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
1984年,時值清明,貴州山雨紛紛,陰雨綿綿。
息烽快活嶺的荒野中,一位身材瘦小、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在一座沒有墓碑的墳頭上,彎著腰,一根一根地拔去雜亂的野草。拔完后,他又來到旁邊的一座墳頭上繼續(xù)拔。之后,他挖來一些黃土,輕輕地培在墳頭上。做完這一切,他沒有像往年一樣立即離開,而是默默地站在那里,靜靜地凝視著眼前這兩座一共埋有七人的墳墓,任憑雨水打濕他的衣襟。今年來掃墓,白發(fā)老人的心情和往年不大一樣,因為墳中所埋七人的“問題”終于弄清楚了,他們在埋名三十多年后,終于被評為了革命烈士。他這次來祭掃,就是要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墳前的白發(fā)老人,就是《紅巖》小說中“瘋老頭”華子良的人物原型韓子棟。墳中所埋之人,是1945年7月14日被國民黨特務槍殺于此地的“軍統(tǒng)違紀分子”:張露萍、張蔚林、馮傳慶、趙力耕、楊洸、陳國柱、王席珍。
與國民黨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韓子棟為什么每年都會悄悄地去給“軍統(tǒng)違紀分子”掃墓?曾在軍統(tǒng)電臺工作的張露萍、馮傳慶等七人為什么在殉難三十多年后被評為了革命烈士?這其中又有什么隱情呢?要解開這些歷史謎團,得從南方局的一次秘密任務說起。
南方局領導下的軍統(tǒng)電臺特支
抗戰(zhàn)時期,為了及時掌握國民黨頑固派推行的反共政策動向,維護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大局,1939年7月,中共中央派葉劍英同志到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參加南方局的領導工作,兼軍事組負責人。
就在葉劍英到南方局工作后不久,同情和向往共產(chǎn)黨的軍統(tǒng)局電訊處科員張蔚林,電訊總臺領班、報務主任馮傳慶,先后多次冒著生命危險到“周公館”聯(lián)系,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情報,并強烈要求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考察,1939年10 月,在曾家?guī)r,經(jīng)葉劍英、曾希圣介紹,張蔚林、馮傳慶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隨后他們又介紹了具有進步思想的軍統(tǒng)電臺報務員楊洸、趙力耕、王席珍、陳國柱、安文元入黨。
至此,在軍統(tǒng)這個所謂“固若金湯”的國民黨諜報機關里,有了第一批共產(chǎn)黨員,他們源源不斷地向我黨提供情報。然而,由于每次都是張蔚林、馮傳慶他們親自取送情報,雖然做得非常隱蔽,但也存在很大風險。葉劍英總想解決這一問題,正當他考慮必須有人代替他們取送情報的時候,一個令他喜出望外的人物出現(xiàn)在他面前。
1939年10月,共產(chǎn)黨員黎琳受命從延安回四川做上層統(tǒng)戰(zhàn)工作,在她路過重慶向葉劍英匯報工作時,葉劍英覺得黎琳從延安來,經(jīng)受過革命的鍛煉,又有城市姑娘的氣質和風度,很適合做聯(lián)絡掩護工作。在征得南方局書記周恩來的同意后,葉劍英決定交給黎琳一項秘密的任務:以張蔚林妹妹的身份,聯(lián)絡并領導軍統(tǒng)局電訊處以張蔚林、馮傳慶為首的幾名黨員,成立秘密中共支部,由她負責掌握思想情況,加強政治教育和領導;將張蔚林、馮傳慶等人提供的情報通過中間站轉送曾家?guī)r“周公館”;若有可能,在軍統(tǒng)電訊處繼續(xù)發(fā)展黨員。
為了方便工作,避免被人懷疑,黎琳改名為張露萍?!败娊y(tǒng)電臺特支”受南方局軍事組直接領導,源源不斷地送出絕密情報,對擊退國民黨頑固派掀起的第一次反共高潮起了重要作用。為了開展地下工作的需要,張露萍在戰(zhàn)時首都重慶出入時穿著打扮非常時髦,她與張蔚林以兄妹相稱,經(jīng)常出雙入對地逛街、看電影等。而當時往來于延安與重慶的一些同志,曾經(jīng)在街上看見過黎琳,跟她打招呼、叫她,她都不理。改名為張露萍的黎琳為了遵守紀律,只能這樣做。于是,黎琳到了國統(tǒng)區(qū)變了、學壞了,與軍統(tǒng)人員糾纏在一起等說法傳回了延安,甚至還有人說她成了叛徒。這些說法,成了建國后張露萍不能被評為烈士的原因之一,也成了多年后宣傳張露萍事跡的巨大障礙。
1940年初的一天,張蔚林在工作中不慎燒壞了一個電子真空管,因當時物資奇缺,此事屬于重大責任事故,將面臨嚴厲處罰。缺乏地下斗爭經(jīng)驗的張蔚林因擔心暴露身份而尋機逃到“周公館”報告情況。這一舉動引起敵人的警覺,其住所遭搜查,住所內存放的“電臺特支”活動材料也隨即被發(fā)現(xiàn)。當張蔚林返回軍統(tǒng)電臺時立馬被逮捕,與其有聯(lián)系的趙力耕、楊洸、王席珍、陳國柱、安文元等人也被捕,其中安文元被捕后叛變。
正在值班的馮傳慶發(fā)覺張蔚林等人被捕,立即跳窗戶逃到曾家?guī)r“周公館”報警。葉劍英當即決定馮傳慶不可再回軍統(tǒng)電臺,并安排他由曾家?guī)r防空洞出口乘船渡江轉移去延安。由于軍統(tǒng)特務的通緝,馮傳慶在轉移途中也被逮捕。
軍統(tǒng)特務根據(jù)在張蔚林住所查出的“電臺特支”活動材料,獲悉張露萍正在成都,遂按查獲的地址發(fā)出一份“兄病速回”的偽造電報。偽造電報被張露萍誤認為是南方局軍事組的暗語,即回電軍事組表示立即回渝。軍事組接到張露萍的電報后知事情已暴露,即派同志守候在長途汽車站,準備接應。但張露萍在返回重慶時,剛下長途汽車,設伏多日的軍統(tǒng)局特務便蜂擁而上將其逮捕。
張露萍等人被逮捕后,被國民黨判處死刑,但暫不執(zhí)行,國民黨試圖等抗戰(zhàn)結束后,將此作為中共破壞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證據(jù),與我黨斗爭。之后,他們以“軍統(tǒng)特別嚴重違紀”分子的身份被囚禁于白公館。在白公館看守所,張露萍始終告誡大家要嚴守秘密,絕對忠誠,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公開自己的真實身份,甘做無名英雄,哪怕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1941年3月,張露萍、張蔚林等七人與其他被囚禁者一起,由白公館轉押到貴州息烽監(jiān)獄。在息烽監(jiān)獄,他們七人一直被不清楚情況的共產(chǎn)黨員看作是國民黨的軍統(tǒng)違紀分子,接受著自己的同志投來的憤怒的目光。然而,同關在息烽監(jiān)獄、擔任秘密職務的中共息烽監(jiān)獄臨時支部支委韓子棟對他們七人卻有著和其他黨員不一樣的看法,韓子棟一直觀察著他們在獄中的表現(xiàn)。
1945年7月14日,張露萍、張蔚林等七人被集體槍殺于貴州息烽快活嶺。他們犧牲時,都很年輕,最大的陳國柱三十三歲,最小的張露萍才二十四歲。
第一次烈士評定他們榜中無名
重慶解放后,西南局與重慶市委決定,對曾經(jīng)關押或犧牲在軍統(tǒng)集中營的三百三十一名殉難人員進行政治審查,以此給死難者一個交代。隨后,成立了以西南軍區(qū)政治部組織部張姓副部長為主任、重慶市委組織部部長魏思文為副主任的烈士資格審查委員會,并確定了審查烈士的三項標準:一是生前斗爭經(jīng)過;二是被捕后堅貞不屈;三是英勇就義。隨后,烈士資格審查委員會對軍統(tǒng)集中營殉難人員的烈士資格進行嚴格審查。
然而,由于當時新中國剛剛成立,各部門的工作千頭萬緒,全國各地還有很多地區(qū)尚未解放,而剛解放的重慶等地也是百廢待興,很多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去做。因此,烈士資格審查委員會沒有條件深入細致地去調查了解每一個死難者的情況。加上張露萍、馮傳慶等七人始終沒有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獄中與他們接觸過的同志也不了解真相,而南方局軍事組與他們有過聯(lián)系的同志又不了解他們被捕后的下落。因此,1950年1月15日,重慶軍管會主任張際春在“重慶市各界追悼楊虎城將軍暨被難烈士追悼大會”上宣讀二百三十六位烈士的名單時,張露萍、張蔚林、馮傳慶等七人榜上無名。烈士資格審查委員會整理的《白公館被難人員名冊》將他們定為“軍統(tǒng)電臺工作人員與新華日報及重慶辦事處有聯(lián)系,不提名”。
1953年,有脫險志士向四川省民政廳證明:張露萍在獄中向難友講過她原名叫余碩卿。四川省民政廳根據(jù)余碩卿在獄中的表現(xiàn),將其追認為革命烈士,但對余碩卿先后改名為黎琳、張露萍的來龍去脈并不完全了解。就連余碩卿的親朋好友也不清楚張露萍其人。而張蔚林、馮傳慶、陳國柱等人都是單線與張露萍聯(lián)系,他們六人的事跡更不為外界所知。因此,他們被當作“軍統(tǒng)特務”而埋名在歷史檔案中,隨著歲月的流逝,被蒙上厚厚的塵埃。
1958年,從北京調往貴陽工作的韓子棟專程來到息烽,當他再次看到這座“魔窟”時,內心五味雜陳。他緊閉雙眼,握緊拳頭,強抑淚水,腦海中浮現(xiàn)出當年獄中的一幕幕慘劇。內心平靜后,他決定去尋找張露萍等難友殉難的地方。在當?shù)卮迕竦闹敢?,韓子棟在快活嶺的山坎上,找到一大一小凸起來的兩座土堆。土堆上,雜草叢生,亂石遍地。此情此景,令韓子棟倍感凄楚。
韓子棟曾是息烽監(jiān)獄秘密黨支部的支部委員,他雖然不了解張露萍、馮傳慶等軍統(tǒng)電臺特支人員被捕前的情況,但對他們在獄中的表現(xiàn)非常清楚,對張露萍在獄中痛打監(jiān)獄主任周養(yǎng)浩的英雄行為更是欽佩有加。然而,他們犧牲后,卻湮沒無聞,只能靜靜地躺在雜草叢中,長期遭受不公正的待遇。韓子棟決定加大力度,呼吁將他們評為革命烈士。離開墳堆之前,韓子棟請來當?shù)氐拇迕瘢瑢勺鶋炐掭菀恍?,并在每年的清明?jié)都前來祭掃。
然而,由于當時一窮二白的新中國需要做的事情太多,直到“文革”前也沒有組織專門力量調查未被評為烈士的殉難人員的情況。“文革”期間,江青反革命集團污蔑川東地下黨,使犧牲在重慶軍統(tǒng)集中營的烈士們蒙受不白之冤,很多烈士的家屬及子女也受到牽連。在這種情況下,烈士資格審查工作被迫全面停了下來。韓子棟的呼吁,也就沒有了下文。
葉劍英親自為他們寫證明材料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撥亂反正全面展開,重慶軍統(tǒng)集中營殉難者的家屬強烈要求對1950年被重慶烈士資格審查委員會列為未定性人員的問題進行復查。1981年,承擔“紅巖英烈”研究、宣傳任務的“重慶美蔣罪行展覽館”向中共中央組織部寫了一封懇請復查未定性人員烈士資格的信,這封信引起了中央組織部的高度重視。1981年12月10日,中央組織部向四川省委組織部發(fā)出對重慶軍統(tǒng)集中營殉難者未定性人員烈士資格復查的通知,指出“搞清這個問題不僅是對一百多名死難者及烈士家屬、子女負責,也是對現(xiàn)代史上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負責”,責成有關部門調查此事。
接到中央組織部的通知后,四川省委組織部立即開展復查的相關工作。首先派人到重慶查閱歷史資料,并根據(jù)初步調查結果寫成《關于“中美合作所”被害人員中尚未定烈士的情況報告》上報四川省委。1982年3月,四川省委在“全省落實干部政策工作座談會”上專門研究了這個問題。隨后發(fā)出通知,要求全省各地市州的組織、人事部門為調查人員提供線索和全力支持,并從八個地市委抽調了十二位有經(jīng)驗的同志組成復查工作組,在省委組織部干審處的直接領導下開展工作。
據(jù)參與復查工作的人員后來撰文回憶:在調查軍統(tǒng)電臺殉難人員的這樁疑案中,復查工作組歷時一年多,行程三萬多公里,往返于十二個省、市、自治區(qū),走訪黨內二十多位高級領導以及知情人士一百多人,查閱了大量的檔案和歷史資料,索取和復印了一百多份證明材料。經(jīng)過對資料的系統(tǒng)整理和分析研究,基本弄清楚了張露萍從成都去抗大學習,被派回四川后與潛伏在軍統(tǒng)電臺的張蔚林、馮傳慶等人聯(lián)系的情況。他們被捕后,在獄中的表現(xiàn)也是堅貞不屈。但復查工作組并沒有弄清楚張露萍是由誰派去與軍統(tǒng)電臺的張蔚林、馮傳慶等人聯(lián)系的,也沒查到軍統(tǒng)電臺特支的人員是否為南方局送過情報的具體證據(jù)。曾在南方局工作過的廖志高、孔原等老同志均不能證實。
正當調查始終無法找到突破口時,曾在南方局機要科工作過的童小鵬想到了雷英夫(中共中央南方局軍事組成員,曾任葉劍英的軍事秘書),并將復查工作組的調查材料轉交給了他,同時希望他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看能不能弄清復查工作組沒有弄清楚的情況。
1983年7月5日,復查工作組登門拜訪雷英夫,雷英夫很明確地告訴他們:張露萍、馮傳慶等殉難的軍統(tǒng)電臺特支成員肯定是中共黨員。同時,還把南方局派張露萍與軍統(tǒng)電臺的張蔚林、馮傳慶等人聯(lián)系并成立軍統(tǒng)電臺特支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復查工作組。為了慎重起見,雷英夫馬上打電話向時任中央軍事委員會副主席葉劍英報告。接到電話,聽說是在調查張露萍等人的情況,葉帥熱淚盈眶,非常激動,連聲疾呼:“張露萍不就是那個‘干一場嘛……馮傳慶同志走的時候我還送他一件皮襖呢?!?月下旬,復查工作組的兩名同志再次趕到北京向葉劍英匯報,葉劍英把所知道的情況全部告知,并親自為他們寫了證明材料。
至此,軍統(tǒng)電臺特支成員張露萍、張蔚林、馮傳慶、趙力耕、楊洸、陳國柱、王席珍七人的情況已完全查清。1983年8月4日,四川省人民政府批準,追認他們七人為革命烈士。這七顆被湮沒了近四十年的明珠,終于拂去歷史的塵埃,重放璀璨的光芒。
〔本刊責任編輯 姚 梅〕
〔原載《文史天地》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