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也夫
人類用“美”來形容的對象過于寬泛,稍加深入思考就會發(fā)覺,寬得有些離譜。人類,不僅中國人如此,其他諸多民族在相當(dāng)程度上也是如此。人、物、景觀,統(tǒng)統(tǒng)可以用“美”來形容,其實它們完全不是同一品性的東西。一個美女可以喚起男人的渴慕。一朵鮮花、一塊寶石、日出東海、月掛中天,也可以喚起人們的某種情愫,但那是同異性的作用完全不同的情緒。就是說,它們各自的性質(zhì)不同,它們是作用于人的不同的感官系統(tǒng)的。
為什么一個“美”字會和十個百個對象掛鉤,用以表達(dá)不同感官上的良好評價?我的猜測是,這些感覺是最原始的、最基礎(chǔ)的、最重要的、最難忘的。語言一產(chǎn)生,人類就急不可待地要用尚不充分的詞匯來表達(dá)這些感受。于是,“美”以一當(dāng)十。這種語言習(xí)慣一旦定型,就難以更改了。在日益完善的語言中,固然逐漸增添了作為“專用鑰匙”的詞匯,但“美”成了幾把“萬能鑰匙”中的一把。
我確實以為“美”所指的人與物完全不是一回事。它們能夠走到一起,只是因為祖先用同一個詞匯概括它們。它們糾纏在一起太久了,乃至影響了我們的思維方式。所以,即使不是一回事,也仍然有比較美人與美物的必要性。
我以為,無論是看待人還是物,在審美上都有一個通則:稀缺是美的要素之一。既然是“之一”,就是說,稀缺不是美的充分條件,卻是它的必要條件。再好的東西,泛濫了,就不美了。稀缺了,才有沖擊力。工業(yè)的本質(zhì)是什么?是物品的復(fù)制。只要有需求,任何物品都可以大量復(fù)制。美的物品被大量復(fù)制,遂使這種物品難于保持其審美上的地位。而美人不能復(fù)制,固可以保持其稀缺,穩(wěn)定人們對人之體貌的審美。
物的崇拜從來是與富貴、炫耀和時尚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大家都擁有此物,它就不再是富貴的象征,不可以用來炫耀了。時尚的性質(zhì)在于,一方面,它被人們追求;另一方面,不可以席卷過多的人。它極像不斷吹出的肥皂泡:一個商品開始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如同一個肥皂泡被吹起,當(dāng)擁有該物品的人太多之時,它就不再為時尚,如同一個肥皂泡太大而破滅;人們只好再吹一個,正像時尚破滅后,大家尋找新的時尚。人們追求時尚的本質(zhì)是顯示個性、吸引眼球的心理需求。在美與稀缺二者中,稀缺更重要,泛濫最要不得。時尚能兼?zhèn)涿琅c稀缺當(dāng)然好,但時尚是不斷更新的東西,哪里能永遠(yuǎn)找到這樣的組合?人們尋找追求時尚的動機又是頑強的,所以常常會有丑的時尚的問世。
人的體貌上不存在物品崇拜中的問題。在這一范疇中美與稀缺牢固地結(jié)合,美不會被復(fù)制品沖擊。人類對體貌之美的共識跨越了年齡、階層和種族,存在于人類的基因之中,在漫長的進(jìn)化歷史中人類牢固地保持為一個物種,意味著人類在極大比重上共享基因。如果各民族在體貌上擁有各自的審美,并且分歧越來越大,這將意味著各民族通婚的可能越來越小,人類最終將分裂成多個亞種。而人類在過去沒有分裂出亞種,在全球化的今天就更無這種可能。這就意味著,作為兩性交往媒介的審美,必定是跨越種族和文化的通貨。
(選自《神似祖選》,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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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觀點深刻,文筆精練,作者發(fā)表了自己對“美”的思考,思想獨到,引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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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理解“稀缺是美的要素之一”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