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在杭州大學經(jīng)濟系求學,因為癡迷文學,常常不務正業(yè),逃課到中文系的課堂蹭課。當時去得最多的,就是吳秀明老師和汪飛白老師的課堂。對于自己的偷師,難免有些心虛。為了搶占最后一排的座位,經(jīng)常提前一節(jié)課就釘在那兒。熟悉的中文系同學看到我,不止一次笑我“守株待兔”。當時吳老師風華正茂,但并不像一些年輕老師那樣,喜歡販賣自己也沒搞懂的西方名詞。記得他講歷史小說,重視分析文學與歷史、虛構與史實之間的關系。不止一次聽他說起“言必有據(jù)”,并強調這是夏承燾先生教導吳熊和老師的四字真言。他在授課時講到現(xiàn)當代文學的研究方法,也不時會提到古典文學與古籍整理的研究傳統(tǒng),重視從中國本土的學術根底中汲取營養(yǎng),認為只有貫通古今才能根深葉茂。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吳老師逐漸轉向當代文學史料研究,在我看來真是水到渠成。最近幾年,我自己也在這一領域用力甚多。細想起來,吳老師當年在課堂上提醒大家一定要多找資料多看資料的叮嚀,點燃了我最初的興趣,就像是隨風落下的一粒粒種子,在遇到適合的條件時潛滋暗長,生根發(fā)芽。
翻閱吳秀明老師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問題研究》(以下簡稱《史料問題研究》)一書,覺得此書材料翔實,特色鮮明。首先,該書有明確的學術目標——“從史料再出發(fā)”?!爱敶膶W在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發(fā)展以后,學科建設的重要性日益突顯。人們厭煩了‘以論代史‘以論帶史的闡釋模式,也不再滿足于過于主觀的‘感覺式‘批評化的評判思路,而是廣泛借鑒傳統(tǒng)樸學和西方實證主義的研究方法,按照‘實事求是的學術態(tài)度,向著帶有學術轉向性質的學科重構的方向挺進?!雹僭诋敶膶W研究領域,文學評論一直占據(jù)主流地位,它貼近文學現(xiàn)場,緊跟時代潮流,容易引起關注,類似于經(jīng)濟學視野中的“短平快”產(chǎn)品:投資少,周轉周期較短;價格適中,容易為大眾接受;生產(chǎn)速度快,服務速度快,見效快,收益高。相對而言,史料研究吃力不討好,必須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需要長期積累,見效極慢,干的都是臟活苦活累活,史料整理的著述不僅很難發(fā)表和出版,而且在如今學院的考核體制中還常常不算成果。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當代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環(huán)境都經(jīng)歷了復雜的變化,受到意識形態(tài)制約和文化潮流影響的文學觀念快速轉換,要對已經(jīng)走過六十余年的當代文學進行相對客觀的評價,史料的重要性就凸顯出來。其一,“立場決定觀點”的思維在當代文學史上可謂根深蒂固,不少口號和表述都有先入為主的特點,曾經(jīng)流行的“批判”邏輯更是遺毒深遠,因此,對史料的挖掘、甄別與研究有正本清源的作用。其二,當代文學研究過于貼近研究對象,缺少必要的距離感,容易受到主體的政治觀念、審美偏向、現(xiàn)實利益的影響,有較為明顯的主觀化色彩,尤其是那些充滿爭議的作家作品和文學現(xiàn)象,褒貶不一。而且,在文學評論中始終存在趨時應景的傾向,評論家的言說難免有隨意、率性、偏激之處?;貧w史料的研究思路有利于博采諸說,排除外在干擾,發(fā)覆探隱,廓清爭議。其三,扎實的史料工作是提升并深化當代文學研究的基礎。當代文學學科時間短、積累淺,研究對象不夠穩(wěn)定,長期盛行的“以論代史”的研究思路片面追求觀念的更新,這使得當代文學史的面貌陷入一種不斷“變臉”的狀態(tài)。從史料入手重返歷史現(xiàn)場,這是實現(xiàn)當代文學較為充分的“歷史化”的重要途徑,也是完善學科建設的必要條件。
《史料問題研究》對現(xiàn)有的當代文學史料進行了較為全面和系統(tǒng)的歸納、梳理、整合,并借助現(xiàn)代的學術思想和理論方法,激活這些史料的精神資源。該書對當代文學史料進行了自成一體的類型劃分,譬如按照史料的功能性質,劃分為“公共性文學史料”、“私人性文學史料”和“民間與‘地下文學史料”;按照史料的傳播形式劃分為“書話與口述文學史料”“版本史料”和“選本史料”;按照當代文學研究的專題劃分為“期刊、社團與流派史料”“通俗文學史料”和“臺港澳文學史料”。這些史料自成一格,同時又與其他形態(tài)的文學史料相互印證,形成一個較為完整和豐富的集合。正如該書主編在“緒論”中闡述第二章、第三章的編寫目標時所言:“并不滿足于史料爬梳和有關類型的劃分,而是聯(lián)系當時時代的精神氣候以及十七年與新時期的嬗變,對文學史料產(chǎn)生的原因、存在問題和未來前景作深入的闡發(fā),提出自己的思考,力爭使史料研究帶有某種‘史料學的品格?!雹阼b于當代文學史上有相當數(shù)量的檔案史料沒有公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也還不充分,該書編撰團隊并沒有匆促地構建“當代文學史料學”,但邁出了向這一目標進發(fā)的重要一步:“盤整現(xiàn)有當代文學史料方面的研究成果,檢討以往在研究意識和方法上的缺陷,為將來‘當代文學史料學的構建提供一個初步的雛形和構架?!雹?/p>
其次,該書對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方法進行了深入探索。如果重視史料不注意方法,就很容易被史料所淹沒。正如翦伯贊所言:“要使歷史學走上科學的階梯,必須使史料與方法合而為一。即用科學方法,進行史料之搜集、整理與批判;又用史料,進行對科學方法之衡量與考驗。使方法體化于史料之內,史料融解于方法之中?!雹茉摃诜椒ㄌ剿魃嫌腥齻€特點。其一,溯源與拓展。該書在研究當代文學史料時,一方面吸納了古代文獻研究中常用的版本、注釋、??薄⒖紦?jù)、辨?zhèn)巍⑤嬝确椒?,另一方面也借鑒了互聯(lián)網(wǎng)科技、情報收集和數(shù)據(jù)處理等方法,力圖融會“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研究方法。第十四章在分析當代文學史料的實證研究時,就注意到這一方法的兩個來源,即本土從漢代到清代的樸學傳統(tǒng),外來的自然科學實證精神與實證主義哲學。當代文學史料較為駁雜,其中既有形式多樣的紙質材料,又有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的政策文件、口述實錄、網(wǎng)絡材料等史料。面對異彩紛呈的當代文學史料,如果研究主體采取單一的、不變的思路與方法,其結論顯然難以避免訛誤。只有針對性地選擇適用的理論資源和研究方法,才能有的放矢,對癥下藥。其二,整體把握與局部分析的結合。該書既對當代文學史料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主要特征及其與歷史觀、政治、現(xiàn)代科技、文學史編寫的關系進行整體性考察,又對文代會報告、“潛在寫作”史料、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館藏史料等局部問題進行細致的分析。另外,在書的所有章節(jié),都注意詳略關系,以點面結合的形式,選擇代表性個案進行重點分析。譬如第九章討論當代文學的版本史料時,較為系統(tǒng)地梳理了當代文學史上的版本類型——重印本、修改本、潛版本、電子版等等,第三節(jié)重點選擇陳忠實的《白鹿原》和張潔的《沉重的翅膀》,考察“茅盾文學獎”修訂版的修訂問題。通過整體研究與局部分析的結合,作者準確把握了當代文學版本區(qū)別于古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版本的特殊性,一方面是形態(tài)更加多樣化,另一方面是版本變異的動力機制有了新的變化:“在修改動機上,出于藝術或純文學層面考慮的修訂盡管依然存在,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甚至不是當代版本生產(chǎn)的主要動力。反之,政治、市場以及新媒體這些非傳統(tǒng)因素在不同階段開始對版本的生產(chǎn)產(chǎn)生影響,而這種影響也正越來越表現(xiàn)出‘復合性的特征,這顯然是古代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的版本研究較少出現(xiàn)的情況,也是當代版本問題的復雜性所在?!雹莸谑聦v次文代會報告的研究,特別重視具有重要的文學史影響的第一次文代會和第四次文代會的報告。點面結合的思路,將集中的視點和開闊的視野結合起來,把文學文本史料和文學周邊的史料結合起來,在研究方法上也注意了藝術分析和文化分析的并重。其三,還原分析。史料研究的努力方向在于恢復歷史的原貌,困難的是現(xiàn)存史料往往以碎片形式存在,這些碎片拼綴出來的圖景與歷史本來面目之間還有不遠的差距。正是意識到史料研究中的這種挑戰(zhàn),該書強調將史料進行還原分析。譬如書中對“文革”時期的民間與“地下”文學史料進行了較為細致的爬梳,并針對“潛在寫作”史料“能否進入”與“如何進入”當代文學史提出了自己的觀點?!皾撛趯懽鳌笔妨蠟檫€原當時文學的真實面貌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學術界對“潛在寫作”史料的真實性問題一直存在爭議和質疑,因此,該書主張遵循實事求是的原則進行符合歷史符合邏輯的評價:“對于‘潛在寫作史料,任何照單全收或者一概排拒的做法都是不明智的,也是不科學的。我們需要的是一種更加開放,也更為包容的姿態(tài)?!雹?
再次,該書有敏銳的問題意識。該書既重視史料研究,又強調不被史料所淹沒,必須與史料保持必要的理性距離,以史識照亮史料。“今天講當代文學史料,不是回到一般‘史論結合或‘論從史出的思維層面,而是主要強調突出在現(xiàn)有理論思想和認知的高度以及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進一步推進‘史料與‘思想或曰‘事實與‘意識之間的互滲互融,以達到在較高平臺上的動態(tài)平衡,求得研究工作的新拓展?!雹咴摃鴮Ξ敶膶W史料研究的思考,其起點是直面當代文學史料研究存在的問題與缺陷,不避諱,不粉飾,正所謂知不足而后進。第十一章以胡風評價的明顯分歧為例,對“史料迷誤與歷史觀問題”進行深入辨析。不同研究者基于自身的情感認知,受到不同的歷史觀的影響,在選擇、使用史料時表現(xiàn)出不同的傾向,得出的結論也截然不同乃至完全相反,分別將胡風定位為“革命文藝的異路人”“五四精神的傳承者”或“高度忠誠的革命者”。在審視問題的基礎上,該書認為:“在史料研究中,既要以包容性、開放性的歷史觀將之納入視野,也要注意有效的保存和合理的篩選、運用,從而更好地推動當代文學史料研究走向全面、系統(tǒng)和深入。”⑧第十四章對史料研究方法的討論,既注意到實證研究的困境及其根源,又剖析了文化研究的局限性。第八章談論口述史料時,重點討論了口述史料的真實性問題,因為記憶存在“遺忘”問題,記憶容易受到個人情感心理因素的影響,個體記憶還會受到外部環(huán)境的干擾,所以必須重視口述史料的失真問題。基于此,該書強調訪問者與受訪者應該進行積極的互動與交流,修正訛誤,提高史料的可靠性;更為關鍵的是,史料研究應當做到口述史料與文獻史料的相互印證和補充,糾正記憶的偏差和失真等情況。第十五章第一節(jié)討論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主體性危機時,認為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越古、越專、越細的文學史料越有價值”、“對史料或理論的偏執(zhí)”、“對研究方法的迷信”,這種單刀直入揭示問題的方式,頗有啟發(fā)性,為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深化提供了新的資源和思考方式。第十五章的第二節(jié)結合代表性的當代文學史教材,指出其選文的偏頗與史料闡釋的不當之處。在此基礎上,該書認為:“文學史編寫應以文學史料為基礎,這原本是一個常識。然而綜觀諸多文學史編寫的實際情況來看,情況似乎不那么簡單,也不樂觀,在某種意義上,史料問題成了制約文學史編寫的一個‘瓶頸?!雹徇@就通過典型分析,上升到一種具有普遍性意義的學術思考。
總體而言,該書緊扣當代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以問題為導向,不求面面俱到,而是選擇一些關鍵的、緊迫的問題進行重點突破。該書并不是將史料單獨抽離出來進行孤立、封閉、靜止的研究,而是將史料放置于當代文學的歷史進程中,進行動態(tài)的、立體的、多元的考察。該書呈現(xiàn)出將文學理論、文學史、文學批評、情報信息以及其他相關學科打通的“大史料”的特點,超越深陷于史料之中的狹隘視角,在政治、歷史、文化的多重關聯(lián)中進行價值定位,在更加立體開闊、更具歷史縱深感、更有當代性的整體把握中,凸顯當代文學史料更為豐富的層次感、更為復雜的內部結構、更為多元的觀念內涵。該書主編在“結語”中有明確的表述:“我們不想將史料研究做死做窄,為了所謂的‘有學問,而將其原本固有的血肉豐滿的東西濾去。我們追求的是‘問題化的當代文學史料研究,或曰將當代文學史料研究‘問題化?!雹庖簿褪钦f,史料研究不僅是一個獨立的研究領域和學科分支,它還是一種通向當代文學深處的研究方法,其目的是消除遮蔽,打通阻隔,推動當代文學學科進一步成熟與完善?!?/p>
【注釋】
①吳秀明:《一場遲到了的“學術再發(fā)動”——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意義、特點與問題》,載《學術月刊》2016年第9期。
②③⑤⑥⑦⑧⑨⑩吳秀明主編:《中國當代文獻史料問題研究》,29、31、284-285、521、22、352、449、546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
④翦伯贊:《史料與史學》,85頁,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
(黃發(fā)有,山東大學文學院。本文系2014年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新中國文學傳媒史料綜合研究與分類編纂”之階段性成果,批準號:14AZD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