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飛廉
天上下著蒙蒙細(xì)雨。吃過早飯,寶偉領(lǐng)著邦勝、艾清等幾個人悄悄出了村子,沿著村西的小路,繞過剃頭匠紫清老婆的墳林,往田野中走。大黑狗“黑”寸步不離地跟在后面。牛毛般的雨水毫無聲息地落在小路兩邊的麥地里,落在男孩們的黑頭發(fā)上。男孩們的頭發(fā),都是紫清用推子推出來的,發(fā)型一律的鬢角短,頂上長,像一條舌頭裹在瀝青中打滾。麥子已有半人高,乍出鋒芒,麥穗乳牙似的排出來,青綠的結(jié)節(jié)里,含著泡泡白漿。男孩們貓著腰,捏緊雙拳,就像那些在麥田里支棱著黑胡椒眼睛,閃電般跑來跑去的田鼠。
穿過一大塊麥地,隔著葫蘆般的池塘,肖家壩村在對面,一排排的紅磚房,頂著黑瓦,跟鄭家河塆大同小異。村里煮早飯的炊煙還未消散,蒸咸魚腌鴨蛋,臘肉炒白菜薹,墻瓦間滾動著陳年菜油的氣味,與泥漿、林木、草垛、糞便的氣息混雜在一起,發(fā)酵出特別的村味。大人們的牌場剛剛布置起來,摩拳擦掌準(zhǔn)備大干一場,麻將磚在八仙桌上搓得嘩啦響。村巷里,一只麻黃雞領(lǐng)新孵出來的小雞娃,啄去年積在檐下的楝樹籽。一頭老黑豬領(lǐng)著兩頭半大的白豬哼哼嘰嘰到處拱嘴,渾身涂滿泥漿殼子。在麻黃雞與老黑豬的頭頂上,桃樹與梨樹正在開花,紅的火,白的雪,云霞蒸騰。寶偉伏在田埂后面,公雞一般,一節(jié)節(jié)抻長脖??础2灰粫海に暮>统鰜砹?。幾個男孩背著釣魚竿,肖四海走在最前頭,藍(lán)卡其外套的袖子卷到手肘。他們在池塘邊停下來,先由肖四海挑位子,在一棵蓬蓬返青的大柳樹下,那地方是個魚窩子。早上八九點鐘,喜頭魚排著隊找釣鉤上的紅蚯蚓吃,多得像麻雀陣。寶偉盯著肖四海,看他由墨水瓶里仔細(xì)地倒出紅蚯蚓,啪的一聲,用手拍直,刺破腔腸,由尾到頭,穿到魚鉤上,蚯蚓垂死掙扎,汁液濡濡,兀自心有不甘地盤曲身體。肖四海一挺腰桿,手腕一抖,魚竿颼地向斜上方劃出一條弧,魚線帶著魚漂和魚鉤繃得直直地飛到了池塘中央,樣子又麻利又漂亮。難怪肖家壩的男孩聽他的話。可是肖四海不但偷走了他的手槍,這個流氓,他還那樣下流地講他的同桌翠紅,說他看到翠紅的胸脯鼓出來,墳垅似的,今年就會有人讓魏瞎子到她家提親。
池塘四周填滿草,青苔剛生出來,細(xì)細(xì)的,皺皺的,微微發(fā)紅,荷葉是立起來的小簪子,水馬齒莧開始牽藤拖蔓。池塘里的水清亮得像黃鼠狼的眼睛,細(xì)雨麻麻癢癢地落下,造出千百萬瞬息即逝的虛圓。幾點被朱靛染紅的蒜桿魚標(biāo)漂在水面,池塘里的各色雜魚游蕩,在水下好奇地啃食著魚餌,扯著上頭的魚標(biāo)。 “肉鼓紐”,一種長得很像褂子布紐扣的小魚,嘴巴小,它們會叼拖著蚯蚓,將魚標(biāo)扯得浮浮沉沉,像二胡叔拉二胡似的。喜頭魚則是張口將魚鉤吞下去,然后向上一送,魚標(biāo)就會慢慢傾斜,最后平躺在水面上,這個叫“送鉤”,吃完酒席,再作個揖,很講禮。黑魚、烏龜與“黃牯魚”,則是蠻忙的樣子,張口吞下蚯蚓就走。總之是魚的種類不同,模樣不同,大小不同,嘴巴寬窄不同,性格也不同。肖四海說:“就像我們班的同學(xué)!”他說得對,初一的同學(xué),由附近不同的村子來,男生有各種壞與痞,女生則有好看有不好看,有的一開口就臉紅,有的已經(jīng)可以端一個砧板與菜刀去罵街。肖四海一連釣起五六條魚,多半是一拃長的喜頭魚。再過一二個星期,就是清明節(jié),清明節(jié)以后,喜頭魚就要“扳籽”。這時候釣到的喜頭魚,“遲”開肚皮,里面一腔籽,用菜油炕熟,吃是好吃,但吃了魚籽手寫字會抖不說,也蠻可憐心酸的——人家在結(jié)滿凌冰的池塘里,熬過一個冬天,一場雪接著一場雪,北風(fēng)有時候?qū)⒊靥链党梢徽麎K冰,它們瞪著眼睛,藏在冰塊下面的泥水窩里,不就是為了能夠在春暖花開的時候,跳出水面,將身體彎成弓,將一肚子的魚籽“扳”出來,孵出細(xì)眉細(xì)眼的小魚,去跟墨墨點點找媽媽的客蟆裔們做朋友么?
寶偉看得脖子都僵住了,埋下頭,鼻頭正好碰在潮潮的泥土上,一股濃濃的蚯蚓腐臭味撲入鼻孔。寶偉把手插到地上,將泥土摶起來,做成了一個結(jié)實的泥團(tuán),就像臘月里父母捏出的糯米團(tuán)。他示意跟在他身后的邦勝和艾清也這樣做。男孩們將捏好的泥團(tuán)緊緊握在手心。寶偉做了一個手勢,一時間,男孩們一下子由田埂后面直起腰,手里的泥團(tuán)在雨幕中劃出道道弧線,向面前的池塘丟過去。只聽撲通通一陣亂響,水面上頓時濺起水花陣陣。肖四海顯然是被“天兵天將”們嚇了一跳,他的身體搖晃了兩下,舉著魚竿,一頭栽向池塘。寶偉他們站在田埂上,叉著腰看肖四海在柳樹下的湖面胡亂打水,像婆娘們跳塘一樣,覺得開心極了。十幾下之后,肖四海拍水的動作慢下來,身體也漸漸向池塘中央滑去。他不會水。幾個跟著肖四海來釣魚的男孩慌慌張張地往村巷中跑去報信,池塘那邊,一時一個人都沒有了。
“撲通”!春水冰涼刺骨,遠(yuǎn)沒有到可以下池塘游泳的時候,感覺是肥白黃黑的泥鰍掉到了母親的針線筐里。寶偉抓著肖四海的外套,將他從池塘里扯起來,像拎一個七八斤重的團(tuán)魚。肖家壩的人,一個冬天都在打牌,懶得連塘泥都不挑,塘底的黑泥深到髁膝包,將別個龍王家的屋頂和窗子糊得一塌糊涂,好在老柳樹的根一直伸到塘底,被寶偉碰到了,他一手拎肖四海,一手抓著黏滿螺螄的柳樹根,就這么像《射雕英雄傳》里,掉到海底的傻子郭靖一樣,一步步走到岸上來,總算沒有被泥洞里的龜丞相蚌娘娘帶去龍宮做人家的小女婿。兩個人全身的衣裳都在往下滴水,沾滿了細(xì)青苔。邦勝抱著肖四海的頭,艾清頂著他的腰,將肖四海往干岸上拖。人離了水,真像死狗子一樣沉。而這時候,寶偉帶出來的活蹦亂跳的黑狗,正站在池塘對面的麥田埂子上狂叫,“黑”這一叫,肖家壩的狗子們不服,可都跟著嚷了起來,狗一叫,公雞們也不甘落后,喔喔喔弄得風(fēng)雨如晦,一時間,肖家壩就好像進(jìn)了強(qiáng)徒,又似楊令公領(lǐng)著七個兒郎大戰(zhàn)金沙灘,遂活脫脫由麻將的桃花源,變成一個雞犬不寧的亂世。
寶偉蹲在地上看,肖四海還好,他趴在干坡上,閉著眼睛,艱難地將肚子里的水一點一點地吐出來。寶偉鄙夷地盯著他:“你這個狗日的,還叫四海,你就憑這個去縱橫四海?你還周潤發(fā)呢。打鼓泅都不會,你是娘們?你卵子長出的毛呢?你將手槍還給老子,你不配有那把槍!”肖四海冷得發(fā)抖,嗓子咕咕響,像一只在雨中淋濕,哆哆嗦嗦站在瓦脊上練習(xí)腹語的鴿子。
“快走快走,肖家壩的人出來了!”艾清望風(fēng),賊,邦勝膽子小,拔腳向?qū)Π杜埽陷呑?,是在南邊畈里做野兔子的?寶偉只好站起身,領(lǐng)著男孩們繞過池塘往回跑,后面肖家壩扔下釣竿的孩子們已經(jīng)由麻將桌上搬來了救兵,就像小妖們回洞拉來了黃風(fēng)怪牛魔王,救兵中的女人們?nèi)に暮P母螌氊惖亟?,另外一隊男將,則舉著扁擔(dān)和大鋤,來追鄭家河的“強(qiáng)徒”們。這時候,恐怕只有請狐仙來念一個咒語,將麥地里的青穗,都摶在手里,變成箭射向肖家壩,才能擋住他們的男將女將,艾清一邊跑,一邊想。
雨還在細(xì)密地下,織成一張牢籠天地的網(wǎng),網(wǎng)羅著眼前的草木與生靈,將它們的氣味與魂魄混合在一起,發(fā)散出毛毯般厚重的蛋腥味,將任何一根草,一棵樹,一粒蟲子,一只動物,一個人,由這張網(wǎng)里拔出來,它們都會死,這股蛋腥味就會發(fā)生變化。田埂上面的土皮已經(jīng)被雨水潤透,很容易被踩散。男孩們摔了好幾跤,“黑”也是一腳一滑苦惱萬分地跟著,還要時不時掉頭嚇唬肖家壩打頭陣的黃狗白狗之類的老朋友。更麻煩的,是紫清老婆的墳,還要不要繞?紫清的老婆叫素珍,王家樹林的姑娘,嫁過來,第一胎生了小蘭,第二胎難產(chǎn),肖家婆婆接生了一晚上,沒接下來,抬到肖家獨屋看醫(yī)生,打了針,又抬到肖港鎮(zhèn)的衛(wèi)生院,素珍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死了。因為是死在外面,所以不能往蔡家河的祖墳里埋,紫清將剃刀拿出來朝大家比劃都沒有用。去年她跟孩子的墳還是新的,今年就長滿了抱娘蒿,墳邊上,還有一棵半人高的小構(gòu)樹,“抱娘蒿,結(jié)根牢,解不散,如漆膠。君不見昨朝兒賣客船上,兒抱娘哭手箍牢……”
不能繞!寶偉當(dāng)機(jī)立斷。素珍的墳頭上,抱娘蒿下,密密麻麻地長滿了薺菜,馬上就要開花抽薹,沒有人會來挖這里的薺菜,小構(gòu)樹也對生出來十幾片嫩綠的葉子,烏鴉飛過田,就可以在它上面落腳。前年孩子們舉過的花圈,紙花都爛了,只剩下幾根竹竿插在墳前,立馬是清明,紫清就該帶著小蘭來給素珍和弟弟立碑了!心里發(fā)慌,呼吸也變得更快,除了寶偉,男孩們都扭著頭,快步走過素珍的墳。誰不怕死人呢?雖然素珍活著的時候很善,但那個孩子,從來沒有到世界上來過,沒跟大家一起玩過,長什么樣大伙都不知道,他是好是壞,誰又知道?他投好了胎,卻來不及到這世上好好耍耍,該多恨人,怨氣多重!娘兒倆的墳,好像一只大蜘蛛似的,蹲在田野的中央,吐出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男孩們一頭撞進(jìn)這個網(wǎng)里,像一群盤絲洞里的豬八戒,被恐慌的絲線糾纏,向后扯著頭發(fā)與衣領(lǐng),直到由田埂轉(zhuǎn)到往魏家河結(jié)實的夯土路,男孩們才脫兔一樣,穿著綠黃的回力鞋,闖開娘兒倆的結(jié)界,騰云駕霧一樣飛奔起來。風(fēng)吹卷了他們的舌頭發(fā)型,頭發(fā)被熱汗黏在額頭上。他們就像一支支飛在麥地上的箭。那邊肖家壩的婆娘們發(fā)現(xiàn)肖四海只是嗆了幾口水,激發(fā)火氣,流了一攤鼻血,并沒有大礙,摘一片嫩蓖麻葉,貼在鼻頭上就好了。肖四海又講,其實是寶偉將他由池塘里拉了起來,恩歸恩,仇歸仇,人家已經(jīng)是救命恩人,要不是寶偉,他肖四海已經(jīng)被直挺挺地濕淋淋地盤到堂屋的草席上去了。肖家壩軍才算是鳴金收兵,將他們斗志昂揚(yáng)的黃狗白狗花花狗,黃狗白狗花花狗身后日娘罵祖宗的大將嘍羅都收勒歸營。
寶偉跑在最后,回頭去看,寬廣翠綠的麥海里,已沒有人追上來。男孩們按照小諸葛艾清的計劃,由魏家河村北邊的土路,順著雁翎似的長坡,跑到了小澴河堤上。男孩們跑出了一身汗,頭發(fā)被雨滴與汗水打濕,冒出蒙蒙的白汽。他們坐在堤邊上,如一個一個排在電線上的紫燕似的。這是這片田野里最高的地方。向東可以眺望平原盡頭的大別山群峰,群峰像天兵天將們堆出的草垛,也在冒著白汽。山下的肖港鎮(zhèn),鎮(zhèn)邊兩根鐵軌在春雨里閃光。河堤的西邊,就是他們剛剛奔跑過的田野,麥田與油菜田交錯,黃一片,綠一片,魏家河、肖家壩、何砦、鄭家河、蔡家河、梅家河、匡埠村,這些細(xì)雨中的村子夾在大澴河堤與小澴河堤之間,長成黃海與綠海中或大或小的島,村里的樹,也已經(jīng)在發(fā)芽,條條紅磚黑瓦上,是一團(tuán)一團(tuán)蓬蓬的灰綠。小澴河堤面,是被青草鑲邊的干凈好路,路兩邊往下的堤坡,密密麻麻地栽著沙樹,是麻雀、灰喜鵲、貓頭鷹、黃鸝、白頭翁、咕咕咕鳥、野鴿子、秧雞、烏鴉、野兔、松鼠、黃鼠狼和刺猬的家,是赤練蛇、蜥蜴、打屁蟲、蟬、金龜子、毛毛蟲、天牛、葫蘆蜂、山螞蟻、虎斑蜘蛛還有無數(shù)叫不出名字的昆蟲的家,它們鉆進(jìn)杉樹林之后,有翅膀的在樹上做窩,沒翅膀的在樹下打洞,連大黑狗都想不出辦法去跟它們交朋友——杉樹叢生的葉刺,會將樹林弄成誰也攻不進(jìn)去的天門陣。堤下與田野相接的地方,則是一串一串的墳,新舊不一,往往過不了幾多天,就會新添一座,好像在語文課本里,又多出了一堆生詞。
一群發(fā)呆的男孩,被身后叮叮的鈴鐺聲驚醒得回過神來,寶偉掉頭去看,只見河堤上,由北邊的堤林里,騎出來一頭渾身漆黑的騾子,騾子身上的毛發(fā)被細(xì)雨濡濕,絲絲縷縷發(fā)亮,瞪著大眼踢踢踏踏向前走。騎在騾背上的人,穿著雨衣,身材瘦長,雨衣顯得寬寬綽綽的,被風(fēng)吹得鼓成包。寶偉認(rèn)得是鎮(zhèn)上的郵遞員,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一個縮在雨衣里的瘦猴子,沉著核桃臉,不愛說話,好幾次去郵政所的柜臺買雜志看,都看到過他將信與電報往深綠的帆布袋子里裝,現(xiàn)在,兩個鼓鼓囊囊的袋子,就掛在騾子鼓鼓的屁股的兩邊。有時候,中午時分,他會騎著騾子到村里來,他跟魏家河的瞎子交朋友,和他一起喝谷酒、嗦魚刺。魏瞎子講,我叫魏樹堂,他叫趙華堂,魏國與趙國好,魏延跟趙云的關(guān)系也不錯,我們兩個堂就更不用說了。他的郵遞員朋友,政府給他發(fā)自行車都不要,說要送給我,我一個瞎子騎自行車?他就愛騎這個騾子。騾子就是他老婆,白天騎在一塊,晚上睡在一塊,誰都不借。華堂是更愛他的騾子,還是我?你們自己去問!我自己……也起過幾次課,但我不會告訴你……趙華堂現(xiàn)在去往誰家里送信,送電報?風(fēng)由北向南吹,推著他的背,路面平整如鏡,黑騾聽著鳥叫,吹著冷雨,要緊不慢地走在沙石路上,方圓二十里,這是它最愛的天氣,最愛走的一段路。郵遞員直直騎在騾背上,由弓著背坐在堤邊的男孩們身后過去,男孩們回過頭,盯著他跟他的黑騾看,他也沒有側(cè)過裹在黑色雨衣里的長驢核桃臉看他們一眼?!昂凇鼻菲鹕?,想去追,猶豫了一下,停住了。
“我以后要是能做一個郵遞員就好了!”等一人一騾消失在南邊的堤林,邦勝對寶偉講。
“你除非投胎做他的兒子,這不可能,魏瞎子說他沒接媳婦,還是童子雞。”寶偉說。
“對!讓你媽給他做媳婦,你重新投胎。只是你生到鎮(zhèn)上,就跟我們做不成朋友了?!卑逭f。
“他的雨衣也是黑的!”邦勝講。
“他可以去射雕里扮俠客。”寶偉說。
“騾子的雞巴又黑又大!”邦勝講。
“大也是白大的,騾子沒得用?!睂殏フf。
“讓你爹去當(dāng)兵也可以,夭如叔叔去當(dāng)兵,開汽車,生下寶玉就成了城里人?!卑顒僬f。
“莫扯淡,我們來灌老鼠!”艾清站起來,這是去年艾清發(fā)明的游戲,整整一個寒假,他們都在提著塑料水桶,在土埂上灌田鼠——將周圍所有的田鼠洞都找出來,只留下一個洞口,其余的用土塊堵實,然后去池塘里打水,倒進(jìn)唯一的洞口里,灌下去四五桶水,田鼠就會慌慌張張地一身泥水由洞口鉆出來,手里捏著土塊的男孩們一擁而上,將它砸在一個小土堆下面——人家好好地坐擁著秋天偷運到的稻谷、麥子、高粱、玉米跟松籽,在地下烏漆麻黑的洞穴里過冬,優(yōu)哉游哉的日子,忽然間就被這群萬惡的小兔崽子毀掉了。大人們倒是很同意這個游戲,寶偉的爺爺漢生老爹說:“一只老鼠半月糧,打得好!”
“沒水桶怎么辦?要不去喊魏家河的魏中偉來?”邦勝問。魏中偉是魏瞎子的二侄子,是魏家河的孩子頭,是邦勝的同桌,去年夏天有一天早上,抹開眼睛上學(xué),穿他哥哥的舊襯衣,垂下來,遮住了膝蓋,就忘了穿短褲到教室來,直到去廁所尿尿才發(fā)現(xiàn)光著黑屁股!中偉吹牛說小澴河平原上田鼠的總大王,就挖洞住在他們村邊的河堤上,一個大田鼠將洞一直挖到了梅家橋,它在它的迷宮里娶的老婆,比我們班的女生還多!上個月,剛開學(xué),魏中偉神經(jīng)兮兮地約寶偉、肖四海來堤上,將棉褲扯下來,讓他們看他過年長出來的毛毛,將兩粒卵蛋由核桃變成了毛桃。肖四海嘴一撇,說老子已長了寸把深,都可以藏幾只麻雀了。那個時候,寶偉剛把手槍造出來,他照著過年時,由城里回來拜年的堂弟寶玉的槍造出來的,槍柄用鐵絲扭好,槍頭卻是用自行車的單節(jié)鏈條串起來,打起火炮紙來啪啪響,就是沒有火炮紙,用火柴頭子與鞭炮里的火藥也可以。為了收集十來節(jié)鏈條,寶偉發(fā)動村里的孩子,偷偷翻各自家里的工具柜。“這把槍離真槍,只差一步,就像過了梅家橋,就是金神廟!”肖四海迷上槍,不比毛毛了,提上褲子找寶偉借槍。寶偉心多軟呵,借了,結(jié)果開學(xué)兩個星期,肖四海說槍弄丟了,要寶偉跟中偉去他家里,聽他四海當(dāng)著毛主席的畫子賭咒。丟!哪里再去找那么多的自行車鏈條呵,也找不到寶玉的槍模子了?;蛘邩屖潜晃褐袀ゲ仄饋恚南棺硬粯?,有時候也是鬼里鬼氣的。當(dāng)日就他們?nèi)齻€人,知道這回事。
“別叫魏中偉個黑屁股,用鞋子!”艾清有辦法。
男孩們將回力鞋脫下來,又脫下布襪子塞進(jìn)口袋,打赤腳下到河堤下面的小澴河邊。小澴河無聲無息由肖港鎮(zhèn)流下來,穿過鐵路橋、公路橋,汪家橋、梅家橋、官家橋,流到他們面前。好幾個家伙口渴了,先捧河水喝。河水要比池塘里的水暖和,去年臘月一場雪下整天,雪堆都要將堤內(nèi)的河灘埋起來,小澴河都沒有結(jié)成冰,依舊無聲無息雪下往西南流。十來只鞋子盛下的水,并不比一只水桶少。可是小澴河堤到底不比田埂,田鼠們在上面修出來的洞穴,果然像一個超級迷宮似的。他們雙手舉著鞋子,由小澴河堤上上下下幾十趟,也沒有灌出一只田鼠來。唯一的勝利,是有一只胖田鼠由不遠(yuǎn)處隱密的堤洞里,探了一下頭臉,等寶偉跑過去的時候,趕緊又將頭縮回去,消失在它的迷宮里。逃走之前,它的眼神,正好跟孩子們對上了。它的個頭有一般田鼠的兩三倍,皮毛是深棕色的,油亮油亮,它的兩撇胡子還是干的,黑野豌豆般的鼠目里有狡黠,有勇敢,還有嘲諷?河堤上的田鼠之王,寶堂,它在荒野中,在黑暗與混沌里,辛辛苦苦修下這四通八達(dá)的洞府,信心滿滿地守在它的城堡門口,就是期待著孩子們來攻打的這一天吧!
“它好得意,領(lǐng)著一窩田鼠,在下面堤腳擺天門陣!”寶偉說。
“它吃得油光水滑,長得就像魏瞎子似的,就是它的眼睛亮亮的,魏瞎子的眼睛一坐席就睜開,是白白的。”邦勝說。
“田鼠不像貓和狗,貓狗都亂搞,一只公田鼠長大了,鉆出洞,遇到一只母田鼠,就再也不會挪窩,不會打脫離,它們在一起,一心一意到處找吃的,打洞,生小田鼠,一窩就生七八個?!?艾清說。
“那魏瞎子都還不如一只公田鼠,他還是一個童子雞!”邦勝說。
“郵遞員也是童子雞!”艾清說。
“我想做一只田鼠?!睂殏フf。
“只要你不怕蛇,不怕貓頭鷹,不怕我們拎著水桶灌,又認(rèn)得出老鼠藥,撐得開老鼠夾子,被夾住尾巴時,也有種自己含泡淚咬得斷!”艾清說。
“我不怕?!睂殏ヒ贿呎f,一邊走到那個公田鼠躲進(jìn)去的洞口,單腿跪在草叢里,額頭貼在草皮上,用一只眼睛拼命往洞里看。洞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見,也許在向下不到一尺的地方,鼠洞就向左或向右,向著斜上方拐了彎。田鼠們不會點燈,它們摸著黑吃東西,巡視洞府,公田鼠與母田鼠也是摸著黑配種,生一窩汗津津肉奶奶的小田鼠,母田鼠喂奶,公田鼠趁著堤面上沒有人、貓頭鷹飛遠(yuǎn),才會悄悄溜出洞,去遠(yuǎn)眺小澴河,鑒別天氣,尋找食物,補(bǔ)充它們家的倉庫。
這樣出神的時候,寶偉覺得有一只馬蝦,伸出它的小鉗子,將自己的眉骨夾住了,癢癢麻麻的,并不疼,自己的身體也在縮小,毛由皮膚里鉆出來,胡須由兩頰鉆出來,癢癢麻麻。身體足夠小之后,他全身擠進(jìn)鼠洞,沿著鼠洞往下墜,滿鼻子都是蚯蚓吞吐過的泥土的氣味。洞越來越深,越變越寬,黑暗也變淡,變得透明發(fā)亮,寶偉七轉(zhuǎn)八折地往下掉,在一處拐彎的地方,他立住身體,一只漂亮的母田鼠,趴在一個小房間里,房間中央嵌著一面嶄新的玻璃小圓鏡,背面襯的塑料皮,綠得像翡翠似的。母田鼠聚精會神地半立在鏡子前面,聽到他的動靜,也沒有回頭。他繼續(xù)往前,慢慢舒展身子向前爬,洞底變平,一定是來到了小澴河的河床底下。他急急忙忙想去一個房間,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執(zhí)意往那里去,洞在河底四通八達(dá),像一個迷宮,但他卻很熟悉,就像鄭家河的村巷似的。四周又深又安靜,如果我豎起耳朵,會聽到河流流過河床的聲音。難怪我們沒有辦法將這個洞灌滿河水。原來到小澴河的對面,除了過梅家橋,還可以走這條田鼠洞。如果寶堂再往地底挖洞,會挖穿陰曹地府嗎?會在洞里,遇到紫清的老婆素珍嗎?他們的兒子一定已經(jīng)長大了吧,還有金枝奶奶,在寶偉出生前,就得病去世的奶奶。寶偉想到這里,有一點怕,但也就是扯霍的工夫,怕就沒有了。繼續(xù)向前,地洞上升,好像過了河,變陡,繼續(xù)向上盤旋,終于到了鼠洞的盡頭——隱藏在一蓬蒼耳草中的出口,寶偉由洞口探出頭,遠(yuǎn)遠(yuǎn)看到河對岸,十幾個男孩子站在堤坡上,一個男孩子趴在地上,那是我……
寶偉掉轉(zhuǎn)頭往回走,潛回到河床以下的深洞里,他發(fā)現(xiàn)鼠洞兩邊,排列著數(shù)不清的房間,每一個房間都有木箱大小,比較起他變小的身體來,顯得尤為空曠。他只是由各處房門口朝里張望,就看見了爺爺漢生老爹已好久找不到的旱煙袋,他收藏的當(dāng)年金枝奶奶繡給申如和木蘭戴過的涎兜,他們的地契,他的士兵證與八字庚帖——當(dāng)年他在廣西桂林打完日本人,偷偷藏在隔壁塆肖金成開的坦克里,一路穿山過洞,悶出一身痱子,八十一天偷跑回家跟金枝成親,懷里就藏著這兩張紙,還有他從前愛聽的公社喇叭——公社是根藤,社員是藤上的瓜,瓜就像這個小喇叭,后來買了收音機(jī),就隨手扔到抽屜,一起被田鼠們搬來的,有毛澤東選集的第五卷,里面還夾著好幾張金枝奶奶描的鞋樣!他穿小的涼鞋,紀(jì)念章,裝乳牙的凡士林小鐵盒,用刀削出來的難看之極的木頭手槍,皮筋斷掉的彈弓,玻璃球,香煙盒子,肖醫(yī)生扔到他家里的注射器,寶玉送給他的小人書,翠紅篦頭發(fā),斷了十幾根木齒之后,扔掉的篦子,她的發(fā)卡,野雞毛做的毽子,她撿的牙膏片,她寶貴一樣藏起來的賀卡,她的獎狀,寫作業(yè)本子,他媽媽云英嬸的老銀簪子,青白色舊手帕,納鞋底的紅銅頂針,給申如納了一半的碎花鞋墊,她找了多少回!他父親申如的舊泥刀、不銹鋼扳手,一只梅花起子,纏電線的黑膠布,查節(jié)氣按時打農(nóng)藥的黃歷本子,他的一號電池,抽了一半的游泳煙,多少次他都疑心被漢生老爹弄走,不敢說,只好埋怨寶偉將它們弄丟了!原來,它們沒有丟,都被田鼠寶堂收集起來,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堆在這里,將寶偉家的氣味與河底泥土的潮氣混合在一起,好聞得讓人想哭。這世界上的東西,一旦長出來,生出來,造出來,怎么會丟呢?哪怕它離開了我們,將我們拋棄,也會悄悄地將自己藏好在某個地方,收斂它們熟悉的氣味,熟悉的光澤,熟悉的形態(tài),等待在黑暗里重臨。
寶偉再向回走,又有十幾個房間,分別塞滿了芝麻、小麥、大麥、玉米棒、黃豆、綠豆、蠶豆、谷、土豆、高粱、紅薯、白蘿卜、紅蘿卜、胡蘿卜、干豆角、干蘑菇、干茄子、干白菜,裂開嘴的棉花桃,棉絮又長又白,用來鋪床的麥草和稻草,還是簇簇新,還有一個房間,赫然擺著一只彎彎扭扭的老南瓜,寶堂哥你是怎么做到的——將一只南瓜搬到鼠洞里來,就像一個人將一尊石頭菩薩請到廟里去,這不科學(xué),難道是你摘個小南瓜拖進(jìn)洞,它自己接著還會長大?洞外的小澴河平原,被大水淹,被蝗蟲吃,遇到干旱,年成很不好,我們就得挨餓,上一輩人還要去花園口討飯,寶堂你倒好,深挖洞,廣積糧,藏在洞里怡然自得,生兒育女——你也一定會釀谷酒、做臭豆腐、曬面醬吧!冬天的時候,會去與附近的田鼠伙計,一道開糖坊熬飴糖嗎?讓寶偉覺得驚奇的,還有一個雞蛋房,這些雞蛋,都是它悄悄去附近村里,用鼠尾巴一下下趕來的吧,一個鴨蛋房,一定是那些在池塘邊扭著屁股散步的麻母鴨子,憋不住將蛋下到了草叢里,被寶堂撿回來。還有一個松籽房,它秋天的時候,領(lǐng)著一家人在河堤上的松林爬樹,與那些松鼠一道,一棵樹一棵樹地精挑細(xì)選,得到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屋子肥大的松籽……
寶偉想要找到的房間,在河床之下,河流的正中央,眾多的器具與食物房之間,空蕩蕩,烏漆麻黑。但寶偉的眼睛,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黑暗,他興奮地跳過門檻,去看那把立在房間里的巨大的手槍。九節(jié)自行車鏈條做的槍頭,六毫米的鐵絲扭成的柄,就像一匹黑鬃馬站在疆場,渾身閃耀著鐵器的寒光。他當(dāng)然認(rèn)得這把槍,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不見蹤影,原來它在這里,如果上次洋人殺豬,聽保明的話,將槍放到豬血桶里浸一宿,它受了血咒,就不會這么神里神氣地到處跑吧……為什么一定要用九節(jié)鏈條?他問寶玉,正月初三,陽光照在他們家的門廊上,堂兄弟倆一起曬太陽,寶偉穿著藏青棉襖子,寶玉穿著深黑皮襖子。寶玉說不知道,門前的柳樹正在發(fā)芽,他想的是漢生大爹教他的九九歌: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八節(jié)真不行?八多吉利!寶玉還是搖頭,他只好偷偷又去申如的自行車上下了一截鏈條。槍是弄好了,結(jié)果第二天申如去金神廟趕集,蹬自行車上坡時,將鏈條繃斷了。唉。寶偉下意識地想去扣扳機(jī),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已經(jīng)變成爪子,像麻雀的手爪一樣嫩紅纖細(xì),前端的指甲變得又尖又銳,他使出渾身的力氣,去扣由粗壯的鐵絲扭成的扳機(jī)?!稗Z”!沒想到,頂針前面,還嵌著一?;鹚幖垼垖m的深處,響起巨大的回聲,彌漫出硝煙的氣味。他有一點不知所措,一張火藥紙上,有二十四粒火藥,這是最后一粒,什么時候,能再弄到一版火藥紙呢?“寶堂!寶堂!你又在玩你的槍,快去挑幾粒松子,喂那些崽子,乖乖們醒了,伢們的,莫哭唦!”鼠洞里,回蕩起母田鼠的說話,就是那只在鏡子前面張望的母老鼠,她已經(jīng)將頭伸到門口,對著外面喊,聲線纏繞在曲折的鼠洞里,等等,它的嗓音,有一點沙,又像放了一點紅糖,是像寶偉的媽媽云英嬸,還是像翠紅呢?我不能答應(yīng),我的名字叫寶偉。如果我答應(yīng)的話,我就會被她留在這個鼠洞里。寶偉咬緊牙關(guān),生怕一個“哎”字,由唇齒間沖口而出,像火炮紙一樣,被鏈條槽中的發(fā)條擊響??墒?,云英嬸也好,翠紅也好,她們叫他,他怎么能夠不答應(yīng),他生下地,襁褓中,搖床上,天生就是她們的應(yīng)聲蟲呵……
他到底是田鼠寶堂,還是鄭家河的孩子頭寶偉?如果再不站起身,離開洞口的話,他可能就會變成一只公田鼠,消失在曲曲折折的鼠洞里。寶偉覺得眼前模糊起來,好像有一個巨大的吸鐵石,由一個更大的收音機(jī)的喇叭上拆下,藏在鼠洞最深的地方,在扯著他的三魂六魄,他必須跟這個吸鐵石賭命,就像將伍分的硬幣由磁鐵塊上摳下來。寶偉將扣在眉骨上的小鉗子扯掉,好不容易扳出來,像一條喜頭魚由魚鉤上扳下來,魚唇流著血,和身滾下坡沿,又驚又喜,魚鱗里驚出幾層腥汗,重回到池塘??蓱z的孩子,今天晚上他就會發(fā)燒,身體滾燙,明天清早,他課也上不成了,云英嬸一摸他的額頭,會嚇得一跳,慌忙給寶偉沖紅糖雞蛋花,領(lǐng)著申如來小澴河堤上喊魂。“寶偉!東南西北黑了回來喲!寶偉!哪里嚇倒哪里回來喲!”云英嬸在前面喊,申如雞啄米似的在后頭應(yīng):“回來了!回來了!”這樣寶偉不小心掉進(jìn)田鼠洞里條條岔道的一些魂魄,明天會被爸媽喊出來聚攏,煙子一樣纏著繞著,跟著回家。魂喊回來了,退燒還要靠肖家獨屋的肖醫(yī)生。砰砰敲小玻璃瓶趴凳子上打屁股針,躺在衛(wèi)生所的床上打吊針,好幾天都不能上課,不能吃東西,打針回來,云英嬸問寶偉想吃什么?寶偉想了想,說要吃雞蛋炒洋蔥。云英嬸說:“好,小祖宗,我給你打三個雞蛋?!?
——很多年之后,寶偉在哈爾濱粉墻,在工棚里天天吃殺豬菜:大白菜豬肉燉粉條。他一邊刷墻,一邊想起母親那一碗雞蛋炒洋蔥的味道,三個土雞蛋,好香,小洋蔥熏得人流眼淚,混合在一起的特別的香味很難讓人忘記。這股香味又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記憶之門,他又想起那只母田鼠美妙的嗓音,“又在玩你的槍,快去挑幾粒松籽,喂那些崽子,乖乖們醒了,伢們的,莫哭唦!”莫哭唦,莫哭唦,一邊將溫柔的手伸進(jìn)他亂七八糟的頭發(fā)。其實哪里像翠紅,也不像云英嬸,那是春娥在說話,不緊不慢,輕柔地呢喃,甜美如紅糖,又有一點沙啞,好像一只傷風(fēng)的黃鸝。想明白這個,寶偉高興起來,覺得當(dāng)日的殺豬菜比平時好吃一百倍,刷起墻來,又平又快,好像在冰場里溜冰,世界是一張弓,我是一支林中箭。晚上他特別出門,在下面底樓的華聯(lián)超市里,買了一小罐長白山松籽,準(zhǔn)備給家洛跟羅敷吃,家洛五六歲,小乳牙已啃得動松籽了,羅敷還沒隔奶,怕只得春娥嚼碎了喂她。想明白這件事,當(dāng)然是重要的,就像找到當(dāng)年寶玉教他做的槍。然而樂極生悲,他又差點遇到麻煩。是在買長白山松籽的第二天,寶偉跟肖四海一起刷墻,站在同一塊跳板上,跳板沒扎好,四海抽煙,腳下一滑,扯著寶偉,像麻袋里倒出的兩顆土豆,由五樓往下掉,寶偉左手抓住了腳手架,將兩個人掛在三樓片刻,脫手時,肖四海右腳又踏著二樓的空調(diào),卸掉力,滾進(jìn)一樓正在營業(yè)的華聯(lián)超市,由打開的窗口蕩到人家超市的貨架上,兩人保住了性命,爬起來,居然還毫發(fā)無損。好在撞翻的是方便面的貨架,而不是對面的一排白酒與葡萄酒。正在電視上看韓劇的超市女老板吳妍妍嚇得尖叫,趴在她旁邊的銀狐貝貝也狂吠不止。吳妍妍定下神,發(fā)現(xiàn)兩個男人從天而降,棉衣上斑斑石灰漬,緊摟著躺在一堆康師傅與統(tǒng)一方便面碗里,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她認(rèn)得這兩個農(nóng)民工,湖北銀(人)嘛,看到他倆蜘蛛俠般有驚無險過了一劫,也替他們慶幸不已。寶偉驚魂未定拉著四海向外走,走出超市,才發(fā)現(xiàn)右手心里捏著一面綠皮圓鏡,一定是他掉進(jìn)超市時,胡亂抓住的,他又回頭去找吳妍妍付了賬,五塊五毛錢。吳妍妍遞白驕子煙給他們抽,感謝他們保住了那一批茅臺、五糧液、夢之藍(lán)、紅星二鍋頭、扳倒驢。肖四海一邊抽煙,一邊還去捏吳妍妍的屁股,吳妍妍不惱。當(dāng)晚他的老同學(xué)、姐夫哥肖四海也不知去了哪里蕩,找吳妍妍那東北娘們,吃哈爾濱小紅腸,喝扳倒驢?肖四海說要約她去看個電影,名字叫《我不是潘金蓮》,你莫急,回去我也帶翠紅看的。寶偉不理他,心里想,翠紅比不上潘金蓮,卻勝得過李翠蓮,要是讓她知道,你小子夠喝一壺的。寶偉自己在宿舍一個人握著鏡子,將窗外路燈的光,映到天花板上,將上面的條縫想成由黑龍江到長江的山山水水,過黃河,過淮河,太行山,大別山,想成春娥的乳房與腰,像梨子,像葫蘆,白玉般瑩瑩發(fā)光,鬧得很晚才睡著。他準(zhǔn)備下個月過年回家的時候,將小鏡子送給春娥做三十三歲的生日禮物。唉,要不是三樓的腳手架——多謝小包工頭艾清老板,還有那個借上力的格力空調(diào)——多謝天天在電視上做格力廣告的那個長得像吳妍妍的女人,春娥怕就得不到那面小鏡子了。而肖四海,唉,肖四海后來就不會跟吳妍妍好上被人家老公領(lǐng)著人追三四條街了。這件事,跟二十年前,他掉進(jìn)田鼠洞的事情一樣,他都沒講給春娥聽過,掉進(jìn)田鼠洞,是忘記了,也說不出個真假,掉下五樓,他不敢講,怕春娥擔(dān)心掛腸,過完年,在被子里躲著抽抽哭,又不讓他到東北來做粉刷。
醒來呵,寶偉哥!離開你曲折的龍宮,收起你時光的魔鏡。這是三十年前的鄉(xiāng)下,你帶著一群孩子跑到小澴河堤灌田鼠,中了田鼠寶堂的迷魂計?跪著的腿屈了麻筋,木了,艾清在左,邦勝在右,各自拉住寶偉的手。艾清用手蘸了口水,替他抹右眼上的眉骨,口水臭。眉骨上有兩道細(xì)細(xì)的紅印子,但沒出血。艾清說你睡著了吧,這是老鼠咬的。邦勝不信,說老鼠沒這么大膽量,看到人來,早跑了。寶偉搖搖晃晃站起來,對兩人說:“它還真有這么大的膽子,這只田鼠,它就是魏中偉講的總大王,它的名字叫寶堂。它就是在田鼠國中的我。我是一只田鼠精。”艾清立即表示,他是一只貓頭鷹精,管小澴河上下的田鼠,他不想做“地聽”,這是“黑”的理想,他也不想做狐貍精,他是個男的!邦勝想了半天,覺得他應(yīng)該做一只野兔精,這樣就會跑得更快一些。肖四海?肖四海是不會打鼓泅的牛魔王吧,就把翠紅說給他做羅剎女好了!
將近中午,雨下得更密了,男孩們光著腳,外套也快被雨水浸濕。邦勝聽到寶偉的牙齒在格格頓頓打架,回過頭來說:“你的麻煩大了,你的外套都是濕的,這樣回去吃中飯,你爸爸肯定會揍你的?!卑逭f:“算啦,放河堤里的田鼠寶堂一馬,下次我們一人帶一只桶來,不信天下就有灌不滿的洞。我們到牛棚里烤火,我?guī)Я嘶鸩??!卑鍘ь^,半脫褲子,對著鼠洞尿尿。男孩子的一泡泡熱尿咕咕灌進(jìn)洞口。寶偉在最后,他一邊尿,一邊覺得自己的鼻子里,充滿了火藥跟尿臊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男孩們赤腳穿冰冷的濕鞋子,由河堤上下來,折轉(zhuǎn)道路,往村子的南邊走,到生產(chǎn)隊里作牛棚的幾間小房子里去。快到牛棚門口,只見一個小姑娘慌慌張張走出來,正是翠紅。她由寶偉的身邊走過去,盯著他看了一眼,寶偉心里格登一響,想她眼尖嘴快,肯定是發(fā)現(xiàn)他弄濕了衣服,又要教訓(xùn)他這個“悖時砍腦殼的”,翠紅卻是一低頭,走了??斓街形鐣r,她要到菜園里掐黑白菜下手搟面。她到牛棚里做什么,也是解手?一行人走進(jìn)牛棚。村里的十幾頭水牛和黃牛,大大小小,都被雨天阻攔在牛欄里,無聊地嚼稻草。這些放牛的男孩子進(jìn)來,要是平時,陽光明亮的清晨,它們都會激動得在牛欄里打圈圈,但是這一天,它們早就由亮瓦與門口,看到了細(xì)密的雨幕——在下雨的天氣里,青草的氣味,跟天晴的時候太陽蒸騰出的氣味,也是不一樣的呵,漢生老爹講過,沾了雨水的草,牛是吃不得的,吃多了,會爛穿腸子。男孩們懂,黃牛與水牛也懂,所以,它們懶得歡迎這些在不合時宜的中午跑進(jìn)來的小主人。
男孩們顧不上安慰他們的牛,忙著去扯堆在墻邊草堆上的稻草。“這里有血!”邦勝叫了起來。果然墻根下干燥的浮土上,積有一小汪新鮮的血。“翠紅怎么啦?”邦勝問寶偉。寶偉吼他:“快去燒火!”男孩們怔怔地站了半天,這才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草堆,靠山墻生起火。稻草干爽,好燒,火苗忽拉拉舔著夯土墻往上飄,牛舌似的舔著火堆,令冷寂的牛棚變得溫?zé)?。寶偉將衣服脫下來,掛在一根分杈的枯樹枝上,架在火頭的旁邊烤。艾清他們則拎著他們的鞋子烤?!昂凇币泊驖窳似っ?,毫不客氣地擠到前面橫躺下來。鞋子烤出的臭味、牛糞的臭味與狗子的毛臭混合在一起,好像在燒寡雞蛋,倒也并不難聞。寶偉蜷起身子坐下,雙手捂著麥針一樣鉆出毛發(fā)的下身,火光在他光溜溜的屁股和脊背上跳動。一時男孩們都不說話,只聽見外面雨細(xì)細(xì)沙沙地下得更密,好像邦勝家蠶房里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蠶,在吃簸箕里的桑葉。細(xì)雨落在黑瓦上,落在莊稼和樹木的葉片上,令村子里的生靈,發(fā)芽的發(fā)芽,發(fā)兒的發(fā)兒,漢生老爹昨天還講,春雨貴如油,意思是開春后的雨水比菜籽油還金貴,去金神廟也好,肖港鎮(zhèn)也好,孝感市也好,就是坐賣菜的火車上漢口,都是買不回的。
責(zé)任編輯 楚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