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鵬喊:“媽!”他的聲音白白地被厚重的寂靜所吞噬。
他從夢中驚醒。天還暗著,黑夜仿佛無邊無際,又仿佛下一秒就會擠出那光亮來。大鵬知道,他不必等它。
他看著窗外那條若隱若現(xiàn)的泥濘小路,怔了一會兒。直到幾聲咳嗽打破沉寂,他穿衣下床,生火做飯,把飯端到爺?shù)姆恐?,如往常一樣。爺沒說話,他也沒說話,如往常一樣。
他背起書包出了門。黑色的米奇書包,是五年前媽回來看他和爺時帶的。那時候他剛上小學,很小,不懂事,一路追著媽到村門口,死命拽著她不讓她走。媽背對著他只是掙扎,他就干脆趴到地上,抱住媽的腳脖子,胡亂地喊著:“就是不讓你走!就不讓你走!”
媽突然不掙扎了,只是肩頭一抖一抖的。“俺不走,咱們可怎么過啊?”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媽帶著哭腔的聲音,他慢慢松開了手,抹了淚,回了家去。媽沒再喊他一聲,他也沒再看媽一眼。
大鵬由此便懂事了,不哭,不鬧。他趴在小桌子上寫作業(yè)時,常常寫著寫著就開始望著那條泥濘小路發(fā)呆。“通向村口的路……”他想著。
“通向外面的路……外面有媽?!眿屩饾u變成了一個執(zhí)拗的想法,而爸始終是一張照片。他知道,爸死了。死就是不出現(xiàn),看不見,摸不到。石頭也說他爸死了,到處地說??纱簌i知道石頭的爸沒死,石頭的爸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沒有變成一張照片。今天他又碰見了石頭,他倆一塊在昏暗中走著,石頭突然又說:“俺爸真是死了?!?/p>
大鵬說:“恁爸沒死。恁爸跟俺媽一樣在外面?!?/p>
石頭斜眼看著他:“俺爸死了,恁媽也是?!?/p>
兩個小孩子之間打架,通常只是為了分出個勝負。可大鵬從揮起拳頭開始,眼前就沒有石頭,也沒有勝負。他一拳拳地打出去,吼著:“俺媽沒死!俺媽沒死!”也不知是打到什么東西上面,又因什么巨大的力量生疼而絕望。他跌到地上,手上、臉上都是血,石頭早已跑得無影無蹤。冷氣凝滯而僵硬,他的心似乎就在這樣的冷氣中衰敗。他默默地爬起來,脫下書包,一眼就看見了上面的一道大口子,以及口子里已經(jīng)有些陳舊的書面。
大鵬呆呆地站著,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淚大滴大滴地落下,在書包上開出一朵朵水花。他抬起胳膊將淚蹭去了,突然很想去找媽,告訴她,他把書包弄壞了?!鞍骋呀?jīng)認了好多字,可以去打工了。”突然冒出的念頭讓大鵬的心里充斥著前所未有的喜悅與不安。他又看了一眼不遠處,已經(jīng)能辨別出大概輪廓的學校,還是扭身跑向了另一條路——通向外面的路。
在奔跑中,大鵬再受不到冷氣的侵襲。太陽正一寸一寸升起,柔和溫暖的日光浸在血液中,閃在他的眼睛里。這光亮仿佛與五年前重疊,他也是如此執(zhí)著地追隨著媽的腳步。荒地,田野,破舊的石屋,熟悉的一切正漸漸遠去。大鵬仍緊緊抱著破爛的書包,腳步飛快,呼吸沸騰。
汗滴泌了出來,甩到眼睛里,大鵬胡亂地抹開,感到手上、臉上的傷口一陣陣刺痛。疲憊和疼痛使他不得不減緩了腳步,他喘著氣扭頭,知道自己已經(jīng)離家很遠了。環(huán)顧四周,可眼前還是荒地、田野、破舊的石屋,只不過不是他熟悉的那些個。
他不禁開始感到困惑一這是到外面去了嗎?太陽明晃晃的,曬得他頭暈。不知迷迷糊糊走了多遠,周圍的^漸漸多了起來,道旁的小攤也多了起來。他累得站不住,靠邊隨便找個地兒坐下了。
爺?shù)纳碛巴蝗桓∩闲念^,大鵬愣地想:“誰給爺做飯呢?”和困惑一齊襲來的是乏意,他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但這微弱的抵抗并未奏效。墜入黑暗的最后—刻,他把書包又往懷里摟了摟。
在愈加清晰的寒意中,大鵬打了個哆嗦,睜開眼,惶惶然低頭,書包還在。又惶惶然向前看去,人稀稀落落,天色已經(jīng)近暗了。天黑了可不好趕路!他急急忙忙爬起來,這時候,先前的問題又冒了出來——誰給爺做飯呢?
大鵬于是又躊躇起來。他可是清醒了,卻還是找不到答案。正呆站著,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大鵬猛地一扭身,瞪著左邊的人。
那人似乎在皺眉,旁邊停著一車菜。他聲音嘶?。骸澳闶悄膬旱耐蓿俊?/p>
大鵬摟緊了書包,沒吱聲。
“咋不上學?”
“俺去打工?!?/p>
“打工?”那人似乎在上下打量他,又問:“爸媽咧?”
大鵬硬梆梆地說:“俺媽在外面。”
那人聽后直搖頭,感慨道:“小娃子!”,又轉身把住車,停了停,像在嘆氣:“回吧。”
大鵬愣愣地看著那人彎著腰的身影越來越遠,不知不覺地跟他走了兩步,又停下。他默默地站著,感到周遭的冷氣開始猛烈地活動了起來,鉆入他的領子,袖口,不動聲色地攀附上每一寸肌膚,侵襲入體。
他轉身了。
“先給爺做了飯?!薄皇敲H坏剡@樣想著。往回走時,一切似乎更加順理成章。大鵬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純粹的寒意與漸深的夜色中,荒地,田野,破舊的石屋在昏暗中迎著他,而他麻木地走向它們。
時間該是在流逝,他既已踏過了路程,想是也踏過了時間。而見證就是愈加熟悉的景與人。家已依稀可見,大鵬踩著那條被自己無數(shù)次觀望的路,推開門。
借著順勢灑入的月光,他看見爺躬著背坐在一個低低的小木凳上。
爺微微抬起頭,昏暗的眼睛浮著朦朧的亮。
“回了?!睜斦f,像在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