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
記不清是巴西的球星還是教練說過:“一場不進(jìn)球的球賽,猶如一個沒有陽光的下午。”這樣的比喻,用于南京也是適用的。來南京,如果不領(lǐng)略六朝的金粉,是不是也會有類似的感受?南京真是遍地古董,它的歷史與風(fēng)物,值得我們格外珍惜?!皶x殿吳宮猶碧草,王亭謝館盡黃鸝”,轉(zhuǎn)瞬之間又是雕欄幾處難覓。
一
燕子磯是個小鎮(zhèn)。磯,就在小鎮(zhèn)的邊緣。雖然稱為公園,卻并無多少公園氣息,也不收門票,在我看來,不過是郊野中的一片綠地而已。園內(nèi)有幾戶住家和一家小吃店,我們進(jìn)園的時候,仿佛煎炸著鵝黃的馓子。
御碑立于磯頂,一方淺灰色的大理石,笨頭笨腦地擠在一個四角微舉的小亭子里。御碑雕鐫的云龍蔓草已然漫漶,只有乾隆手書的“燕子磯”依然凝重豐碩,填滿了松綠顏色,現(xiàn)露出幾分天子氣象。碑的陰面還刻有他吟哦的一首詩:
當(dāng)年聞?wù)f繞江瀾,撼地洪濤足下看。
卻喜漲沙成綠野,煙村耕鑿久相安。
乾隆還有一首登燕子磯時寫的詩:“插江當(dāng)日此雄磯,振翼翩躚儼若飛。此際漲沙成沃土,春來惟見麥菲菲?!彪m然貴為“惟以一人治天下”,卻也遮掩不住藝術(shù)上的貧乏,詩作唯一的價值在于透泄了一點(diǎn)地理上的遷移與變化。在以前,大江逼臨磯下而驚濤卷雪,到乾隆“御覽”之時,江水退縮,只見到沙的淤積。哪里想到,兩百年以后的今天,大江又改回故道了呢。
燕子磯這個地方很怪,臨江皆壁,石隙里擠滿了凌亂的樹木,有的已然綻出米色的花苞了。另一面卻平緩柔和,叢集著大大小小的松樹和我因?yàn)槿狈χR而認(rèn)不得的樹。聽說,“文革”中,不少人從這里跳向天國。十年間究竟有多少人跳向了彼岸,沒有人統(tǒng)計,是應(yīng)該在這里樹一通石碑的。燕子磯不僅是“罪人”們跳向彼岸的渡口,也是兵家的必爭之地。鴉片戰(zhàn)爭期間,英國人就是從這里登陸而兵臨南京城下。明末史可法奉詔勤王,為馬士英所扼,痛哭還師,不遑見母,有《燕子磯口占》一首:“來家不見母,咫尺猶千里。磯頭灑清淚,滴滴沉江底?!背劣羯n涼極了。黃裳先生在一則散文中,將北京前門的箭樓比喻為亙古不飛的燕子,我覺得,將這個比喻移置于燕子磯也是適宜的,這下面埋藏有多少令人心碎而又血沸的歷史??!
燕子磯這個地方有點(diǎn)味道,觸目皆“瓶”也——那種醬紫色的絕緣瓷瓶。小瓶用做花床的護(hù)欄,大瓶,像一只水缸,點(diǎn)綴在小鎮(zhèn)的中心,仿佛是小鎮(zhèn)的吉祥物。我猜想,這些,大大小小的“瓶”,大概都是架設(shè)橫江而過的高壓電纜時的遺留。
二
作為北京人,來到中華門,免不了,至少在潛意識里,要與北京的城門比較一番。雖然在北京,城門只剩下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座,但也還是留下了可資比對的實(shí)物。當(dāng)然,本質(zhì)上二者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中華門的拱洞粗矮些,一如明孝陵神道的翁仲與長陵的相比,雖不見高爽巍峨,卻古樸而宏壯渾雄。
中華門又稱聚寶門,流傳著江南財主沈萬三的傳說。據(jù)《南京風(fēng)物志》所載,沈萬三原本是南京的漁戶,打魚時撈到一個聚寶盆,從而成為金陵首富。明初,筑中華門,砌起即塌。有人說城基下有水怪的潛窟,向太祖獻(xiàn)計借用沈萬三的聚寶盆。朱洪武把沈萬三找來,說:“爾家有盆,能聚寶,亦能聚土乎?”遂把聚寶盆埋在中華門下,把城門筑好了。
關(guān)于沈萬三捐輸筑城的故事,北京也有流傳。金受申輯錄的《北京的傳說》云:“沈萬三是個窮老頭子,綽號活財神。挨打的時候,他的手指向哪里,哪里就可以挖到金銀。打得越兇,金銀越多?;实垡藿ū本┏橇耍岵坏米约捍髱炖锏慕疸y財寶。便把他抓來,叫武士狠狠地打,打得沈萬三皮肉都翻了。從而到他手指的方向,今天的什剎海那里挖出了十窖銀子,總共是四百八十萬兩,修起了北京城。”北京城的修建當(dāng)然與沈萬三無關(guān),但或許說明當(dāng)時筑城的民工有來自南京的力夫,也就把沈萬三的故事攜帶而來,傳說的根還是在南方的。然而畢竟移植到了北國,江南的漁民也就無魚可打,演化為衣破且爛的老頭子。至于從事什么行當(dāng),說故事的人沒有交待,大概不外乎引車賣漿,窮且爛且老,只能在冬天的陽光下“擠老米”。突然想到朱元璋,如果沒有紅巾軍,朱的晚年,會是什么樣子?相聲中《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故事,其實(shí)是老頭子們的一種幻想,而沈萬三確是真有其人,后來被朱元璋抄家。記得讀明人筆記,見過這樣一則記載,說是在大內(nèi)見到自他家掠來的一座酒榨,每次榨酒要用二十石米,一石一百二十斤,總計兩千四百斤,可得酒汁百甕。入清以后,酒榨猶在,存放在宗人府里。宗人府的前身是明光祿寺,民國以后改為孔德中學(xué),建國以后改為北京第二十七中。
酒榨以后怎樣了,民國以后再無相關(guān)記述,而關(guān)于沈萬三的傳說,是完全可以放到南方與北方的比較文學(xué)架框里進(jìn)行研究。類似這樣的傳說,在南京還有田德滿的故事。相傳,南京皇城的前身是燕雀湖,位于鐘山西南,從堪輿上看是所謂的“龍首”之地。然而由于是湖身所在,因此地勢低洼,雖然遷三山以塞燕雀,卻也依然無法填平。后來,主持工程的官員在燕雀湖邊找來一位名叫田德滿的老漢,把他呈獻(xiàn)給朱元璋。朱很高興,對他說:“你既名‘填得滿,只有把你填進(jìn)湖里,才能把湖填滿?!庇谑潜惆牙蠞h丟進(jìn)了湖里。這些當(dāng)然屬于街談巷議,于史未必有據(jù),但卻宣泄了人民的某些情緒與抗議。嗚呼,一人之心,天下人之心。惟以一人治天下,豈以天下授一人?孟老夫子說“仁者無敵”,然而在封建專制社會里,只是一句空話。我時常驚詫,何以中國儒者之學(xué)的精粹都被蒸餾掉了,糟粕卻沉淀為一種集體無意識?
中華門現(xiàn)在只剩下了城垣,敵樓毀于日寇之手。二十七個藏兵洞卻都完好無損,最大的據(jù)說可以滿貯千人,也不知在抗戰(zhàn)時發(fā)揮了作用沒有?現(xiàn)在有一個辟為展室,陳列著鴉青色的城磚,還有一種來自江西的白瓷磚,這樣白色的城磚,我在北京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三
掃葉樓頗怪,明明是龔半畝的故居,卻鑲嵌著一塊光緒年間的敕建石額。龔半畝是明清之際伯夷、叔齊一流的人物,他的居處怎么會當(dāng)?shù)谩半方ā蹦??這或許與慶善寺有關(guān),所謂敕建只是對慶善寺而言,因?yàn)檫@二者本是一體。
掃葉樓如今辟為龔半畝故居陳列室,雖然還保持著古樸的格局,卻修飾一新,且新得發(fā)亮,新得與龔半畝聯(lián)系不到一起而使人生疑。掃葉樓有一幅龔半畝僧服掃葉的肖像畫,筆觸雖然并不高明,卻表現(xiàn)出了他的某種心態(tài)。還有八十叟林散之的手書:“滿山落葉無根柏,勝國遺民白發(fā)僧。”這是一副,再一副:“一逕風(fēng)花掃落葉,六朝山色攤重樓?!鼻耙桓睘橥砬尻愌恿叵壬珜Γ笠桓眲t摘自龔半畝自己的詩,恰如其分地點(diǎn)明了他的飄泊身世與精神世界。我以為,“無根柏”猶如鄭思肖的無土蘭花,家國亡淪了,哪里是可以依賴的地方呢?“白發(fā)僧”無非是明末遺民的無奈出路,對照阮大胡子那樣的丑態(tài),“大兵所過,野無青草,諸帥無所得食。大鋮出私財,預(yù)飭廚傳,所至羅列肥鮮,邀諸帥遍飲之。諸帥訝其具也。則應(yīng)曰:‘吾之用兵不測,亦如此矣。駐帳則執(zhí)版唱歌以侑酒。日歷諸帳,人人交歡以為?!保m非積極也是一種反抗罷!
龔半畝,名賢,字半千、豈賢,又字野遺,號柴丈人。隱居南京以后,在清涼山麓置地半畝,因此又號半畝居人,時稱龔半畝。他是明清鼎革之際的山水畫家,居于“金陵八家”之冠。他的畫風(fēng)沉蒼郁秀,對傳統(tǒng)的積墨之法有所發(fā)揮,一如他的畫論所云:“筆法宜老,墨氣宜潤,丘壑宜穩(wěn),老得而氣韻在其中矣?!彼脑婏L(fēng)也如畫格,多蒼郁而少綺秀。他在《燕子磯懷古》中吟哦:
斷碣殘碑誰勒銘,六朝還見草青青。
天高風(fēng)急雁歸塞,江迥月明人依亭。
慨昔復(fù)亡城已沒,到今荒僻路難經(jīng)。
春衣濕盡傷心淚,贏得漁歌一曲聽。
另一首:“扁舟當(dāng)曉發(fā),沙岸杳然空。人語巒煙外,雞鳴海色中。短衣曾太國,白首尚飄蓬。不讀荊軻傳,羞為一劍雄?!边€有一首五律也是讀之令人縈懷不已:“登眺傷心處,臺城與石城。雄關(guān)迷虎踞,破寺入雞鳴。一夕金笳引,無邊秋草生。橐駝爾何物,一入漢家營?!边@首詩的頷聯(lián)既用典又引述了兩個古老的地名。在清涼山側(cè)的缽山之前,有烏龍?zhí)叮鄠鲿x時有烏龍出現(xiàn),唐人顏真卿把這里作為放生之處。其東有武侯駐馬處,諸葛亮曾在這里與孫權(quán)討論建業(yè)形勢,有“鐘山龍盤,石城虎踞”一語?!笆^城上翠孱顏,虎踞龍盤在此間。”毛澤東的“虎踞龍盤今勝昔”也出于此典。在清涼山的東南角下,還有兩個古老地名:龍蟠里和虎踞關(guān)。龍蟠里有一座民國時期的大屋頂建筑,飛檐紅柱,是清人袁枚隨園的一角——此翁曾厚著臉皮說,曹雪芹的大觀園即“余之隨園”。魯迅在江南水師學(xué)堂讀書時,也曾光顧此地,現(xiàn)在是南京圖書館的古籍書庫。至于“破寺入雞鳴”則引用了梁武帝典。破寺即雞鳴寺,位于玄武湖南岸之雞籠山。大概,在龔半畝的時代已然相當(dāng)殘破了。
龔半畝的晚境頗為凄涼,他以潤筆和課徒為生,曾受到向他索畫的豪橫之人的欺凌。他與《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傾蓋如故,后事也終為其所料理。
聽說,掃葉樓還懸有一副對聯(lián),“老不白頭因水好,冬猶赤腳為師高?!睂β?lián)沒有尋到,卻看到了一堂簇新的桌椅,那真是堂皇。問服務(wù)員是故物翻新,還是重新定制,服務(wù)員卻嫌我多問,很有點(diǎn)譏笑我厚古而薄今之意??此巧駪B(tài),忽地閃過《陳涉世家》傭耕者的一句話:“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龔老先生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的故宅竟會被改造得如此之闊罷!
四
南京人有時也真糊涂得可愛。
在還陽井,我向兩個南京的大學(xué)生打聽清涼寺,他們說,崇正書院即是。但是,看過路邊的說明牌,我才知道這兩個學(xué)生完全弄錯了,還陽井就在清涼寺里面。
關(guān)于這口井,有一段掌故,我轉(zhuǎn)述在這里:相傳清涼寺的老僧,終生飲用這口井里的水,而須發(fā)至老不白,故而掃葉樓懸有“老不白頭因水好”的對聯(lián)。還陽井開鑿于南唐李璟的保大三年,即公元945年,距今有一千多年的光陰了。在還陽井的上面新建了一座重檐小亭,懸掛著女書法家肖嫻的手澤。這樣的亭若是在故宮、太廟,中間一定要挖一個方洞。因?yàn)?,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易學(xué)道理,水為陰物,因此必須見到陽光,才能陰陽交泰。當(dāng)然,清涼寺還沒講究到這個程度。清涼寺建于南吳時代,其時叫興教寺,南唐升元初年改為石城清涼大道場,有李煜題額的“德慶堂”,寺后的山巔還有“翠微”亭,又名“暑風(fēng)”。后人詠道:“清涼山色幾芙蓉,舊是南唐避暑宮。留得翠微亭子在,水天閑話夕陽紅?!彼翁脚d國五年(公元980年)將幕府山的清涼廣惠寺移至此,明初又易為今名。清涼寺的歷史不可謂不久了??上н@里的文物與森森佳木,均毀于日本的士兵之手。日本對自己的文物,哪怕是百年左右的一座破院也珍若拱璧,而且要保持頹敗的樣子,屋瓦即使就要跌落,也不輕易更換。對鄰國卻非燒即毀,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
清涼寺殘留一座清代的大殿,但我只看見一排破屋,覆蓋著貝殼色的泥瓦,還有一方圍墻,洇蘊(yùn)著斑駁的胭脂的顏色,我疑心這是南京人的血。憑著這血一樣的殘痕,我判斷這里就是清涼寺的舊跡。雖然破,卻也殘破得好,林木纖纖,細(xì)草柔柔,幽靜而頗有情境。黃裳考證《儒林外史》中杜少卿手持金杯與夫人游山就是在這里:
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攜著娘子的手,出了園門,一手拿著金杯,大笑著,在清涼山岡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個婦女嘻嘻笑笑跟著,兩邊看的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
真夠神采飛揚(yáng)!不是壺中歲月,少卿能有此膽?我總疑心少卿有些佯狂。少卿的赤金杯子還在這里么?少卿娘子的脂粉、香澤與環(huán)佩、簪釵的珊珊之音,還在這里的林木中浮沉縈紆么?
誰說南京人糊涂?
五
《游故崇正書院記》曰:
江寧城西,倚山因其勢作石頭城,今古城盡變而石頭之一面不改也。石頭城內(nèi),清涼山巔,有翠微亭,南唐暑風(fēng)亭址也。稍西有僧寺,南唐所謂清涼寺也。寺之左,明戶部尚書耿定向?yàn)橛罚侥乡軐W(xué)時建崇正書院于此。迄于張江陵柄國,毀書院,江陵諸生改為祠以祀定向。至國朝祠亦頹敝矣。今釋展西居之,修飭其祠宇具完,因建前后屋以奉佛,居僧而俗猶因故名,呼曰崇正書院。其前有竹軒,窈然幽都,可以忘暑。后倚山作小室丈許,啟窗西向,則萬樹交翳,樹隙大江橫帶,明滅其間,為登眺之勝。余來江寧,每徘徊翠微亭畔,四望曠邈,輒回憩其室,展西亦喜客來,具茗飲相對。今年,余與太倉金麓村、錢塘葉心耕至者再矣。展西欲余有記,因書以遺后來游者,俾有存焉。
這是桐城派散文大家姚鼐撰寫的游記,為沙曼翁所書,邵家琪于1982年刻石。文中提及的“樹隙大江橫帶”,不要說今天,其實(shí)在姚翁當(dāng)年,大概也看不到。因?yàn)?,宋以后,江水即已西縮,石城腳下已然積陸,驚濤拍岸的壯觀只能在夢境里縈繞,或者在萬重的云樹之間做向往之思罷了。
對石城腳下的環(huán)境我曾經(jīng)做過一番探訪,那里是一片民居和廠房。石城對面的地方叫鏡子塘,在油印的游覽圖上,有一池用黑圈表示的水塘,或許是大江的龍蛻?
六
南京的筑城歷史相當(dāng)久遠(yuǎn)了,至少是美國建國史的十二倍。
這個地方,春秋時有越城,遺址在長干里,筑于公元前472年,為越王勾踐的謀士范蠡所建,故而稱“范蠡城”。六朝時有臺城,是梁武帝為侯景所扼,被迫縮減蔬食而死的地方。到了元代,臺城一帶變成了刑人之場,據(jù)說,每屆黃昏,時常有鬼魅出來祟人。
唐人韋莊吟哦這里是: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唐詩與宋詩不同,唐人氣度開闊,在尋常事物中想到的往往是江山與歷史,韋莊的這首詩,在唐詩中不能說是最好,卻寄托了六朝如夢的傷感與對往事的情思。
范蠡之后,南吳構(gòu)筑了金陵城,城池闊大而襟帶四十里,明朱元璋改筑的應(yīng)天府,則是當(dāng)時世界的第一大城。儒士朱升給朱元璋的對策是:“高筑城,廣積糧,緩稱王?!鼻狭倌旰笥洲D(zhuǎn)化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而與另一個歷史人物扭結(jié)到一起呢?朱元璋所筑的應(yīng)天府有十三座城門,自東南向西北依次為:朝陽門、正陽門、通濟(jì)門、聚寶門、三山門、石城門、清涼門、定淮門、儀風(fēng)門、鐘阜門、金川門、神策門、太平門。朝陽與正陽門,后來為北京所沿用,方位也大致一樣,可見南、北兩座都城的沿革。
為了便于交通,自清末至建國以后,南京又陸續(xù)開辟了草場、豐潤(今玄武)、海陵(今挹江)、武定、漢中、中央諸門,1954年又于玄武湖東鑿?fù)私夥砰T。
石頭城在漢中門外,構(gòu)筑于東吳的孫權(quán)時代。由于城依山筑,山曰“石頭”,故而以山為名。
石頭山原本稱清涼山,舊傳有客從江北而來,沿途所見都是土山不見石跡,在這里見到清涼山的石壁,于是便有了這個雅號,其實(shí)是沒有什么深意的。這里的山巖屬于白堊紀(jì)的浦口組地層,有一億到七千年的歷史。其石質(zhì),主要是赭紅色的礫巖。石頭城即利用了這天然的崖壁,筆陡聳直而與磚城無異。在清涼門與草場門之間,有一塊突出的礫巖,凹凸剝蝕而頗有些森然鬼氣,因此石頭城又稱“鬼臉城”。
石頭城上野草芊綿,林木纖細(xì),半枯且綠。石頭城,現(xiàn)在變成了文物,豎有江蘇省文物管理局的石碑,上鐫“石城,建于漢建安十七年”。山石之間的青色條磚是明人的遺留?!肮砟槨钡捻敳坑幸惶幧淇?,淺灰色的水泥勾邊,想來是北洋或者民國的印痕。六朝金粉,金陵殘照,南京遍地文物,不知他處保護(hù)得是否也如此精心?我之所以提出這樣的疑問,是因?yàn)樯赃h(yuǎn)些的地方委實(shí)蕪穢、湫隘。
因?yàn)檠谉?,回酒店的路上,在漢中門,我們想喝兩杯茶。茶攤無人,只有兩個外地漢子喝啤酒,問價錢,他們也不知道,只是指指對面的人家。一個小姑娘,爽爽朗朗飄遠(yuǎn)又飄近,問她,也不理。問鄰家的一位年輕人,依然不回答。我們只有等。腦海里忽地閃過《儒林外史》末一回蓋老先生的雅事,卻也不知喝還是不喝。喝啤酒的漢子建議,先喝過再說。喝過了就有年輕人走來收錢,一杯二分。我驀然有些遺憾,倘若早知,何必傻等,把硬幣壓在杯底不就結(jié)了?
七
在我的印象里,玄武湖似乎只有半面城垣和一湖春水。城垣寬大厚博,雉堞連綿,仿佛不是五六百年的舊物,比北京的城垣至少黑五個色階,宛如青沉沉的大理石。
我們依湖向解放門走去,很荒率的一段路徑,叢立著小的松樹,點(diǎn)綴著嬌綠的鵝掌和披散著一肩秀發(fā)的稚柳。
玄武湖倚鐘山,銜雞籠,雞籠山在玄武湖以外,不算是公園里的景物。因?yàn)樾稳珉u籠,春秋時代便以形為名。又因東麓有雞鳴寺,故而山又以寺為名。在雞鳴寺的左側(cè)與解放門之間,延伸著一條纖細(xì)的柏油馬路,這段路也叫雞鳴寺,臺城便在其左。
雞鳴寺正在修復(fù),那也真殘破得可以,遠(yuǎn)遠(yuǎn)一望,仿佛裝在竹籠里的一堆垃圾。然而,胭脂井卻已然修復(fù),一方石碑,一座石臺,圍著幾根著綠漆的鐵柵。黑黢黢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東西。陳后主三人是否還躲在這里?他們原以為這里是可以逃避韓擒虎的去處,哪里知道這井也不是可以避開風(fēng)暴的鐵桶呢?江山都如柳絮一樣吹散了,何況一口石井?相傳韓的士兵把這三人吊上之時,脂粉淋漓灑滿了井欄,以帛拭之,至今猶有漬痕。然而我卻不曾看到。這或許是不足為憑的傳言,但陳躲在這里,大概不會錯,因?yàn)樵凇赌鲜贰芬活惖氖芳镅灾忚?,在司馬溫公的《通鑒》里也有一段生動的記述:
陳主惶遽,將避匿,憲正色曰:“北兵之入,必?zé)o所犯。大事如此,陛下去欲安之?臣愿陛下正衣冠,御正殿,依梁武帝見侯景故事?!标愔鞑粡模麻今Y去,曰:“鋒刃之下,未可交當(dāng),吾自有計!”
他有何計?不過是從十余宮人,自投于井:
憲苦諫不從。后閣舍人夏候公韻以身蔽井,陳主與爭,久之,乃得入。既而軍人窺井,呼之,不應(yīng),欲下石,乃聞叫聲。以繩引之,驚其太重,及出,乃與張貴妃、孔貴嬪同束而上。
這文字真可以視同小說,至少是筆記體小說,不過百余字,便將后主驚恐無措的舉態(tài),刻畫得千百年之后猶可想見。然而,同是這個人物,在隋軍未嘗渡江之時,也曾經(jīng)擺出另一副腔調(diào)。他對侍臣說:“王氣在此,齊兵三來,周師再來,無不摧敗。彼何為者邪!”何以事到臨頭卻如此怯懦愚闇?同樣是落難的皇帝,蕭衍則是另一種表現(xiàn):
俄而景遣王偉入文德殿奉謁,上命褰簾開戶引偉入,偉拜呈景啟,稱:“為奸佞所蔽,領(lǐng)眾入朝,驚動圣躬,今詣闕待罪?!鄙蠁枺骸熬昂卧??可召來?!本叭胍娪谔珮O東堂,以甲士五百人自衛(wèi)。景稽顙殿下,典儀引就三公榻。上神色不變,問曰:“卿在軍中日久,無乃為勞!”景不敢仰視,汗流被面。
其時蕭衍已為侯景所拘,然而畢竟征伐半生而威儀不倒,以至侯景自嘆:“豈非天威難犯!”不敢復(fù)見。
讀好的史書,讀《史記》,讀《通鑒》,時時給人以很強(qiáng)的審美愉悅。太史公的撰述是否采擷過小說,史無明文。司馬溫公確是注意了。胡三省說他“遍閱舊史,旁采小說。抉摘幽隱,薈萃為書”,實(shí)是洞燭了司馬溫公的為史之法。雖說這樣的做法,被有些史學(xué)家所鄙而以為不足取,但誰又能說得清史學(xué)與小說的關(guān)系,誰又能說它們至少在邊緣上不是相互滲透呢?
關(guān)于張麗華與隋煬帝,《通鑒》里還有一節(jié)精彩的描述:
高颎先入建康,颎子德弘為晉王廣記室,廣使德弘馳詣颎所,令留張麗華。颎曰:“昔太公蒙面以斬妲己,今豈可留麗華!”乃斬之于青溪。德弘還報,廣變色曰:“昔人云無德不報,我必有以報高公矣!”由是恨颎。
高颎的心理不外是鏟除女人這股禍水而已,他哪料到終為楊廣所報呢!可見那個時代的為臣之難與為君之昏。一個沒有其它機(jī)構(gòu)監(jiān)督的封建政權(quán)只能是昏聵、淫靡與腐敗,豈有它哉!
八
因?yàn)橛?,中山陵周圍的山巒,有幾分清柔了,空氣明顯地厚密。凝聚了晚春的雨露,景物與花與木,也透出些許遲重。
雖是雨天,中山陵的游人依然不減。雄偉的花崗巖石階上飄浮著各色各樣的“小房子”——無傘的人則蒙著手絹或者紗巾,頂著玄色的公文包,高呼“走啊,走??!”因?yàn)槿寺暥Ψ?,中山陵平添了一種集市的躁動,拜謁所應(yīng)有的氛圍稀薄到了令人不快的程度。孫先生是偉大的政治家,長眠于斯,如果僅僅把他作為旅游的對象怕是有些褻瀆與不該的罷!
聽說,三月南京人去梅花山觀梅,只見人而不見花,這是在中國旅游時常遇到的普遍性問題。我曾和朋友開玩笑:“昆明湖畔的游人比昆明湖里的魚還要多?!?/p>
我注意到,在孫先生的墓室里,妃色的大理石上蠕動著乳白的水跡,初始疑心是雨漏,后來忽地明白這是礎(chǔ)潤而雨的現(xiàn)象,與房修工人無關(guān)。而獨(dú)龍阜的寶城卻必須吁請房管局的哥們了,那真是漏雨。高高的拱頂上懸垂著奶白色的乳沫,這是石灰與糯米的混合物被雨水沖刷的痕跡。
獨(dú)龍阜是朱洪武的葬地,應(yīng)該叫龍穴,只余下石頭的殿基、石頭的巨碑與石頭的方城。巨碑是康熙的手筆:“治隆唐宋”。重修的享殿早已失掉皇家氣派而是粉墻灰瓦,一派江南風(fēng)格的小巧姿態(tài)。我對朱元璋這個人在情感上歷來復(fù)雜,有敬意也有痛惡,固然是治亂世不可以用常法,然觀其誅胡惟庸,誅李善長,誅藍(lán)玉黨人,株連數(shù)萬人,手腕之酷烈任何一代帝王也無出其右者。中山王徐達(dá)功高于世,病篤忌食蒸鵝,朱卻偏遣內(nèi)侍賜食。在他故世多年以后,一個曾遭刑斥的官員還口稱“皇恩浩蕩”,可見余威之烈。在這點(diǎn),朱棣可以說是繼承了乃父的遺風(fēng),以至瓜瓞相代,終至亡國。據(jù)說朱在死前,叮囑不要以金玉陪葬,不要妨害嬪妃婚娶,但是《大明會典》說:“孝陵四十妃嬪,惟二妃葬陵之東西,余俱從葬?!币簿褪钦f,除兩妃在朱死之前正常亡故,其余的都被迫從殉了。這當(dāng)然不是簡單的朱個人的道德問題。
中國儒學(xué)的核心是仁,仁者人也,仁就是愛人。中國人是講求自省的,“吾日三省吾身”。自省的標(biāo)準(zhǔn),孔子之時是周公之禮,孔夫子之后是儒家之學(xué),圣人的光環(huán)是瞻焉在前,忽焉在后,仰之彌高,鉆之彌堅,被中國人苦苦追尋。那么,君主呢?他們?nèi)绾巫允。棵侠戏蜃訉Υ擞羞^憤憤不平:“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然而,在中國這片古老的黃土地上,君即是“一夫”,二者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朱不是索性把孟子的牌位從孔廟撤出,取消了吃冷豬肉的權(quán)利了嗎?孫中山的偉大就在于徹底打爛了“一夫”的專制。有人把他的退位,理解為儒者的謙謙之德,其謬也不然。實(shí)質(zhì)是資產(chǎn)階級民主思想在特定歷史風(fēng)云中的折衍。我之欽佩孫先生就在于此。然而,驀地又想到孫中山早期倡言革命的一句口號:
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
創(chuàng)立民國,平均地權(quán)。
前兩句是朱洪武北伐的旗幟,后兩句是孫先生的創(chuàng)新。孫先生的偉大就在這里,我之于朱洪武情感上的復(fù)雜也就在這里。這兩個大人物都長息于南京的土地上,無疑是南京人民的幸事。還是抄一首詩在這里罷:“泗陵沉沒鳳陵荒,此地明樓傍夕陽。金粟銘功無石馬,醴泉陪葬有明王?!毕嘈沃拢餍⒘赀^于冷落,而中山陵委實(shí)熱鬧得過分了。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