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楓霞
兒時的布鞋
小時候沒穿過皮鞋,弟弟妹妹們也沒穿過。我們穿的都是布鞋,它們?nèi)悄赣H一針一線親手縫制的。
布鞋柔軟、透氣、保暖,穿著非常舒服,但做起來卻特別繁瑣。
鞋底都是夏天納成的?,F(xiàn)在想來,大概是夏天空氣潮潤,麻繩不脆的原因吧。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人都見過,納鞋底,簡直是一道風(fēng)景。一群姑娘媳婦搬著板凳、蒲墩、或者一塊磚頭,坐在樹陰下,或直接坐在碾盤上,嘴里不停嘎嘎說笑,手里不停把麻繩拉得“哧溜哧溜”響。手快的人,一天也不過納一只鞋底。手笨的,家里孩子又多的話,往往就少鞋穿。所以,誰家的女人手巧不巧,單從她家孩子的腳上就能看出來。
每到夏天,家家房頂上除了曬麥子,就是曬褙子。褙子是用糨糊、舊布和草紙做成的。■半碗面,舀半瓢水,架在火上攪啊攪,糨糊就做成了。舊布是準(zhǔn)備好了的,都是穿破了的衣服。草紙有賣,也有用報紙?zhí)娲?。在房頂上找一塊光滑平整的地方,掃干凈。先刷一層糨糊,再往上面鋪一層布,撫平。再刷一層糨糊,再鋪一層紙,撫平。一層糨糊,一層布,一層紙,如是再三。暴曬,干透后,成一張硬殼。揭下來,一張褙子就做成了。
母親拿一張舊報紙,讓我們挨著個把腳踩上去,比照著,用粉筆畫一個腳印,經(jīng)過修剪,出個底樣。這個底樣也有講究,分左右腳的叫“韻腳”,不分左右腳的叫“直腳”?!绊嵞_”鞋底做出的是“韻腳”鞋,左腳是左腳,右腳是右腳,不能換著穿?!绊嵞_”好看,就是穿的比較費,大腳趾處往往最先頂破?!爸蹦_”鞋左右腳來回?fù)Q著穿,大腳趾不對著一個地方頂,鞋的壽命就會長一些。母親給我們做的都是“韻腳”鞋。
紙樣裁好后,再按照樣子裁褙子。四五層褙子摞在一起,大針腳縫住,鞋底的骨架就做好了。有的用白洋布包邊,叫“凈邊底”。也有不包邊的,叫“毛底”。“凈底”和“毛底”的區(qū)別就是好看和不好看,結(jié)實程度是一樣的。“凈底”不僅做起來耗時,還費布。所以,“凈底”一般只做一兩雙,留著做過年或走親戚穿的鞋。村里人把這種鞋叫“省穿鞋”。
鞋底骨架做好后,開始往上面墊碎布,這叫絮鞋。絮鞋用的碎布是穿破了的衣服撕成的,撕成很小的塊。碎布不規(guī)則,一層層鋪上去,盡量平整。那個年代,破衣裳也是寶貝。鋪幾層碎布,還薄薄地撒一層麩子,麩子是用油炒過的,撒了它,納鞋底的時候針扎起來輕巧,麻繩拉起來也光溜。
鞋底絮好后,用白粗布包住,轉(zhuǎn)圈縫合,這叫圈底。前邊的工序都是一氣呵成的,圈底后就可以暫時擱置了。一般都是把一年中要做的底鞋全部圈完后再開始納鞋底。
納鞋底才是最要真功夫的。我沒數(shù)過,但一只鞋底起碼也得有大幾百針腳吧。一個針腳得用頂錐錐兩次,用針穿兩次,長長的麻繩來回拉兩次,把麻繩繞到大拇指上使勁勒兩次。隨便拉住一個女人的右手看看,哪一個大拇指不是被麻繩勒出一層樹皮一樣的硬繭?鞋底的前掌和后掌都是排列整齊的、密密的針腳。掌心不使勁,針腳可以稀疏些。巧女人就在這兒做起了文章,把雞蛋大塊兒地方納出各種花樣。
夏天過完了,鞋底納好了,包成包袱摞在柜子里。該做鞋時,拿一雙。淺口鞋、高筒鞋、單鞋、棉鞋,春夏秋冬,一年之內(nèi),這些鞋底全變成了一雙雙鞋,也全被我們一雙雙穿破了。
做鞋主要是指做鞋幫。鞋幫樣子很多,做起來難易差別很大。男孩子的鞋樣子單一,做起來相對簡單;女孩子的鞋可以簡單做,也可復(fù)雜做。復(fù)雜做就是繡花。我很小的時候都是穿繡花鞋,弟弟妹妹相繼長大,越來越淘氣,母親便沒空往每雙鞋上繡花了,但過年那雙是一定要繡的。
在我的記憶里,冬天的夜晚母親似乎一直在做鞋。按一季一雙鞋算,一個人就得四雙鞋,我們家八口人,至少得做三十二雙鞋。何況孩子們穿鞋費,一年四雙鞋往往都不夠穿。母親到底要做多少雙鞋估計她也算不清了。那時候點的是煤油燈,睡的是土炕,冬天的夜晚不僅冷,還奇黑。每晚,母親打發(fā)我和弟弟妹妹躺下,就坐在炕角就著煤油燈做鞋。小弟弟剛剛一歲,讓他和我睡在一條被子里,他總是吭吭哧哧地往母親懷里爬,母親沉著臉嚇唬他:“聽!老貓猴來了,專吃不聽話的孩子!”說著便學(xué)兩聲貓叫。弟弟怕極了,使勁摟著我,動也不敢動,不一會兒就睡著了。等我睡醒一覺,發(fā)現(xiàn)母親還坐在那兒做鞋,姿勢和神情未有一絲變化。早晨醒來,母親早已里里外外地忙開了。在我的印象里,母親好像從來沒有睡過覺似的。
早早,母親就把我們過年穿的新鞋做好了。除夕晚上,她把四雙新嶄嶄、硬邦邦的小靴頭一字?jǐn)[在炕沿上。女孩是紅條絨,前臉繡桃花。男孩是黑條絨,前臉貼虎頭。一樣厚實,一樣漂亮。當(dāng)然,一起擺出來的還有一人一身新衣。第二天就是新年,起大早,穿新衣,高高興興過大年。
大年,是孩子們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我們穿著新衣、新鞋、戴著花,拿著炮“瘋”在了外面。前幾天剛下過一場大雪,天一暖,化了滿街泥水。開始我們還怕弄臟新衣新鞋,走路玩耍格外小心,可是,當(dāng)玩到盡興時,就全然忘了這些。一天下來,靴頭全都濕透了。晚上,母親帶著弟弟上了炕,讓我把弟弟妹妹的靴子靠在火爐邊。我們住的是套間,怕中煤氣,火爐盤在外間。我把靴子圍著火口一圈擺開,又怕一夜不能干,特意朝里挪了挪。
第二天,母親邊給妹妹穿衣邊讓我去拿靴子,我趿拉著母親的大鞋來到爐子跟前,看到四雙靴子原樣擺在那兒,便伸手去提,怎么回事?手一捏,鞋酥了!天?。∷碾p靴子全燒成了炭灰。我面對著四雙提不起來的炭灰“哇——”的一聲哭了。
母親一個冬天的熬磨,被我一夜之間毀了個凈光。她沒有打我,但那無奈的長嘆和弟弟妹妹傷心的哭聲卻讓我比挨了打還疼痛。
偷桃兒
按說“偷桃”不是游戲,但我們卻把它當(dāng)成游戲來玩。
桃子長到核桃大時應(yīng)該是六月份吧。那時,我們不再上崗耪茅草,而是到溝里割青草了。青草曬干也能當(dāng)柴火燒,但一般還是用來填豬圈了。下午放學(xué)的路上已經(jīng)約好了伙伴,到家里把書包一扔,背著挎簍,拿把鐮刀就出發(fā)了。
桃園在柳溝的北坡上,面積不大,桃樹也不大。但小桃樹上結(jié)的桃子卻密的成疙瘩成堆,把樹枝都壓彎了??垂芴覉@的是村里的啞巴。啞巴很勤勞,不是給桃樹澆水就是拽著樹枝梳桃。他常把梳下來的拇指肚大的小桃子倒在坡下,惹得我們心疼不已。這么多桃子如果能長大,該是多么好吃啊。啞巴似乎看透了我們的心思,像故意氣我們似的,專等我們在的時候來倒。倒的時候還笑瞇瞇地看著我們,滿目得意與自豪。我們和啞巴的仇大概就是由此而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