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往文藝作品有關律師的想象與刻畫中,“訟棍”似乎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形象。這也難怪,自古以來的紹興師爺,靠自己具有的刑名律例、文書案牘的專門知識輔佐主官,雖談不上作惡多端,但也確實不是什么光彩的角色。而現(xiàn)代社會的律師固然保持理性,主持正義,但也可以為了自己的生計牟利,打一場不擇手段的官司,他們并不為道德所束縛。這固然是其可惡之處,但在人性極端的境遇,即便是令人厭惡的“訟棍”也會艱難展現(xiàn)其難得的可敬可嘆之處,顯示出人性的崇高本色。在寧浩的電影《無人區(qū)》中,徐崢扮演的律師潘肖,就給人如此這般的鮮明感受。這位文明社會里無所不能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當他降臨到真正的“無人區(qū)”這個“動物世界”時,其窘迫的境遇不難想象。這位精通核算時間成本,懂得名利經營的“高手”,在蕩滌了一切外在的社會性之后,很快就舉步維艱了。他不得不服膺于新的規(guī)則,通過自我的“歷險”,去獲得他不曾經歷的“教育”,從而陷入社會性與動物性的艱難角力。他進入到另一個世界,領教另一種道德與規(guī)范,這是他的生活邏輯之外的世界和哲學。然而正是這種意外,讓他獲得了道德升華的機會。倉惶之中,他勇敢地跨了出去,跨越舊的藩籬,成為“自我的英雄”。
作為盜獵團伙頭目多布杰的辯護律師,潘肖的出場并沒讓太多人意外。在那個事關正義與法律尊嚴的時刻,他運用自己的專業(yè)能力,讓我們見識了利用規(guī)則顛倒黑白的本領。這是律師份內的工作,雖令人惱怒卻也無可指責。辯護的結果早已注定,殺人惡魔多布杰因證據(jù)不足被當庭釋放。如人們所料,我們隨后清楚地看到,這是一次赤裸裸的金錢交易。當事警察顯然覺察到了這一切,但他們也無可奈何,反而遭到潘肖的恥笑。正如他所言,一個“好律師”的標準在于他的職業(yè)操守,他并不關心“真相”為何,因此也就無所謂正義與道德。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便是律師在一般意義上的“訟棍”本色。
不過,律師的有效性也只能建立在高度的文明層面。正如故事里的潘肖,當他無比風光地打贏官司,離開法庭之后,一切的規(guī)則都似乎開始脫離他的控制范圍。在這人跡罕至的“無人區(qū)”,人類的社會性迅速墮落到自然狀態(tài),肉弱強食的“權力游戲”成了最大的生存邏輯。最明顯的,潘肖的律師費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在他的幫助下成功脫罪的多布杰并沒有信守諾言,爽快支付報酬。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后者的地盤,像這樣目無法紀的“狠角色”,顯然是具備“賴賬”實力的。不過,潘肖這位“富貴險中求”的家伙也并非善茬兒,他與這些殺人越貨的歹人們打交道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不愿吃虧的他,終究開走了多布杰的那輛新車,不過也因為這次“冒犯”,他們結下了“梁子”,恩將仇報的多布杰決定殺掉潘肖。故事就這么開始了。
這當然是律師潘肖自己給自己挖的“坑”,這也無疑是“訟棍”們自作自受的代價。不僅是他自己,劇中所有的“災禍”其實都是因他而起。也因為這次奇遇,故事里的潘肖,這個不可一世的大律師,在具體的路途中逐漸領教“無人區(qū)”這個動物世界給他的教益。首先是他的傲慢,他那關于文明的傲慢讓他遭受當頭棒喝。在漫長的無人區(qū)的公路上,他與卡車司機發(fā)生了可以預見的沖突。而這意氣用事的“摩擦”毋寧就是文明的沖突。按照文明世界的“規(guī)則”,當體面的潘肖以及他駕駛的豪車,與粗俗的鄉(xiāng)野之人以及他們破爛不堪的卡車劈面相迎時,后者理應自慚形穢地自動讓道。然而,在這文明的飛地,他們非但沒有退縮,反而無所顧忌地開始了惡作劇般的挑釁。潘肖自以為可以教育不懂文明的卡車司機,結果卻自討麻煩。顯然,這里自有這里的規(guī)矩和秩序,沒有人會買潘肖的帳??孜溆辛Φ目ㄜ囁緳C用他們的蠻橫威懾并羞辱了他,這也意在告誡潘肖有關文明的那套行動邏輯的失效。文明的等級在這里發(fā)生了異乎尋常的“顛倒”,這顯然讓那位在自己的世界里無所不能的律師難以適應,盡管他用他卑劣的小伎倆“扳回一城”,但也不得不倉惶逃離。
與卡車司機的“纏斗”,使得律師潘肖好勇斗狠的品性暴露無遺,這也是無人區(qū)這個動物世界里的生存哲學。當然,他雖獲得了短暫的勝利,但緊接著的加油站的“震驚”,更是印證著他過往生活邏輯的失效。事情變得越來越難以控制,在沙漠、黑店、粗人和匪徒面前,他越囂張就越吃虧。汽油的昂貴,超出了他的預料,而更加荒唐的“捆綁銷售”,亦令他無比震驚卻又無可奈何,面對卷土重來的氣勢洶洶的卡車司機,他只得落荒而逃。顯然,他開始見識到了這個動物世界自然狀態(tài)的叢林法則,這里沒有社會法則的約束,人人都表現(xiàn)出野獸的特性。一切都圍繞著金錢、權利與欲望而展開,任何關于文明社會中應該恪守的道德倫理在這里都失去了效力。人性本惡占據(jù)著人們的基本信條,成為他們能夠生存下去的唯一支撐。在無人區(qū)里,潘肖的一系列令人感到難堪的經歷,其隱喻的意義在于一層一層地慢慢剝蝕掉附著在身上的社會性,漸漸顯露其內心深藏的動物本能。因此當他無意撞倒黃渤扮演的殺手時,他首先想到的是毀尸滅跡,這是他之前始料未及的。面對各種突如其來的險情,他深深明白,唯有動物本能才能挽救自己。
影片由此構建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法律幾乎延伸不到的無序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暴力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為了表現(xiàn)這個動物世界中的動物性,導演大量采用低機位視角,將攝影機緊貼著地面模仿動物的眼睛來觀察周圍的世界,寧浩稱之為“狗視點”。在這些“狗視點”的注視下,在無人區(qū)生存的人們便將人類身上的動物性展露無遺。然而,在這動物性的極致,潘肖竟然能從一個自私自利的黑心律師,成長為可以為他人獻出生命的英雄,這個人性的奇跡又是如何形成的呢?這里不得不提到電影中穿插的那個“才子落難,風塵女子相救”的民間故事橋段。在此,余男扮演的鋼管舞女子,她雖滿嘴謊言但內心卻依然淳樸,她的無處可逃的境遇終究令人同情。在她面前,潘肖這個認同冷酷理性的城市中產階級,似乎從民間的污穢性中汲取了活力,在污穢與淳樸的辯證關系中領略人性的善惡。而他們之間善意的相互激發(fā),則更是升華出彼此舍己救人的犧牲精神。這是人性中的利他主義,所有社會性的生物都應具有的利他性和犧牲精神,而人類種群則正是依靠這種互相付出團結起來的。這在潘肖那里其實更為難得,他來自文明社會,有其道德的熏陶,只是被名利遮蔽了雙眼。他期待著“上頭條”,唯利是圖,不分黑白。直到多布杰要殺害舞女的時候,他的人性才真正回歸。盡管電影在此的鋪墊并不充分,但善良的觀眾卻惟愿相信。在舞女方面也是這樣,她的欺騙只是自我保護的需要,潘肖的竭力相救使她的德性得到回歸,同時也挽救了自己。影片最后便是對這種人性主體的道德回歸與靈魂的自我救贖的強烈映證。
這便回到了電影開頭那個“猴子”寓言的隱喻。當猴子開始合作的時候,吃桃子的猴子必須想著站崗的猴子,這樣兩只猴子就都有桃子吃。然而,如果吃桃子的猴子貪吃,把桃子全部吃掉會怎么辦?那么猴群就不會出現(xiàn),人類也不會出現(xiàn)。這里猴子的本能似乎包含著兩層含義:一是隱喻人類在無人區(qū)這個沒有文明道德規(guī)則約束的環(huán)境中所具有的原始欲望的一面,即猴群因自私而破產的風險;二是在動物性的原始欲望之中,合作所具有的人性升華的意義,即舍己為人的精神才是人之為人的獨特性,這也是猴群因利他而產生的條件。這也是電影緊接著所說的,人之所以是人,不是因為放棄自私,而是用火,是心中那團為理想燃燒的光熱,為他人舍棄自己一切的炙熱情感。放棄自私不是靠妥協(xié)和順從,而是自己的心甘情愿。當潘肖最后為了去救舞女,不顧個人生命弄翻了警車導致警察受傷,甚至最后點燃打火機與鷹販同歸于盡時,我們才看到了這個律師作為一個有情有義的人的一面:他從一個冷酷自私的“訟棍”,在經歷了真正的人性歷險之后,終于成長為自我的英雄。
《無人區(qū)》就是這樣一個發(fā)生在虛構空間里的寓言故事,所著力呈現(xiàn)的是極端狀態(tài)下人物內心的掙扎和思考,以及絕境中的道德原則。這是自然狀態(tài)中人性的選擇,一種向真向善的精神訴求。對于故事的主人公潘肖來說,“通過無人區(qū)的旅行,社會性外衣一件一件被迫撕掉,你最終發(fā)現(xiàn)你的核只是動物。”這固然是電影的初衷所在。但又如寧浩所言,“人性是由動物性和社會性兩部分構成的。動物性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為人的思維和行為中的利己主義;社會性則更多地表現(xiàn)為自我犧牲和奉獻精神,或者說是利他主義。不同的是,動物性是本能,是先天的;社會性則是人在成長中不斷獲得啟蒙和培養(yǎng)才能得到的。我就想拍一部表現(xiàn)極端環(huán)境中人性的電影,表現(xiàn)人對其之所以為人的社會性的追求,也就是人性救贖的主題?!彼且ㄟ^電影的故事來講述“動物性”的還原,并在這個艱難的過程中,獲得“人性”升華的契機。
作者簡介:
徐剛,1981年生于湖北,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xiàn)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第三屆客座研究員、特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