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兆飛
北美士族研究傳統(tǒng)的演變
——以姜士彬和伊沛霞研究的異同為線索
范兆飛
北美學人關于中國中古貴族制研究傳統(tǒng)的演變,是美國中國學研究在中古問題上的投影。英文世界的士族研究是不容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姜士彬和伊沛霞是其中影響最大的兩位學者。北美學人研究中古精英階層的流派,大致以伯克利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為代表,當然也有哈佛大學、斯坦福大學等高校的學者參與其中。北美學人研究士族的優(yōu)劣利弊,如從人類學視角研究士族的身份認同,以及試圖回應中古大族和近世宗族的異同等方面,為中國學人研究士族問題提供極為有益的借鑒。他們關于中古政治社會底色、士族政治地位的基本認識,以及關于士族研究的基本路徑和理論等方面,大致分化成兩個截然對立的學術陣營:主張貴族制者和主張社會流動者,兩者相互交叉,相互影響。北美學者研究士族的學術淵源,主要來自日本學界的唐宋變革論和個案研究方法,本土人類學和社會學的士紳精英和宗族研究理論,同時受到華裔漢學家的直接影響,進而融會貫通,形成與中日學者有所區(qū)別、獨具特色的學術傳統(tǒng)。
北美;士族;中古;姜士彬;伊沛霞
從現(xiàn)代學術發(fā)展的角度而言,關于中古士族的研究已逾百年之久。百年之間,海內(nèi)外不同學派的不同學人對于士族這個在中古時期占據(jù)重要地位的政治社會階層,從不同角度、不同文獻、不同方法,各申己說,相持不下,交互辯難,展開極為有益的探索和爭論,中古士族研究的學術史遂風起云涌、波瀾壯闊。海內(nèi)外研究士族者,若以國別和地域作為劃分標準,大體可劃分為三股重要的研究力量:中國、歐美和日本。若以1950年作為分水嶺的話,此前是中國學人的“一枝獨秀”,此后則是海內(nèi)外學人“各領風騷數(shù)十年”,先后實現(xiàn)了從日本到歐美、再到中國大陸的“典范大轉(zhuǎn)移”。關于中日學者的士族研究情況,學人多有述評和反思*陳爽:《近20年中國大陸地區(qū)六朝士族研究概觀》,《中國史學》2001年第11期;宋德熹:《中國中古門第社會史研究在臺灣——以研究課題取向為例(1949-1995)》,《興大歷史學報》1996年第6期;甘懷真:《再思考士族研究的下一步:從統(tǒng)治階級觀點出發(fā)》,《身分、文化與權(quán)力:士族研究新探》,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2年,第1-26頁。[日]中村圭爾:《六朝貴族制論》,夏日新譯,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2卷《專論》,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359-391頁;劉俊文:《中國史研究的學派與論爭(上)(中)(下)(續(xù))》,《文史知識》1992年第4、5、7、8期。;而英文世界關于中古士族研究的概況,在當時中外學人雖然也有粗線條的勾勒、介紹和評價*[美]李約翰(John Lee):《英米における中國中世貴族制研究の成果と課題》,《史林》第67卷第1號(1984年),中譯文見《英美關于中國中世貴族制研究的成果與課題》,齊威譯,《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84年第7期(按,李約翰,當為“李思源”)。張廣達:《近年西方學者對中國中世紀世家大族的研究》,《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84年第12期,收入《史家、史學與現(xiàn)代學術》,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63-266頁。金應熙:《國外對六朝世族的研究述評》,《暨南學報》1987年第2期,后收于氏著《國外關于中國古代史的研究述評》,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89-199頁。陳美麗(Cynthia L. Chennault)、裴士凱(Scott Pearce)《美國學者對中國中古時期歷史和社會的研究》(張建中譯),以及陸揚《西方唐史研究概觀》,俱收于張?;葜骶帲骸侗泵乐袊鴮W——研究概述與文獻資源》,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70-110頁。,但是,我們不無遺憾地說,就英美學人研究士族的整體情況而言,尤其是作為問題意識的士族研究,在英文世界何以興起、何以衰落,其中有哪些代表性學派和人物,其研究的理論和方法是什么,他們的觀點差異及根據(jù)何在,學術淵源和系譜如何,等等。應該說,我們對這些問題依然是一知半解,停留在“霧里看花”的朦朧狀態(tài)。有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擬對英文世界士族研究的濫觴、興起、流派、分野、影響和演變等來龍去脈的情況進行系統(tǒng)的追溯和梳理,并對其中最為關鍵的話題進行集中評析和討論。但是,茲事體大,尤其英文世界的士族研究成果因語言和方法等問題,大多數(shù)都有詳細評介之必要,非一篇小文所能涵括,故拙文僅以姜士彬和伊沛霞研究的異同為主線*[美]伊沛霞:《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范兆飛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美]姜士彬:《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范兆飛、秦伊譯,仇鹿鳴校,上海:中西書局,2016年。按,拙文在引用時簡稱為“姜著”、“伊著”。,輔以其他學者所展開的士族研究,縱橫比較,整合分析,期望豐富中古士族研究的學術史,并以此為契機,反思和推動士族研究的深入開展。
英文世界研究中古士族的學人并不像中日學界那樣層出不窮,但也可圈可點。若以在歐美乃至中日學界的影響力而言,姜士彬(David Johnson)的《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和伊沛霞(Patricia Ebrey)的《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堪稱歐美學人研究士族學術史上的“雙璧”。兩氏的著作相繼出版于1977年和1978年,在當時的中古史學界,姜氏和伊氏關于中古士族政治的觀點可謂風靡一時:在英文世界,多位重要學者如艾伯華(Wolfram Eberhard)、蒲立本(E. G. Pulleyblank)、多爾比(Michael Dalby)、薩默斯(Robert M. Somers)和許倬云等人迅速做出反應,在歐美權(quán)威刊物上撰寫書評,加以評介*關于姜著和伊著的重要書評,參見Robert M. Somers, “The Society of Early Imperial China: Three Recent Studies”,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38, no.1(1978), 127-142. 關于姜著的書評分別是:Reviewed by Benjamin E. Wallacker,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100, no.1(1980), 93-94; Yves Hervouet, 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 vol.25, no.3(1982), 333-335;Cho-Yun Hsü,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87, no.1(1982), 235-236.關于伊著的書評分別是:B.J. Mansvelt Beck, T’oung Pao vol. 68, Livr.1/3(1982), 154-157; Yves Hervouet, 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 nol.23, no.3(1980), 324-327; E. G. Pulleyblank, Pacific Affairs vol.52, no.1(1979), 115-117; Evelyn S. Rawski,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84, no.4(1979), 1124-1125; Herbert Franke, Historische Zeitschrift Bd.230, H.2(1980), 390-396; Emily M. Ahern, Man(New Series) vol.14, no.2(1979), 359-360; Wolfram Eberhard,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 102, no.3(1982), 574-575; Michael Dalby,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 40, no.1(1980), 249-263.;而中文世界的反應也比較快速,周一良、張廣達、金應熙等先生撰寫比較重要的書評加以介紹;與此同時,李約翰(John Lee)介紹英美學人研究士族(主要是姜士彬和伊沛霞的著作)的論文,也迅速被譯成中文*周一良:《〈博陵崔氏個案研究〉評介》,原載《中國史研究》1982年第1期,后收于氏著:《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517-528頁。并參仇鹿鳴:《士族研究中的問題與主義——以〈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為中心》,《中華文史論叢》2013年第4期;張廣達:《近年西方學者對中國中世紀世家大族的研究》,《史家、史學與現(xiàn)代學術》,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63-266頁;金應熙:《國外對魏晉南北朝世族研究的述評》,《國外關于中國古代史的研究述評》,第189-199頁;[美]李約翰:《英美關于中國中世貴族制研究的成果與課題》,《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84年第7期。。
姜士彬出生于1938年,伊沛霞出生于1947年,兩人相差將近十歲,卻有師生之誼。伊氏1975年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師承畢漢思(Hans H. A. Bielenstein);當時,姜士彬亦供職于此,伊氏對筆者自稱,姜氏亦為其師;姜氏則告訴筆者,伊氏是他在哥大就任助理教授時協(xié)助指導的首位博士生。兩氏的參考文獻多有重疊,顯示他們具有相近的知識結(jié)構(gòu),尤其是他們都受到歐美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的深刻影響。正如艾伯華所論,姜、伊二氏所關心的問題,不僅是純粹的歷史問題,同時也是社會學問題*Reviewed by Wolfram Eberhard,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574-575.。姜氏和伊氏關于中古精英家族研究的方法、思路和結(jié)論,可謂和而不同,大異其趣。兩氏著作出版已近四十年,若從后來的“他者”眼光來看,顯然需要溯其源流,探其傳統(tǒng)。姜、伊二氏的著作最初被中國學者所知,幾乎出于相同的原因:兩氏著作分別由周一良和張廣達先生加以介紹。周一良關于伊著的介紹,吹響中國學人利用個案方法研究士族問題的號角。
張廣達先生關于姜氏的介紹文字,其實只有姜氏自行撰述的梗概。關于姜著的意義和價值,張先生著墨并不多。姜著從討論大族的身份入手,前四章都是著力考察大族的身份及其定義,剖析統(tǒng)治階層的重要概念,認為“士”階層并不具備“統(tǒng)治階層”法律和制度上的意義;接著考察人們的地位崇高,正是源自擔任的官職;但同時強調(diào),只有地位崇高的人們,才能獲得官位。姜氏進而確定這個地位崇高的人群,就是數(shù)百個家族組成的集團:他們有四姓、二品、貴族、門閥等稱謂,也就是所謂的寡頭家族(oligarchy)。那么,這些“oligarchy”的邊界在哪里,哪些家族包括在內(nèi),哪些家族又被排除在外?姜氏從考察中古氏族譜入手,尤其對殘存的幾件敦煌姓望氏族譜之邏輯關系,進行復原。姜氏發(fā)現(xiàn),晉唐時期所有高官尤其是宰相的家庭背景,相當一部分都來自唐代氏族譜所列舉的家族。這些家族在晉唐時期具有相當?shù)倪B續(xù)性和穩(wěn)定性。姜氏同時指出,這些氏族譜中的成員資格,看似具有相當?shù)姆€(wěn)定性和持續(xù)性,但其地位不是源于血統(tǒng)的世襲,而是在每次修訂譜牒時都必須經(jīng)過政府的確定和認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姜先生不同意將這個群體稱作“貴族家族”,而是稱為“寡頭家族”:其要義包括其家族地位源于任官;這個群體又是根深蒂固、持續(xù)長久的,貫穿中國的晉唐時期。不僅如此,姜氏同時論證譜牒是中古士族認同的唯一紐帶,聲稱這是中古士族與近世宗族的根本區(qū)別*[美]姜士彬:《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第157頁。。由此,我們就能看到,姜著渾然一體,自成邏輯,關于中古時期的統(tǒng)治階層和政治形態(tài),貴族制和官僚制結(jié)合的“寡頭政治論”可備一說。
如果說姜士彬立足士族政治宏觀層面的理解、概括和演繹,伊沛霞則是致力于個案研究的考察和剖析,伊氏希望從博陵崔氏的沉浮升降,揭示博陵崔氏所屬貴族家庭乃至整個精英階層的歷史變遷。伊著第二章追溯貴族家庭的歷史發(fā)展,意圖正是通過博陵崔氏的榮枯興衰,透視整個貴族階層的發(fā)展軌跡。伊著第三至第六章,追蹤漢唐時期一千年間博陵崔氏的成長、壯大、衰落乃至消失的進程*艾伯華指出,五代時期的部分傳統(tǒng)士紳家族,至少延續(xù)一千余年。參見Wolfram Eberhard, Conquerors and Rulers: Social Forces in Medieval China, 119.。盡管伊氏認為博陵崔氏的研究具有相當?shù)牡湫托?,猶如守屋美都雄試圖從太原王氏的系譜變化歸納中古政治社會的形態(tài)一樣。歐美學人在此之前展開的中古社會史研究,被多爾比形容成“概念集中營”、“香蕉共和國”式的研究,枯燥乏味,從概念到概念,從片斷到片斷,從理論到理論,理論先行,然后選擇材料進行論證*Reviewed by Michael Dalby,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 40, no.1(1980), 260.。而個案研究的魅力,正是其鮮活性,使得歷史研究如同現(xiàn)場發(fā)生的故事一樣栩栩生動。但是,個案研究畢竟只是解剖“一只麻雀”,只是對極為有限對象的精密考察,顯然是以犧牲全局性的洞察為代價。具體而言,博陵崔氏是生活在中古時期的大族高門,一舉一動,莫不與中古時期風云莫測的政治環(huán)境和地域社會息息相關,準確將博陵崔氏安然無恙地從中古中國極為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和階層網(wǎng)絡中切割而出,借此觀察精英階層的整體形象,難以想象。因此,個案研究“非典型”(atypical)的特征與生俱來,從極為有限的個案歸納一般原理,也是不乏冒險的取徑。作為讀者,追問的話題是:博陵崔氏如此,其他大族身上是否發(fā)生相似的故事?
不出意料,有的學者提出與姜、伊二氏截然不同的觀點。葛滌風(Dennis Grafflin)正是代表人物之一。1980年,葛氏畢業(yè)于哈佛大學,師從楊聯(lián)陞先生;楊氏因身體健康問題榮退后,葛氏又隨史華慈(Benjamin Schwartz)繼續(xù)學習,獲博士學位,其博士論文《南朝早期的社會秩序:東晉的構(gòu)造》(SocialOrderinTheEarlySouthernDynasties:TheFormationofEasternChin)并未正式出版,但其發(fā)表的數(shù)篇論文,正是精華所在,頗能代表葛氏對于中古士族的觀點。葛氏聲稱,只要對南朝高門大族的演變軌跡進行重建,就會發(fā)現(xiàn)貴族門戶持續(xù)穩(wěn)定和長期重要的觀點是錯誤的;他具體指出,東晉南朝最顯赫的僑姓門閥,只有太原王氏和潁川庾氏可以追溯至漢代,同時,也只有太原王氏和瑯琊王氏延續(xù)至唐代,如譙國桓氏被滅族于晉元興三年(404)。葛氏尖銳指出,不止是東晉的超精英階層(即一流高門)迅速滑落衰微,而且南朝也沒有出現(xiàn)與之匹敵的替代性高門*Dennis Grafflin, “The Great Family in Medieval South China,”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41, no.1(1981), 65-74.。這種看法顯然與姜、伊二人的觀點迥然相異。從葛文有限的學術回顧來看,他試圖回應的學術史集中于內(nèi)藤湖南、川勝義雄、姜士彬等人,尤為關注川勝義雄對于南朝貴族制的研究。
即便如此,從長時段的學術史脈絡觀察,與守屋美都雄的太原王氏研究相比,伊著關于博陵崔氏的研究更為精致和系統(tǒng),因此后來居上,獲得廣泛贊譽。當然,伊著晚于守屋氏著作二十余年,兩者研究的雖然都是一流高門,但伊氏以訪問中央研究院的機會,獲睹當時尚未公布的崔氏墓志,這在守屋氏的時代尚屬困難。在士族研究方面,毛漢光從事的瑯琊王氏研究,和伊沛霞的博陵崔氏研究,堪稱大規(guī)模使用墓志資料研究士族問題的前驅(qū)。這對后來學者研究中古士族的資料選擇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姜氏的研究雖然宏觀,論證過程步步為營,但其材料選擇集中于氏族譜的流變,極少引用墓志材料;而伊氏的考察則是微觀入手,所得結(jié)論顯得水到渠成。姜、伊兩氏論著所引參考文獻雖然大同小異,但他們的研究方法和論證過程顯示,姜氏受毛漢光先生的影響較大,而伊氏則受守屋美都雄的影響較大,前者側(cè)重數(shù)量統(tǒng)計,輔以層層推演,后者側(cè)重個案研究,輔以統(tǒng)計分析。以士族個案研究而成書立說者,伊著可謂守屋美都雄關于太原王氏研究之后的第二本,甚至是迄今影響最大的著作。士族個案研究的方法,在日本學界,是由守屋美都雄開創(chuàng)、矢野主稅等人加以繼承并發(fā)揚光大的*參見范兆飛:《權(quán)力之源:中古士族研究的理論分野》,《學術月刊》2014年第3期,后收入《中古太原士族群體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18頁。。但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將士族個案研究升級為“范式”,對國內(nèi)學者影響較大者,則是伊著。大致同時,姜士彬展開唐宋時期趙郡李氏衰落的個案考察*David G. Johnson, “The Last Years of A Great Clan: The Li Family of Chao Chun in Late T’ang and Early Sung,”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37, no.1(1977), 5-102. 中譯文參見《世家大族的沒落——唐末宋初的趙郡李氏》,耿立群譯,收于[美]芮沃壽(Arthur F. Wright)等著:《唐史論文選集》,陶晉生等譯,臺北:幼獅文化事業(yè)公司,1990年,第231-339頁。。當然,即便放在當下,伊氏本人也完全不曾預料,在日本學者貴族制理論和個案研究、西方人類學和社會學理論的合力影響下,她所展開的博陵崔氏研究,經(jīng)過周一良先生的評介,乾坤挪移,輾轉(zhuǎn)往復,對中國學界所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
歐美學人研究士族有別于國內(nèi)學人的最大特征之一,就是立足長時段的考察。姜氏和伊氏顯然都受到法國年鑒學派的影響,注重長時段的研究,前者書名中的詞匯是“Medieval China”(中古中國),而后者書名中的詞匯是“Early Imperial China”(早期中華帝國)。在西方學界,最先使用“Medieval”一詞的中古史學者是白樂日(Etienne Balazs),他在“Etudes sur la societe et l’economie de la Chine médiéval”中首次使用該詞,類比歐洲的“黑暗時代”。姜氏開宗明義地闡明所謂“中古中國”,指的是從漢末到唐末這段時期,而麥希維克所言的“中古”,則指魏晉南北朝;但他所稱也是中古早期,似乎意味著中古也涵括隋唐時期。丁愛博(Albert E.Dien)主編的《早期中古中國的國家與社會》,收錄十一篇論文,除唐長孺和毛漢光以外,其余九人均為歐美學人,沒有日本學者,其“中古早期”斷限于公元700年*Albert E. Dien ed., State and Society in Early Medieval China(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按,此書導言基本代表丁愛博對中古士族政治的認識,中譯文參見丁愛博:《〈中國中世紀早期的國家與社會〉導言》,張琳譯,《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4輯(1996年),第182-198頁。。而伊氏使用的詞匯,與“Late Imperial China”(晚期中華帝國)相對,是指從漢代到唐末這段歷史時期,而帝國晚期則指宋元明清。如此,伊氏討論的長時段,超過內(nèi)藤湖南所謂“貴族政治時代”的時間跨度,漢代也被納入考察范圍;而姜氏討論的時段,契合內(nèi)藤氏所描述的貴族制時代跨度。葛氏發(fā)表文章中也有“Medieval”的字樣,但他的考察時間截止于隋代。長時段與斷代史的家族考察,各有優(yōu)劣,前者長在上溯本源,下窮末流,短處則在各個時段無法纖毫畢現(xiàn);后者的利弊正好相反。葛氏立足考察東晉南朝的高門大族,屢有發(fā)現(xiàn),在某些方面也的確否定了姜、伊二氏的觀點,但其所舉桓氏、謝氏、庾氏等大族衰微于南朝的反例,不足以推翻唐朝舊族高門——如博陵崔氏、太原王氏、滎陽鄭氏等家族——仍然相當活躍的現(xiàn)實。與葛氏所論大致同時,唐長孺先生揭示,漢魏之際的士族,存在相當程度的升降和沉浮,決定性因素即是當朝冠冕,而非冢中枯骨*唐長孺:《士族的形成和升降》,《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3-63頁。。又如,漢魏之際極為活躍的潁川荀氏家族,在東晉南朝時期已經(jīng)衰微不堪,降為門閥破落戶,但我們顯然無法用荀氏破落的個案,一舉推翻東晉是門閥政治的舊說。
關于中古精英階層或統(tǒng)治階層的描繪術語,艾伯華的稱謂是“gentry”,兼具地主、官僚和學者三種角色;姜氏的稱謂是“寡頭家族”(oligarchy),文中更多的概念是“大族”(great clans);而伊氏的概念是“貴族家庭”(aristocratic families);蒲立本和葛滌風的概念則是“大家族”(great families),丁愛博的概念是“gentle families”(士族)或“士紳”(gentry),文中討論經(jīng)常使用“l(fā)ineages”(宗族);裴士凱(Scott Pearce)的概念是“地方精英”(local elites);麥希維克的概念是“傳統(tǒng)的官僚世家”(old established bureaucratic clans),霍姆格倫的概念是“地方精英”(local élite),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些眼花繚亂的概念背后,反映這些學者對中古精英階層的不同認知和范圍取向。僅從量化的角度而言,姜氏大致推測,“寡頭家族”所占當時中國的人口比例約為0.5%左右,他們正是唐代郡望表所列的數(shù)百個名望高門。伊氏所言的“貴族家庭”范圍顯然更小,大致是柳芳《氏族論》列舉的二十九個家族,或者是中古時期的一流高門。由此看到,伊氏所言的“貴族家庭”,是姜氏所言“寡頭大族”之子集。當然,他們都同意貴族的基本特征是,“世襲崇高的社會地位”*[美]伊沛霞:《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第9頁;[美]姜士彬:《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第58頁。。姜氏認為中古時期的寡頭階層雖然是由數(shù)百個相對穩(wěn)定、持續(xù)性強的家族所構(gòu)成,但又堅定地認為,他們的社會地位源于政府的確定和認同,并非來自血統(tǒng)的世襲。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伊氏指出,博陵崔氏成員在社會地位方面,具有世襲權(quán),至于能否得到更多的財富、權(quán)力以及聲望,則受具體環(huán)境的制約;伊氏同時指出,姜氏所言的“寡頭政治”,是在缺乏強硬或?qū)V平y(tǒng)治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而在北朝和唐代,皇權(quán)并非形同虛設*[美]伊沛霞:《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第105頁。。但是,無論“寡頭家族”,還是“貴族家庭”,正如艾伯華評論伊沛霞著作時所云,這兩個概念都是指西方學術語境中的“上層精英”(upper level of gentry)*Reviewed by Wolfram Eberhard,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 102, no.3(1982), 574-575.,即我們所言的精英階層或統(tǒng)治階層。丁愛博通過研究孝文帝太和十九年令,斷然否定艾伯華關于北魏是貴族社會的觀點;在他看來,北魏的統(tǒng)治階層與其說是貴族,不如說是精英*Albert E. Dien, “Elite Lineages and the T’o-pa Accommodation: A Study of the Edict of 495,” Journal of the Economic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 vol.19, no.1(1976), 61-68.。
姜士彬和伊沛霞為代表的士族研究,最顯著的特征之一就是受到人類學和社會學的影響,尤其是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弗里德(Morton H. Fried)等學人激烈爭論的“氏族”(clan)和“宗族”(Lineage)等概念之區(qū)別及其意義。葛滌風也不例外,葛氏從人名學的角度,梳理中國南方門閥成員從單名到雙名的問題,比較南方門閥的人名及其影響,關注不同輩分之間連續(xù)使用同一偏旁(如“水”、“心”字旁等)。與此同時,葛氏指出瑯琊王氏的人名含有道教色彩(如王正后裔中,連續(xù)六代四十八個子孫的名字中含有“之”字),也有佛教之色彩(如王絢后裔中,連續(xù)四代十個子孫的名字中含有“曇”、“僧”等字,前后輩之間互有參差);葛氏暗示中古高門人名的宗教屬性不見于單名,而見于雙名,這有可能受到印歐“神性”(theophoric type)人名系統(tǒng)的影響,當然,太原王氏的情況更加復雜多變*Dennis Grafflin, “The Onomastics of Medieval South China: Patterned Naming in the Lang-Yeh and T’ai-Yuan Wang,”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103, no.2(1983): 383-398.。葛氏關于大族人名的研究,顯然帶有馮漢驥、弗里德曼和弗里德等人類學家影響之烙印。不過,葛氏顯然沒有參考此前宮川尚志等人關于南北朝人名的研究*[美]魏根深(Endymion Wilkinson):《中國歷史研究手冊》,侯旭東主持翻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83頁。。從葛氏研究南方大族的情況來看,雖然他使用了與“大家族”不同的“宗族”等概念,但他基本上集中于探討血緣關系清晰緊密的親屬群體。與之相似,伊沛霞也強調(diào)博陵崔氏成員之間的緊密關系,伊著附錄二“崔儼世系表考釋”所舉崔儼四十三名后裔子孫,顯示他們之間存在血緣關系,因此,伊氏堅持使用“家庭”(family)一詞,這一點得到艾伯華的贊同。當然,伊氏所謂的“家庭”,并不囿于“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之討論,當然也不是如多數(shù)學者那樣追蹤父祖三代的官品,以此論證家族升降的情況,而是注重“擴散家庭”之考察,即包括叔伯子侄等成員,尤其在唐代博陵崔氏部分,還包括沒有生物學關系、自稱博陵崔氏的成員*[美]伊沛霞:《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第115頁。。與之前相比,博陵崔氏范圍的驟然擴大,決定于唐代博陵崔氏的墓志遺存。唐代存在大量自稱博陵崔氏,實際上卻無法和博陵崔氏的主干大房建立清晰世系的成員墓志,因此,伊氏在這里也有所保留地聲稱,唐代博陵崔氏的最佳術語是“宗族認同”(lineage of identification),伊氏所言崔氏為社會地位而承認共同的祖先,但也很警覺地指出他們并沒有全體認同*[美]伊沛霞:《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第119頁。。這樣,伊氏本身就博陵崔氏的研究內(nèi)涵出現(xiàn)前后矛盾的沖突:前面強調(diào)世系清楚的親屬集團,其后卻擴大和變身為模糊化的宗族認同。這兩者范圍的伸縮顯然有著極大的差異*Reviewed by Michael Dalby,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 40, no.1(1980), 260.。葛滌風的關注焦點在于南朝門閥,他勾勒出的大族曲線與毛漢光所研究的瑯琊王氏,以及伊沛霞研究的博陵崔氏等大族橫跨漢唐時期的持續(xù)性發(fā)展不同。葛氏明確指出,只有太原王氏和瑯琊王氏從魏晉延續(xù)到隋唐,并在唐代急劇膨脹(expand)*Dennis Grafflin, “The Great Family in Medieval South China,” HJAS, 65-74.;葛氏并未深究隋唐士族的情況,所謂的“膨脹”,就是不具有真實血緣關系的同姓人群,攀附郡望,成為同姓共同體,也就是伊氏此處所言的“宗族認同”。伊沛霞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古時期的大族,沒有聚集在一個地理中心,沒有參加共同的節(jié)日活動,沒有維護公共的墓地,沒有祭祀共同的祖先*[美]伊沛霞:《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第116-117頁。。姜士彬更是旗幟鮮明地指出:“如果沒有義田,沒有家廟,大型繼嗣集團甚至在墳塋旁邊沒有任何發(fā)展完善的聚集活動,實際上,我們大概就可以確定,中古中國不存在弗里德曼意義上的所謂宗族。”*[美]姜士彬:《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第130頁。實際上,姜、伊二氏共同呼應的,不僅是歷史學問題,也是人類學家普遍爭論的話題,即宗族是功能性的還是系譜性的,中古大族的本質(zhì)如何,等等?;谶@種問題指向,伊氏關于博陵崔氏居住地和埋葬地的圖表式考察,對于學者研究中古大族的遷徙具有示范意義。不僅如此,他們都展現(xiàn)出對大族譜牒的高度重視。這種研究依然受到美國人類學家弗里德和弗里德曼等人對宗族與系譜關系進行激烈爭論的直接影響:弗里德認為,宗族與氏族的根本區(qū)別正是系譜,宗族構(gòu)成的條件是明確的共始祖血緣關系,而氏族的血緣聯(lián)系則是虛構(gòu)的*Morton H. Fried, “Clans and Lineages: How to Tell them Apart and Why-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Chinese Society,” Bulletin of the Institute of Ethnology, Academia Sinica, 29(1970), 11-36. 參見錢杭:《宗族的世系學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7頁。。姜氏更是以譜牒所確定的成員身份,作為“oligarchy”的紐帶,姜氏指出,中古大族存在的唯一要素就是譜牒*[美]姜士彬:《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第157頁。;伊氏同樣對崔氏譜牒予以關注,盡管沒有姜氏所言那樣明確。姜、伊二氏的這種認識,與日本學者如福島繁次郎的認識截然不同,福島氏強調(diào)隴西趙氏為祖先祭祀而持續(xù)聚集,并強調(diào)趙氏成員自稱隴西趙氏的認同意義*[日]福島繁次郎:《中國南北朝史研究》,東京:名著出版社,1962年,第166-206頁。。若以中古太原王氏和太原郭氏的情況來論,筆者傾向認同福島氏所強調(diào)的大族認同,就是中古大族對于郡望的攀附和認同意識。當然,人們對祖先世系的偽冒同樣重要。
不僅如此,伊沛霞明確指出,唐代博陵崔氏發(fā)揮作用的親屬集團的規(guī)模,大致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宗”,即男系五世以內(nèi)具有親屬關系的人員構(gòu)成;并在論述崔氏成員關系的時候,強調(diào)崔沔宗廟和墓地對家族團結(jié)的重要作用*[美]伊沛霞:《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第119、123頁。。如此這般,伊氏所論,前后齟齬,自相矛盾。伊氏前論崔氏沒有共同的墓地,沒有共同的祭祀活動,而這里又強調(diào)崔沔家族的祭祀活動及其意義。實際上,伊氏的自相矛盾,正是源于博陵崔氏的“小宗”和“大宗”原則及在實踐和文本中呈現(xiàn)的沖突。伊氏發(fā)現(xiàn),唐代的博陵崔氏成員散居各地,分葬異處,說明博陵崔氏存在嚴重的房支分裂現(xiàn)象;既然如此,所謂的共同活動,在規(guī)模較小的小宗房內(nèi)才有可能正式進行。那么,這個所謂的共同活動,“共同”的范圍有多大?實際上,這種觀點的提出和論證,明顯受到人類學家的影響。弗里德曼認為,宗族就是一個共同的男系親屬集團(除去已婚的姐妹,包括他們的妻子),他們擁有共同的祠堂或者公共財產(chǎn)*Maurice Freedman, Chinese Lineage and Society: Fukien and Kwangtung(New York: Humanities Press, 1966), 20.。伊氏對崔氏共同祭祀活動的關注,以及由此引發(fā)的矛盾,大概正是迎合與回應弗里德曼所言的宗族內(nèi)涵。姜氏在此方面較為果斷,他在考察大族并不存在共同的社會活動和公共財產(chǎn)之后,宣稱:“中古中國不存在弗里德曼意義上的所謂宗族?!碑斎?,姜氏也明確指出,“高祖以下的子孫被視作一宗?!谝粋€以高祖為共同崇拜對象的集團內(nèi)部,嵌套著更小的親屬集團”*[美]姜士彬:《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第130、145頁。。在人類學家的影響下,丁愛博走在更堅決的道路上。丁氏認為,早期中古中國的名門望族并不強大,也非貴族,甚或不是氏族,而是僅僅享有名望的個別“房支”(lines);其特權(quán)并不是與生俱來,而是隨君主權(quán)威的意愿而轉(zhuǎn)移。丁愛博同時使用“分支世系”(segmental lineages)的概念,指涉繼嗣集團內(nèi)部擁有裙帶利益的房支和成員;并對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詔令進行研究,分析大族不同房支成員的仕宦與“姓”、“族”分離的現(xiàn)象,指出未能滿足詔令規(guī)定的房支及其成員,被排擠在姓族之外*Albert E. Dien, “Elite Lineages and the T’o-pa Accommodation: A Study of the Edict of 495,” Journal of the Economic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 vol.19, no.1(1976), 61-68.。丁氏的這個發(fā)現(xiàn),也間接證明姜士彬關于中古譜牒“官僚性”的論說。高門大族類似的房支分裂、財產(chǎn)分割、身份認同的變化及其影響,以及譜牒或系譜在大族分裂與整合過程中所起的認同作用,由此與大族整合產(chǎn)生的相互關系,顯然需要更多細密的研究才能準確闡明。
幾乎所有的中外學者,都將中古貴族制的崩潰與社會流動聯(lián)系起來。無論伊氏的個案研究,還是姜氏的宏闊分析,客觀證明了孫國棟先生的重要觀點:即中古時期的名門望族在唐末五代徹底消融*孫國棟:《唐宋之際社會門第之消融——唐宋之際社會轉(zhuǎn)變研究之一》,《新亞學報》第4卷第1期(1959年),后收于氏著《唐宋史論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71-352頁。。姜、伊二氏雖然都注意到貴族門閥對于科舉制的充分利用,以及士族成員在科舉進士中占有相當?shù)谋壤?,但是,他們幾乎都將貴族制崩潰的緣由,歸咎于科舉制所帶來的系列影響??婆e制的本質(zhì)是選官方式的根本性變化,以及國家官僚制權(quán)威的再現(xiàn)。姜氏討論的關鍵問題就是,晉唐時期統(tǒng)治階層的本質(zhì)何在,他們由哪些人群構(gòu)成。姜氏重視大族“官僚性”即大族子弟擔任高官顯宦的一面,并以此作為硬性指標,歸納中古統(tǒng)治階層的性質(zhì)以及中古社會的性質(zhì)。多爾比曾經(jīng)援引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的《庸見詞典》(Dictionary of Received Ideas),諷刺官僚制和貴族制的概念問題;他同時又以“療養(yǎng)院”為例,闡釋“孝”概念在不同時期和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巨大差異*Reviewed by Michael Dalby,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 40, no.1(1980), 262.,借此提醒研究者中古時期的官僚、門閥和貴族等概念在中西文化背景和中國不同時期所可能具有的不同含義。簡而言之,中古時期的官僚制和貴族制之爭,他們之間的消長沉浮,最終走向官僚制,這種驅(qū)動力來自哪里?
姜著和伊著大致問世于同時,有相對重疊的知識背景,但其研究方法則存在明顯的差異。姜著是傳統(tǒng)的宏闊研究和統(tǒng)計分析,伊著則是精密的個案研究。他們除卻研究方法的差異之外,就中古大族本質(zhì)的認識而言,也有相當?shù)牟町?。伊著強調(diào)貴族家庭成立的條件,就是崇高社會地位的世襲以及脫離國家控制的獨立性*[美]伊沛霞:《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第9-10頁。;而姜著強調(diào)寡頭大族成立和延續(xù)的條件,卻是世世代代占據(jù)高官顯宦。換言之,伊氏強調(diào)大族的貴族性(獨立性),姜氏注重大族的官僚性(附庸性)。不過,姜氏和伊氏在探討唐末大族徹底消失的時候,殊途同歸,都歸咎于大族對官僚機構(gòu)的依賴:姜氏將之歸結(jié)為唐代大族鄉(xiāng)里土地的喪失以及科舉制等選官方式的諸多變化;伊氏則強調(diào)唐代崔氏成員的官僚化進程,因此,大族高門必然隨著唐帝國及其官僚機構(gòu)的崩潰而徹底消融。姜氏和伊氏的看法,與蒲立本對科舉制與出身的判斷大致相同。蒲立本曾經(jīng)批評艾伯華和魏特夫的觀點,即他們認為,科舉制基本沒有引起應有的社會流動;而蒲氏認為,即便舊族子弟科舉及第,也意味著他們攫取政治權(quán)力不再僅僅依賴于血統(tǒng)和出身*Edwin G. Pulleyblank, “Gentry Society: Some Remarks on Recent Work by W. Eberhard,” BSOAS, 590.。六朝貴族制的核心問題,就是貴族的權(quán)力之源及其獨立性如何,或者說擔任官僚的士族,其官僚性和貴族性邊界何在?可以說,任何從事中古士族研究的學者,幾乎都必須面臨這樣的難題。丁愛博指出,伊沛霞關于貴族家庭的概念,源于帕爾默(R. R. Palmer)關于18世紀英國貴族的描述*Albert E. Dien, State and Society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8.。伊氏給出的答案是,中古各個時期的情況截然不同:從漢代到北魏,博陵崔氏憑借地方基礎,較少參與朝廷事務,這個時期的崔氏成員可謂“地方化”;北朝以降,情況急轉(zhuǎn)直下,崔氏成員陷入官僚化的泥沼,地方基礎最終消失;迄于唐代,博陵崔氏雖然還可以在社會等級中維持他們的崇高地位,但他們更為徹底的官僚化和城市化,使得他們與唐王朝休戚相關,蛻變?yōu)榈蹏囊栏秸?,因此隨著唐帝國的崩潰而滅亡。伊氏關于博陵崔氏的結(jié)論,契合毛漢光考察瑯琊王氏得出的結(jié)論:“東晉南朝為其頂峰,但其衰勢是緩慢的,這條拋物線的末端延長至唐末?!?毛漢光:《中古大士族之個案研究——瑯琊王氏》,《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37本下冊(1967年),后收入氏著《中國中古社會史論》,第365-404頁。兩氏關于中古一流高門發(fā)展演變的基本判斷可謂大同小異。但是,并非所有高門大族的衰落軌跡,都如博陵崔氏和瑯琊王氏一樣。
在伊沛霞看來,正是因為自律性和獨立性的消失,大族徹底淪為國家官僚的時候,就不可避免地帶有依附性和寄生性的特征。當然,伊氏也認為,不同時期決定崔氏地位的因素也發(fā)生變化,伊氏同樣重視貴族成員在政府中擔任官職的情況,但是,伊氏并未像姜氏那樣,把任官視作貴族成立的決定性因素,伊氏還把上層階級的生活方式等列入貴族階層的顯著特征*Robert M. Somers, “The Society of Early Imperial China: Three Recent Studies,” JAS, 138.。結(jié)合多爾比的評論,我們以表格的形式表達伊氏和姜氏之觀點如下*Reviewed by Michael Dalby,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 40, no.1(1980), 254.:
伊沛霞觀點姜士彬觀點 要素時期地方基礎家族榮耀官僚職位社會地位官僚職位 兩漢12311 魏晉南北朝31211 隋唐32121
在姜氏看來,唐宋變革以后,人們的地位和任官之間判如云泥,有官職有地位,無官職無地位;而在唐宋變革以前,人們的崇高地位并非天然形成的,而是由國家權(quán)威加以確認,因此姜氏懷疑,“中古士族的任官和地位之間是否存在任何徹底的分離”*[美]姜士彬:《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第167頁。。金應熙指出,姜士彬的這種看法,與內(nèi)藤湖南的貴族制論是針鋒相對的,因為他強調(diào)國家權(quán)力對門閥地位的影響*金應熙:《國外關于中國古代史的研究述評》,第190頁。。姜先生的寡頭政治說,與內(nèi)藤氏貴族政治說的時間跨度吻合,但是其歷史內(nèi)容則有明顯區(qū)分。丁愛博的觀點顯然更進一步,他指出:“大族的權(quán)力并不依賴于其私有財物,而是源于其基于國家官僚的身份,因此,其權(quán)力最終來自于國家本身?!?Albert E. Dien, State and Society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24. 按,2016年8月17日,筆者于湖北襄陽參加“秦漢魏晉南北朝史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承蒙南愷時(Keith N. Knapp)先生見告,其師丁愛博師從馬瑞志(Richard B. Mather)。南氏告訴筆者,丁愛博認為,中古時期的門閥大族雖然在社會中占有一席之地,但政治上仍然是官僚制的統(tǒng)治,可見丁氏的看法并未發(fā)生改變。又,馬瑞志以英譯《世說新語》享譽海內(nèi),參見范子燁:《馬瑞志博士的漢學研究》,《世界漢學》2003年第2期。丁氏將權(quán)力與聲望截然分割,認為大族只能從國家獲取聲望,而不能獲取權(quán)力,其“唯官僚論”的主張與矢野主稅的“寄生官僚論”極為相似。與此相反,薩默斯批評姜氏過于強調(diào)大族的任官屬性,他列舉了中古大族成員不愿出仕的種種緣由,尤其是異族政權(quán)和皇權(quán)不振的情況。不僅如此,薩默斯還援引人類學家關于社會組織形態(tài)的相關理論,提醒人們注意社會等級結(jié)構(gòu)的復雜性,以及人們社會角色的多樣性*Robert M. Somers, “The Society of Early Imperial China: Three Recent Studies,” JAS, 134-135.。換言之,張仲禮、何炳棣、姜士彬等史家簡單地將中華帝國時期的社會分層區(qū)分為士庶、精英和非精英、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在薩默斯看來,這種簡單甚或粗暴的二元分析模式,無法準確呈現(xiàn)紛繁復雜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身份特征。
姜士彬認為,中古人們的地位和任官不可分離,相輔相成。同樣地,在伊沛霞看來,北周以降,事功和賢能主義(meritocratic)的原則在政府內(nèi)部彌漫,并逐漸根深蒂固;由此產(chǎn)生反轉(zhuǎn)性的變化:以前擔任官職依靠于社會地位,而之后的社會地位則依靠于官僚職位。當然,姜氏在這個情況的論證上,多少是含糊和矛盾的。姜著在討論六朝時期人們?nèi)喂倥c地位的關系時,甚至掉入自相矛盾的陷阱:“地位較高的家族子弟,擔任較高的官職;地位較低的家族子弟,擔任較低的官職。”以此來看,人們的社會地位決定官職的高低。但是,姜氏又言:“人們的地位來源于官職;但是,只有地位崇高的人們,才能獲得官位。”*[美]姜士彬:《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第37、43頁。按照姜氏的前一種說法,與中村圭爾的觀點相近,中村氏通過《劉岱墓志銘》所見婚姻圈的考證,認為“社會地位決定政治地位”*[日]中村圭爾:《〈劉岱墓志銘〉考》,劉俊文主編:《日本中青年學者論中國史·六朝隋唐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67頁。;但是,姜氏的后一種說法,又蘊含著“政治地位決定社會地位”的意義。姜氏的這種思辨,有著陷入邏輯循環(huán)、讓人無法舉出反證的味道。實際上,從六朝人們對于社會地位的依賴,轉(zhuǎn)變?yōu)樗逄埔越等藗儗τ诠倭怕毼坏囊蕾?。姜氏的論證帶有“唯官職論”或“官僚本體論”的色彩,伊氏并不同意這種看法,她在大作開篇就指出:“這些官銜從未創(chuàng)造出一個涇渭分明的社會等級。譬如,沒有與享有爵銜的瑯琊王氏似乎擁有同等的社會地位,其社會聲望甚至高于蔭襲爵位的將門子孫?!?[美]伊沛霞:《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第2頁。這種剝離和變化是如何發(fā)生的,尤其在伊氏指出唐代科舉制中不乏貴族子弟,以及杜氏指出科舉及第者多是地方士族的情況下,這個情況顯然還需要更多關鍵性的論證,學者提示的城市化和中央化都是比較有益的視角。
實際上,姜士彬“寡頭政治”說的主要根據(jù)是對中古士族在高級官員中所占比例的統(tǒng)計分析。就此而言,姜氏研究方法與艾伯華、毛漢光、孫同勛、孫國棟的數(shù)量統(tǒng)計沒有根本性的區(qū)別。姜氏在毛氏統(tǒng)計的基礎上,認為西晉、南朝和隋代最高官員出自大族的比例多達74%,東晉則為75%,北朝高級官員中的大族比例較低,但以漢人而論,大族所占比例仍為75%,東魏北齊則在60%左右;唐代前期,最高官員出自大族的比例降至56.4%,后期則升為62.3%*[美]姜士彬:《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第3-4頁。;姜氏同時統(tǒng)計這些大族見于唐代郡望表的比例*[美]姜士彬:《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第164-168頁。。從數(shù)量統(tǒng)計的角度而言,姜氏在分析唐代宰相出身時采用人工年等分析變量,較之毛氏的簡單統(tǒng)計,顯然更加精密,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臻于數(shù)量統(tǒng)計的極致。不過,姜著的問題正如麥希維克所言,姜氏集中利用的核心材料是唐代氏族譜,對于魏晉南北朝的材料——尤其是墓志等石刻材料——關注不足,基本利用毛漢光的統(tǒng)計資料。如此,我們雖然能夠觀察每個時期高級官員出自大族的高比例,盡管姜氏試圖通過氏族譜的形成過程與基本構(gòu)成,向我們展示中古大族構(gòu)成的寡頭家族是超穩(wěn)定結(jié)構(gòu),這個寡頭集團進而控制了晉唐時期,但是,正如姜氏和伊氏所言,即便一流高門如趙郡李氏和博陵崔氏,內(nèi)部都在發(fā)生著極為可觀的歷時性變化。那么,我們自然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中古時期各個朝代壟斷大多數(shù)高官顯宦的所謂寡頭家族或貴族家庭,郡望表中的名稱雖然相同,但他們確實來自同一個大族群體嗎?這個大族群體是否如姜、伊二氏所描繪的那樣連綿持久、冠冕相襲和壁壘森嚴?
與丁愛博相同,陳美麗也強調(diào)軍事權(quán)力對于東晉南朝門閥大族的影響。陳氏指出,謝氏和桓氏等高門確實可以通過軍事權(quán)力提升其家族地位,甚或凌駕階層結(jié)構(gòu)之上,但是也必須通過與其他高門的合作,其統(tǒng)治才具有合法性。不僅如此,陳氏在葛滌風等人的基礎上,對于陳郡謝氏任官情況的分析,精密入微;陳氏以每二十五年為一代人,羅列每一代人物的仕宦情況,由此觀察謝氏家族的升降情況,尤其敏銳指出謝氏子弟任官五品及以上者,有多達六分之一的高官成員都在政府中遭遇不正常死亡;進而在政治史的語境中,考察陳郡謝氏那種優(yōu)雅、完美的純文學詩歌和信箋,她認為,這些詩歌與其說是南朝門閥深溝壁壘、自我認同的文化產(chǎn)物,毋寧說是南朝政治高壓氛圍下的產(chǎn)物;與其說是門閥子弟自我放縱的奢侈逸樂,毋寧說是他們迎合君主競爭仕途(如謝朓詩歌頗多“寓臣妾淪擲之感”)的有力工具。陳氏同時強調(diào)劉宋時期寒人勢力的崛起,尤其是恩幸群體占據(jù)中書機構(gòu)的情況*Cynthia L. Chennault, “Lofty Gates or Solitary Impoverishment? Xie Family Members of The Southern,” TP, 249-327.。客觀地說,陳氏由文入史,從謝湛、謝莊和謝朓等人的詩文入手,置于謝氏婚宦的現(xiàn)實背景下,剖析不同房支不同代表人物所面臨的宗支分化等不同境遇,皆能切中肯綮,闡幽發(fā)微。陳氏之外,霍姆格倫亦對大族精英延續(xù)的穩(wěn)定性提出有力質(zhì)疑,霍氏將大族精英置于北朝隋唐政治社會演變的過程中進行考察,認為5世紀山東士族的動蕩變化,與政治局勢息息相關:即便在短時期內(nèi),隨著政治局勢的變化,精英結(jié)構(gòu)亦隨之改組,例如南燕滅國后,渤海封氏的地位如何衰敗;其后,又隨著北魏的入主,其地位又如何復興?;羰现赋觯拼ね碇胁澈?は碌姆馐蟻碜院颖被蛏綎|?;羰险J為,姜氏關于漢唐時期社會流動陷入凝固的觀點,是對唐代貴族形成于6世紀末葉的復雜現(xiàn)實的過于簡化。不僅如此,霍氏指出,在分裂時期,大族高門不同房支之間的聯(lián)系極為脆弱,他們很難連續(xù)三代保持在中央的官僚職位*Jennifer Holmgren, “The Making of An Elite: Local Politics and Social Relations in Northeastern China during the Fifth Century AD,” 73-74; “The Lu Clan of Tai Commandery and their Contribution to the T’o-pa State of Northern Wei in the Fifth Century,”T’oung Pao vol.69, no.2, 1983, 272-312; “Social Mobility in the Northern Dynasties: A Case Study of The Feng of Northern Yen,” Monumenta Serica, vol.35(1981), 19-32;“Lineage Falsification in the Northern Dynasties,” Papers on Far Eastern History vol.21(1980), 1-16.。陳氏回應趙翼、唐長孺關于南朝寒門崛起之說,也是對川勝義雄關于南朝貴族制崩潰觀點的細化,暫且不提;如果僅以歐美士族研究的學術史而言,陳氏之說,推動了士族研究的力度和廣度,至少將伊沛霞所謂唐代舊族面臨的重重困境前溯至南朝,由于博陵崔氏并未衣冠南渡,伊氏關于南朝的研究極為薄弱,姜氏僅在大族概念及相關統(tǒng)計的問題上波及南朝;因此,葛氏關于南朝大族的研究,以及陳氏關于南朝謝氏的考察,他們強調(diào)南朝大族“官僚性”和“流動性”的方面,有力地質(zhì)疑、補充和豐富了姜、伊二氏關于南朝高門大族研究的情形。
六朝貴族制的另一個紐帶就是門第婚或身份內(nèi)婚制。必須承認,歐美學者關于士族婚宦的研究,具有強烈的問題意識,相形之下,這種問題意識在部分國內(nèi)學者模仿士族個案研究“形似”的過程中已被消磨殆盡。伊著在討論北朝博陵崔氏的地方基礎時,濃墨重彩地勾勒博陵崔氏和趙郡李氏的通婚關系,他們在北朝連續(xù)四代具有通婚關系,這種通婚關系無疑強化了博陵崔氏的地方基礎。又如,伊著在討論唐代博陵崔氏維系舊族地位的時候,考察唐代九十二名博陵崔氏通婚之家的社會地位,發(fā)現(xiàn)其中的82%仍舊是柳芳所列南北朝以降的二十九家舊族門戶。這個數(shù)據(jù)本身有力地證明唐高宗關于七姓“自為婚”的禁令不過是一紙具文,同時更加證明舊族門戶在唐帝國仍然具有相當?shù)淖月尚院酮毩⑿?。與伊氏強調(diào)大族的門第婚略有不同,葛滌風強調(diào)后妃出身的因素,揭示南朝后妃出自五大高門的時代,幾乎都集中于高門子弟極為活躍的時期*Dennis Grafflin, “The Great Family in Medieval South China,” HJAS, 71.。葛氏的研究得到陳美麗的支持,陳氏指出,陳郡謝氏與統(tǒng)治皇族之間的聯(lián)姻行為,與謝氏成員的冠冕相襲如影隨形;陳氏指出高門大族婚娶名門或武將之家,目的是其中的某些房支妄圖挽救日益衰敗的家族聲望;與之相對,皇族的通婚對象也是如此,例如梁武帝竟然因謝朓家族“門單”而放棄婚約,將公主改嫁給武將張弘策之子,繼而又許配給瑯琊王氏中顯貴的一支*Cynthia L. Chennault, “Lofty Gates or Solitary Impoverishment? Xie Family Members of The Southern,” TP, 323.。如前所論,姜氏強調(diào)門閥大族的社會地位與官僚職位之間的互生關系,但同時又注重漢唐之間數(shù)百個大族的連綿性,這就忽視了同為士族階層內(nèi)部的上下流動,因此,姜氏論點內(nèi)部就有齟齬之處:即官僚性和貴族性如何持續(xù),又如何統(tǒng)一?陳美麗的相關考證,強化了姜氏關于士族門閥“官僚性”及其影響社會地位的觀點。馬瑞志也以《世說新語》為中心,勾勒南朝士族的通婚聯(lián)盟,涉及皇族、與皇族有關的家族、次等士族以及軍功家族等*Richard B. Mather, “Intermarriage as a Gauge of Family Status in Southern Dynasties,” State and Society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211-228.。
實際上,葛滌風、陳美麗、霍姆格倫和麥希維克等人對姜、伊二氏觀點的批評和反思,并非無源之水。關于中古貴族制的崩潰和新秩序的重新凝成,中外學者的看法一直存在著相當顯著的差異。陳寅恪將貴族制的崩潰確定在初唐和中唐,而內(nèi)藤湖南的唐宋變革論則斷限于晚唐五代。歐美學者關于這個話題的討論,幾乎都是從精英階層的變動入手,加以研撰和辨析。姜士彬在毛漢光、孫國棟以及青山定雄等人研究的基礎上,綜合分析唐宋宰相出身以及中古高官出身的變化和比例,贊同內(nèi)藤氏的歷史分期觀點。伊著對于博陵崔氏的線性描述,也印證了門閥貴族在唐末五代徹底崩潰的觀點。那么,在西方學者的眼中,貴族制的本質(zhì)是什么呢?杜希德曾經(jīng)概括南北朝與以后歷史時期有兩處明顯的區(qū)別,從而決定“貴族社會”的性質(zhì):一是六朝社會的最高層——君主和高官——被一小撮權(quán)勢顯赫的高門大族所控制甚至幾乎壟斷;二是士族和寒門的法律地位,有著涇渭分明的區(qū)別*Denis C. Twitchett, “The Composition of the T’ang Ruling Class: New Evidence from Tunhuang,” in Arthur F. Wright and Denis C. Twitchett eds. , Perspectives on the T’ang, New Haven, Conn., 1973, 89.。這撮權(quán)勢顯赫的高門大族,可能就是姜士彬所言的寡頭家族,抑或伊沛霞所言的貴族家庭。關于唐代郡望表所載大部分士族的動向和變遷,即便目前刊布的中古墓志數(shù)量激增,唐代墓志已經(jīng)超過一萬余方,我們恐怕仍然不具備全面考察這些家族的材料基礎。正如杜希德所言,“對傳記、譜牒類史料更為缺乏的唐代,提出任何精確、有意義的社會流動問題的論斷,都是不可能的?!?杜希德:《從敦煌文書看唐代統(tǒng)治階層的成份》,《唐史論文選集》,第110頁。除了材料的極度缺乏之外,敦煌發(fā)現(xiàn)的郡望表所列的大部分士族,并不見于史傳;正如杜氏闡述的那樣,隋唐社會不僅存在著那群在正史可鉤尋而得的高門貴胄,還存在著為數(shù)眾多的地方氏族,他們與庶民也存在著天壤之別。那么,同樣構(gòu)成精英階層的地方氏族,如何判斷他們的社會流動,以及對政治社會的影響。隋唐科舉制對于中古貴族制的沖擊作用,學人多有論述。但杜氏提出更為大膽的設想:“在唐初真正通過科舉入仕的社會流動新因子,卻是一大群聲望相對不太顯赫的地方士族。他們藉科舉之途加速其晉身高位,以前這些高位,或多或少是受高門大族壟斷的?!?杜希德:《從敦煌文書看唐代統(tǒng)治階層的成份》,《唐史論文選集》,第112頁。如此,唐代科舉制所引發(fā)的社會流動,不過是地方士族或地方精英向上的社會流動而已。杜氏的觀點,是基于沈括所言“以博陵崔、范陽盧、隴西李、滎陽鄭為甲族。唐高宗時又增太原王、清河崔、趙郡李,通謂‘七姓’。大率高下五等,通有百家,皆謂之士族,此外悉為庶姓,婚宦皆不敢與百家齒”*沈括撰,胡道靜校證:《夢溪筆談校證》卷二十四《雜志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73頁。的假說和推測。一言以蔽之,在杜氏看來,唐代的社會流動,是發(fā)生在士族內(nèi)部不同等級——國家精英(即中央性大士族)和地方精英(地方性士族)——之間的升降和流動,而非寒門升為高門、高門降為隸庶的劇烈變動。杜氏則將中古地方精英,具有前瞻性地等同于唐代郡望表中不見于正史列傳的地方姓望:這種眼光具有相當?shù)亩床炝?。丁愛博批評姜士彬的著作,認為唐代郡望表中的某些姓氏,并沒有出現(xiàn)宰相等高級官員,那么這些姓氏何以出現(xiàn)在氏族譜中*Albert E. Dien, State and Society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4.?筆者部分同意丁愛博的意見,以筆者從事的太原士族研究而言,《太平寰宇記》卷四十“并州”條下列太原郡十一姓,位字79號文書列十一姓,而S.2052號文書卻列二十七姓,前兩者相似,也有不同,不同的家族如鮮于氏、昝氏、廖氏等,迄今發(fā)現(xiàn)的墓志等石刻資料,不能證明他們在唐代占有一席之地*范兆飛:《中古太原士族群體研究》,第197-198頁。。不過,杜氏的看法,也在暗示這種姓氏作為地方豪族存在的可能性。另外,麥希維克關于社會流動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杜希德觀點的印證。也就是說,中古時期存在一個持續(xù)長久、穩(wěn)定不變和聲名顯赫的士族階層,但這個階層內(nèi)部的成員不是一成不變的,其內(nèi)部存在著相當程度的分野和流動,源源不斷,舊族的不斷衰落和新貴的攀爬不止,構(gòu)成士族階層內(nèi)部社會流動的鮮活畫面。換言之,葛滌風、陳美麗、霍姆格倫等人所謂的“社會流動”,并不是翻天覆地的雙向流動,恐怕只是杜希德所謂的地方精英和國家精英之間的切換和轉(zhuǎn)變,只是士族階層內(nèi)部比較有限的社會流動。
具體言之,從研究路數(shù)來看,姜士彬取徑宏闊,有機結(jié)合縝密論證和數(shù)量統(tǒng)計,雖然模仿毛漢光的統(tǒng)計研究,卻能廣泛吸收人類學、社會學關于中國近世宗族研究的成果,以為己用。姜士彬也能順應士族個案研究的潮流,從事唐宋時期趙郡李氏的考察。大致同時,伊沛霞將個案研究的方法演繹到極致,伊氏的博陵崔氏研究,在近四十年后的當下,仍然擁有較為廣泛的學術影響。從姜、伊二人的影響來看,葛滌風、麥希維克的研究取徑與姜氏相同,注重統(tǒng)計;而陳美麗的研究方法則與伊氏相近,立足個案。從研究時段來看,艾伯華、姜士彬和伊沛霞立足長時段,而葛滌風和陳美麗則是斷代史的考察,幾乎都集中于東晉南朝,他們更加關注政治事件、軍事活動對于高門大族的現(xiàn)實影響。從研究成果來看,姜士彬與伊沛霞取徑不同,方法不同,對象不同,結(jié)論卻是大同小異,他們基本印證了內(nèi)藤湖南關于門閥貴族衰落于唐末五代的觀點。從研究者的學緣結(jié)構(gòu)來看,具有代表性的歐美學者,幾乎都出自漢學色彩濃厚的“名門正派”:如哥倫比亞大學、伯克利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哈佛大學等,師承有華裔漢學家,也有歐美漢學家。從相關成果的發(fā)表期刊及影響來看,具有代表性的學術成果,幾乎都發(fā)表于在歐美乃至世界學術圈占有主導地位的《哈佛亞洲學報》(HJAS)、《通報》(TP)、《亞洲研究雜志》(JAS)等期刊;這些論著發(fā)表或出版后,相關書評及時準確,都由歐美學界占據(jù)相當?shù)匚坏臍v史學者——如艾伯華、蒲立本、許倬云等——甚至包括人類學者所執(zhí)筆*當然,幾乎每篇書評的權(quán)威學者都有不同程度的知識盲點,例如,丁愛博認為姜著集中于南方士族的討論,實際上簡單瀏覽本書內(nèi)容,我們就懷疑丁氏是否曾經(jīng)通讀姜著,因為姜著核心章節(jié)第五至第七章都是綜合討論南北士族的問題,不存在重南輕北的傾向(參見[美]姜士彬:《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第77-197頁)。,并發(fā)表于《哈佛亞洲學報》(HJAS)、《通報》(TP)、《亞洲研究雜志》(JAS)、《美國東方學會會刊》(JAOS)、《美國歷史評論》(AHR)等主流刊物。種種情況顯示,歐美學人在士族研究的學術版圖中,雄踞一席之地。
在這個過程中,歐美學人逐漸形成特色鮮明的傳統(tǒng)和風格:哥大和伯克利形成特色鮮明、薪火相傳的中國史傳統(tǒng):以伯克利大學的中國史學者為例,大致經(jīng)歷艾伯華、姜士彬、柏文莉(Beverly Bossler)三代學術傳承的學者,相繼以研究中國古代的精英階層聞名于世;又如哥倫比亞大學,畢漢思在研究漢代社會流動之余,培養(yǎng)出伊沛霞、麥希維克等研究士族的學者,姜士彬曾經(jīng)執(zhí)教于此;畢氏之后,韓明士執(zhí)掌哥大中國史,培養(yǎng)出同樣研究精英階層的譚凱(Nicolas Olivier Tackett)*譚凱博士論文題目是:“The Transformation of Medieval Chinese Elites (850-1000 C.E.)”,在出版時書名改為The Destruction of the Medieval Chinese Aristocracy(《中古中國士族門第的消融》,波士頓:哈佛大學出版社,2014年),相關書評參見孫英剛:《書評:Nicolas Tackett,The Destruction of the Medieval Chinese Aristocracy》,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20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23-531頁;王晶:《重繪中古士族的衰亡史——以The Destruction of the Medieval Chinese Aristocracy為中心》,《中華文史論叢》2015年第2期。按,譚凱師從韓明士,韓氏師從郝若貝,韓氏以《政治家與士紳:兩宋江西撫州的精英》(倫敦:劍橋大學出版社,1986年)聞名于世,郝氏則以《中國的人口、政治與社會的轉(zhuǎn)型:750-1550年》(“Demographic,Political,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s of China,750-1550,” HJAS[1982], 365-442)享譽海內(nèi),郝氏亦將唐代的統(tǒng)治精英稱為“貴族”,師徒三代均以研究唐宋時期的精英階層聲名遠揚,這種師生和學術的雙重傳承,與伯克利大學“艾伯華——姜士彬——柏文莉”的學脈傳承極為相似。。丁愛博指出,關于中古貴族制的話題,最重要的三個學人分別是艾伯華、姜士彬和伊沛霞*Albert E. Dien, State and Society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4.。因此,歐美學者關于士族研究的重鎮(zhèn),東有哥倫比亞大學,西有伯克利大學,兩者合力,并與哈佛、耶魯、斯坦福等高校的學者充分互動,激烈批評。如果以日本京都學派和東京學派對壘交鋒的形態(tài)模擬,歐美學派也形成兩大陣營:主張貴族制者和反對貴族制者,前者以伊沛霞為代表,后者以葛滌風、丁愛博、陳美麗和麥希維克等人為代表,姜士彬的“寡頭政治說”則結(jié)合兩者特征,是官僚制和貴族制的結(jié)合,頗有宇都宮清吉所云“時代格”之意味。其實,即便在歷史分期及對中古政治社會底色的認識與內(nèi)藤氏接近的姜士彬,也主張“官僚本體論”,強調(diào)大族高門的官僚屬性,與伊氏強調(diào)大族高門的貴族屬性不同;姜氏所強調(diào)的官僚性,與批評者所持的立場基本相近,即“貴族=官僚”。但是,我們不得不問,中古時期的大族高門,是不是具有官僚之外的超越性或獨立性?這些學人研究的士族話題,無論從方法、文獻、話題還是問題意識,面面俱到,均有涉獵和創(chuàng)新。歐美傳統(tǒng)與日本不同者,其中反對貴族制的學者,如葛氏、陳氏關于南朝士族的研究,明顯受到京都學派川勝義雄關于南朝貴族制學說的影響,由此可見,歐美兩大學派都帶有京都學派的烙印,當然也不乏東京學派“寄生官僚論”重視皇權(quán)及官僚權(quán)威之影響,因此,總體來看,在士族研究方面,歐美學人深受本土社會學、人類學理論的熏陶,同時吸收歐美正統(tǒng)史學理論、中日不同學派論爭的營養(yǎng)成分,形成了迥異于中日學者的學術傳統(tǒng),并對中國的士族研究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
“西方不亮東方亮”,在歐美學人紛紛進行學術轉(zhuǎn)向的氛圍下,中國學人卻在周一良和張廣達等先生評介歐美論著的直接影響下,異軍突起,接力士族問題的考察,其中雖然存在著諸如學人所云“跑馬圈地”、“有增長而無發(fā)展的內(nèi)卷化”、“失焦”等問題*陳爽:《近20年中國大陸地區(qū)六朝士族研究概觀》,《中國史學》2001年第11期;仇鹿鳴:《士族研究中的問題與主義——以〈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為中心》,《中華文史論叢》2013年第4期。,但是,1980年代以降,士族研究的主戰(zhàn)場已經(jīng)從歐美轉(zhuǎn)移至中國,顯然無可爭辯。可以說,在中古士族研究方面,從1950年代以降,大致呈現(xiàn)出“日本——歐美——中國”等學人分別占據(jù)主導地位的發(fā)展脈絡和典范轉(zhuǎn)移,其中轉(zhuǎn)移的時間跨度大概是二十年左右,其中不乏交叉和影響。一言以蔽之,歐美學者關注貴族制的核心問題,主要是基于社會史的考察,尤其是統(tǒng)治階層或上層階級由哪些人群構(gòu)成,有無變化,如何變化,這些變化導致怎樣的社會流動,等等。因此,士族高門的特征是持續(xù)性抑或斷裂性,是凝固化抑或流動性,由此回應內(nèi)藤湖南的唐宋變革論,以及歐美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提出的宗族認同等話題,構(gòu)成歐美學者研究士族問題的兩個主要面相*當然,也有歐美學者強調(diào)皇權(quán)的持續(xù)影響,與田余慶所論異曲同工,除文中葛滌風外,還有裴士凱,參見Scott Pearce, “State and Society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Edited by Albert Die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115, no.3(1995), 514.。總體來看,歐美學者研究士族的傳統(tǒng)和方法,既有本土人類學、社會學理論的持續(xù)影響,也有日本學者關于貴族制理論和個案研究方法的刺激,以及華裔漢學家賦予的直接影響,互相激蕩,因此,無論其研究方法取徑宏闊還是立足個案,問題意識多少都在有意無意地回應日本學者的六朝貴族制理論,抑或回應中國帝制時期究竟是連續(xù)抑或斷裂的根本性問題,這構(gòu)成北美學界士族研究傳統(tǒng)的基本特征。
[補記]在撰寫本文過程中,筆者曾向伊沛霞、葛滌風、南愷時、張磊夫、霍姆格倫等先生咨詢相關信息,先后在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史學沙龍第53期“中古中國的政治形態(tài)——以貴族制為中心”專場會議(2016年10月15日)、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2016年11月28日)進行報告和演講,仇鹿鳴、林曉光、孫英剛、楊英、游自勇、孫正軍和毋有江等先生給予寶貴意見,童嶺、卞東波和楊曉宜等先生補充若干文獻,在此一并致謝。
[責任編輯 孫 齊]
范兆飛,上海師范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人文與傳播學院歷史系教授(上海 200234)。
本文系上海市高峰高原學科建設資助項目“中國史”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