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在一個小縣城長大。巴掌大的小城,云朵從城東的教堂尖到城西的寺廟前不過轉(zhuǎn)瞬。但它歷史上卻是赫赫有名的“陪都”,曾經(jīng)的榮耀更襯得它如今繁華落盡的悲涼。
所以,我總憧憬著遠方的都市—那里有霓虹,有大廈,有車如流水的今世繁華,還有那光彩奪目的玫瑰,不像小城,只有土里土氣的月季花。
月季花爺爺家就有,滿園芳菲斗艷,可爺爺獨愛這月季??偨侵畷r,每每夕陽欲頹、半邊天紅,爺爺便開始侍弄花,用粗糙的大手慢慢松動一寸寸土壤,還教我背“一尖已剝胭脂筆,四破猶包翡翠茸”。我卻總奈不住性子,不明白古板的爺爺為何非教我背月季古詩,也不明白不及玫瑰半分的月季花何以有“花中皇后”的桂冠。我還是更喜歡追著流云奔跑,一直望著它飄出我的視線,希望它能帶我去遠方的都市。我就奔跑在長滿青苔的小巷,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巷南和巷北,追捕流云在天邊一點一滴的變幻。然后在爺爺?shù)暮魡韭曋刑ぶ詈笠荒ǘ毫舻男标柣丶页燥?,進門前還不忘回頭看一眼。
我就這樣望啊望,云就這樣飄啊飄,直到遇到了遠方的季老師。
季老師是京城一所著名高校的畢業(yè)生,到縣里的小學支教一年。剛來那天,她夸我們的校園視野廣闊,比城市里的天要遠、地要大,還說我們真幸運,在小城里有那么多云和月季看??粗鴿M校園的月季,她讓我們寫夢想。
在作文的最后,我寫到“縱這小城有月季和云,卻只有巴掌大的天地。不比遠方的都市,有美麗的玫瑰。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到遠方,時時有玫瑰相伴”。季老師沒有多寫什么,只留了一句“不比浮花浪蕊,天叫月月常新”。
我跑去問季老師這是什么意思。季老師抱住我,輕輕撫著我的頭發(fā),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她說:“遠方雖好,有玫瑰,有今世繁華,但遠方不一定是都市,小城也不一定不是遠方。”我搖搖頭,不解地看著她皎如明月的眼眸。她又笑了,“孩子,你真像小時的我,或許十年以后,你就會明白?!奔纠蠋熡纸o我看了許多她拍的京城,我更是不明白了。最后,她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讓我去追云,追上的那天,就能到遠方。
那天我把作文拿給爺爺看,最后一抹殘陽依舊,爺爺侍弄花依舊,我卻自己捧起了他身邊的詩卷。
月季落了又開,云朵去了又來,一年就這樣一晃而過。告別那天,季老師給了我們每人一張明信片,我的那張是都市霓虹之下的繁華夜景,燈如星海,危樓接天。背面還有簡單的一句“薔薇顏色,玫瑰態(tài)度,寶相精神”,干凈簡單,一如善解人意的她,在無言之間懂得我稚嫩心靈對遠方繁華都市的向往。
就這樣追云,從柳絮飛到促織鳴,從芙蓉開到梅花紅,剪影下了爺爺?shù)谋秤?,印下了月季的縷縷幽香。
就這樣,我一邊追,一邊又瞳得了很多。我懂得了土氣的月季足跡遠踏重洋,在拿破侖時期自中國漂洋過海,而后歷經(jīng)二百多年風雨,周游世界,歷經(jīng)各國園藝大師之手,雜交育種,最后作為外交之禮,寄托著和平之意,回到了她闊別多年的故土。我懂得了月季“花落花開無間斷,春去春來不相關(guān)”,像極了避開都市世俗紛擾的寧靜小城。我懂得了月季如今雖不如玫瑰名貴,卻伴春日芍藥、秋雨梧桐,傲然堅守,遍開天下。
就這樣,邊追邊長大,一路跌撞走出小城。我終見了流云盡頭的大廈霓虹,但流云只能在樓宇問喘息一下,還遠不過城東的教堂尖到城西的寺廟前。終見了都市里明亮寬敞的教室,陽光可以透過落地窗,鍍得走廊一片金黃,我爬上天臺想看看蒼穹,但卻懂了季老師的話,望見的—一只是那四方天井,不似小城的天高地遠。終見了遠方的都市,燈紅酒綠包裝下的風情,總不比那小城淳樸安寧。終見了精心打扮的玫瑰,卻總被年輕的情侶把玩過后棄在一旁,浮花浪蕊真比不得月月常新!
兒時的遠方,如今真切觸手可及,卻又朦朧遠隔天際;兒時的小城,曾經(jīng)與我日日為伴,現(xiàn)下卻唯有鴻雁傳書。一個人在秋風里看著月季搖動,最后一抹殘陽依舊伴著流云,身畔是季老師明信片上的大廈霓虹,卻不聞爺爺在漫天星斗下的讀詩聲。
靜心想想,望著流云跑了這些年,只想著爺爺會在家中等我讀詩,卻不知他何時已鬢發(fā)蒼蒼;只顧奔向遠方,卻不知遠方亦在何處;只覺得月季花時時會有,卻不知何時花香已隨風飄遠。遠方的都市并非盡是繁華,背后亦有些許的空虛,些許的浮夸;兒時的小城也并非如此近,與她,如今只能在夢中相遇。無論遠方在何處,我都要隨著流云去追。
時光模糊了過往,流云牽連著下一朵云。遠方,總跟著流云隨風飄蕩;小城,也伴著花香退向遠方。遠方,不只是都市小、城,也能是遠方。每個人的遠方就這樣隨風飄蕩,蕩滌流逝的時光,描摹遠方的模樣。悠悠的遠方,或許能到,又或許永遠無法見到。但流云依舊要追,從生之此岸出發(fā),到逝之彼端停下。
一人,一世,有一個遠方;一人,一生,追那個地方。能否追上,答案在風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