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安

貓三

○顧青安

上帝作證，如果有一天上天賜予你一只無所不能的貓，它的名字叫貓三，你會央求它替你達成什么愿望？

1

貓三在水水的床上又打著盹了，眼睛半開半合，無精打采地看著在窗戶邊上發(fā)呆的水水。

貓三開始打呼嚕了，沉重的困意自靈臺魚貫而入，它仰起脖子，張口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水水轉(zhuǎn)過身來看它，不理解為什么貓三可以打出一個這么完美且具有藝術氣的哈欠。貓三不理會他，自顧自歪著腦袋睡去了。

剛睡了一分鐘，連個夢都沒做好，貓三便看見自己的身體像拋物線一般被水水從床上扔到了沙發(fā)上。

貓三大怒：“水水，你腦子進了二氧化碳啦，大清早就反應這么大！”

水水看著它，笑道：“都這個點了，你還睡得著？”

貓三抓著自己的胡須，不以為意：“人生在世天大地大，睡覺最大！”

水水翻了個白眼，嗤笑道：“你能算人嗎？”

貓三大怒：“臭小子……臭小子……臭小子……”

當貓三正準備耗費兩斤唾沫對水水進行一番思想教育時，水水的臥室門被敲響了。

“快，鉆被窩里去！”水水小聲喊道。

貓三有些為難地擺了擺手，說：“不行啊，我剛做夢做到厲害處，在你被窩里不小心新陳代謝了！”

水水幾乎立時倒地。

“那你到床底下去！”水水氣憤地命令道。

“床底下也有……”貓三這回徹底尷尬了。

水水的臉皮抽動著，憤怒仿佛快沖破他的嗓門變成斥罵！

敲門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重，門外的女人大聲喊著：“水水，你在做什么啊，快給老娘把門打開！”

“來了……”水水握著拳頭朝門外答。

貓三還優(yōu)雅地坐在沙發(fā)上，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儀表，任何時候，帥氣是不能失的！水水徹底憤怒了，他清楚地知道，不能讓媽媽發(fā)現(xiàn)貓三的存在。

“水水，開門！你在干嗎？”門外水水媽吼著大嗓門。貓三吹著胡子好整以暇地看著急得跳腳的水水！

“一碗紅燒肉！”貓三說。

“外加一杯啤酒！”它又補充了一句。

水水沒說話，往門口挪去，他拉開胸前的拉鏈，貓三伸了個懶腰一躍而起跳了進去！與此同時，水水媽進了門。

“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啦？”水水媽穿著臃腫的睡衣從門外擠了進來，斜著眼睛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他！

水水聽著她吧嗒吧嗒的步子，內(nèi)心突然煩躁了起來。

“我告訴你啊，隔壁姚江（跟水水同班）那個臭小子，小小年紀居然帶著人家姑娘在網(wǎng)吧打游戲，這下好了，姚家祖宗十八代的臉都讓他給丟盡了，生個那樣的兒子，多害臊喲，還不如死了算了……”水水媽義正詞嚴道。

“又不關你事！”水水小聲哼了一句。

“你不是我兒子?。可蹲咏胁魂P我的事？”媽媽的聲音在水水的耳朵里好似會拐彎，不分青紅皂白地橫沖直撞！

“你煩不煩啊！”水水厭惡地吐了一口氣。

“我跟你說……現(xiàn)在是關鍵時期……”媽媽還要絮絮叨叨地說，水水已經(jīng)不耐煩地將其打斷。

“你快出去吧，沒事別進來了，我還要復習功課呢！”

水水媽在屋內(nèi)轉(zhuǎn)了好幾圈，水水不耐煩地盯著她腳上那雙又臟又舊的粉拖鞋。

“做題呢，做題呢！媽，沒事你就出去吧?！?/p>

“工夫就急在這一會兒啊！平時咋不見你用功？”粉拖鞋的主人叉著腰義憤填膺地責罵著自己的兒子。

“那你到底還讓不讓我學習了？！”水水大聲喊道。

“誰管你！不過……”粉拖鞋說話間停在了水水的床邊，來回踱著步子，“你這屋子有啥東西啊，一股怪味！”

水水心里猛地一驚，很應景的，貓三在他肚皮上打了一巴掌，發(fā)出了“啪”的一聲。粉拖鞋聽到清脆的聲響，狐疑地轉(zhuǎn)過來看他。水水黑著臉回答道：“最近肚子不好，經(jīng)常放屁！”

“我告訴你啊，你可別給我再把什么流浪貓流浪狗帶回家，不然我把它們剁了吃火鍋！”粉拖鞋惡狠狠地威脅著自己的兒子！

水水心里一冷，擱在褲子上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恍惚間，他聽到貓三在自己懷里發(fā)出了一聲不安的呼救。

“能有啥啊！你快走吧，我晚自習還要測驗呢！”水水將老媽從房間推了出去，準備關門！

“好吧，你給老娘好好看書，聽見沒！你要是敢學姚江那臭小子上網(wǎng)泡妞，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水水媽終于趿拉著鞋走遠了，水水輕吐了一口氣！

貓三“嗖”的一聲從水水懷里跳了出來，抖著身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你不往我床上撒尿能死嗎？剛才差點被我媽發(fā)現(xiàn)了?！彼粗埲槐菊?jīng)地勸誡道。

貓三嘿嘿地笑著。

“你要是再亂拉亂撒，我就把你交給我媽，我媽刀工一流，廚藝高超，做的紅燒貓肉可是一絕！”水水居高臨下地看著毫不在意的貓三。

刀工一流？貓三聽到這話，不覺毛骨悚然。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著，一爪子突然扇到了自己臉上。

水水看得目瞪口呆。

貓三睜大了圓鼓鼓的眼睛，委屈地看著水水?！澳憧茨惆盐覐睦牙锪嗷貋砬?，我一直吃老鼠啊，蝎子啊，臭襪子啊什么的……所以呢，我的肉不好吃啊，酸臭酸臭的……”貓三用兩只爪子捧著自己的一張貓臉，號啕大哭著。

水水嘆了口氣，把貓三抱在懷里，輕輕拍著它的腦袋！

“好??！那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水水一副油鹽不進、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看得貓三不寒而栗。

“我法力沒了……前兩天幫你大變了兩個活人，現(xiàn)在啥都變不出來了……”貓三兩只爪子搭在水水的手上，可憐兮兮地說道。

“不要你變東西！”水水扯著貓三的胡子，像洞察了一切似的懶洋洋地笑著。

貓三被他扯得齜牙咧嘴，只得舉爪投降。

水水蹲下來，把貓三放在床上，四只眼睛對視著。

“你把我媽變成啞巴吧，讓她不要整天說那么多話了！”

貓三吃驚地看著水水，一時竟也不知道怎么接面前少年的這句話！

“為什么??？”

“她太吵了，太吵了?！?/p>

貓三不再發(fā)問，人類的感情真是夠復雜的！它一只貓怎么懂呢！人真是善變啊……

其實本貓好像也很吵啊……會不會有一天別人也會嫌我吵，把我變成一個啞巴呢！

貓三惆悵地感慨著貓生，沒注意到對面那少年眼神里的痛苦與掙扎。

半晌，一人一貓相顧無言，貓三攤開身子躺在床上，吹著胡子憂郁地說道：“你可想好了，變過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少年垂著眼眸，嘴巴咬得死死的，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貓三嘆著氣，覺得貓生、人生都有些無趣，便鉆進被窩去睡了。

還沒睡著，貓三就聽見水水的聲音低低地從被窩上面?zhèn)髁诉M來。

“你以后要小心點哦，我怕我媽又把你扔出去了……”

貓三在被子里窩著腦袋，用爪子點了點。

2

第二天，水水破天荒地沒有聽見老媽扯著大嗓門叫他起來吃早飯的聲音，他慌里慌張地出了門，覺得心臟仿佛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一樣！

他不敢在家里多停留一秒，怕看見粉拖鞋那副張著嘴巴卻只能吐出空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

那樣的場景對他來說，其實還是很恐怖的。

早自習的時候，水水趴在桌上睡著了。貓三縮小了身形，藏在水水的筆袋里，看著水水睡覺的樣子哈哈大笑。

早操開始了，水水還是睜不開雙眼。

“喂！水水，做早操了，一會兒校紀委要來檢查的?！蓖揽此惶竦臉幼?，扯著他的袖子提醒道。

“哦，不做操了，學校會停電的。”水水咕噥了一句，便又趴著繼續(xù)睡。

“貓三，停會兒電吧，讓我好好睡一會兒?！?/p>

正在筆袋里玩得百無聊賴的貓三，輕輕拍了拍爪子，教學樓頂上的大喇叭便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了。

出來做早操的學生嘩啦啦一股腦兒全散了，同桌返回教室，拍著水水的肩膀，說道：“水水，行啊你，這電都聽你話啊，說停就停了！”

水水揉著眼睛，嘴里嘟囔著小事小事，瞎貓撞上死耗子了。

書本上變成一個平面圖形的貓三，聽了這話立馬給水水做了一個憤怒的表情，水水拍了拍它的腦袋，在它旁邊給它畫了一條小魚。

“畫餅充饑吧！”水水笑著。

不一會兒，那條魚便慢慢有了顏色，有了立體感。貓三舒展著身子，撥了幾下塞進嘴里咽了下去。

“姚江回來沒？”水水問同桌。

“沒呢！聽說從網(wǎng)吧被逮回家后，姚江竟然帶著春和跑了！你說說這事鬧得……春和的媽聽說都生病了，反正挺嚴重的，我看姚江這小子這回闖大禍了！”

“姚江走的時候沒跟他爸媽說嗎？”水水問道。

“哪能呢？就留了張紙條。不過你說這事也是奇了怪了，我聽外面?zhèn)鞯?，說是姚江被他爹鎖在屋子里，里外都反鎖了，可姚江還是跑了，走的時候門窗居然毫發(fā)無損！真是見了鬼了！”

看同桌的嘴巴一張一合，水水覺得自己的腦袋都快炸了。

貓三用手指沾著自己的口水在水水的課本上寫著：“你慘了，罪魁禍首！”

水水訝然，的確，是他讓貓三給姚江變了一把哈利·波特的掃把，然后姚江就帶著春和私奔了，不，是飛奔了！

“你把他倆送到哪兒去了？”水水小聲問道。

貓三笑著，唱了起來，私奔到月球！

“你可以把人帶到月球去？”水水驚訝地問道。

“不能！”貓三垂頭喪氣地噘著嘴說道！

水水看著窗外不再說話，突然覺得有些悵然和迷茫。他捏著筆不知道該做哪道題，翻著書不知道該看哪一頁，感覺自己暈暈乎乎的；他努力回憶著自己把貓三帶回家的經(jīng)過，一點都不敢相信，像這樣一只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的貓是怎么在垃圾堆里被自己撿到的！

是的，貓三是只神奇的貓，可就是這樣一只神奇的貓，某天竟然被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運的自己從垃圾堆里撿了回來，然后他就開始過上了一段無比奇妙而又隨心所欲的生活，想干嗎就干嗎。

3

班主任捧著前幾天模考的卷子進來了，厚厚一摞，“哐”的一聲放在講桌上。

同學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班主任的動作，屏住呼吸。

“水水，這次我倆應該都不是倒數(shù)吧？”同桌扯著水水的胳膊問道。

“不是的，不是的?！彼?zhèn)定自若地說道。

老師念著成績單上的名字，念了前十名，結(jié)果念的第一個名字竟然就是水水。

“第一名，何水！何水！”戴著酒瓶蓋眼鏡的班主任用黑板擦使勁拍著講桌！

“站起來！”班主任喊道。

水水忸怩著站了起來。

“我教書教了這么多年，頭一回遇見一模還是后進生的人，二模居然能跑到第一名去！說，你抄誰的試卷啦？嘖嘖，成績不好也就算了，連抄襲這么沒教養(yǎng)的事你都干得出來？”班主任咄咄逼人地罵著，全班鴉雀無聲。

水水張了張嘴，感覺自己大喊了一聲，結(jié)果吐出來的卻只有空氣，他什么話都講不出來。他感覺自己也變成了啞巴，這回卻不是貓三作祟使然。

“去，把你媽叫過來！現(xiàn)在，立刻去！”

貓三恢復了圓形縮在水水的袖筒里，輕輕扯著他的袖子。

水水一動不動地站立著，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要高考了，知道不？”班主任環(huán)顧著教室，“你們每個人，都想學何水嗎？”

“現(xiàn)在抄抄抄，高考能讓你抄嗎？自欺欺人！還有姚江，這種品德敗壞、罔顧校紀的人活該被開除！你們都聽清楚了嗎！”

大家都低著頭，沒人敢說話，塵土從地面上彈了起來，慢慢升到了半空中。

水水看著自己投在課桌上的影子緩慢地移動了起來。

“老師，上個網(wǎng)就該被學校開除嗎？后進生就不能考第一嗎？為什么不能給人一次重新選擇和改過的機會？”

水水看見自己的視線空落落地擱在了班主任的臉上，然后聽見講臺上那人緩慢而擲地有聲的話語：你倆都一樣，永遠是爛泥扶不上墻！

那樣冷漠失望、沒有絲毫暖意的目光很熟悉啊，像誰的呢，像總是不回家的爸爸的，像是總把他帶回來的動物趕出去的媽媽的，像是那些殘忍地殺害那些流浪貓流浪狗的人的，像是那些永遠都不信任別人的人的……

那一束束目光，仿佛變成了一顆顆釘子，毫不留情地釘進了水水的心臟里。

水水又重新低下了頭，他聽見自己對懷里的貓說：太吵了，她太吵了。

貓三伸出神爪，于是班主任張著嘴，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四周終于安靜了，班主任被突如其來的失聲驚嚇得奪門而出，同學們又開始竊竊私語。

同桌伸手拍他：“水水，你沒事吧？快坐下?！?/p>

水水一愣，才發(fā)現(xiàn)班主任出去好久了，自己卻依舊筆直地站在塵土里，像一根孤傲的電線桿！

教室里因為老師的突然離開而恢復了往日的情景，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

水水聽見前桌有人在議論。

姚江真的被帶回來啦，聽說不肯念書，被勸退了！

那3班的春和呢？

不知道啊，說是早上她媽媽發(fā)現(xiàn)她好端端地躺在自家床上呢。

咋回事?。?/p>

不清楚。

你說何水是抄了嗎？

何水不抄能拿第一？

貓三的腦袋從水水的胸前鉆了出來，水水滿臉疑惑地看著它，問道：“姚江和春和不是被你送走了嗎？”

“不行啊，法力失靈了，他倆只能回到原地。”貓三扯著胡須心虛地說道。

“那就是一切都沒改變嗎？”少年心底泛起濃濃的陰郁，他大力地推開桌子，跑了出去。

他沒有能力，他什么都改變不了，即使他手里有一只堪比如來佛祖的圣貓，卻依舊改變不了什么。

4

晚上，何水小心翼翼地回了家。

粉拖鞋破天荒地沒有開門，開門的是他一直忙于公務的父親。

一貫話少的父親看著板著臉的水水，突然問道：“最近你沒往家里帶動物了吧？”

“沒有?！彼驳負u著頭。

“沒有就好。你是個大孩子了，別盡干些讓你媽操心的事，她伺候你都伺候不過來，還要每天伺候你那些貓啊狗啊的，你啥時候能讓她省省心?！?/p>

水水張大了嘴巴，聽見自己問了一句：“什么？”

“你那些動物啊，都在你外婆那呢，你媽每天還得過去照看他們，太多了，吵得你外婆都睡不好覺！還有啊，你懷里那只，明天也送過去吧！”

水水看著父親那張陌生的臉，心里一顫，睜大了雙眼。

“老遠就聞到了一股尿騷味！”水水聽見父親懊惱地補了一句。

話音剛落，隔壁鄰居就來敲門，從門縫里他看見班主任的身影從樓道里一晃而過。

“水水，明天跟姚江一塊兒上學吧！”敲門的人熱情地喊著。

水水使勁地點著頭。

晚飯依舊較豐盛，四菜一湯，水水幾乎聽見了貓三在懷里咽口水的聲音。

他走上前去，沒有了那個女人的飯桌，顯得分外地空蕩。書桌上有張紙條，上面寫有歪歪扭扭的字：“吃完飯后立馬去做作業(yè)，明天換洗的衣物放在床上，下次記得把臭襪子堆在一起！”

看見字條時，水水就能腦補出一個穿著粉拖鞋的女人立在自己面前嘮嘮叨叨的形象。

如果，老媽以后真的說不出話來……

水水突然有些后悔了。

貓三突然從他懷里爬了出來，跳到飯桌上，賊兮兮地說道：“那個……我法力好像又失靈了！”

然后，水水愉快地笑了起來。

（插圖：楊雪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