生怕別人搶了我的大新聞。我在她的面前清了清嗓子，大聲地問道：“燕子小姐，吳佳文他……”話還沒說完，燕子那有力的拳頭便高高舉起。我見狀，立即向著自己的座位跑去。

燕子的拳頭絲毫沒有打弱我對那件事的興趣，我便又去問目擊者。最后，我從同學的口中問到了這件事真正的答案。

吳佳文和燕子還是和往常一樣打著玩，可今兒卻有劉家祥在一旁觀賽。也就是因為他，吳佳文和燕子才親上的。他們正打在興頭上，劉家祥突然朝吳佳文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導致吳佳文向前一撲，悲劇由此發(fā)生……

吳佳文被燕子打了一拳又一拳，踢了一腳又一腳。吳佳文被打得鼻青臉腫，好在那救命的上課鈴及時響起，這才救了他一命。

燕子大姐，節(jié)哀順變吧！

面對這樣的小插曲，同學們都一笑而過。她卻沒有。

瞬間，她“成熟”了，稱不愿再跟小屁孩（同學們）玩了。命運就這么把她拉向墨水般濃稠的黑暗之中，她孤立自我，形影相吊。她課堂上睡覺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仿佛永遠也睡不夠。

找她問話，她總是回答：“就是困，不知道什么原因?！?/p>

一次活動課上，我從她的好朋友小沈的嘴里找到了問題的根源：“她每天晚上都要跟她的男朋友煲電話粥，很晚才睡，所以才困??！”

“她每天都來上學，哪里來的男朋友?。俊蔽也挥傻脫钠饋?。

“有啊，是無錫的。聽說是她無錫有親戚，假期回去的時候認識的。”小沈對我的疑惑做出了讓我不容置疑的解釋。

對于一個三年級的孩子，這樣的青春萌動，實在太早。對于一個90后的女孩，經(jīng)受不住費洛蒙的誘惑，實屬正常。

我的談話，能緩解她這種心理性的生長痛嗎？我沒有把握。

跑道上，我們散著步。

“小燕子，你有多高？”我問著無關痛癢的話題。

“1米62吧？”

“不止吧？怎么才1米62？”

“真的，這兩年我都沒怎么長?！?/p>

“不長就不長吧，反正不算矮了。在班上女生中你最高了?！闭f著說著，我的話題極不自然地轉到男朋友問題，“聽說你有男朋友了？”

她聽后又笑開了：“哪有？她們瞎說的。”

“沒有最好。我們?nèi)松泻芏嚯A段，該珍惜的絕不放手，該失去的絕不挽留?；钤诋斚?，活在我們該想該做的生活里……”我說教的毛病再次發(fā)作。

她嘴上不承認，素材里卻對此事有了交代：

那天大姐生日，她帶我們?nèi)チ薑TV。后來回家晚了，一個男孩子送我回家……我快到家的時候，他問我可不可以做他女朋友。他長得很帥，我就答應了。

后來，我想想不好，就又回絕了。我知道，我不該談戀愛，我還沒到談戀愛的年齡。

我給她批注：你做得很對。每個階段看問題都會不同，當你長大了，也許會發(fā)現(xiàn)他并不帥。你還會發(fā)現(xiàn)，不成熟的果子留下的是青澀，成熟的果子留下的是甘甜。

這次的生長痛，算過去了。

四

轉眼過了2個多年頭，到了六年級放寒假的時候了。她沒有來領成績單，是她弟弟來代領的。

“她又去幫你爸爸進貨了？”與其說是我的猜測，不如說是我的經(jīng)驗。

“不是的，她去打工了?！闭f到打工，燕子的弟弟一臉興奮，“我們每天可以掙100元呢！”

“在哪里打工？做什么的？”我擔心著她的近況。

“在明珠城那里的飯店打工，我負責把菜從廚房傳到包廂服務臺，她負責從服務臺搬到客人的桌子上?！钡艿芤徽f起打工就滔滔不絕。

打打工也好，知道掙錢不容易，下學期讀書會用功些。媽媽就常常給我兒子講這樣的勵志故事，說是哪家孩子讀書不用功，暑假里到工廠里搬了一個夏天的木頭，回來后發(fā)奮努力，說讀書比打工輕松多了，決心好好讀書，最后讀到重點大學，成就一番事業(yè)云云。我對媽媽講的故事深信不疑，她總能指名道姓地說出這事在哪里發(fā)生，什么時候發(fā)生的。

就這樣，我?guī)е篮玫钠诖?，迎來了新學期。她沒有來報到，我打電話給她爸爸，她爸爸表示馬上會來報到。

她來了，一臉的不高興。

我問她：“小燕子，聽你弟弟說你們?nèi)ゴ蚬ち?？?/p>

聽到打工，她兩眼有了光澤：“是的?！?/p>

“掙了不少錢吧？也很苦吧？”我想從她的臉上找出一丁半點對打工的不滿。

“掙了三千多，都被我花光了。”說完這句，她的臉又晴轉陰了，“爸爸讓我用打工掙的錢交學費，我不想讀書，故意把錢花光了。我爸說話不算數(shù)，還是給我錢來報名。”

我的腦袋嗡嗡的，眼前真實版本的打工故事，哪是什么勵志故事，分明是動搖人心的誘惑。

開學后的一段時間里，她的作業(yè)基本是抄的，睡覺的次數(shù)倒是少了許多，口袋里多了個用打工掙錢買的手機。常?？梢钥吹剿粋€人在座位上癡癡地笑。學校是不允許學生帶手機的，自然有同學舉報，我代為保管。這樣的故事會周而復始地延續(xù)著。

她的素材倒是真真切切不曾抄襲過，總是坦然地在上面敞開自己的心扉：

我真的不想讀書了。跟我一樣年齡的女孩子，在飯店打工的多的是。她們過得很快樂，每個月可以領到自己的工資，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用看家長的臉色用錢。飯店的工作并不累，只要將菜從這個桌子搬到那個桌子，客人吃飯的時候也可以玩玩手機上上網(wǎng)，多愜意。

反正我讀書也讀不進去，初中有可能也不讀了，再讀，我初中畢業(yè)都幾歲了呀？我這樣的成績不知道還能不能畢業(yè)……

年齡大，的確是她的生長痛之所在。以后的路怎么選，我也不能幫她決定，我能做的就是引導她過好當下。

我給大家講了俞敏洪的故事：“同學們，你們知道俞敏洪是誰嗎？”

“知道，《中國合伙人》里放的。”有學生脫口而出。

“他是新東方創(chuàng)始人，著名英語教學與管理專家。他是北大畢業(yè)的，厲害吧？”我的介紹引來了同學的竊竊私語，“大家都知道要考北大多難呀！他足足考了三年才考上。”

我的目光直射小燕子：“你們想想，他考了三年一定比其他同學年紀大了吧？這并不影響他的努力，他英語不好就背整本英語書……”她很認真地看著我。

“有時候，一些現(xiàn)實因素我們不能改變，但努力與否的決定權在我們手里。小燕子，對嗎？老師認為你當下應該努力將小學畢業(yè)證書拿到手，也許現(xiàn)在你覺得讀不讀書無所謂，但將來你會發(fā)現(xiàn)書到用時方恨少?，F(xiàn)在十幾二十歲端盤子的小姑娘是很多，你有沒有想過二十年后呢？還給你端盤子嗎？”

我斷定她聽進去了，因為接下來的日子，她為拿小學畢業(yè)證而努力著。

如今，她已畢業(yè)好幾個月了，不知道這生長痛還影響著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