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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女希希

        2017-06-08 20:18:50弋鏵
        長江文藝 2017年6期
        關鍵詞:劉帥希希婆婆

        弋鏵

        1

        希希拿到醫(yī)生的診斷證明后,一路上都喜滋滋的,但不敢亂蹦亂跳,輕撫著肚皮,好像動靜一大,那兩粒被醫(yī)生形容成花生米的寶寶就會溜走一樣。是的,沒錯,這次成活的就是兩個。異卵雙生。醫(yī)生就是用的這樣的專業(yè)詞匯。

        她定下來,走到稍微僻靜的角落里,給劉帥打電話,劉帥那邊滿滿的興奮:“男孩還是女孩?是不是一樣一個?我們有對龍鳳胎了?”

        希希有點不高興:“這么早哪能知道是男是女的?你也太著急了吧?!”

        劉帥還不停:“你從現(xiàn)在開始,就使勁地想著要生男孩子,一定要有這個信念!就是肚里懷的是妮,也會變成仔的!”希希愣一下,就把電話掛掉了。

        從醫(yī)院轉回家有點距離,有輛公交可以直達,不過路上得一個多小時,然后再從站點走到家,大概有十來分鐘的樣子,路上會過一家小花店,店里在這個點的時候,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守著攤,應該還在上小學,已經做完當天的作業(yè),平??吹甑膵寢尰厝プ鲲埩恕OOu膺M那家瘦瘦窄窄的小店,給自己挑了一束花,小女孩幫她配的,有兩枝紅玫瑰,四枝康乃馨,兩枝百合,打底的是一堆滿天星。小女孩很會做生意,估計守店有些日子了,很嫻熟地幫希希打好花束,說起希希嫌貴的價格來,還很大人氣地給打個折:“算了,看你是美女的份上,便宜五塊錢,我最多只能賺三塊五了?!?/p>

        希希笑起來,利索地掏錢給小女孩:“我像你這種年紀,爸媽還當寶貝一般呢,哪里跑來做生意的?!”

        這話可能刺撓著小女孩,她翻翻白眼,嘴上沒再客氣,一副老三老四的語調:“我沒你好命,美女!”

        很久沒聽人叫她“美女”了,希希自己也不明白是不是為了多聽兩次“美女”才招惹的這小姑娘,然后她就捧著花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家在一棟當?shù)厝松w的三層小樓的第二層。他們全家租下這層有幾年了,和房東混得挺熟的,租金一直沒漲多少。公婆一間,希希和劉帥一間,大哥大嫂占了最大的一間:是套房,還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大丫二丫已經放學回來,霸著廳里的電視,看部動畫片,挺專心致志的,根本沒搭理一臉歡喜的希希。臭蛋可能還在樓下玩,沒見著。嫂子的麻將局也沒結束,只聽到廚房里傳來婆婆弄飯菜的聲響。希希忙找只廣口杯,到廚房盛水,把花束擺進去。婆婆淡淡地問:“今天怎么了?買這些玩意兒?”

        希希小心地答:“嗯,醫(yī)生說,有了。我就想慶賀慶賀。”轉頭賊一般地把插花杯拿進自己的房,左看看,右瞧瞧,就床頭雜物架上還有點空位,小心地放置在那里,便連忙到廚房幫婆婆。蒜要剝,蔥要擇,姜要刮,還有空心菜:葉子歸葉子,菜梗歸菜梗,葉子用蒜瓣大火炒,菜梗切成段,先用鹽腌下,然后配紅辣椒炒,一道菜便有兩樣不同風味,還有一鍋牛雜碎湯,配海帶蘿卜,另外煎的一盤小魚兒。希希一絲不茍地打下手。婆媳兩人沉默不語,好像多少年就是這樣過來的。水在鍋臺上冒著熱氣,婆婆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剁蒜末剁紅椒末的利索的刀聲,熱鍋里的油蕩氣回腸的嗶哩嘩啦聲。然后,小侄子臭蛋回來了,大呼小叫的聲音,嫂子也回來了的聲音,娘兒倆在廚房里晃了一圈,嫂子用手挾了醋溜藕片,到客廳里擺碗筷的聲音。

        不久,公公從臥室里出來,大哥和劉帥也回來了,這時候,才正式開飯。大丫二丫照例不上桌,希希幫著給臭蛋喂飯,也不上桌,幾個家里的主心骨圍在桌上,悶聲不響的筷箸聲。公公照例和大哥劉帥喝口小酒,抿嘴咂舌的滿足聲。

        劉帥終于開口:“希希告訴你們沒?”他對著婆婆,好像婆婆最應該關心這個,“她懷上了?!?/p>

        沒聽到什么聲音,良久,公公說:“那就好。錢也算沒白花了。”

        劉帥接口:“是呵,一下子兩個!”

        大桌上的人大約都愣一下,過后,又是公公的聲音:“明天上午,你們哥倆把貨送完,和我一起去看看場子。”希希心里想,她的事情就算沒下文了。

        大哥問:“已經談妥了?”

        公公道:“差不離了。我們一起去規(guī)劃下,事情多著呢,先要圈起來,整修下。然后再算算第一批進多少狗苗?!?/p>

        希希一直招呼臭蛋吃飯,這小子啥都好,有禮貌,心疼人,說話也懂事,從不以全家人疼他而恃寵恃驕,就是飯不好好吃,都入小學一年級了,還得追著喂,嘴巴里老是含著一口飯團子,死活不咽下。希希打來劉家,就和臭蛋關系好,原來剛過門,怕婆家規(guī)矩大,不敢上桌吃飯,只好借著喂臭蛋,最后才上桌扒些家人的殘菜剩羹,兩年下來,倒成了習慣。

        嫂子已經吃完,一邊剔著牙,一邊一如繼往地和她客氣:“你別慣著他,讓他自個兒吃,你上桌吃呵!”希希淡淡地應著,禮貌地推拒著嫂子。

        晚上各回各房。劉帥看著床頭的那束花,笑著問希希:“真是浪漫,你還這么破費了?!?/p>

        希希說:“希望這次成功。我等醫(yī)生報告的時候,一直心里祈禱,真是靈驗了。我給我媽打電話,我媽說她天天三趟為我祈福,終于如愿了。”

        希希兩年前就被檢查出是多囊卵巢綜合癥,因為和劉帥圓房半年了都沒動靜,婆婆那邊沒急,媽這邊先著急了,催著她到醫(yī)院看的。那會兒希希還在深圳,獨自相當不情愿地去了醫(yī)院,自以為年齡還小,有娃的這種事情怎么可能輪到她身上——是還沒玩夠吧?媽媽挖苦她。結果檢查后知道這個病癥,倒著實擔心上火起來。醫(yī)生安慰她,說得這種病的也有百分之六七十的機會自然懷孕。希希當時真很寄希望于自然懷孕,可是媽那邊又不干了,媽沒多少文化,倒篤信醫(yī)生,可能沒想過一個女子怎么可能圓房半年多,肚子竟然不見動靜的?結果希希真就是點背的那些百分之三十當中的,找個西醫(yī)促排卵,別人吃一??肆_米芬,卵泡長得老大,她吃兩粒都沒用。后來婆家那邊也著急了,讓希希辭掉深圳的工作,來武漢和婆家人會合。后來的后來,就是這充滿了卓絕艱辛的兩年,為了懷上個孩子拼命奮斗的希希,早淡了自己還曾是一家中型企業(yè)里的財務部白領了。

        連試管都失敗過,所以才挫敗了她所有的勇氣和自信吧?

        第一次,十一個卵子配得三個優(yōu)質胚胎,醫(yī)生給移植個最新鮮的,那條小生命的胚芽已經在她的子宮里準備著床發(fā)育了,滿懷期待地回家休息,十五天后去醫(yī)院抽血查了HCG和孕酮,正式確認懷孕??墒?,……

        “這一次,咱們小心點,怎么也得成功!”劉帥在床邊斬釘截鐵地說。

        希希點點頭。

        “我爸是準備帶著我哥和我好好地干一場的,你看他,下了決心的,把場子都談下了。這條路的機會相當大!”劉帥握一下希希的手:“我好好掙錢,你好好把兒子生下來!”

        希??粗差^那杯慢慢盛開的鮮花,猩紅的玫瑰,粉艷的康乃馨,雪白的百合,還有那團在綠草叢里藍綠色的滿天星,咬著嘴唇,淡淡地點點頭。

        2

        一家子的早晨是從凌晨三點半開始的。最先起來的是公公,然后是大哥和劉帥,一起開著小貨車去長途汽運站接貨。新鮮的牛肉是從老家運過來的,包裝成大塊,血淋淋,還帶著一絲熱汽。然后回這邊菜市場的作坊,切,割,砍,削,分門別類,里脊、牛腩、牛胸、牛頸、牛骨、牛肚、牛百葉。那些最好的部位,牛的肋脊部,后腰肉和前腰肉以及腰內肉都取出來,一包包裝置好,由劉帥和大哥送到城里那些預定的餐飲店里。那些餐飲店有的挺有名氣,布置得相當考究,華麗的吸頂大燈,一張客位上擺放幾套不同的餐器,光是餐刀就有好多把,聽說有不同的叫法和用法,用劉帥家一早運過來的新鮮牛肉,給食客做的宣傳口號是從日本或者美國空運過來的頂級上品。

        劉帥有一次咂著舌頭說:“那么一小塊牛仔骨,他們要賣三四百塊呢。生生地殺人不用刀子?!蹦鞘窍O倎砦錆h時,好不容易逢到小兩口都有閑的日子,想和老公浪漫一下,進那種裝潢講究的西餐廳,她特別想請劉帥吃客牛排——在深圳,和同事會餐時吃過兩次,味道一般,但餐館的氣氛非常好,每張桌上放置一盞昏黃陰暗的臺燈,碩大的卻每次只倒一丁點紅酒的酒杯,藍綠相間的格子布,一具窄口瓶,兩三枝剛剛開放的鮮花。是真的鮮花,不是糊弄人的塑料花!劉帥當時堅定地拒絕了,知根知底的口氣,好像他是這行業(yè)的老大。

        早晨六點多,她和嫂子守在檔口,在菜市場里賣剩下的牛肉。一般到中午十二點前就賣完了,嫂子清理那些發(fā)腥發(fā)膻帶肉沫的錢票子,去銀行存下今天的銷售款,然后,她們打道回府。

        生意是不錯。公公和大哥在此地干了好幾年,已經通門道,每天的貨都售罄。公公野心不大,也許是真通了生意經,堅決不多進貨。和老家那個屠宰場每天只一頭牛的合約,決沒有因為生意好再貪多的打算。

        公公的口頭禪是:“一頭牛這樣賣下來就非常不錯了,如果兩頭牛,我們的貨源再好,質量再棒,也經不起多的折騰。菜市場只是給周邊的居民,沒可能輻射更廣更大的區(qū)域。餐館也都固定了,再去跑,我們人手也不夠。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碗的飯。自古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己把自己撐死的!”

        劉帥和大哥都不吭氣。這幾年,生活費用漲起來了,他們的牛肉也跟著漲,多少還能適應這大城市的生活。雖然這大城市,其實說起來,是在武漢的市郊,原來算是和另一座城市接壤的城鄉(xiāng)接合部。但看起來,發(fā)展也算不錯,公交站附近有兩個大的小區(qū),往前面走一點,還有家不小的超級市場。到市區(qū)去的公交車也有幾輛。公公的理想,是想在此地安家了,雖然他們在老家的縣城里都有新房子,公公婆婆一套,大哥大嫂也有一套,劉帥和希希那就不用說了——這是結婚的標配。新房子裝修得挺漂亮,按希希的想法裝的,奶白色的底,西式的裝潢,看著挺時尚和陽光,但除了過年,基本都不回去??h城里買下那些商品房的同鄉(xiāng),和他們一樣,都在五湖四海的他鄉(xiāng)打著工,只有過大年了,才像歸家的鳥兒,從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和省城武漢回來了,那些平時死寂沉沉的鬼城般的小區(qū),只在那二十來天里,熱鬧一番。

        婆婆在家,已經做好簡單的飯菜。中午幾位男主人不回來,就吃得特別打發(fā),咸菜炒辣椒,油豆腐炒花菜,拌黃瓜皮蛋。有四只炸雞腿,專給臭蛋的。臭蛋吃得扭捏,但還是能吃光。每回遭遇兩個姐姐眼饞的亮光,還有些放肆地挑釁,裝著吃不下的模樣,等大丫二丫磨刀霍霍開搶的時候,他嘻嘻笑著自己抓了,胡亂啃去。

        剛來的時候,希希實在受不了婆婆的這種偏心,偷偷帶兩個侄姑娘去市區(qū)的肯德基大塊朵頤,后來,慢慢明白自己錢包里的那些鈔票,只出不進的時候,終于也狠下心思,沒有再那么大方過。

        兩年里,她來婆家的這兩年里,再也沒有得到半分錢的進賬。她現(xiàn)在花的每一分錢都是原來攢下的,是她出嫁時媽媽塞給她的。她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獨立?公婆能給她這么大一個女子一點花銷?

        客廳的桌上有份硬硬的快件,已經撕開來。婆婆輕描淡寫地說,是希希的,她拆開來看看,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深圳寄過來的。希希的臉上泛起光,應該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件東西吧。果然,掉出來一個硬硬的本子,藍色的塑料封皮上印著燙金的國徽,下面幾個大字:

        畢業(yè)證書 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監(jiān)制

        她終于得到了!

        高中畢業(yè),其實如果想去個自費的大專,也是可以的。但爸媽沒有同意,讀出來又不能在城里找到好工作,讀那個浪費錢做什么?輾轉托了在深圳開公司的小舅,就打了行李包袱南下。

        小舅是考出來分到城里的大學生,后來自己也南下找機會,在深圳打拼了二十年,把一家商貿一體的公司做得有聲有色。初始,小舅安排她在流水線上工作。那年希希才十八,臉頰軟乎乎的,皮膚還有點紅彤彤的鄉(xiāng)下人特征,從田間地頭一下子來到這么繁華的大都市,希希的心里撲通撲通的。

        家里的小孩子現(xiàn)在也都是這樣,如果不讀書,一般就趕緊和出去打工的爸媽團聚,在那些大城市里做工二代了。當時爸爸去了青島,媽媽從來沒出過家門,送希希去往火車站的路上,眼里的淚還抹個不停。

        流水線干了一年,小舅就把她弄到倉庫里做保管員。

        保管員的活兒輕松,而且也干凈。雖然一樣穿工服,但再沒有流水線上特有的機器味,那種味兒其實也好聞的,有股現(xiàn)代化的機油香。她的宿舍從六人房里搬出來,和質檢一間屋了,兩個女孩子,把間小房弄得漂漂亮亮,很閨房的粉粉氣。就是那時候起,希希被送貨的、出料的、小舅公司的研發(fā)部的小伙子們,還有那些辦公室的白領們,開始稱作“美女”的。

        希希當時有些不好意思,長久了,就習慣了,因為這種稱呼,只有那些白領女孩子們才有權收受的,就像內地里原來稱呼那些“某小姐”一個意思。試想想,生產線上的打工妹,誰會這樣喚她們呢?都是“小妹”“大嫂”這般呼來喝去的。

        希希走路開始昂首挺胸了,工服也在下班前到換衣間換成自己的衣裝了,裙裾飄飄,高跟鞋也慢慢越來越稱腳了。

        然后,再過了兩年,小舅就把她放到財務部,和小舅媽一個辦公室,開始學著跑稅務,跑銀行,和往來公司打交道,和對方的財務對賬。

        小舅媽淡淡地問過她將來的打算,希希已經記不得怎么回答的,她一直有些怕小舅媽,回答得可能挺小心,而且確實,她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么樣。小舅媽當時是笑了的:“都二十一了,怎么也得有個自己人生的規(guī)劃吧?”

        希希想的是,小舅媽和媽媽差不多年歲,卻和媽媽完全不一樣的人生足跡,小舅媽又不是農村長大的,她怎么知道我們農村的孩子將來有什么規(guī)劃呢?我從來不知道將來做什么,也許像媽媽一樣,一輩子,也沒覺得不好呵。

        但希希給小舅媽的回復是:“我想學點東西?!?/p>

        小舅媽看看她,笑一笑。過兩天,小舅就給她報了個網絡教育??茖W習,是會計專業(yè),還是武漢大學辦的呢!

        3

        在深圳的那些日子里,希希平常都不怎么回,雖然湖北離廣東也近,但除了“十一”和春節(jié),希希一般不回家。

        回趟家很累的。深圳到荊州那會兒還沒有直達列車,得到廣州轉,然后到了荊州再轉自己縣里,從縣上再坐小蛤?。ㄋ麄兡沁吂苣欠N兩廂的小出租車叫小蛤?。?,到了村路口,爸媽會在街上接她,她發(fā)著嗲,噘著嘴,把小時候的嬌氣再撒上,一路和媽媽碎碎叨叨的,這才進了家。

        家里就兩個女兒,希希還有個妹妹,望望,比她小一歲多,小學沒畢業(yè)就輟學了,因為實在上不進,爸媽也依她,家境不算富,但也不會讓這么小的姑娘干什么重活兒,望望從小就騎著單車在街上村口里亂逛,像男娃娃一樣,比希希厲害得多,后來到了十五歲,就出門跟著大伯去賣咸菜,才兩個多月呢,就因為受不了成天的醬缸氣,自己回來了。然后又去西安跟二伯,在小飯館里當跑堂,也是兩個月就回來,因為受不了食客對她的呼來喚去。好像還去山西幫一個沒出五服的堂兄收菊花,回來就說累得不行,攤開手給爸媽看,真的磨出了紅紅的繭來,爸媽心疼得不行,又不去了 。

        過了十七歲,不知怎么和鄰縣的一個男孩子好上的,男孩子跟著自己的二叔去拉薩做裝修生意,有一次過年,在回鄉(xiāng)的那趟擁擠得沒有一絲縫隙的火車上和望望相識,就此有了情緣。那年男孩子回來,給望望買了黃燦燦的金戒指,望望粗短胖胖的指頭竟然也能套得上去!然后,請人保媒,訂親,嫁人。十八歲的望望當時已經抱著閨女滿街串了。

        媽說,你怎么也得比你妹妹要嫁個好人家!

        媽那趟抱著望望的大女兒,因為是女娃娃,婆家不肯帶,連推帶搡地丟給望望自己照看,媽媽心疼女兒,只好幫著看外孫女。

        媽媽說:“前村的珊妮子,相親給的是兩萬了。這已經是咱村里最牛的。你在大城市待著,還是高中生,模樣又不差,我們不能低過珊妮子!”

        希希沒吭氣,默許一切讓媽做主。家里都這樣,還是走相親定親的環(huán)節(jié),中間必須有人保媒,那才是正兒八經的婚姻。像望望這樣,自己把自己賤嫁的,訂的親只五千塊,結婚還沒花到一萬,傳的閑話說是肚子已經大了,婆家就往死里降價,管你女方呢,愛嫁不嫁。

        媽是鐵定要讓希希出口氣,長長她在這村里活了快四十年的臉。

        對方是堂兄嫂子的表姨的兒子,算起來也是親上加親,知根知底。剛起了一座兩層的樓房,是獨子,兩個姐姐都出嫁了。

        媒人把價格一下提到三萬塊,完勝珊妮子,一個新的記錄。定親的日子選在那年的初三,在女方家辦的,擺了八桌席,兩家的親戚都出面喝酒,女方的親戚更多些,可能占了四桌多,男方陪著,不勝酒力,敗下陣來,好幾個都是攙著扶著弄回去的。這聲勢造的!大姨父一個勁地說,咱家的閨女,得有人撐著的,可不能給人家欺負了!二伯也一個勁地胡咧咧,拍著胸脯,好像希希真要被男方怎么了一樣。

        希希偷看那未來公公的臉色,豬肝一樣的慘綠。

        她是那會兒才和未來的老公見第二次面。個頭還行,眼睛有點往上吊,好像說是父母在宜昌做泥瓦工,現(xiàn)在城里裝修挺多,生意不錯。他自個兒在一家飯店做大堂經理。話挺多的,應該是走江湖有些日子的人。唯一感覺不好的,就是眼皮兒愛眨,好像和第三人在說假話,你和他卻是知情人,他翻動著眼皮子,讓你覺得和他一條道一樣。后來處了一下午,發(fā)現(xiàn)不是那回事,他就是有這個毛病,眨眼的頻率高過一般人。希希在那天定親宴后躺在自家小床上想了良久,不知這算不算不滿的地方。

        十五過完,兩個人就各奔東西,他往宜昌去,她往深圳來。隔三差五地打電話,也談談心,但是,也沒特別想念他的感覺。和同事處得一直很好,剛被小舅提到財務處,新的工作撲面而來,正對面坐的是不茍言笑的小舅媽,希希老成許多。

        她沒有講過自己定親的事。那年小舅小舅媽去國外旅游,正好沒回家,不知家里的那種熱鬧,也許家里人會傳話給小舅聽,但他倆從沒問過她。

        公司新來一個工程師,徐工,河南人,長得挺文氣,中原人特有的端正的五官,而且說話行事很有禮貌,懂得又多。聽說是名牌大學出來的,小舅可能有心器重他,對徐工相當客氣。銷售部的幾個女孩子起哄,說徐工還單著呢,把咱們的財務一枝花,美女希希介紹給他吧?希希不敢吭氣,偷眼看徐工,徐工臉紅紅的,也不搖頭,也不點頭。

        大家出去吃過幾次飯,年輕人在一起,總是特別能鬧騰。希希喜歡那種氣氛,男同事都干干凈凈的,穿挺括的襯衣,筆直的長褲,锃亮的皮鞋,女同事穿西服套裙,一絲不茍的深灰色褲襪,眉眼描得精致,唇畫得若隱若現(xiàn),然后喝酒,紅的,啤的,從來不喝白的烈酒,那是流水線上工人的狂歡?!OR呀浢撾x工人階層,上到白領的份上。他們都是大學生,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她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早一二十年被尊為“小姐”的這個階層,現(xiàn)在都換成“美女”的稱謂了。不信,你叫一個生產線的女孩子“美女”試試,她只會以為你在挖苦她。

        一來二去的,她覺得自己有點愛上徐工了。她還沒有那么認真地愛過一個人呢,她甚至都不知道愛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同事的起哄下,那種感覺好像有點成真。她真的每天都很在意徐工了,他什么時候在技術部呵,他是不是去下面的客戶那里調試產品了,他中午吃了好幾塊粉蒸肉呢!

        他們一起去看過兩場電影,也一起去過兩次飯館,一次是“綠茶”那種中餐廳,一次是“王品”那樣的西餐廳。站在海岸城架在天空的購物廣場上,他和她一起排著老長的隊伍去買皇茶。

        那邊卻催著結婚,一天一個電話。希希終于委屈地對媽媽說:“我還小呢,還不想結婚!”媽媽倒詫異她的“小”,數(shù)落她,妹妹望望又懷了孩子,你還小哪里去了呢?但媽媽依了她。如果不想結婚,退掉也沒所謂的。細比較下,對方的條件也不是好到哪里去。

        她如釋重負,竟然沒有回家,媽媽就把親給退了。

        那一次,她開始正經八百地上小舅給她繳了學費的網絡大學,正式修習財會專業(yè)。“有一天,你會成為財務人員的,總比回家去當娃兒他娘,然后圍著鍋灶田地混一輩子的鄉(xiāng)下,要好得多!”這是小舅媽給她說的。希希當時非常認真地點著頭,那一次,她是真聽進去了。

        想著和徐工的美好前程,也是會和小舅小舅媽一樣吧?家里面,只有上過大學的小舅,才真正離開鄉(xiāng)村,才真正留在大都市,才真正光宗耀祖,衣錦還鄉(xiāng)。

        4

        這次檢查,是第十三周,做B超的時候,希希還是一個人自己去的。沒辦法,劉帥現(xiàn)在很忙,早晨忙完牛肉的送貨,下午要去狗場看看狗苗的發(fā)育情況,每天累得皮松骨散的,回到家,吃完晚飯,倒下就睡。

        晚飯時,婆婆在桌上淡淡地說,“希希這回應該牢靠了?!?/p>

        過會兒,公公喚她。她有點緊張,正抓著臭蛋逼他把一口牛肉吃進嘴里,臭蛋左擺右搖,不肯吃那種他說是塞牙的肉,看得大丫和二丫眼里冒火。希希也沒辦法,婆婆每回吃飯總是有分配的菜份,每人碗里撥定量,大丫和二丫每頓肉菜的總和也抵不過臭蛋半份的,偏偏這小子就不愛吃肉,好像吃藥一般,當大人沒看見時,瞅著機會求兩個姐姐幫他消滅掉那些討厭的肉食。

        希希忙回頭,小心地答應公公。

        公公問:“說了是男孩女孩沒有?”

        希希搖頭:“城里的醫(yī)院不給說的。到生的時候才會知道?!?/p>

        公公沒做聲,婆婆接口:“那哪天回家里看看,家里的醫(yī)生會告訴的?!?/p>

        嫂子在旁邊小聲地嘀咕一句:“也不知準不準?上回給我看的,明明一個男胎,他說是女娃娃,愣是打下來了。五六個月的男仔呢,打下來時,還亂抽搐一通。想想都可惜!”

        大哥罵了嫂子一句粗話,好像說這種話怎么在飯桌上講?大嫂也還嘴,有點當仁不讓。大哥就住嘴了。

        “一次就花四五萬,這錢也忒大了。如果不是男胎,將來還養(yǎng)著什么勁兒?”大嫂又嘰嘰咕咕一頓。這下家里都不言聲了,只有筷子的扒拉聲。

        哪止四五萬?第一次就花了五萬多呢,再加這一次。難怪嫂子有怨氣!

        那趟以為會成功的,正好在過年期間。回家過得也很快,帶著肚子里的寶寶,也帶著初次走親戚的劉帥。劉帥開輛寶馬,甭管幾系的,但終是寶馬,惹得娘家村里的人全擠出來看。到底是初二走娘家的日子,原來的小伙伴小同學,全抱著孩子從自己娘家出來看熱鬧。那趟算是光大臉面了吧?

        年過完后,去醫(yī)院做檢查,看看寶寶發(fā)育的情況。那次緊張的等待,希希到現(xiàn)在都記得。護士盯著屏幕瞅了又瞅,問了移植的數(shù)量和時間,然后告訴希希,沒有胎心胎芽,意思是那不是個發(fā)育完全的寶寶,必須清宮。醫(yī)生確認后,那種表情像對待流水線上出來的一個次品,看看,隨手扔到廢物堆里,像垃圾一般等著被清理。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清宮,休養(yǎng)幾個月,從頭再來。

        她記得婆婆對公公說:“這算怎么回事?我們要在她身上花多少錢?”

        公公頓了頓,然后說:“甭管多少錢,總是花掉了。將來總得讓它值!”

        希希不確定那是個什么“它”,或者就是“她”,她在凄清的床榻上熬了一個月,每天在想自己少女的時光,深圳的時光,出嫁時的風光。現(xiàn)在,她算走到頭了。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一個花了錢也還是沒辦法順利生育的女人,讓婆家覺得是筆錯誤的買賣吧?

        最風光的日子是和劉帥相親的日子。希希又創(chuàng)下了村里相親的記錄,已經給到了八萬八。

        媒人說,男方家里在省城的買賣相當不錯。他們村本身就運氣好,政府征了田地,又征了自住地,發(fā)放的款項還真不少。當家的眼光好,沒像別的鄰居街坊那樣拿了錢就胡吃海喝玩牌九,卻跑到省城租了層樓,干起了牛肉買賣。

        希希知道劉帥老家的牛肉挺有名氣的,好像口碑都有上百年歷史了,省城還有周邊城市,甚至鄰省的城市,都會往那邊進牛肉,已經成了名土特產了。不過近幾年產量有些下降,養(yǎng)牛的越來越少,草地幾乎也沒了。養(yǎng)的牛都圈起來,口感再不如從前。前幾年政府征地后,越發(fā)沒有養(yǎng)牛的場地,而且利潤也不高,現(xiàn)在那種牛肉近乎稀缺了。

        劉帥的爸爸倒有遠見,看出物以稀為貴,和自己的堂弟聯(lián)合,他這邊售賣,堂弟那邊只管養(yǎng)殖。因為不愁銷路,貨源也好起來,兄弟兩個除了握著手上政府發(fā)放的一勞永逸的錢財,還有條慢慢穩(wěn)妥上升的財路了。

        媒人多少有點夸大,但相親給的錢是真金白銀的,說好的縣城的房子也是一起看下的,公公出手相當利索,希希的爸媽一說行,公公當即就簽了買房合同,付的全款。那會兒女方開的條件已經有小車一說,劉帥當時開輛小現(xiàn)代,八成新,比前面幾個出嫁的女孩子只有電動小車的,高出一截檔次。

        定親的那天,大姨父和二伯又喝多了,羨慕表姐家才生的兩閨女:你又養(yǎng)下兩個掙錢的!表姐夫是縣城人大的,沒多少實權,但畢竟有個官階,愁眉不展地生氣自己的命運,慨嘆自己將來無后的荒涼。希希那次才知道,原來有文化的人也仍舊重男輕女的,表姐夫可是本科畢業(yè)回來的呢,以為城里的風氣和書里的知識,早沒了那些封建氣,結果,一樣!

        表姐夫也喝多了,仗著酒勢,舌頭也不利索:“那是!我看現(xiàn)在我們縣里,市里,甚至全國,還是女孩子好!都說怕丈母娘,省城武漢,那更囂張了。沒房子,結什么婚?沒車,結什么婚?嫁女多風光,娶個媳婦,矮半截。要不老話一直是對的:抬頭嫁姑娘,低頭接媳婦呢!……”他拍著希希的肩膀,打得特別重特別重,好像把自己的怨氣發(fā)到希希身上一樣,“你就給我們有女兒的長了臉!有個女兒,那才是招財?shù)?!大城市的人都說,生閨女,那叫招商銀行呢!”大家嘻嘻地笑一路。

        結婚也很體面,劉帥家又花了一大筆,連女方這邊的喜桌也負責了。爸媽樂呵呵地收著份子錢,望望抱著第二個閨女,臉上一點光都沒有。臨上接親的轎車,媽哭了,望望哭了,希希也哭得稀里嘩啦。爸媽早把男方給的娶親錢存到存折上,塞進希希懷里,媽悄悄地叮囑她:“這是你自己的錢,你存好了,花自己身上!”

        希希推了又推,想著爸媽養(yǎng)自己一場那么不容易,扯到十七八,去了深圳打工,每年除了給家里買些過年的應景糕點,就只給爸買過一件皮夾克,給媽買過一雙高統(tǒng)靴,原來把屎把尿帶大的那些年,爸媽多辛苦也都過去了。媽媽這一輩子,也是因為生著她們姐妹倆,在奶奶家從沒有抬頭的日子。爸說,家里開會,都沒讓他參加過,奶奶和大娘只一句話,你這支都沒后了,有些事情不用和你商量。終在希希出嫁之日得了顏面,討回了二十多年的尊嚴。

        終于,現(xiàn)在那兩個雙生的寶貝妥帖地養(yǎng)在她的肚子里,已經三個月了,到了安全期,醫(yī)生說發(fā)育良好,還給她一張寶寶的B超圖片,他們在子宮里翻騰。劉帥左看右看,揣摩不出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

        她想要男孩子!

        希希絕望地想要男孩子!

        兩個男孩是最好的,如果是龍鳳胎,也美滿了!到底有一個男孩子打底。

        她嫁到婆家才知道女孩子的地位,她最風光的日子也就是相親娶親的那段時光,拜過天地,入了洞房,她的最美麗的時光永遠沒有了,除非她是男孩子的媽媽!

        女孩子的好,那都是哄人的。相親娶親的費用,是一定要在你嫁過去的日子里慢慢盤剝回來的。房子是結婚前劉帥的資產,那輛小現(xiàn)代早換成寶馬,可是有什么用?那是劉家的財產,與希希沒有半毛錢的關系。而且,兩年里,她日日夜夜一早和家里人起來,在菜市場從清晨忙到中午,沒有歇息的時光,從來沒有給過她哪怕一分半毛的薪水。

        5

        希希懷孕五個月的時候,媽媽從老家過來看她。

        當時腿有點腫,身子懶懶的,吃東西胃口倒不錯,每天仍舊跟著家里人一起出工,沒有歇息過。婆婆和大嫂,覺得懷孕是最簡單的事情,沒什么大不了的。媽媽也這樣說,過來的時候,圍在飯桌上,媽媽還有點討好婆婆:“我們那會兒哪里把生孩子當事兒的?不就像大小解一樣?在自己床上孩子就落了地的?”婆婆倒笑嘻嘻的,大嫂有點嫌惡地皺下眉頭。這代人就是不一樣,大嫂雖說也是村里的,但和希希一樣,早來城市見過世面,和城里女人一般,知道什么話當說,什么話不當說。

        希希有點替媽媽害臊。這次她也上了桌,坐在媽媽下首,還遵婆婆和公公的囑托,給媽媽搛了兩筷子牛肉,又多給媽盛一碗牛雜湯。

        吃罷飯,娘兒倆出去散散步。媽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她講些閑話,村里的家短里長了,伯伯叔叔家的情況呵,那些舅舅們還有幾個姨家的情況呵,有些堂親表親,是自小和希希一起長大的,有的過得比希希好,有的過得比希希差。媽著重講了那幾個過得比希希差的表姊妹,言語里好像挺寬慰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滿足感。說起望望來,有些嘆氣。因為望望又生了女兒,婆家臉色完全掛不住,原來望望多厲害的角色,現(xiàn)在也偃旗息鼓,那邊的婆婆推說事情多,拒不給望望帶孩子,好像要把原來受的委屈全部討回來一樣,對望望的態(tài)度一天比一天惡劣。望望在老公那邊也失了寵,原來翻閑話暗底里說叨婆婆,現(xiàn)在老公臉變色,開始斥責望望不尊家長。

        媽媽盯著希希的肚子:“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希希搖頭:“醫(yī)生不給說?!?/p>

        媽媽別轉身子,緊拽住希希:“我找個相熟的大夫給你看下,是縣里的,只要給錢,他就告訴你孩子的性別?!绻桥ィF(xiàn)在就做掉!”

        希希愣住,搖搖腦袋:“我可不做掉。上一次才三個多月做清宮,就把我疼死,現(xiàn)在都五個多月,我可不想要了命!”她頓一頓,“而且,我多不容易懷上的?!我公婆一直嘰歪,花了快小十萬呢!”

        媽媽嘆口氣:“我是怕你們姐倆,傳承我的……”

        媽媽生了希希和望望兩個女兒。到現(xiàn)在也能看出來,奶奶家從沒對媽媽熱乎過。屋里能說上話的,都是有兒子的那幾個媳婦。

        媽媽后來大約死了心,不然不會一門心思地信教,快二十年了,一天都沒耽誤過。聽說早已經是支委的頭目,算是家里出了個“干部”!

        這種教也挺麻煩的,國家打壓得厲害,說是邪教。已經抓過幾次人了,特別是前幾年山東肯德基店里活活打死人的事件,鬧得整個國家都沸沸揚揚的。希希忙拉住媽媽:“你是不是跑出來的?你們那個教,現(xiàn)在是不是又開始抓了?”

        媽媽就是奇怪,好端端的,怎么想女兒,還跑到女兒婆家來住上小一陣的?剛給她清行李的時候,她支吾著說可能待上十天半月呢!

        媽媽嘴一噘,還有些生氣:“哪里可能呢?再說了,我們不一樣,不是邪教,我信了那么多年,不就是保我們全家平平安安的?你看看這么多年……”

        希希生氣了:“唉,你要信,你就偷偷地信吧。別整天瞎組織活動的。還說不是邪教?你看都出過人命的!”

        媽越發(fā)不高興:“我不就是信這些,神才保佑你們一世太平的?你少來說我!”

        希希只能不做聲。有時候想想媽媽這輩子,不知道怎么就那樣過來了。爸對她還不錯,這兩年因為身體差了,對媽媽越發(fā)百依百順。早年,媽媽每天步行去鄰村參加神教活動,特別虔誠,風雨無阻。后來換了單車,再后來換了電動車,早當上支委的負責人,挺能耐的樣子,幾個村信神教的,在媽媽的組織下,還弄得熱熱火火的規(guī)模呢。

        她一生的依附,大約就是這精神上的東西了?從小看慣媽媽在組織那些活動時興奮的模樣,眼里閃著奇異的光,講道時突然能口若懸河的自信,只有在那里面,媽媽才能找到存活的價值吧?

        希希只好說些別的:“我婆婆問我,說我們村也快被政府征地了。沒聽你提起過?”

        出嫁后戶籍還在娘家。農村分地每隔好多年才重新組織一次,有些嫁出去的姑娘,娘家人就一直還在種她的地,吃她的糧,婆家便不大樂意,因為多一個人吃飯,卻少一份吃飯的來源,吵來吵去也是這些事體,還有些為此大打出手的。

        如果政府征地的話,希希應該是有份的。

        媽媽搖頭:“也不知哪年哪月的事情。傳得神乎其神的,到現(xiàn)在也沒影?!?/p>

        希希只默默地走著,沒再吭聲。媽媽話多起來:“這邊也沒什么月亮,這邊也不像大城市。亂亂的,周圍也沒什么摩天大樓。人家說武漢多好多好的,我看也不過如此。還不如我們縣城熱鬧呢?!?/p>

        希希笑起來:“這是武漢的郊區(qū),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地方,哪有你想象的什么摩天大樓的?”

        媽媽撇下嘴:“說起來這家多富多富的,我看也不過如此。”媽媽停一下,有點氣地嘮叨,“也不給你發(fā)薪水的,哪有這樣的人家?你舅當時對你多好,一個月都有六七千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待在深圳。那會兒你手頭多寬裕的!”

        希希突然眼淚出來了:“是我想嫁嗎?還不是你們硬逼著我快點嫁出去。好像我是個老姑娘一般,沒人要了嗎?硬塞給別人家!”

        希希現(xiàn)在不能提深圳的事情,一提就想哭。如果留在深圳,會找到好男孩嗎?如果留在深圳,嫁給別家的男孩,會讓她一定要生兒子嗎?

        徐工家在河南西邊,離深圳挺遠的。有次希希問徐工過年回家嗎?徐工呆了半晌,然后慢慢地搖了搖頭,“太遠了,”徐工眼朝著不清晰的地方,“坐火車,轉汽車,再轉船,然后再轉汽車,再坐上小三輪,就快到了?!?/p>

        希希問:“‘就快到了,是什么意思?”

        徐工笑起來:“還得走一截子路?!驗槲覀兡抢餂]通路,都是泥地,小三輪過不了?!?/p>

        希希點點頭,想她們那邊早就“路路通,戶戶通”了,不知徐工家是個什么境況。

        徐工得意的是,他們家有兄弟姊妹五個,都出來了。講到這里的時候,徐工的臉上就露著很自信的面色,非常驕傲的樣子。終于脫離了那么遠的家鄉(xiāng)的自豪吧?父母也不在老家了,跟著大姐夫在路橋隊做食堂的工作,還蠻不錯的。

        媽媽當時知道了,每天兩三個電話打給希希,苦口婆心地勸:“你剛退了親,你不能找個這么差的,你得找比退親的那個要強上的人家。河南?你嫁那么遠,有得苦你吃的?!毕O=o媽媽強調說,人家不會回去的,人家在深圳安家了,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是工程師,有能力有手藝的人呢!

        “深圳安家?做夢吧。他能給你在深圳安個房子嗎?你一輩子在深圳租房子嗎?人家是大學生,像你小舅一樣,不會回老家了。但他能給你家嗎?你少做那些夢了。我們村里的,誰去那種大地方安家?那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安得了家的?!”

        月亮其實出來了,是個不規(guī)則的缺月,好像被狗啃了一塊兒一樣,挺難看的。烏云游過來,蓋住月亮的另半邊臉,那缺月顯得更難看了。

        徐工現(xiàn)在早結婚了,聽說還是娶的廣東的女孩子,女孩子是在某家社區(qū)的物業(yè)管理公司工作。徐工后來從小舅公司辭職走了,說這女孩子家里有些背景,如果徐工能考上公務員,她家的背景是可以讓徐工飛黃騰達的。

        希??催^那女孩的照片,化了妝的,美圖過的,但再怎么樣,也遮不住她并不端正的五官。希希有點酸酸地想。

        6

        六個半月的時候,希希又去做了一次孕檢,還是一個人去的,挺著大肚子,手腳雖然利索,但明顯的四肢浮腫了。

        等著做檢查的都是和希希一樣的孕婦?;旧先抢瞎阒鴣淼?,老公雖然都有些靦腆這類場面,但看出同樣不茍言笑的男人們,臉底下隱現(xiàn)的快樂。孕婦們都喜歡稱一下體重,大驚小怪一番,摸摸自己的肚皮,然后笑著穩(wěn)穩(wěn)地下來,憧憬著“卸貨”后身材的恢復,好像回憶起來,沒懷孕之前個個都是凹凸有致的魔鬼體型,一遍一遍地念想曾經的歲月。

        有一個和希希關系不錯,比希希大了將近十歲,三次試管失敗的經歷,然而,鍥而不舍。她說:“越生不了,越想生。真是怪了!好像一定要證明自己真能做母親一般?!彼行×眨膊皇俏錆h本地人。是大冶那邊的,來武漢有十多年了,大學畢業(yè)后就沒回去。老公是她同學,看樣子挺文質彬彬的,長相有點像徐工,戴副眼鏡,不愛說話,總是微笑的樣子。

        “我原來想做丁克家庭的。丁克,你懂嗎?”小琳問希希。希希搖搖頭,小琳也不做解釋,繼續(xù)說,“后來旁邊的人都生孩子了,家里的表姐堂妹呵,鄰居啦,同學啦,還有同事啦,你想想,你要不生孩子,那來自旁人的口舌得多厲害呵!我們中國人,都是為重要他人活著的。從來不為自己的?!笔裁词恰爸匾恕??希希仍舊不明白,但她也沒問,問了的話,小琳多半也不會說。小琳就是這樣的人,挺自信的,就是試管失敗三次,仍舊有大把的自信在她身上,好像越挫越勇的感覺。希希就佩服她這個。

        “后來自己的生意做大了。想想也是,賺這么多錢總得為點什么?還不是要傳承下去?你說是不是?我們中國人最在乎的就是要傳下來。真是挺落后的思想??墒亲屓擞魫瀭械氖牵氵€無力抵抗!”小琳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有些話里聽出來她的某些炫耀,比方說剛認識就會告訴你她的房產呵,她的穩(wěn)步發(fā)展的事業(yè)呵,她的中產以上的家境呵。開始,好幾個孕婦挺崇拜她的,到后來,有些可能聽厭了,有些可能從小琳的話里琢磨出前后矛盾的不實來,大多的孕婦都不再搭理她。但希希還是喜歡聽她說話,總覺得小琳講的很多道理都挺入心的。

        “那,你也一定要生個兒子吧?”希希問的是疑問句,但口氣是肯定式的。你想呵,小琳的家產和事業(yè)要讓人繼承,不是兒子的話,難道女兒能繼承嗎?姓,都傳不下來的。

        “能生出來就不錯了,還擔心兒子女兒?”小琳嗤了一口氣出來,有些灰溜溜的樣子,倒引出了所有在坐的孕婦的共鳴。大家都慨嘆起來,想快點過完這關,好好地,順順利利地,趕快把孩子生出來吧!

        希希也在祈禱,希望能一切順利。她從沒想過生個孩子會是如此艱難。

        孤伶伶地坐上車回家,家里還如往常一樣。公公在臥室里閉門補覺,大嫂的麻將局還沒散場,大丫二丫仍舊霸著電視目不轉睛,婆婆不知去哪里了,就臭蛋一人在樓下玩沙土,弄得滿手的泥巴。希希把臭蛋帶回家洗凈了雙手。

        臭蛋說:“我們去爺爺?shù)墓穲隹匆幌拢貌缓???/p>

        希希高興起來,公公的狗場自從開了后,三個男人每天忙得前胸貼后背,早出晚歸,完全顧不上家里的事情了。希希一直想看看狗場是什么樣的,聽劉帥說進了好多小狗苗,八十多天就可以養(yǎng)大養(yǎng)壯,然后批到鄰縣的交易市場,聽說價格特別好。因為現(xiàn)在愛狗人士越來越多,打擊狗肉買賣,所以很多肉狗養(yǎng)殖地都關閉了,只能擇機交易。物以稀而貴,反而把人的膽量練出來。公公就是走偏道的人,看準這個商機,想好好地賺上幾筆。

        希希帶著臭蛋,輾轉幾條彎道,進到一條岔路上,那條岔路到了頭,沒有水泥路面,往前,全是稀泥般的土路。希希和劉帥來過兩次,那會兒雇了幾個民工,在泥路上鋪些碎砂石,稍微好走些,但還是硌腳,而且高低不平的。

        路邊的房子仍舊密密麻麻的,但全部空無一人。聽劉帥說,是這村里的村民自己占道亂建的,指望將來政府征地到此,能夠發(fā)點橫財。劉帥的家就是靠征地富裕起來的,對人家亂建的房子,總是有點艷羨,一勞永逸的發(fā)財方式。不過,這村已經走到邊上了,非常凋敝,人煙稀少,再后算是盡頭,幾片泥塘,一大片矮坡,再往前就是漢水的一段支流,把另一個區(qū)分界出來。

        公公的狗場就在盡頭處,泥塘前,大約有半畝多地,簡單地搭了小棚,小棚上散亂地蓋著些磚塊,覆著那些灰黑色的防雨油布。狗吠聲慢慢地傳出來,此起彼伏。

        還都是些沒長成的小狗,土黃色的居多。劉帥迎出來,大哥也在,挺高興希希和臭蛋的探訪。劉帥說,還得養(yǎng)段時間,等到出欄,有的可以到三十公斤呢。現(xiàn)在市場價是八塊錢,你好好算算……,劉帥挺得意地點了棵煙。

        狗場味道不好聞,劉帥的煙也是希希需要避諱的。希希就往前邊走,看那邊的盡頭,接壤的是市里的開發(fā)區(qū),遠遠地看著,很多幢大樓林林立立的,好像完全和這邊不一樣的風景。希希呆了一下,又掉頭找臭蛋。

        臭蛋可不覺得狗場的味道重。他抱了只小黃狗,緊緊地摟著它,愛不釋手,還把腦袋往它的鼻子上拱,親得不行的樣子。

        劉帥說:“這只應該是最小的,還沒長形呢,也不知怎么混進來的?!毙」穯鑶鑳陕?,它的眼圈是黑色的,別的地方都是赭黃色。臭蛋已經給它取了名,“小黃”、“小黃”地叫得歡。

        大哥過來,有些兇巴巴,讓臭蛋立馬放下小狗,趕緊回家。臭蛋不依,抱著小黃撒嬌不松手,劉帥過來解圍,讓臭蛋把小黃帶回家去。

        大哥嘀咕說:“人家房東不讓養(yǎng)這些。找罵不是的?”

        劉帥說:“沒那么多講究,家里有條狗才像個家!我們原來不總有看家狗的?你都忘了。孩子小,喜歡狗,讓他鼓搗去。小狗都喜歡小男孩的!”

        大哥過來很嚴肅地叮囑臭蛋:“這次依你,你回家可得好好看著它!不過,千萬別跟任何人說我們在養(yǎng)這些狗,知道了?”臭蛋不看爸爸,只點點頭。大哥把臭蛋的腦袋扳正對著他:“你要讓人知道了,爺爺,我,還有你小叔,都得讓警察抓起來的。你就別想再見著我們了!”臭蛋這下認真了,眼睛流露驚恐的表情,重重地點頭答應了。

        回來的路上,臭蛋問:“那么多狗,將來都是送人的吧?”

        希希想一想,點點頭。

        臭蛋抱緊他的小黃:“我可不能讓他們把小黃送走,它和我最親了,小嬸嬸,你說是吧?”希希摸一下臭蛋,又點點頭。

        “過后你生寶寶了,讓小黃保護他,小嬸嬸,好不好?”希希聽了這句,突然感動起來,把臭蛋抓得更緊些。

        7

        劉帥每天回到家里,就是上床玩手機。希希的房間只這么大的空間,一張床倒占了大半個地方,轉身就能碰到的兩個最親密的人,反而現(xiàn)在沒什么話好說。

        希希湊著腦袋研究劉帥,他現(xiàn)在加了好多的群,亂七八糟,八竿子打不上的,都進去。劉帥好像在群里也不怎么說話,把那些群消息一條一條地研究,有時候還能會心地笑出聲來。希希原來還推著他,讓他重復下有什么可樂的消息,劉帥有時候也會告訴她,一起分享群里劉帥覺得的妙語,或者搞笑的視頻。不過現(xiàn)在希希漸漸沒了興趣。兩個人又都在手機上下載了電視劇,各人抱著手機插著耳機,看那些電視節(jié)目,在家的時間就這樣相處過去了。

        已經秋天了。武漢的秋天好像還沒感覺到,就有入冬的那種冷侵入骨髓,寒颼颼的涼意開始彌漫在屋子里。希希清理換季的衣服,把這兩天洗好的夏裝裝入收納箱里,又把冬裝再拿出來晾晾,吹走一些密閉后的濁氣和樟腦丸的味道。

        那本藍皮燙金的畢業(yè)證又顯現(xiàn)在眼前。希希拿起來,愣了半晌,想起曾經在深圳的那些日子。

        小舅媽應該比媽媽大半歲,老家雖說是縣城的,卻也是小地方出來的,但考出來,成了大學生,然后就在大城市工作了。小舅媽的這輩子,便和媽媽是多么的不一樣。

        到財務室工作后,希希和小舅媽每天一間辦公室。她們倆話不多,而且也因為長輩的關系,希希雖然和小舅媽面對面坐著,但也很少交流——幸虧有兩臺電腦從中間隔著,不然每天這樣對著,多尷尬呵!希希有時候會慶幸地想。

        小舅媽平常很少在公司里說話,只處理她手頭上的工作,和外面的人打交道多。稅務的,往來商戶的,銀行的,還有些別的雜事。很少在公司里看到她大聲講話的時候,公司里的人應該不怵她,但也和她不怎么親近。只是那一次,希希聽到小舅媽在公眾前的說話。

        公司那段開發(fā)了新產品,推廣的力度做得很大,招進來許多新手,幾乎各個部門都添了新人,生產線上的,內銷,外銷,研發(fā),還有售后和商務。培訓一周后,大家開歡迎會,小舅,還有總經理,另外各部門負責人都講了話。最后,舅不經意地問小舅媽有沒話說,平常周一開例會,小舅媽幾乎從來不參加。但那次大會,小舅媽不僅參加了,還起身謙和地笑笑,說她也想講兩句。

        希希一直記得小舅媽說的那些話,甚至記得小舅媽當天的樣子,笑笑的,無框的眼鏡把她的眼睛襯得很有光彩,早晨的光線透過拉得密實的卷簾,一樣招搖地進來,溫暖地打在每個人的身上。

        “我本來不大管事的。不過,因為你們都是新人,可能有些才開始工作,剛進入社會,特別是女孩子還挺多的。我想起我剛開始工作的時候,也是剛進單位,被師傅帶著——我們那會兒管單位的前輩,無論男女老少,都尊稱‘師傅。滿心里都是新鮮和小心,不知社會是什么樣的事物?

        “我現(xiàn)在想,還是有個人說道說道比較好。不管你們怎么想,我想把我的經驗分享給大家。

        “人生在世,大家都說幸福最重要。但幸福是什么?每個人的定義都不同。不過,我們生活在這世上,因為接受了一定的教育,總應該清楚自己的人生。把工作做好!讓工作成為我人生最大的支撐。因為所有的快樂,其實沒有自己把握事業(yè)的那種實在感帶給你的幸福強。最主要的,錢是自己賺來的。

        “特別是女孩子。我們深圳的女孩子尤其多。你們年輕,漂亮。我是說,不管你將來從事什么行業(yè),做什么工作,或者談戀愛,結婚,生孩子,其實根據(jù)我這么多年的經歷,沒有什么比工作帶給你的踏實感更強。因為錢是你自己掙的,只有花自己錢的時候,那種自豪和滿足感才會讓你覺得一切都不是虛妄。

        “也許我說得有些過了。我希望的是,大家對待工作,是要維持這種熱情的,因為你的薪水,來自你的工作,你每天付出的汗水和努力!”

        當時大家拍了巴掌,聲音比平時要響亮。但不知道記得小舅媽這些話的人有多少?鐵打的公司,流水的員工。來來去去好多茬人了,有的離職,有的結婚,有的生子,有的離開深圳回了老家,像希希一樣,重新過著一種別樣的人生。

        小舅媽后來問過她:“你將來有什么打算呢?”

        希希覺得這是個很嚴肅的話題,但她還沒有來得及想過。同學中已經有人生孩子了,一個班的女生,沒結婚的也就四五個。他們的高中不是縣里的重點高中,讀下它的時候,媽還有點不以為意,反正也不能上個好大學。結果也正像爸媽想的一樣,只能湊個自費的大?;蛘咂У胤降娜?。希希沒有堅持,媽趁熱打鐵,把她發(fā)到小舅這邊來了。媽的意思,在小舅這邊熬個兩三年,見識下世面,然后再相親找個好人家。和媽媽當年的路徑一模一樣。

        希希沒有立刻回答小舅媽的問題,她冒出來的一句竟然是:“有時候想想我媽這一輩子,也不知怎么過下來的。她還忒忙的!”希希笑了一下。

        后來小舅就給她出學費,讓她修了這門專業(yè)。原意是想讓她成為財務人員嗎?像小舅媽一樣?小舅媽倒是說過:“女孩子學財務其實挺好的,這是越老越吃香的專業(yè)。到老了,總有一門像樣的專業(yè)傍身!”小舅媽老說專業(yè)專業(yè)的,是不是就是老家人說的手藝?希希不太確定小舅媽話里的深義,但覺得也差不離。

        希希學習算努力的,還在網絡學校交了好幾個小姐妹。大家約著一起考,兩年下來竟都沒拿到會計證。這倒真是有點讓人臉紅了。

        相親后還是在小舅公司里上著班。半年后才離開深圳去武漢。那段舅媽沒太多和她說話,舅媽的情緒也看不大出來。有次希希鼓足勇氣想解釋一下自己,心里老覺得特愧疚舅舅舅媽對自己的期望,剛一開口,舅媽倒祝福她一通。然后改了通常的語調,說:“女孩子,嫁個好人家,是最幸福的了!”這句話把希希的多少豪情都噎回去了,她想了很久,知道小舅媽是放棄自己了。

        這個社會大約也把自己放棄了。

        剛拿到畢業(yè)證的時候,希希還跑過幾家小公司,介紹自己在深圳做過。報過稅,處理過單據(jù),甚至還會一點退稅的處理程序。

        有家公司的人倒挺有興趣,讓希希詳細介紹了在深圳的工作情況。后來盯著問:“那你做過賬務沒有?會電腦操作財務軟件嗎?金蝶還是用友的?公司在用這個版本,我的意思是,你們公司用這個版本,你自己能獨立操作嗎?一套賬做下來,能行嗎?”

        希希瞠目結舌,在應聘的應答中才知道自己的財務水平,只是人家嘴里的出納或者記流水賬的財務助理,會計的幫手。不要說核算成本了,連基本的財務報表,也解釋不清,更別說做出來了。

        人家笑起來,挺客氣的:“我們不缺出納,我們要的是會計。我們需要的是會做賬的!”

        希?;伊锪锏刈吡耍笫艽驌簟R詾樽约旱奈膽{還能算件事情,沒想到不能實戰(zhàn)。劉帥知道后,還笑她神經出了毛?。骸澳愣际谴蠖瞧帕?,你還想那些事?”

        希希辯道:“我就想看看我有沒有人要呵?!”在這個家里真夠憋屈的,每天割肉賣肉,天天和那些血赤呼拉的死肉打交道,連現(xiàn)金都不讓碰的家,她費下功夫修的那紙文憑,沒有一星半點的用武之地。

        “你生了孩子,就是媽媽了,得帶孩子,管孩子。你這是個什么腦袋?你難道還以為自己是城里的那些女職員,女白領,還真以為自己是職業(yè)女性?!”劉帥那時第一次說這種譏諷的話,他從來沒說過這些,可能原來互相不了解。相親的人,就是這樣處下來的,兩個陌生的人,慢慢地磨合,最后熬下一輩子。

        他已經夠禮讓她的了。結婚的時候,哪樣不聽她的?為了那個鉆石戒指,不光婆婆和大嫂,連媽媽都覺得她的傻:怎么這種小白石頭,會比黃金值錢呢?他還是掏錢給了她一個時尚的鉆戒,和城里那些結婚的女人一樣,那些被稱呼為“美女”的女性一樣,鉆戒套在左手的無名指上。

        希希沒有吭氣。職業(yè)女性?這可刺中了她,她再也沒可能做回什么職業(yè)女性了。她現(xiàn)在賣著力,卻連一分錢的薪水也拿不著了。

        劉帥說:“自己家人,說什么薪水的話,就太見外了吧?!”

        8

        婆婆對小黃的到來不是特別高興,但因為臭蛋平常也孤單,原來住老家村子里,哪戶人家沒幾條看門狗的?從來都是孩子們的玩伴。也就不好打消臭蛋的興致。婆婆只給希希說過,如果只是玩兒,也就不當事了,像村子里所有人家的看門狗一樣,沒誰會當寵物來養(yǎng)的。就怕臭蛋認了真,把小黃當成寵物,那到日子的時候,有時間難受了。

        到日子的時候?希希的心里咯噔一下。這些都是狗場的肉狗,都知道肉狗的命運是什么。不過小黃畢竟是抱來家養(yǎng)的,怎么也輪到那樣的結局?

        婆婆倒冷笑希希的不通事理:“狗場那么多肉狗,少一條小黃能怎樣?我意思是,臭蛋如果和它相處出感情來,時間長了的話,這狗總有一天會病死,老死,或者別的死法,這小孩子,哪里會受得了?!”

        希希想一想,也對。怪道婆婆從來不養(yǎng)花草蟲鳥的。婆婆平常譏諷城里人多情,自己斷不會和畜牲相處成一個世界的??磥砥牌派钪饲槭拦?,有些情分,不想長久,干脆就從開始,不要牽扯了。

        臭蛋自從有了小黃,現(xiàn)在著家多了。每天放學一回來,就摟著小黃玩,還給它吃自己省下來的食物,甚至姐姐們輪不到的葷腥,也偷偷從嘴里摳下來,留給小黃。婆婆冷冷地看著這些,轉身嘆口氣。

        希希的肚子越來越大,婆婆很關心男胎女胎的問題。農村出來的人到底實誠,毫不掩飾自己的喜好。房東大娘有時候打趣婆婆,孫子好還是孫女好呵?婆婆一點沒猶豫地決斷說:“那自然是孫子好咧!”

        房東大娘有些尷尬,城里人不可能這么直沖沖地回答這樣重男輕女的話,城里人都說“生男生女一個樣”,房東大娘只好接著話頭賭氣地再問:“那要真生了一對孫女兒怎么辦呢?”

        婆婆堅定地答:“那我也不能掐死她們呵!好歹再接著生唄,生了兒子,帥兒將來才有依靠!”

        希希的腦袋就發(fā)麻,渾身起一陣的雞皮疙瘩。摸著自己的肚子,不知該怎么感慨了。

        去醫(yī)院測過幾次,醫(yī)生說血糖有些偏高,一定要注意飲食,鐵定是要剖腹產的,預產期快到的時候,就要登記準備入院手術了。希希的心里越來越害怕。只好把精力轉到家里的買賣上,忙著一天是一天,不給自己消停那些瞎想的光陰。

        近冬天了,日子越來越冷。狗場開始出欄,聽說生意好得不行,不光市里的幾家野味餐館供不應求,鄰市的,甚至外省的,都有上門來收狗的。大嫂被派到狗場去忙活,算那些賬,收一把把的鈔票。牛肉攤子還是像往常一樣,婆婆也加入進來,每天從凌晨三點多開始忙起,送飯店的牛肉,往集市上供的牛肉,每天中午前就銷光。紅紅火火的日子撲面而來。

        有一天,劉帥去狗場和新的買主談生意去了。希希就接劉帥的班,去長途站接運送過來的牛肉。接了牛肉,就去集市自家攤子前,那會兒天還全黑著,集市里賣家們已經熱熱鬧鬧地忙活起來,再過一兩個小時,趕早的第一撥市民就進來了,搶最新鮮最齊整的肉菜回家。公公和大哥主刀,分門別類地切割牛身上的部位,丟給攤子上的,是比較差的部位了。公公俯下身,在昏黃的燈光下進入那個臟舊的氈布里,希希這次是不經意地瞧見了,公公用注射器給血淋淋的牛肉塊打進液體。公公的手法還是不錯的,針扎得極準,全注在牛肉白色的脂肪里,運作嫻熟而快速。一下子,牛肉全部被處理好了。

        婆婆這當口過來,公公和大哥起身去送飯店訂的牛肉。

        希希幫了一會兒忙,按婆婆的吩咐,把分割好的牛肉掛到鐵鉤上。第一個客人已經過來,問了價,挑肥揀瘦地說半天,選了上好的部分,“大肚婆,我是你們家的??停阋膊火埼乙稽c牛骨的?我回去是要燉蘿卜湯,要點骨髓滲湯里,味道才好?!毕OCo他一塊碎骨頭,拿了他的大票子,轉身給婆婆,把客人挑好的肉和骨頭都打包好,連同婆婆找過來的零錢,一起給回客人。

        注水牛肉的事,她是早聽說過的。有幾次還被人家告過,工商也來查過。后來就不了了之了,也不算害人的事情,給客人賠了些牛雜,給工商的送了些上好的牛肉,生意照舊。他們家在這里賣牛肉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和這邊都混熟好久。公公的意思,現(xiàn)在老家他堂弟養(yǎng)牛的本錢上去了,批給他的牛肉價自然也上去了,他如果還照原來的價賣給客人,吃虧就大了。希希想想也有道理,說起來就是注點水,又不是什么毒奶粉,會鬧出人命的事,也沒什么太愧疚。

        希希心里不舒服的是客人對她的稱呼,從原來的“姑娘”,到知道她是這家媳婦后改喚“小嫂子”,現(xiàn)在出懷后,所有人都叫她“大肚婆”,希希想,她是和“美女”這個稱號永遠決裂了。

        她再也不能成為一個有職業(yè)的白領女性,在那些高樓大廈的電梯里上上下下,穿著干凈的套裙,把裹著絲襪的腿塞進高跟鞋里,有時候心情好了,還噴上點香水。她現(xiàn)在只能成日價和這些腥臭的腐肉打著交道,成天浸淫在血雨腥風里了。婆婆小心地把錢一張張地碼好,也像那些肉和骨頭一樣,分門別類,一百的,五十的,十塊二十塊的,整整齊齊地放進自己的小皮革包里,完全無視希?;藢⒔旯し蛐尴碌臅媽I(yè),自個兒就趾高氣揚地把錢存進了銀行里。

        希希連摸那些營業(yè)收入的機會都沒有,她現(xiàn)在的手,還只能摸那些腥膻的肉。

        收了工,她慢慢地回家。婆婆先她一步走了,希希打掃完攤子,和左鄰右舍的攤鋪打招呼,有人不知同情還是起哄,或者是挑撥離間地翻著閑話,嘖嘖地說:“都這么大肚子了,還忙活兒,你婆婆也太不當心你了?!毕OV缓糜樣樀匦?,還幫著婆家:“其實多運動有好處。醫(yī)生說了,生的時候就順利些。”另一個賣海魚的大嫂撇了嘴:“娶你過來,大概花了不少錢吧?現(xiàn)在可得使勁用著你,得把本錢給掙回來。”大家都哄笑起來,直說就是這個道理。

        希希只好趕緊走掉了。

        繞了點路,她還是去了街口的那家花店。希?,F(xiàn)在沒什么愛好,就喜歡花店的香氣和五彩奪目的花兒。冬天了,萬事凋敝,只有花店的花兒,還像春天般地怒放。

        小姑娘總在那兒,已經吃完中午飯,利用中午的這段空隙換下忙碌的媽媽,自己在看店。小姑娘沒怎么理希希,大肚婆幾乎天天來,花兒的模樣比她自己還熟悉。希希在那兒和小姑娘說點閑話,感覺自身污濁腥膻的肉氣也被沖蝕光了。

        架子上那臺小電視在播著午間新聞:冬日將至,香肉走俏,愛狗者聯(lián)盟已經布下周密計劃,武力偷襲狗場,把圈養(yǎng)的肉狗全部帶走,從屠刀下解救肉狗……

        9

        已經三十六周加六天了,撐多一天就三十七周,醫(yī)學上叫足月產。但希希的肚子太大了,實在難受,推到手術室先進行了半麻。

        劉帥陪著過去的。希希半麻時還能看見劉帥慌張的樣子,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一撥又一撥的醫(yī)生過來了,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有意識的時候,是在一片碩大的花海里奔跑。希希穿著雪白的公主裙,頭發(fā)軟軟長長地披在肩上,她腳上的鞋子也是緞面的,像舞鞋一樣。希??梢暂p盈地跳起舞來,開始有些羞怯,后來不管不顧了,因為沒有人看見她,她盡可以徜徉在那片花海里,一個圈一個圈地旋轉,她好像認識那些花兒,叫得出所有紅黃綠紫的那些花名,好聽著呢,波斯菊,三色堇,龍吐珠,蝴蝶蘭……聽到有聲音在喚她:美女,美女!開始她不以為意,以為是叫別人,后來發(fā)現(xiàn)了,旁邊沒有任何人,她笑起來,朝著聲音過去。那些盛開的花兒突然整片整片地凋謝了,衰敗了,枯萎了,希希傷心起來,低下頭,輕輕地捧著那些蔫頭搭腦的花兒,她們懶懶地抬起頭,朝著希希委屈地說:你不要我們了……

        算是驚醒過來的,仰面看到的,全是白色和淡藍色的簾子。她身上已經插滿了管子,左手在輸液,右手在輸血,脖子那里好像是麻醉用過的,也有個管子沒拔掉。她努力吞咽了一下,以為自己已經不能發(fā)聲,卻聽到尖利的嗓音:“我在哪里?”

        護士趕緊過來了,隨手招來了值班的醫(yī)生。醫(yī)生沒看她,只看希希旁邊的那些儀器,然后又叮囑護士兩句,護士一直在耐心地聽醫(yī)生的吩咐,拼命地點頭。過會兒,醫(yī)生走開了,護士把兩邊的簾子拉開,輕聲細語地對希希說:“等下探視時間到了,你的家屬會過來的?!?/p>

        “這是,在,哪里?”希希暈頭暈腦地問。從她躺著的方向,拉開的簾子已經顯現(xiàn)出開闊起來的整間房,好像有幾張病床,男女都有,還有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ICU病房?!弊o士笑容可掬地回答。“你當時好危險的,大出血,現(xiàn)在好了,可算穩(wěn)定了。過兩天可以轉普通病房的。”

        希希問:“我孩子可好?”

        護士低下身子在給她弄導尿管,弄疼她。希希吭了聲。護士又忙別的去了。

        劉帥在探視時過來的,看到希希醒了,很明顯地舒了口氣。希希有些感動,想著和這個男人也沒認識多久,就結成夫妻,在生命關頭,還能看出他對她好轉過來的如釋重負,覺得一點溫情。

        “孩子呢?”希希問劉帥。

        劉帥的臉色藏不住,嘴巴想糊弄過去什么,被希希斬釘截鐵地攔掉了:“是不是,孩子,出了什么事?”

        劉帥這時倒淡然了:“你先養(yǎng)好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希希又要暈過去了。

        后來打聽來的事,也是聽普通病房的那些新媽媽說的,她們也是聽傳言過來的,不確定真假。反正有件事是真的,希希一胎兩個女兒,缺氧后送入保暖箱,公公聽說是兩個女孩子后,掉頭離去。婆婆和大嫂過來兩天,因為希希沒脫離危險期,甚至還沒醒轉過來。然后醫(yī)生問家屬的抉擇,婆婆是決意不要孩子了,說在保溫箱里,就是開了奶,怕也將來落下病根。嫂子說起來好像非常有文化的樣子,一個勁地對醫(yī)生說:“不是說優(yōu)生優(yōu)育嗎?如果真是落下病根兒來,將來這兩個娃娃,不要在世上活受罪的?!”聽說最主要的原因還有搶救嬰兒的花銷,家里沒辦法再出這些錢了,一個產婦已經鬧得天昏地暗,搭進去多少開銷,再饒上兩個女娃娃,這不要了老劉家的命了嗎?

        “聽說你是試管的?已經花了不老少的錢了吧?”那個剛做媽的女人問希希,哄著懷里呀呀哭鬧的娃娃。

        希希低下眼眉,不能答話,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一顆一顆掉出來。

        媽媽過來服侍的月子。可能因為女兒的失敗生育,到了親家家就像矮了幾截一樣,那種曾經自鳴得意的宗教小干部模樣,那種在相親結親時段氣勢磅礴的風光嫁女模樣,一點都沒影了。低了頭,小聲地說話,輕巧地做任何事情,好怕一點響動就會驚擾這家人一般。

        大家非常忙,全家人都出去干活了。劉帥也是早出晚歸的,晚上回來累得倒頭便睡,連微信都不看了。婆婆和大嫂連飯都來不及做,狗場的活兒,牛肉攤子,冬天到了最忙碌的時候。還逢上減了希希這個勞動力,公公和大哥簡直連家都不照面了。這樣也好,親家相處就避免了尷尬的碰面。媽在親家屋里越發(fā)勤快,把一家子的飯菜也都做好,甚至還幫著洗大伙兒的衣服被褥。希希躺在床上,看著媽那種小心怯弱的樣子,心里的難受一陣緊似一陣。

        婆婆有天回來得早,碰見媽正在給希希熬小米粥,兩個女人湊著機會講些客氣話。媽嘴里一個勁地替希希道歉,因為這兩年,光花在生孩子上面,就下了不少的錢。最后,還全打了水漂。“這是在你們家,如果在別人家,哪還有那些機會?下次懷了,我也過來,好好地伺候她,讓她順順當當?shù)亟o你們家產下一個小子!”這是媽逢迎的話。婆婆半天沒搭腔,過后,才小聲地給媽淡淡地算了一筆賬,確實不是一般農村家庭能想象的。媽媽的話音越發(fā)弱了。

        婆婆問:“你們村里也在征地吧?我聽我姨家的妹妹說的,她有個遠房的侄女兒嫁到你們村了。”

        媽媽這時警覺起來:“好多年都提這個話茬,也沒真刀真槍地見著。就是輪上了,我們家也沒幾畝地,落不下多少錢的?!?/p>

        婆婆說:“這話可不能這樣講。希希的地還在你們娘家,她是有份的!”

        媽這時硬氣起來了:“嫁出去的閨女,也是潑出去的水,我們都是過來人,從閨女到人家的媳婦,一路走過來的。你也知道,沒兒子的我們,就指著這些錢養(yǎng)老的。不然,我們孤寡到老,連個床前端屎端尿,死后收尸孝子摔瓦的活兒,還得請人干呢!”媽媽再頓一句,這下聲音更理直氣壯,“我們也是絕后的人了,哪里還想著我們的心思的?!”

        這般破罐子破摔的話,這般貶損自己的話,在媽媽身上還頭一遭聽見。婆婆那邊沒再搭腔,媽媽徑直走回希希的房間。

        希希的臉上滿是淚水,很久,她小聲地說:“我那兩個閨女,是真有毛病,還是看著她們是閨女,愣不要她們了的?!”

        她沒對著媽媽說,媽媽當時在忙著給剛收好的衣服疊好歸類,猛聽了話尾,有點沒回過神來。后來媽媽明白了,小聲地,但惡狠狠地數(shù)落起希希來:“這話有的沒的,可不能再亂說了。哪里有這種事的?”

        10

        臭蛋哭得天昏地暗,因為小黃不見了。才在巷子口的,就跑去和小朋友玩了十幾分鐘,扭個頭,小黃就再也不見蹤影。從昨晚到今天下午放學后,小黃仍舊沒有音信。大丫煩透臭蛋的哭天搶地,跺著腳地罵他,怨他吵著了自己的電視檔,連聲音都聽不清:“它準是給人家捉了吃了。這種狗,不就是養(yǎng)肥了給人家吃的?和爺爺狗場里的狗不是一樣的?!”

        臭蛋哭得更是蕩氣回腸。婆婆生氣,罵大丫:“你嘴損不損呵?你就不能給他個念想?”轉回頭哄孫子,“別哭了,興許過兩天會歸家呢?還不是瘋得不著邊了,過兩天,過兩禮拜,小黃可就回來了呢!”

        臭蛋不相信,停住哭聲,想兩下,可能扯到爺爺狗場里的狗,早聽說這些肉狗都會被屠了,像拿回來的牛肉,賣給那些嘴饞的人,又猛然嚎啕一場。

        希希被孩子弄煩了,也沒理大丫,更沒哄臭蛋,撥開門,自個兒出去。

        這是坐完月子后第一次出來。天已經非常冷了,武漢的冬天,尤其濕冷,踩在水泥地的馬路上,一陣陣刺骨的冰涼。婆婆推門出來問她去哪里,還讓她加條頭巾裹一下,希希像沒聽到一樣,徑直地遠去了。

        稀稀拉拉的幾棵樹,早已經凋敝,天是灰蒙蒙的,挨邊的幾戶人家,也早關了門,聽見稀里嘩啦的麻將聲。樓間的縫隙里有風颼颼地吹過,真的好冷了。

        希希進了家小門臉,是做美甲的。今天沒有客人,看見希希進來,里面的小姑娘馬上熱情地迎客,希希選款踏雪尋梅,在整只指甲上用肉粉色打底,描出紅色的梅花來,前端再用白圓點襯出,就完成一幅指甲的踏雪尋梅圖。

        做甲藝的小姑娘,只贊希希的手漂亮,指甲也留得好?!敖?,你在辦公樓做事的吧?這手,這指甲,一看就不是做粗活的。養(yǎng)得多漂亮。美女配美手,天經地義呢?!毕OP睦镉行┡?,就憑這在月子里養(yǎng)下的手,也能看出她的美女身份?早幾個月,那雙手天天沾著腥膻的血肉,和那些油葷葷的膩肉打著交道。

        在家的時候,接了妹妹望望打過來的電話,姊妹之間說了些安慰的話。望望說她又懷上了,聲音變得細小而充滿興奮:“這回是個男孩子,人家給照了的,應該準了。我要生下來,可得囂張一下,腰桿終于硬起來了,再不用看他媽的臉色了!”望望從小到大是厲害角色,她和老公算是自由戀愛的,可是進了人家的門,就因為連著兩胎是小閨女,望望的脊梁矮一截,說話的音兒也沒原來亮了。這下好了,這次如果生個男娃娃,不光望望,媽媽的腰也得挺直了。

        可能覺得戳到姐姐的痛處,望望說:“我這次是給你個信兒,說河南周口那邊有家醫(yī)院也是做試管的,成功率相當高,而且,要男孩子就給男孩子,可準呢!花的價錢還沒你們那邊貴。你要不試下?”

        希希嘆口氣:“再說吧,現(xiàn)在這身體,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

        望望叮囑道:“姐,你這次聽我的。一勞永逸,也不花冤枉錢。不然,你在他家,有你受的!”

        希希笑起來:“我就覺得媽也怪。這趟過來,死活說讓我再怎么也得生個男孩子,她不是老說生我們兩姊妹挺有福的?”

        望望冷笑起來:“什么有福?媽那是嘴巴硬。你沒看奶奶和大娘二娘他們,哪家把咱爸咱媽當個事兒?有什么大事會和我們商量吧?大娘那嘴才損人呢,說我們家是絕了后的,沒有人可以說得上話!”

        希希不語,望望又啰里巴嗦了一堆,說起家里征地的事,鐵定沒有她姐倆的份。爸媽這回非常堅持,姊妹倆是嫁了人家的,永遠也管不上他們老兩口以后的事,家里沒了地,沒了房子,還能指著什么?所以倒勸希希,體諒爸媽,也算是盡孝了。希希半天才說:“我沒怨爸媽,我只是想,我好歹也讀完了高中,還拿了大專文憑,還做了那么多年的財務。到最后,這輩子,就指著生個男娃娃在人家家里得個地位?!他們家兩年了,一分錢的零花錢都沒給過我呢!”

        望望說:“姐,你別想那么多了,所有的女人不都這樣過的?我有時候想想,還得感謝咱爸咱媽,當年生了我,沒像那些刻薄人家,把我送了人家,更沒像那些促狹的,把我扔到野地里,把我溺死在水塘里……”

        希希頓?。骸澳阏f,我的兩個女兒,是不是他們故意弄死的?因為,就因為是女兒家?!”

        望望那邊可能也嚇住了,勸希希不要多想,哪有這種事體的?希希沒聽完,就掛了電話。

        現(xiàn)在,指甲做好了,希希滿意地看著自己雪嫩的蔥管般的手指,端詳著那十幅漂亮的踏雪尋梅。她又走到下一家,讓那個賣化妝品的小姑娘,仔細地給自己畫了個明艷的職業(yè)妝。對的,就是職業(yè)妝,不妖嬈,不做作,干凈,沉穩(wěn),卻又自信的妝容。在深圳的時候,希希很會化這種妝,也是和公司那些白領美女學的,透視效果的裸妝,淡淡地掃下蛾眉,橘紅的唇,膚色調得如凝脂,大地色由淺入深的眼影。希希在鏡子里左右望一望,雖然沒有她想象中的滿意,到底比平時的灰頭土臉神采飛揚了許多。走出小店的時候,她覺得腰都直起來,挺拔著身子,頗有自信。

        然后她又去了那家鮮花店?,F(xiàn)在是冬季,花骨朵都被包在防護網罩里,大棚里養(yǎng)出的花兒,香味也偏淡。但希希還是選了幾枝花,蒼蘭,香水玫瑰,姜花,馬蹄蓮,打邊用了些銀柳。

        還是那個女孩子在看店,非常驚訝地看著希希,最后終于忍不住,抓了希希的手,羨慕她的指甲:“好漂亮!在哪兒做的?我將來要去學做這個!”

        希希笑起來:“你好好地學習吧,將來不用你學,自有人幫你做這個的!”

        女孩子仍舊興致盎然:“我讀了初中就不讀了,準備做買賣去的。我想好了,就干這個,還可以自己美美呢!掙錢也不少!”

        希希想一想,搖著頭,也不知說什么好,想著家里的大丫和二丫,將來也是會早早地出來混社會,做個工二代,然后嫁人,生娃。日子一輩子就這樣下去了。

        曾經她打了個彎,以為生活會變個模樣,結果還是扭到原來的線條里,和那些女孩子一樣的命運,和媽媽婆婆還有大嫂的命運一模一樣。

        她打了那通電話,急促地把地址詳細地告訴了對方。

        她慢慢地朝著回家的方向,拿著那束花,這兩年,她再也沒怎么舍得花錢,只在高興的那么一兩次給自己買了些花,一次是孩子剛確定穩(wěn)在肚子里,這次,她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可能重新開始吧,雖然那種重新開始還是相同的折磨,但至少,希希給自己點希望,潛意識里生個男孩子的希望。

        到晚上的時候,公公大哥還有劉帥會氣急敗壞地回家,那些愛狗協(xié)會的,會像狼一樣地撲到狗場,不由分說地把狗全部拉走。希希在網上查過他們龐大的隊伍,有車,有組織,有秩序,就憑家里那幾個男人,哪里對付得了那些瘋狂的愛狗人士的?

        她不是想損自己的婆家,那也是她自己的家,不然,她還能打個電話,叫工商城管的把家里的注水牛肉也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希希還是有分寸的,她只是太愛那些有生命有靈性的動物,太愛臭蛋,太愛小黃,太愛她曾經失去的肚子里的已經降臨到人世的那兩個女孩子,她只是對這個家對這個世界的一點小小的反抗。

        不然,她還能做什么?打扮得如此漂亮,手捧著一束五顏六色的鮮花,涂著藝術品味的指甲。

        她向她的曾經永遠地訣別了。

        婆婆已經說了,明早,希希仍舊像生產前一樣,像曾經的每一天一樣,用那雙今天保養(yǎng)得如此漂亮的手,去沾染那些混濁的,腥膻的,滯膩的,血淋淋的新鮮的肉,肚子里留著那個永不妥協(xié)地,一定要養(yǎng)育出一個兒子的子宮。

        責任編輯 楚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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