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立泉

蘆葦你高昂的頭

讓我對你的才情崇拜得沒法說

你說 只要有水

你便年年美麗給我看

你說 只要有風

你便能舞醉了我

為了黑嘴鷗如期的約會

你站成濕地上最動人的情節(jié)

——筆者《黃河口的n種詩意物象·蘆葦》

一

蘆葦最初優(yōu)雅地搖曳是在《詩經(jīng)》里。它以一個美麗的名字出現(xiàn)在一篇美麗的情歌里——《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我們的老祖宗在兩千多年前就把執(zhí)著相思、苦苦追求的惆悵寫得這么到位，真真令人驚嘆。這或許是世上最早的一首朦朧詩。每次吟誦起《蒹葭》，我都能感受到一種真正的詩意之美。當把蘆葦叫成“蒹葭”時，從發(fā)音到字形都讓人感到美雅。蒹葭讓人一下子想到的是“在水一方”的美人，風姿綽約，亭亭玉立。帕斯卡爾說：“人是一株會思想的蘆葦?！边@樣說來，人和蘆葦還有點沾親帶故的，但有一點人卻無論如何做不到：蘆葦雌雄同株，從根本上省卻了癡男怨女的思戀之苦。

蘆葦是黃河口植物部落里的細高個，桿高1-3米，以根生為主，具有旺盛的繁殖能力?！掇o海》里對蘆葦?shù)慕忉屖沁@樣的：“蘆葦，禾科。多年生草本。根狀莖粗壯匍匐。葉片寬針型，兩列。夏秋開花，圓錐花序長10—40厘米，小穗含4—7朵小花。生長于池沼、河岸或道旁，分布幾乎遍及中國和全世界溫帶地區(qū)。是保土固堤的上等植物，可做紙、人造棉、人造絲的原料，也供編蘆席、簾子用；花序可作掃帚。蘆葦性寒，味甘，清熱、生津、利尿，蘆葉、蘆花、蘆莖、蘆根均可入藥。”《本草綱目》謂蘆葉“治霍亂嘔逆，癰疽”。蘆葉可治發(fā)背潰爛。蘆花止血解毒，治血崩、上吐下瀉。蘆莖能消熱、除煩止嘔。蘆根主治肺熱咳嗽、熱淋、小便不利等癥。幾十年前，我們村大隊書記的胖媳婦得了一種怪病，就發(fā)動社員們給她刨蘆根煮水喝，最后還真給喝好了。

很少有植物像蘆葦名字這么多?！疤J”“葦”是它慣用的名字，“蒹”“葭”是活在古詩里的名字。雖同指一物，但意不相同?！拜纭保跎奶J葦；“蒹”“蘆”，沒有秀穗的蘆葦；“葦”，才是秀穗之后的蘆葦。在黃河口鄉(xiāng)親們把長在旱地里較矮的蘆葦叫“蘆草”，把長在水里的細高的蘆葦叫“葦子”，把經(jīng)霜之后葉子完全變黃的蘆葦叫“苫”。

二

我和蘆葦?shù)摹俺鯌佟本褪加谝淮慰嚯y的“割葦子”經(jīng)歷。

1981年秋，我剛上初一。中秋節(jié)剛過，哥哥用半塊月餅把我哄到了離家一百多里外的黃河入海口附近。因黃河大堤到了盡頭，老百姓干脆叫這里“壩頭”。來干什么呢？割葦子。割葦子干什么呢？給我哥蓋屋娶媳婦。葦子在蓋土坯房時有兩種用途：一是壓在磚根腳和土坯之間，厚約20厘米，用以隔堿；二是編成葦箔蓋在檁子上面，苫屋頂用。當時的黃河口蓋土坯房，都離不了蘆葦。

站在黃河大壩盡頭上向下望，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都已秀齊了穗，頭頂?shù)幕ㄐ蜷_成了一片白褐色的海洋。我們兄弟倆本來是投奔墾利縣荒洼管理站的一位親戚去住的，不知為啥人家不讓在那住，沒辦法，兄弟倆割開一片蘆葦，搭了一個窩棚居住，在高地上挖了一個灶臺做飯，水就喝洼里的雨水，就這樣一干就是半個月。在這片蘆葦?shù)暮Ｑ罄?，聚集了利津、墾利、惠民、陽信等幾個縣的割葦子的人。有的人割葦子是專為了賣錢，這些人要一直割到年底，碰到大雪封凍，甚至有凍死在冰面上的?！扒f稼人三大累，抱著孩子看戲、割葦子、脫坯?！边@半個月的窩棚生活，使我真正體會到了割葦子的苦累。

來時家里蚊子已不是太多，而這里葦叢中的蚊子卻又大又密。小小的窩棚里掛著一張小小的蚊帳，人一翻身靠近蚊帳，疲憊的身軀就只能任蚊子享用了。那年我十四歲，因從小挨餓，個子比同齡人矮著一大截，人們都叫我“棗木疙瘩”。為盡快割夠蓋屋所需要的葦子，每天天不亮就鉆進葦子地里，天黑后才回到窩棚生火做飯。頓頓吃的都是從家里帶來的咸菜窩頭，連累帶餓，都把我折磨成了一個非洲小黑孩，我偷著哭了好幾次。哥哥則老是破鼻子，他總是采把能止血的青青菜葉子揉搓揉搓，往鼻子一塞，繼續(xù)割。有天夜里，哥哥突然肚子疼得打滾，把我急出了一身汗，幸好天快亮時不疼了，不然在這荒野之地，就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了。我明白了窮苦之家的小子要娶上媳婦，就必須受這種煉獄之苦。一片片的葦子被我割倒、打捆，幼小的身軀拖著一捆葦子幾乎看不到人。我把割來的葦子攢成一座山，十天后，圍著我們的窩棚便出現(xiàn)了一圈的山。一天晚上，我在窩棚里的馬燈下讀《水滸傳》，做飯的哥哥突然說：“干糧沒了，就剩一點小米了，你明天回家讓咱爹往這里送干糧吧?！碑斖砦覀儗⒕椭缓攘艘稽c小米粥。第二天早上，我還在做著夢，夢里到處找吃的，被叫醒了。哥哥把水倒在昨晚沒刷的鍋子里，攪了攪粘在鍋底的一點小米糊糊，說：“吃吧，吃了回家。”我說：“你吃啥？”他說：“你就別管了。”

我喝了那點泔水，騎上自行車就往家里趕。中午時，剛剛走到軍馬場，餓得實在受不了，在路邊小攤上花五分錢買了一個小蘋果吃。因為這條路就從家里出來時走過一趟，走著走著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騎著騎著，到了一個叫七連的地方，看到路邊有位大娘，就趕緊打聽：“大娘，我是付窩前橋村的，到壩頭割葦子，想回家，找不到路了。”大娘說：“哎呀，孩子，你迷路了，應該往西走，你拐到北邊來了。”我嘴一撇就哭了。大娘說：“孩子，別哭，沒走錯多遠。你喝點水，我讓你哥哥送到你大路上?？嗝暮⒆?，真不容易啊?！?/p>

多虧這位好心的大娘讓他的兒子送了我一程。當?shù)讲澈＾r(nóng)場四場的時候，路就熟悉了，因小時候常到這里種洼地。天漸漸黑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穿的衣服又少，冷得直打哆嗦。從昨天晚上之后填到我胃囊里能充饑的東西就是那個小蘋果，又走了整整一天，饑餓、勞累、寒冷、恐懼一起襲來。黑暗像無邊的苦難籠罩著我，我害怕得連哭都不敢了。我提醒自己，今晚必須找回家，不然孤身一人在這荒郊野外，不是凍死就是餓死。我拼命地騎，漆黑的曠野上，只有一個少年的破自行車在“嘎啦嘎啦”地響。當終于看到前橋村，聽到村里的狗叫時，我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進了家門，我頂著一頭蘆花就爬到了炕上，哭著說：“娘，快蒸干糧啊。俺哥哥快餓死了……”

三

也就是那段黃河口割葦子的經(jīng)歷，使我對蘆葦有了刻骨的記憶。那段時間我還讀完了《水滸傳》，至今記得“吳用智賺玉麒麟”那一回的那首藏頭詩：“蘆花叢里一扁舟，俊杰俄從此地游。義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難可無憂?！闭l能想到，在這充滿血腥的水滸里，蘆葦還曾風情起伏、搖曳生姿。

故鄉(xiāng)的蘆葦是善性的，它不僅用來蓋屋砌墻、入藥治病，還能防風固沙、綠化改壤，更是許多生靈的愛物。牛、馬、羊等都喜食嫩綠的蘆葦。我家曾養(yǎng)過一頭驢，多少個日夜，驢與我為伴，拉車、耕地、碾場。但再聽話的驢也要人喂。上高中時，放驢是我的一大任務。我常常找一個蘆草多的地方，用一根長繩拴住驢，驢啃草，我讀書。驢啃草的范圍以拴驢的橛子為圓心，以驢繩為半徑，驢啃草就是在畫圓。半個小時后，一個圓畫完了，我就挪挪圓心，讓它再畫一個圓。一叢叢水靈靈的草被驢唇卷進嘴里，發(fā)出清脆誘人的咯吱聲。驢吃圓了肚，會斜睨著眼看我，好像在笑話我躺在蘆草上讀書的樣子。我想：“驢啊驢，咱倆要是能換換該多好，我啃草，你讀書，能像你一樣趴下啃草，讓無邊的蘆葦填充我空空的胃囊，我從小就不會挨這么多餓了。”

作為地球上分布最廣的植物之一，蘆葦在人類文明進化史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寵兒。早先生活在西亞兩河流域的蘇美爾人，用蘆管在泥板上刻下了世界上最早的文字之一——楔形文字。同時，泥板上還保留下像《吉爾伽美什》《阿特拉·哈西斯》等史詩和神話。蘇美爾人受到神示，用蘆葦造了一條方舟——“黑蘆葦船”，在大洪水來臨之前，爬上蘆葦船得以逃生。這與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中的“諾亞方舟”極其相似；我國《詩經(jīng)》里寫的“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讓人感受到了我們祖先特有的浪漫；禪宗初祖達摩為了北上弘揚佛法，把一根蘆葦放在江面上，雙腳輕踏，飄然渡過長江，“一葦渡江”的傳說，令人慨嘆佛法的無邊。

在以蘆葦為主題的中國神話中，蘆葦又被賦予了另外不可思議的用途?！痘茨献印び[冥訓》中有這樣的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蘆葦在我們的母性始祖手中變成了神奇的息壤救民于水火。

如果你用心觀察黃河口的蘆葦，會奇怪地發(fā)現(xiàn)蘆葦?shù)娜~子中間有一道掐痕。傳說何仙姑躲在蘆葦?shù)乩?，一邊小解一邊掐著身邊的葦葉玩，恰巧這時鐵拐李突然一瘸一拐地來了，何仙姑又羞又急，慌忙提上褲子就跑。從此，黃河口一帶的每一片葦葉上都留下了何仙姑指甲的掐痕。

四

沒有一種植物像故鄉(xiāng)群居的蘆葦那樣陣容整齊，它們喜歡扎堆，只要有一點風，就開始耳鬢廝磨，左摟右抱，親密得不成樣子。蘆葦是天生的舞者，風起的時候，它們會在水鳥的歡歌中扭動窈窕的身姿，蕩起人們青嫩的詩思與蘆葦共舞。我不懂繪畫，但每當看到蘆葦出現(xiàn)在中國畫里，我都能感受到一種疏朗俊逸，不管是工筆還是寫意，蘆葦?shù)木€條之美都會令人怦然心動。

也沒有一種植物像蘆葦那樣深深扎根在故鄉(xiāng)的溝溝汊汊，普通而又頑強，隱忍而又高傲。它挺直的腰身，高昂的穗頭，時刻都在宣示著生命應有的氣節(jié)。

故鄉(xiāng)有這樣的歌謠：

蘆葦高，蘆葦長，蘆葦蕩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當年放牛郎。

蘆葦高，蘆葦長，蘆葦?shù)崖暥嘤茡P。牧童相和在遠方，兒郎牽掛爹和娘。

蘆葦蕩是我和小伙伴們童年的樂園。我們在水里摳螃蟹、捉魚蝦，挖出清香甜嫩的蘆根解饞，有時會被突然游來的水蛇嚇得尖叫，有時也會望著停在葦梢上交尾的紅蜻蜓發(fā)呆。我想起了一位知青教師寫的詩——

誰能像我生產(chǎn)隊里的蜻蜓

空中交配，水中產(chǎn)卵

啊，多么沉靜

啊，多么浪漫！

我喜歡蘆葦，喜歡蘆葦深處那些青蔥的往事。1996年，我曾經(jīng)在一個叫西麻王的村子里駐村。每次來回都要路過一個沉沙池，池塘里水鳥風情悅耳的鳴叫劃過我耳旁，讓我駐足聆聽。它們是青翠的葦叢中天生的歌者，自在地筑巢，歡快地求偶，獨語的、對歌的、多聲部的，從天上傳下來的樂音滌濾著我的煩憂。當時的我正在名利場上掙扎，生得困惑，愛得焦灼，使我特別喜歡找時間去黃河口自然保護區(qū)諦聽天籟之音。在這里，我有了一次“艷遇”，與一位正在做鳥類學課題的女博士有了一次難忘的長談。她講到這片上帝賜給黃河口的濕地，講到在這里發(fā)現(xiàn)的瀕臨滅絕的黑嘴鷗和中華秋沙鴨，講到丹頂鶴對于愛情的忠貞。那個充滿欲望的季節(jié)，我的“佳人”站在水邊，聽著大葦鶯的吟唱。蘆葦清瘦的身姿搖亮悸動的天空，寬密的葦葉小心地托著晶亮的露珠，葦梢上籠著一片詩意的霧霞，悠悠的蘆花氤氳著生命的芳香，一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從蘆葦深處漫了過來……

啊，那片美麗的蘆葦叢，蘆葦叢中那些美麗的秘密。

五

如果有人問我：“黃河口什么季節(jié)的蘆葦最美？”我會說：“初夏時節(jié)?！贝禾靵頃r的蘆葦還花冠不整，夏日里蘆葦?shù)姆疥囈炎屓四棵晕迳?。初夏時節(jié)芳草萋萋、野花點點、葦荻競綠、群鳥歡歌，時常會有曼妙的歌聲從葦梢上飛過。黃河灘頭高士臥，芳草深處美人來。我感覺黃河口的蘆葦也具有著人的秉性，不信你看，當蘆葦側(cè)身讓美人從它身邊走過，會忍不住發(fā)出窸窸窣窣的低語。

當然，秋天黃河口的蘆葦又有另一種斑斕之美，水蓬花玉立水中，黃蓿菜紅向天邊，群鳥翔集，萬類霜天。因了風的捧場，蘆葦?shù)姆N子開始生命的暢游，構(gòu)成了黃河口的獨特風景——“蘆花飛雪”。秋風吹葦蕩，葦絮漫天揚，大片大片的蘆花被霞光鍍成金色，在天地間銷魂地飄蕩。

黃河口自然保護區(qū)，我百去不厭，保護區(qū)里的蘆葦，我百看不厭。在如此風情起伏的蘆葦蕩里，我沒法不寫一首詩：

讓盤桓的大雁拽著我的目光

在天空畫圓

順便治好我的頸椎病，我做得到

讓我像申請專利的風

托著滿天的蘆花飄呀飄，我做得到

讓我像曠野上那只脫兔

終生都向著幸福奔跑，我做得到

讓我像濕地上風情無邊的野柳

一年四季暗戀著那個水妖，我更做得到

山東墾利黃河口濕地、新疆博斯騰湖和內(nèi)蒙古烏梁素海是中國三大蘆葦蕩。我最為鐘情的還是黃河口的蘆葦蕩。十五萬公頃的濕地，是蘆葦用生命獻給黃河口的一片蔥蘢的夢。

蘆葦，你說的，只要有水，你便年年美麗給我看。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