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雯
她也坐在沙發(fā)上,和平時一樣。我站在她面前,忍不住盯著那雙及膝長襪,襪子已經(jīng)滑落到膝下,讓她蒼白的膝蓋露了出來。她坐的那張綠沙發(fā)聞起來有股老年人的味道,她腳穿一雙厚底鞋,踩在一塊透明的塑料地墊上。
盡管我那時還小,大概六歲吧,但能感覺到那套昏暗的公寓面積不大。我在其中一把帶加厚軟墊的椅子上坐下,眼睛在電視上的競賽節(jié)目和這個坐在我身邊的93歲老太太之間來回掃視。她是我外祖父的母親,我們叫她外曾祖母。我想要離開這個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雪茄味和藥味的房間,但我又不想離開外曾祖母。我問媽媽,我是不是可以到走廊那頭的另一個房間去玩。當我起身要走時,外曾祖母問我媽媽,我是否能自己走到那邊。一開始我很困惑,接著,媽媽就悄聲和我解釋:外曾祖母記憶里的我比現(xiàn)在小得多,她沒意識到我已經(jīng)長大了,會走路了。
我在另一個房間玩了一會兒,然后回到了客廳。媽媽的叔叔戴夫坐在客廳的另一頭,一邊抽雪茄,一邊看競賽節(jié)目。媽媽則緊挨著外曾祖母坐在沙發(fā)上,很大聲地說話,因為外曾祖母耳背得厲害。外曾祖母示意我坐在她身邊。盡管我有那么幾分害怕,但還是坐了下來。她給我講起了她的辮子的故事,我雖然之前已經(jīng)聽過很多遍了,但還是愿意再聽一遍,因為她每次講都有一些小變化。她還是個姑娘時,有又長又粗的黑辮子。后來她開始頭疼,而且疼得厲害,醫(yī)生建議她把辮子剪掉。雖然剪頭發(fā)讓她很不開心,但她還是照做了,她的頭也就不疼了。這辮子,她保存了一輩子。
我喜歡聽這個故事,也喜歡看她講故事時的樣子。她有一頭灰白的短發(fā),眼睛下面有大大的眼袋。我能看到她臉上布滿的深深皺紋,它們就像是她一生的經(jīng)歷留下的印記。
外曾祖母16歲時離開家人,獨自從奧地利來到美國。那是1904年,她的母親在火車站送她時說:“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彼泊_實再沒有見到她母親,因為她的父母都在二戰(zhàn)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中被殺害。外曾祖母到美國之后,之前說過要收留她的叔叔卻把她當成了女仆,支使她干活。外曾祖母為他打掃屋子,照料孩子,得到的卻只有每日的食宿。幾年后,我的外曾祖父遇見外曾祖母,并對她一見鐘情。為了離開叔叔家,外曾祖母嫁給了他。
隨著我慢慢長大,去外曾祖母家的次數(shù)也變得越來越少。我似乎整日忙著過自己的日子,根本沒有精力花上哪怕一個小時陪陪她。她在去世的前一年犯過一次心臟病,我的外祖父和戴夫當時都在。外曾祖母跟他們說不要叫救護車,因為她已經(jīng)接受死神終于來了的事實。然而,戴夫不忍心就這么讓她離開,還是叫了救護車。一年后,外曾祖母在醫(yī)院里去世。那年我十歲。
外曾祖母不僅養(yǎng)大了自己的孩子,對他們有如此多的關(guān)心與熱愛,而后又對她的孫子們付出了同樣多的關(guān)愛。經(jīng)歷了這些之后,外曾祖母依然還對我疼愛有加,這著實令我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