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你的鋼琴老師江天,昨天來我們家,當你去找琴譜的時候,他就很高興地自己演奏起來。
“施坦威專業(yè)演奏家”畢竟不凡,整個房子都充滿他熱情洋溢的琴音,尤其彈到強烈處,連地板都在震動。
“這琴還可以嗎?”看他告一段落,爸爸過去問。
“很不錯!很不錯!雖然你說已經(jīng)買了十幾年了,可是一彈就知道,沒經(jīng)我這樣的人彈過。”江老師笑著說。大概看爸爸不太懂,他又加了一句:“就是像我這樣專業(yè)的人砸過。”說著,雙手揮舞,“砸”出一串音符。
“經(jīng)你這樣用力彈過的琴,會不會容易折舊?”爸爸問。
“差的琴會,但如果是好琴,砸上兩年,感覺反而更好?!彼焓值角偕w下,指指里面的木槌,“這槌上棉墊子的撞擊會不一樣?!彼嶂^笑笑,“說不上來,反正就是不同。有一種更充實、更飽滿的感覺,那是‘有神。”
他這番話使我想起有一次在臺灣跟朋友去郊游,大家坐在大石頭上聊天,朋友兩個頑皮的兒子閑不住,攀上旁邊的大樹。
“下來!”朋友的太太吼,“危險!”
“他們是爬樹專家了?!迸笥巡灰詾槿坏卣f,“成天看見他們在公園里爬樹,你不是都不管嗎?”
“公園里的那兩棵樹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
“公園里的樹,從小樹時,就有一堆孩子拉著樹枝蕩秋千,一路玩,一路爬,長成現(xiàn)在那么大的樹,那樹早習(xí)慣了被人爬,孩子也都習(xí)慣了爬那棵樹,當然不一樣。”
朋友的太太一邊說,一邊過去把那兩個孩子拉回來:“樹也有靈性?。∧銈兌畣??這叫有神!”
“提到有神,記不記得曾來家住的薰儀,她有一陣子專門研究布袋戲,成天往戲班子跑。”
“研究這么久的布袋戲,有什么心得?”有一天,爸爸問她。
“有有有!就是布袋戲偶跟人一樣,要常玩!”
“這是什么意思?”爸爸問。
“意思是,你要以對真人的態(tài)度來待那些木偶;你要常玩它、常逗它,它才會高興?!彼┛┑匦α似饋?,“老師,你相信嗎?幾個布袋戲偶掛在那兒,你很容易就能看出來,‘誰常被玩,‘誰又總是被冷落?!?/p>
“常被玩的大概看來比較舊?!卑职植灰詾槿坏卣f。
“常被玩的比較有神。”她答。
再給你說個故事:
大學(xué)時,爸爸上國畫大師黃君璧老師的課。
黃老師在講桌上一張張檢視學(xué)生的作品,常常看到一半,抬起頭,伸出手:“把你的毛筆拿來給我?!?/p>
學(xué)生就趕緊回座位拿毛筆。
“把剪刀遞給我。”黃老師又一伸手。
大家就知道,老師要修理毛筆了。
天哪!一支日本制的“長流”毛筆,要花掉學(xué)生十天的飯錢,黃老師居然用剪刀狠狠地剪去了筆尖的細毛。
“你的筆太新,點不出好的‘苔點(山水畫中通常點在巖石和樹皮上的小黑點)。我?guī)湍阕髋f?!秉S老師一邊剪、一邊說,又嘆口氣:“唉!新筆容易得,老筆不容易得??!真正好用的筆,還是得跟你幾年之后才成??!”
“才成什么呢?”有一次爸爸問。
“有神!”黃老師大聲地回答。
我們常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p>
這“神”,可能是“神來之筆”,因為“熟”而生的“巧”。
這“神”也可能是一種氣質(zhì),在自然間流露的神韻。
但是換個角度想,神不也可能來自那被讀破的“萬卷書”,和被我們用過千百遍的“筆”嗎?
看看書柜里的書、筆筒里的筆,那里面是不是印了我們的手澤?染了我們的汗?jié)n?藏了我們的歲月?
爸爸盯著書架看,想起“常彈的琴、常爬的樹、常用的筆和常玩的木偶”。
那些書是不是也因為我常翻、常讀,伴我食,隨我眠,而有了神?抑或,它們還只是一本本冷冷的書,沒有生命,早已被遺忘?
爸爸也想,有一天,爸爸把這些書留給你,你會不會在上面讀到爸爸的眉批,看到爸爸的“神”?還有,你會不會也讀那些書,把你的“神”灌入其中。
正因如此,今天晚上,當爸爸走進你的房間時,會突然問你:“你的書里有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