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燕鳴
話說一九九八年秋天的那個早上,劉玉美捂著鼻子剛剛走下樓梯,就接連打了兩個噴嚏,這讓斜對面正忙活水果攤子的付愛珍聽見了。付愛珍的紅色運動衣還沒來得及換,臉上泛著紅光,額前的頭發(fā)濕漉漉的,看樣子剛跳完舞。她停下了擺弄蘋果的手,眉頭倒鉤,眼睛瞇縫,一直瞅著劉玉美走過來。劉玉美意識到了,腳步無形中零亂起來。
“傷風(fēng)了吧?!?/p>
“嗯?!?/p>
“又去送稿子呀?”
“嗯?!?/p>
劉玉美從付愛珍身邊經(jīng)過時有點像逃離,她實在無法忍受付愛珍那種憂慮的眼神,以及隨后的一聲嘆息。劉玉美噓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很快到了公共汽車站,她上了車。
劉玉美去雜志社需要半個多小時路程,不過運氣好,她很快有了座位。她靠在座位上,做出一副閉目養(yǎng)神的樣子,其實她是繼續(xù)著一個小說的構(gòu)思:……女主人公還沒有找到寶藏,此時她困乏不堪,食物和水的短缺讓她幾乎想退縮了……
但這個節(jié)骨眼上,劉玉美的構(gòu)思被迫停止了,原因是她感到了難受。車子一停一開,她的胸口就一起一伏,發(fā)悶,惡心,有點想吐。她把車窗開得更大,引得后面座位上的人不耐煩地叫嚷。她閉起眼大口呼著氣,生怕嘔出來,那才叫丟人現(xiàn)眼呢。
這是第二次了。前幾天,付愛珍家的老謝借了一輛面包車帶兩家人去鄉(xiāng)下度周末,車剛開一刻鐘,劉玉美就不舒服了。看他們幾個有說有笑的,她卻不想說話。老謝說劉玉美整天當(dāng)“作家”弄得深沉了,劉玉美只得苦笑。當(dāng)時劉玉美想自己長時間悶在家里,可能一下子不適應(yīng),所以并沒在意。只是付愛珍改不了“炮筒子”的毛病,說起話來直抵她的心窩:“一天到晚寫些啥呀!把自己弄得跟白毛女似的。還是我想得開,知道不是這個料,就不寫……”看到劉玉美的臉由黃轉(zhuǎn)白,她才收了口。老謝見劉玉美臉上不好看,忙說付愛珍:“就你沒志氣,你要以前多讀些書,是現(xiàn)在這樣?我看人家玉美就比你強(qiáng)。你少說些風(fēng)涼話吧!”付愛珍漲紅著臉說:“我這不是開導(dǎo)她嗎?”老謝瞥她一眼說:“有你這樣開導(dǎo)的?沒文化!”彼時的劉玉美已是昏天黑地,只巴望汽車早一點到達(dá)目的地,哪還聽得進(jìn)他們夫妻倆嚼舌。
劉玉美強(qiáng)忍著洶涌澎湃的食道反應(yīng),又分析起其它原因,比如患上甲肝、乙肝什么的,但馬上否定了,她對乙肝病毒有天生的抗體,連防疫針都不用打。至于懷上了……那也是不可能的,上次完了后,還沒跟老張有那事,所以這點又排除了。聯(lián)想起近來一次感冒,竟然又打針又吃藥地折騰了半個多月。也許真像那天老謝說的,長時間用腦過度,體質(zhì)下降了?
汽車司機(jī)好像也故意跟劉玉美鬧別扭,每到站點就磨蹭半天,等車上的人叫嚷起來,他才慢吞吞地發(fā)動車子。劉玉美想大罵司機(jī),嘴里卻堵得一個字不能吐出來。這樣不知熬過多長時間,汽車才停到她要到達(dá)的站點。下了車,她喘息了半天,才挪動起腳步。等她急迫而忐忑地把文稿交到戴眼鏡的小編輯手里時,小編輯看了看她黃中帶白的臉上滲出的汗珠,話里透著憐憫的意味:“你又送來呀。”說著便將她遞上的稿件丟進(jìn)堆滿信件的鐵籠子里。劉玉美的心口又是一抖。
回去時,劉玉美當(dāng)然不敢再坐車,只得一路步行。這可是她有生以來最艱難的一次行走,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不容易挨到世貿(mào)大廈跟前,終于支持不住,一下坐到麥當(dāng)勞的椅子上喘起氣來。過路的人頻頻向她投來奇怪的目光,劉玉美耐不住,只得起來挪動腳步繼續(xù)往前。
等劉玉美完成二萬五千里長征似的爬上樓時,在走廊揀菜的付愛珍便哼出幾聲冷笑。劉玉美知道那笑里的意思。劉玉美閉上眼掏鑰匙開門,進(jìn)了門就一頭倒在床上。付愛珍起身朝她房里探了探,又回到小板凳上繼續(xù)揀菜。
劉玉美和付愛珍以前同在新華器械制造廠,而且在一個車間。付愛珍大劉玉美四歲,早四年畢業(yè),她趕上了最后一趟上山下鄉(xiāng)。而這一趟給她的代價是慘重的,一向結(jié)實如小牛犢的身體得上了嚴(yán)重的胃病,漸漸瘦得墻紙似的。她后來又患上貧血、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美尼爾綜合征等等疾病,三天兩頭往醫(yī)院里跑。新華器械制造廠鑄造車間鑒于付愛珍一年里有半年都在醫(yī)院“上班”,就沒把她考慮在用工之內(nèi)。好在當(dāng)時還是“大鍋飯”,有個病號也無所謂。況且付愛珍人緣好,平時別人有什么難事她總是幫忙,等她病了的時候,事情都被其他人代著做了。只是廠里的福利不怎么樣,醫(yī)藥費只能報百分之六十,而且很多費用不得報銷。付愛珍一個月的工資幾乎都用在了藥費上,有時一次沒扣完,還得轉(zhuǎn)到下個月扣。所以每月領(lǐng)工資時付愛珍就哭喪著臉。
相比之下,劉玉美就幸運多了,她畢業(yè)那年已經(jīng)不用下鄉(xiāng),而且還趕上了第一年高考。高考沒考上,眼界卻不同了,雖然極不情愿地頂她媽的職進(jìn)廠當(dāng)了工人,但劉玉美還是劉玉美,一直在做著夢,她的抒情小詩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廠里的宣傳墻報上,她也漸漸有了“才女”的名氣。不久,廠里成立女子籃球隊,身材高挑、模樣出眾的劉玉美自然成了首選。在球場上,人們經(jīng)??梢钥吹剿绮酵痘@的矯健身影。劉玉美被譽為廠里的“一枝花”。在車間里,劉玉美更是受寵,老主任把她當(dāng)作知識分子,所有筆頭上的事都要劉玉美寫,什么年終總結(jié)呀,生產(chǎn)計劃呀等等。老主任是勞模提上來的,沒讀過什么書,但愛讀書人。他說劉玉美是涂文弄墨的精細(xì)人,不是做粗活的料。所以劉玉美跟付愛珍她們雖一樣是工人崗,但主任一直沒讓劉玉美做工人的事,倒讓劉玉美跟在他屁股后面檢查這琢磨那。大家就戲稱劉玉美是“秘書”,劉玉美的優(yōu)越感就是從那時起滋長的。后來廠里被兼并,劉玉美沒有技術(shù),還是和“病號”付愛珍一起下崗回家,她當(dāng)然受不了。劉玉美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是跟付愛珍一樣的下場?;丶夷嵌稳兆樱龓缀跻罎⒘?,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茶飯不思,弄得她家老張六神無主。但過了幾天,她突然起來了,要吃要喝,還催老張給她買電腦。老張幾天里夠折騰了,夜里困得眼皮打架,還得一句一句地開導(dǎo)她。聽她要買電腦,老張想幾個晚上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終于松了一口氣。
付愛珍沒她那樣失落,雖然也不舒服,但過了幾天就不動聲色地在院子門口擺起了水果攤子。她說老謝在外搞運輸,捎點水果回來方便。只是由于她三天兩頭往醫(yī)院里跑,水果攤子也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但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堅持下來了。有那么一天,正坐在水果攤子前發(fā)呆的付愛珍,被一位穿紅色運動衣的老太太吸引住了。老太太來她的攤子上買蘋果,那神清氣爽的精神勁一下把她給鎮(zhèn)住了。老太太見她一臉病容,就點撥了她幾句。第二天一早,付愛珍便跑到西區(qū)公園學(xué)起了跳舞,這一跳便跳了兩年,去醫(yī)院的次數(shù)也漸漸少了。
劉玉美本可以和付愛珍一樣擺水果攤子,她家老張跟老謝一樣跑運輸,一樣能捎帶水果。付愛珍也向她提起過合伙做事,但劉玉美拒絕了。她怎么會跟付愛珍去擺攤子呢?劉玉美寫起了詩,她寫了一首又一首,雖然寄出后總是石沉大海,但劉玉美還是寫。她的行為被付愛珍報以冷笑,罵她什么年頭了,還想當(dāng)什么詩人,那詩值幾個錢,買幾斤米?在她罵劉玉美的時候,劉玉美就想起杜甫,想起曹雪芹,所以她口里吃著稀飯腌菜,臉上卻向付愛珍報以微笑。付愛珍當(dāng)然看不懂她的微笑,甚至覺得劉玉美越來越叫人摸不著頭腦。等別人說起劉玉美的種種異樣之舉時,付愛珍只能嘆一句,“走火入魔了唄?!?/p>
劉玉美對付愛珍的嘲笑不屑一顧,有著一個深層的原因,是她瞧不起付愛珍那些沒文化的淺薄女人。她們在一起只會談?wù)撁變r漲了多少,哪個攤子的菜便宜,誰的老公喜歡上了別的女人,嘁嘁喳喳的。她們娛樂的內(nèi)容就是湊在一堆打幾角的牌,那時還不興網(wǎng)絡(luò),沒有聊天、偷菜之類的玩意,所以她們只能用打牌消磨時光,也不時為幾塊錢的輸贏爭得臉紅脖子粗。每當(dāng)劉玉美打電腦累了,站在陽臺上松動筋骨的時候,就會俯看到院子斜對面付愛珍吆喝水果時那低三下氣的樣子。她不覺憐憫起付愛珍來,誰讓她不讀書呀。雖然她和付愛珍是同事,但她心里一直是拒絕這一事實的。她怎么會跟付愛珍這樣的人是同事呢?她一直覺得自己跟她們是不一樣的,跟她周圍的環(huán)境是不一樣的。雖然那時她跟她們一樣吃著粗茶淡飯,住在七十二家房客那樣的老式宿舍里,但她一直認(rèn)為自己在精神上是高過這些人的。她為眼前低俗不堪的生活而痛苦,總覺得這不該是她的生活,所以她在電腦上打出的東西都寫滿了痛苦。
付愛珍當(dāng)然不能理解她的痛苦,而且付愛珍對愁眉苦臉的劉玉美有些反感,背地里罵她無病呻吟。生活不就是過日子,不就是柴米油鹽嗎?想過好日子,你有沒有那個造化?沒那個造化,就老老實實地過吧,誰沒有自個的福呢。這是付愛珍的哲學(xué)。所以她一天到晚笑呵呵的,有什么就說,說完了拉倒,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左鄰右舍的人都愛往她屋子里串,她屋里總是吵吵嚷嚷的,讓住在隔壁打電腦的劉玉美時常受到干擾。當(dāng)然,她們對足不出戶的劉玉美也充滿了好奇,偶爾進(jìn)來瞧瞧她的電腦,摸摸她的鍵盤,在九十年代,這東西還算是稀罕之物,尤其是在沒文化的女人堆里。自然,劉玉美的眼光是冷淡的,冷得讓人無法接近,所以她們就不好意思進(jìn)來了。劉玉美的構(gòu)思被干擾的時候,就站到門口,以一種悲憫的目光覷著她們穿著花花綠綠的廉價衣服晃來晃去,不由暗自嘆息:“目光短淺的小市民??!”
劉玉美感到了孤獨,因為連支持她的老張都無法理解她了。老張有時辛辛苦苦回到家里,廚房灶上是冷的,冰箱里是空的,“作家”卻還在電腦上忙乎。年長日久,脾氣溫和的老張也忍不住了,她要電腦,好不容易攢錢給她買了一臺,巴望著家里真冒出個作家來,但是兩年過去,只看到她忙乎,就不見有東西發(fā)表。那一撂撂的退稿倒是堆得越來越高,家里一天到晚都是亂糟糟的。更可氣的是,如果你不給她做飯,她就一直餓下去。到上床睡覺時,老張只要湊近她的身子,她就叫起來:“別打亂我的思路!”難受之下,老張越來越羨慕起隔壁老謝。以前付愛珍身體不好時,她家是老謝做飯。但現(xiàn)在呢,老謝只要一回家,熱飯熱菜就送到了手里,吃完了,筷子、碗一丟,老謝就坐到沙發(fā)前看電視了,這時,付愛珍又會給他端來泡好的茶。所以,老張一看到老謝的精神勁,就氣閉,想發(fā)火,又不能發(fā)。劉玉美是經(jīng)不得一點火星子的,隨便一句話,她都要想半天,等你發(fā)覺她不理你了,你還不知道是哪天說錯了哪句話。現(xiàn)在老張也不說什么了,只能慢慢地忍耐著。有時他站在劉玉美的身后小聲祈禱:“老天保佑她早點成作家啊,那時我就好逃離苦海了?!?/p>
劉玉美當(dāng)然不去理會老張在背后嘀咕些什么,周圍的一切對她似乎沒了意義,她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她構(gòu)想的世界中去了。雖然那種世界一次次地成為廢紙堆在墻角,有時掃一眼多少有些沮喪,但那種難受很快又被構(gòu)想世界的魔力給趕跑了。
努力終于有了結(jié)果。當(dāng)她拿著一份晚報走到正在水果攤后打瞌睡的付愛珍面前時,心里便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付愛珍拿報紙的樣子似乎比她還激動,翻了半天才看到副刊一角那一小段詩上劉玉美的大名,付愛珍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飛翔的翅膀》給念完了,念完了就張著嘴傻望著得意洋洋的劉玉美,她驚得沒話說了。劉玉美收到了三十元的稿費,她為了回?fù)魞赡陙碇車鷮λ睦涑盁嶂S,咬了咬牙,另貼了二十元請付愛珍幾個同事吃了一頓麻辣燙。餐桌上,付愛珍大聲朗誦了一遍她的大作,大家啃完了油淋淋的雞爪,就不約而同地叫她“作家”了。
劉玉美的胸口還在一陣陣地難受,這種難受一直到心里。她的難受有一部分來自于那位小編輯對她的刺激,她已經(jīng)第八遍修改了那篇小說,為了那篇小說,她吃飯想著,晚上睡覺也在做關(guān)于那篇小說的夢,身體透支到今天這副樣子,她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沒想到小編輯還是那樣地看待她。她不覺悲從中來,想自己就差“頭懸梁,錐刺股”了,文學(xué)卻還是那么地高不可攀。她開始有些灰心了,也許自己真的不是這塊料子。她可實在沒勇氣面對再一次退稿了。想自己為了三十元的稿費,弄成現(xiàn)在這副樣子,付愛珍在冷笑她,連老張也帶著兒子三天兩頭去婆婆那吃,不?;貋碜鲲埩恕?墒?,當(dāng)她離開電腦一兩天,又感到有些寂寞難耐,不得不又回到電腦中去。
隔壁付愛珍家里傳來油炸鍋的聲音,劉玉美看了看鐘,十一點半了,但她還不想做飯。劉玉美經(jīng)常不在正點吃飯,餓到兩三點鐘胃部難受了才對付幾口。
她還是起來了,走到鏡子跟前看自己的臉,這哪是以前那個青春洋溢的劉玉美呀!面色青黃、憔悴不堪,頭上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些白發(fā)來,沒想到眨眼工夫,她就老到這般田地。她發(fā)狠地拔起一根一根的白頭發(fā)來。
付愛珍進(jìn)來的時候她已來不及收拾了。
付愛珍掃了一眼地下的白頭發(fā),把一碗排骨湯放在桌上,就瞪著眼對著她。
劉玉美有點窘。付愛珍哼了兩聲,過來拍了拍劉玉美的肩膀說:“人嘛,別把自己懸在上邊下不來,明天一早,我?guī)愕轿鲄^(qū)公園跳舞去,先把身體搞好?!眲⒂衩揽戳怂谎壅f:“我還沒想好?!备稅壅湟宦牨憬辛似饋恚骸暗竭@個時候你還高高在上,不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啊,我看你干脆搬到月球上去得了?!?
劉玉美只是望著她,像是聽天書的樣子。
付愛珍忍不住叫道:“你……到底去不去?”
排骨湯正冒著熱氣,開始攪和著人的胃。劉玉美暗暗咽了口唾液,覺得沒了一點底氣,她低下頭擠出幾個字,“看看究竟再說吧?!?/p>
劉玉美被付愛珍一個勁響的電話吵醒后,不得不坐了起來,但眼皮還在下墜,腦子也在猶豫。付愛珍知道劉玉美還懶在床上,等不急先走了,要劉玉美去了找她。
劉玉美只得摸索著穿起衣服。昨日一碗排骨湯下肚,她實在沒有理由拒絕付愛珍。不知怎的,她現(xiàn)在有點怕付愛珍,付愛珍身體一好,氣魄就出來了,時常說她幾句,她只能乖乖地聽著。老張不回來做飯,付愛珍便時不時把飯菜端過來,她能賭氣不吃嗎?腦子要超脫,肚子卻無法超脫。付愛珍一天到晚快快活活,沒什么求她的,她卻在依靠付愛珍,她當(dāng)然氣短了。付愛珍畢竟是為她好,這點她是清楚的。現(xiàn)在身體已經(jīng)向她發(fā)出警鐘,她是個聰明人,不會不知道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看樣子她真得鍛煉了。付愛珍鍛煉了兩年,現(xiàn)在沒見上醫(yī)院了。自己以前好端端的身體,卻弄成這樣。只是她不愿和付愛珍一起去西區(qū)公園跳舞。西區(qū)公園就在離她們居民區(qū)不足百米的位置,周圍居住的大都是普通市民。劉玉美有時路過,看到穿著隨便的男男女女在公園門口跳著交誼舞。有些女人連頭發(fā)都沒梳,一副邋遢相,還扭得十分起勁,她看了就覺得倒胃。她一直認(rèn)為交誼舞是高雅運動,需要盛裝和風(fēng)度才能體現(xiàn)出美來。從那時起,劉玉美就覺得西區(qū)公園是檔次低的人去的地方,只有付愛珍她們才愿意去。劉玉美不愿去的另一個原因,是怕別人將她和付愛珍聯(lián)系在一起,她一直是拒絕與付愛珍們?yōu)槲榈?,她這一去,不就證明她跟付愛珍是一樣了嗎?她不去,就可表明在精神上高于她們。可問題是,她生活的萬通巷也是低檔次的,高房子不高,低房子太低,房子與房子之間縱橫交錯,七繞八彎。更要命的是鄰居們的好奇心都特別強(qiáng),平時走在路上他們都要瞅上你半天,要是在樓下有什么大的動作,他們還不一個個伸著脖子看猴把戲似的?她曾想過到雅姿健美中心去健健身,但去過一次就回來了,那里面全都是白領(lǐng)階層,幾千元的入會費讓她瞠目結(jié)舌。這個想法打消后,她就在家里提提腿,走走步,但房間太窄,走不了幾步不是把這碰翻了,就是把那撞響了,她只能作罷。事到如今,唯有去西區(qū)公園了,但心里不免有些悲哀,自己苦苦發(fā)奮,想逃離身邊的這一切,卻一直沒能離開過。
劉玉美出門時,天還沒亮,深秋的晨風(fēng)吹在臉上清涼清涼的,沁入肺腑后,人就感到清爽不少。馬路上彌漫著一層淡藍(lán)色的霧靄,幾個長跑的人大口呼著氣從她身邊擦過,拋下一股熱騰騰的汗味。早起原有這么舒坦的感受,怪不得說“一日之計在于晨”啊。很多人把老天爺?shù)亩髻n一天天地浪費掉了,其實不是不知道,而是懶惰一次一次地把人拉回到床上。她每天不就是這樣的么?早知如此,她就不會到如今這個地步了。
公園門口還亮著燈光,黑壓壓的一堆人在那里扭著,是一群跳交誼舞的。她目不斜視地一步步地繞過,走進(jìn)了園門,視線便一下子開闊了,綠茵茵的草地上,一棵棵的棕櫚樹像長袖善舞的仙女,微微風(fēng)起,便舒肢展臂地向人歡呼招手。小道兩旁的花壇里開滿了紅、黃、粉色月季花,不經(jīng)意地送出一陣一陣的馨香,使晨曦中的一切多了幾分詩意。她隨著人流往里走,有點像趕早市,熱熱鬧鬧、來來往往,世俗味十足,在清晨的風(fēng)里倒覺得新鮮。一支打太極拳的隊伍讓她的腳步慢了下來,那里面全是老頭和老太太,他們一臉的神清氣閑,飄逸的白衫、白褲隨著行云流水般的招式飄動,真有幾分羽化而登仙的神韻。后面是舞扇子的,那紅扇上下飛舞、閃閃爍爍,似片片星火,把廣場都染紅了,也把舞扇人的臉映得如丹霞一般。有的隊伍站不下,就擠到小道上來了,讓幾對打羽毛球的青年節(jié)節(jié)退讓,跑步到近前的學(xué)生們只有穿行而過。西區(qū)公園實在是小了點,每一個角落都晃動著人影,一棵樹下,竟有兩個老頭站著運氣。劉玉美感到身體也熱騰起來。
廣場中央是圓形臺階,音響里正放著劉玉美喜歡的《同一首歌》,她循聲望去,不覺被那一身黑衣的領(lǐng)舞吸引住了,她是那么輕盈、舒展,就像一只黑天鵝。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在傳達(dá)一種美,一種韻味。劉玉美呆呆地看著,眼角一挑,發(fā)現(xiàn)跳舞的隊伍前面有個穿紅色運動服的老太太。老太太精精瘦瘦的,一邊跳著,一邊笑得燦爛如花。要不是那一頭花白的頭發(fā),真不能想象她是個上了年紀(jì)的人。這時,劉玉美的目光又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果然是付愛珍,她也在那一隊人里跳舞。劉玉美一時吃驚不小,她沒有想到付愛珍的舞姿很美,幾乎有點專業(yè)舞者的味道。以前病怏怏的付愛珍曾說她在小學(xué)參加過文藝宣傳隊,跳過新疆舞,劉玉美當(dāng)時就像在聽夢話,原來她確實沒吹牛。劉玉美對付愛珍陡然有了幾分陌生感,這讓她說不上是失落,還是妒忌。
劉玉美在梧桐樹下發(fā)了一會兒呆,就見付愛珍向她走來。付愛珍一把拉過她說:“怎么當(dāng)看客來了?走,跳舞去!”劉玉美扳開她的手,退到一邊說:“我只想來看看?!备稅壅湟幌碌善鹧壑樽?,嚷道:“你還沒放下架子?你以為你真是月球人吶?!?/p>
劉玉美只是笑,不動身。
她確實把自己當(dāng)嫦娥了,肯來凡間已不容易。但付愛珍不管,想加速“感化”她,又煽動道:“你知道那跳舞的老太太是誰?人家以前當(dāng)過區(qū)委書記。教我們跳舞的老師是以前在歌舞團(tuán)跳白毛女的。她們都能融在我們中間,你就不能?”說著又要拉她,劉玉美還是不肯動。付愛珍見她冥頑不化,氣得一跺腳,走了。
劉玉美站在那里,一低頭,瞥見樹下有一群黑螞蟻,正拖著長長的隊伍朝洞口搬運糧食,準(zhǔn)備過冬。她看了一會兒,再抬頭,覺得周圍一群群的人,都成了放大的螞蟻。
一只白色哈巴狗跑了過來,在劉玉美的身邊竄來竄去,一會將前爪立起來,對著她作揖,萌態(tài)可掬。引得周圍人哈哈直笑,她也忍不住笑了。
“歡歡!”
隨著叫聲,叫歡歡的這只狗往跳舞的隊伍奔去。原是那老太太的狗。
劉玉美的心像被柔柔的秋水浸潤了一下,止不住一陣蕩漾。
付愛珍又在向她招手,她猶豫了一下,終于走了過去。
付愛珍忙把“作家”介紹到“黑天鵝”面前,“黑天鵝”熱情地歡迎她,所有的人都在對她微笑,小狗歡歡跑過來向她作揖。
《同一首歌》又響了起來。她一直愛聽這首歌,此時此地,這首歌更有一種震撼力,劉玉美像是沉醉進(jìn)去了,她在隊伍里跟著歌曲的節(jié)奏跳了起來。漸漸地,一種久違的快感彌漫了周身,肢體在舒肢展臂中一點點地被激活了。舞蹈原來竟有這么神奇的效果,讓人覺得一切變得美好起來,怪不得付愛珍每天著魔似的往西區(qū)公園跑呢。她看著付愛珍嫻熟地舞動著,一副陶醉其中的樣子,忽地覺得自己比付愛珍差遠(yuǎn)了。人家比她活得實在,活得有滋味,比她懂得生活。她本是人群中的一分子,為什么要逃離出去呢?
天已經(jīng)大亮了,金黃色的梧桐樹和常綠樹木交相輝映,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劉玉美看見長長的一排大雁從頭頂上的藍(lán)天呈一字形飛過,不覺眼睛濕潤了,她想起了一篇名為《秋天到了》的散文,那里面描寫的景色就跟她眼前的秋天是一樣的,可她卻一直忘了欣賞。如此一想,她好像明白寫不好小說的癥結(jié)所在了。
回家的路上,劉玉美與付愛珍走在一起,說笑間,劉玉美靈感頓起,一下想到那篇小說的結(jié)尾:主人公已找到了寶藏,原來寶藏就在她的身邊……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