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增官
一
小蘭招引客人的標(biāo)準(zhǔn)動作是食指聳起,微微勾動幾下。食指靈巧,勾人眼目。
那一刻,光影簇擁小蘭纖長細指呈現(xiàn)融融半透明,如野地生長的蕎麥稈。涂著紅色蔻丹的指甲挑在蕎麥稈上,像嫁接了一枚朝天椒。
自打小蘭入駐民權(quán)巷做起皮肉生意,這個標(biāo)準(zhǔn)動作就引起同樣做皮肉生意的幾個老女人嫉恨。而民權(quán)巷里做這檔子生意的都是老女人,她們東倒西靠民權(quán)巷破敗巷口,像薄暮推車走街串巷處理剩余殘次水果的販子,意興闌珊,卻要攢足勁吆喝,唯恐出不了手的蟲桃爛李敗在手上,眼巴巴地指望路過的老家伙和精力過剩的打工仔垂青。她們對還有幾分水靈的小蘭,自然形成一堵墻,戒備小蘭穿墻而過搶吃多占。小蘭的被孤立也就由不得她了。
起初,小蘭并不知悉她們的敵意,在巷口邂逅那個老妖婆,小蘭主動示好,大姐,你這部頭發(fā)太濃了,哪天去打掉一些,會更服帖。
小蘭在巷口看到她站街,知道和她做一個行當(dāng)。她驚訝對方奶奶級年齡,雞胸,蘆柴棒手臂;棗核臉,嘴唇尖凸干澀,眼睛濁黃似兩口枯井,眼角粘著洗不干凈的目屎屑,尤其那部燙染栗色雜拌酒紅的爆炸式頭發(fā),濃密雜亂,如同被日子遺忘的一捧亂草。后來她看到老妖婆強拉疑似來買春一老頭,嚇了一跳。她原本嫌棄自己老相,沒人會看上她,才來破敗的民權(quán)巷落腳,及至走進這條折轉(zhuǎn)的巷子,看到站在巷口顧盼生輝的幾個上年齡女人,一眼洞穿她們的營生,心里踏實了許多。再后來,看到這個穿豹紋無袖圓領(lǐng)衫的奶奶級老妖婆,強行拽住巷口一中年男人,心里的踏實反倒蛀了螞蟻虛空起來,沒著沒落的人生似乎沒個盡頭。
老妖婆好像曲解小蘭的善意,嘲笑她老丑,尖刻地說,你管好自己,不就是年輕幾歲,年輕一樣賣,有什么好顯擺!
小蘭當(dāng)即嗆住,扭過頭,吞了蒼蠅難受出淚水。
老妖婆還不解恨,大聲啐了一口痰??谔颠诘厣希瑺钏拼蛄艘话l(fā)子彈。她們(比老妖婆年輕幾歲的幾個賣身女人)如同約好,小蘭主動示好,她們一致敬而遠之,警惕地排斥她。
小蘭受了委屈,跑到老祝婆那兒排遣郁結(jié)。老祝婆八十多歲,是小蘭房東。老祝婆和比她大幾歲的老公還住在民權(quán)巷,巷子后頭大宅院里有他們家土改那年分到的一間房。小蘭那天晌午乍到,臨時租房,問了幾家,誰家有閑房愿意出租,都說租出去了,手頭沒房。有好心人提供線索,老祝婆家房客剛搬走,問問愿不愿租。
老祝婆家住民權(quán)巷33號。老祝婆一口牙齒掉光了,嘴癟得像鱉精,生就的扁長臉往上縮成喜感漫畫。她簡單問了幾句小蘭,哪里人?多大年齡?做什么的?
老祝婆語速很慢,一字一頓,下頜皺巴巴贅肉一鼓一鼓,小蘭不由聯(lián)想癩蛤蟆捕食蚊子的下頜動作,樹老成精,人老成妖,哧哧笑了兩聲。老祝婆說妹子,你笑什么?小蘭說,我笑我自己,這么老了還出來做事。老祝婆抓過小蘭一只手揉搓著,白皙修長小手握在老皮刺啦手掌里,像老樹發(fā)新枝。小蘭眼角蕩漾一股溫?zé)?。她奶奶和外婆都去世得早,母親也沒老到她這個分上,而且與她隔著一層膜,長大后母親沒揉過她的手。她任由這股溫?zé)釓纳贤聺i漪般擴散周身,哽咽著一一回答,年齡、出生地沒什么可隱瞞的,在做什么上打了馬虎眼,謊稱打算去餐館打一份工。老祝婆覺得小蘭可靠,答應(yīng)把房子租給她,月租二百塊,提前三個月交,一次性交三個月房租。也就是說,小蘭這回得一次性交半年房租。
小蘭出門時,身上帶五百塊錢,刨除盤纏,不夠交一個季度房租,請求寬限幾天。老祝婆咧開滿口黑化的牙齦,說看你也不容易,不急,賺到錢就給我。
租金談妥,房子的影兒沒看到,老祝婆才記起帶她去認房,位于老宅院二進廳右側(cè),一間光線幽暗的窄長木板房,有一股淡淡霉味。小蘭皺了皺眉頭,但理性告訴她啥人啥命,租得起好房就用不著賣身。認命吧!她謝過老祝婆,動手整理屋里現(xiàn)成的一床一桌一椅一矮櫥。
二
做她這行吃青春飯,小蘭下決心自甘墮落攬客為生,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和一番自我說服。她后來對政法委退休老干部老崔說,下了幾次破罐子破摔的決心,卻遲遲拿不出勇氣,賣身辱沒門庭不說,還可能染上病。與老崔來往多了,小蘭話里帶上了文詞兒。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的話跳出來細細品咂,老崔莞爾。
事實證明小蘭不老,她在民權(quán)巷同行保持年齡最小紀(jì)錄,爬到眼角的皺紋在老崔手下輕撫,跟愛撫他收藏的幾塊宋代烏金釉兔毫盞冰裂紋一樣用心,一樣傾盡對時間凝練出精華物件的崇拜。小蘭經(jīng)過時間淬煉,恰到好處的滄桑和鮮嫩并存,是他這等上年紀(jì)有閱歷男人的最愛。老崔沒想過包養(yǎng)小蘭,女人經(jīng)不住養(yǎng),一養(yǎng)就得老。老崔和老婆各領(lǐng)一份退休金養(yǎng)老,老崔沒打算養(yǎng)別人的老,要養(yǎng)只養(yǎng)兔毫盞,細細的斑紋跟歲月對抗,越養(yǎng)越鮮活靈動,愛不釋手。老崔購買小蘭,以次數(shù)為單位,人家按標(biāo)準(zhǔn)付費一次三十,老崔付五十。老崔說你何止值五十,我合算了。小蘭聽了受用,幫老崔做事特別用心,絲絲入扣,讓老崔的晚年,領(lǐng)略到在任時的尊榮、尊嚴(yán)與尊貴。
老崔的購買很單純很大方。老崔沒啥不良嗜好,煙在退居二線那年戒掉了,平時喝點酒,吃吃喝喝由老太婆打點,他的零花錢除購買小蘭服務(wù),還購買每天傍晚上健身房四十分鐘熱身。他做過功課,他這把年歲不宜做劇烈運動,跑跑步做做引體向上最合適。而他在老太婆那兒早已不做運動,老太婆沒要求,去小蘭那兒是每周一次,還有額外體力不找小蘭,找高一些檔次的地方,比如發(fā)廊,比如洗腳屋桑拿城。老崔做這些事很任性,不太避諱時間節(jié)點和撞見熟人。民權(quán)巷老祝婆的女婿曾經(jīng)是老崔手下,他三餐在老人家里吃飯,路口撞見,老崔沒事人樣跟他點個頭,弄得老祝婆女婿很尷尬,偷窺了別人隱私而自我慚愧,自感猥瑣。老崔在任時幫人打點小招呼,吃點喝點抽點,從來不往兜里拿,這也許成了他現(xiàn)在的底氣。
小蘭僅靠老崔關(guān)照養(yǎng)不活自己,自動找上門的除了老崔,小蘭屈指數(shù)來接近于零。這等疏淡生意,小蘭蹲不住窩,天天走到巷口守望。她的出現(xiàn)讓老女人幾近凋零的花朵掛不住了,她們對自己失去信心,除了胖些奶大的露出半奶,腿白的穿超短裙,基本不施粉黛,不著意打扮,素面面對日月蒼天和晦暗的過往。小蘭的過往同樣有些晦明不清。小蘭年輕時厭煩三班倒的工廠打工生活,到浙江一座地級市按摩院里當(dāng)技師做半套,身上被不守規(guī)矩的客人摸摸捏捏也是有的,知道自己胸腰臉蛋的魅力,也知道打扮。做半套同樣由客人點號牌,沒點姿色和嫵媚哪行。當(dāng)年,有老鴇動員她坐臺攬全套活收入翻幾倍,小蘭不為所動。她不喜歡賣苦力三班倒,不等于就得賣身。做半套活的技師,抽成能養(yǎng)活自己,積余寄回家里,小蘭不再有奢求。
小蘭戴上假睫毛,把一雙尾梢上翹的眼睛襯映幽深狐媚,搬一張四條鐵腿的圓凳,迎風(fēng)坐在民權(quán)巷口拐角對面的墻邊,岔開大腿眺望巷口風(fēng)吹草動。這等姿態(tài)是小蘭最好廣告,小蘭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招徠客人。此前,小蘭學(xué)習(xí)老妖婆,站在巷口顧盼,路口徘徊,遇上上年紀(jì)男人路過,麻著膽子低聲叫喚:來吧來吧,玩一玩!
他們大都側(cè)身而過不予理睬,也有自視高端的露出滿眼鄙夷瞟一眼小蘭。至于自視守節(jié)的男人,披一身道德感武裝的盔甲,惡狠狠剜她一眼,脖子一梗,獲取額外成就,直挺挺闖過去。
小蘭遭拒,很迷惘,就像迷路孩子,不敢抬頭看周遭同樣兩手空空老女人們譏誚眼神。她們仿佛在說,年輕有屁用,人家也看不上眼。后來小蘭習(xí)慣了周圍眼光和被拒絕的常態(tài),任憑云卷云舒地坐在鐵腿圓凳上招攬自己生意,直到那天中午,那位年齡最大,當(dāng)了奶奶的駝背老妖婆,攔到一個天庭飽滿,頭發(fā)皓白的七十來歲氣質(zhì)老頭。老頭看眼前這張老皮老臉,猶豫了一下,搭眼瞧見圓凳上小蘭。小蘭正朝這邊看稀奇,讓老男人眼角掃到了光鮮小巧身姿,扔下老女人,涎著厚臉皮要小蘭。
小蘭不接跟她爺一樣老的老頭,老頭決意要她。幾天來生意清淡,小蘭望著湛藍天空思忖片刻,閉了閉眼,揪住幾根鬢發(fā)捻了捻,偏頭斜眼打量臉上長了幾粒黑褐老人斑的老頭,放棄規(guī)矩,低聲說,跟我來……
小蘭臉上露出無可名狀的笑,領(lǐng)老頭往巷子里走。小蘭在前頭顧自走,老頭在后頭顧自跟。退到巷口一邊的老妖婆忽然沖上來,冷不丁揪住小蘭領(lǐng)子,扇了小蘭一耳光。
巴掌響時小蘭有些困惑,醒過神找人,哪見老頭影子,卻見那幾個老女人一張張幸災(zāi)樂禍的臉。奶奶級老妖婆抬頭望天,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神態(tài)。
小蘭捂住腮幫熱辣辣一塊,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愣是沒讓它流下來。小蘭不曉得自己錯在哪兒,得罪了誰。自打進入這條巷子,她們敵視的目光像路口餓壞的野狗。野狗多,骨頭少,哄搶,小蘭沒偷奸?;?,只搶自己份內(nèi)的,招誰惹誰?
小蘭想不明白,坐在圓凳上發(fā)懵。大白天走路撞見鬼,平白無故被人打了一巴掌。她想不出辦法對付她們,扳回敗局,就跟自己慪氣,昂首挺胸坐成雕塑。
一中年男在巷口踅來踅去,賊眼溜溜尋獵一圈,眼睛最終鉚定小蘭,靠近了說,找你,來吧!
小蘭聽到了,沒好氣地說,你找她們!
中年男在附近搞裝修,偷空溜出來,聽到小蘭硬得像天花板的語氣,勃然大怒,吼道,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賣的,我還看不上你呢!
他的叫嚷在巷子里穿行,她們都聽到了,發(fā)出一陣放肆狂笑。
她是有檔次的,要賣給當(dāng)官的老干部。她們挖苦說。
那當(dāng)官的可是瞎了眼的糟老頭,她們說,帥哥,你沒瞎眼吧。
中年男無辜地望著她們,頓覺無趣,訕訕然開溜,遭到她們言語集體追擊:去死吧,犯賤,狗東西……
罵聲落處,晴天霹靂一響:
一群母狗!
霹靂從巷口折轉(zhuǎn)那棟小樓山墻邊開小門的臺階上發(fā)出。誰都記不清從哪天開始,小門臺階上默不作聲坐下這個一米八身個,肩寬膀圓的三十多歲男人。長而雜亂頭發(fā)下方一張腌臜青灰臉面,胡子同樣蕪亂拉茬,大熱天穿一身藍色粗布長衣長褲。總是這樣,好像無需洗臉換衣服的雕像,靜靜地坐在臺階上,眼睛一動不動傻愣愣直勾勾看著她們。
男人中笑面虎和陰沉男最為可怕,你永遠搞不清笑的背后,陰沉的內(nèi)里包藏著怎樣歹毒的心機。
這棟樓前頭是店面,租給人賣電動車,后頭的三層有獨立樓梯,租給打工的,只知道一米八租住這棟樓里。沒有誰知道他的來歷,樓主常年在外地做生意,一米八從沒開口說過話,是不是啞巴,無從知曉。她們或是不把他放眼里,或是故意忽略,或是內(nèi)心有些毛,不敢正眼瞧他,偶爾覷一眼,也是浮光掠影,蜻蜓點水。他直勾勾傻愣愣眼里總像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陰鷙、仇恨、殺機,但是平安無事。后來她們判斷,一米八是個光棍,大腦不靈光。一米八負責(zé)打掃民權(quán)巷外頭那條長長的人行道和非機動車道。他習(xí)慣下半夜三四點開始打掃,掃到天麻亮收工,留給人一條潔凈的道路。這個時間點她們都在睡覺,所以好長時間一米八生活來源是個謎。老祝婆起得早,見到幾回他橫執(zhí)竹掃把掃街。
老祝婆說你這么早?。∷矚g勤勞的人,語氣里夾雜著贊美。
嗯。一米八頭也不抬,漫應(yīng)一聲。老祝婆于是知道他耳聰目明,不是啞巴,后來她還打了幾次招呼,一米八只回應(yīng)一聲嗯,覺得對方冷淡,從此不在他干活時理睬他。
此聲霹靂其實是咆哮,從一米八嘴里發(fā)出來,悶悶的,短促。不細聽,聽不明白他罵一群母狗。民權(quán)巷沒人有閑情養(yǎng)狗,遑論母狗,明白特指她們這群成天招攬男人,帶男人進進出出民權(quán)巷的上年齡女人。
她們被“一群母狗”的罵聲驚動,眼睛齊刷刷拋向臺階上,看到的一米八不是平素坐姿——毫無攻擊性的坐姿她們不擔(dān)心,頂多被看走了臉、胸和走光的大腿褲衩。既然要露出,就是給人看的,皮膚不受眼睛磨損,愛咋看就咋看唄。眼下,一米八站在臺階下,毛發(fā)乍起,眼里露的不是欲火,而是熊熊燃燒的怒火。欲火是暗火,怒火是明火,一個不是啞巴,卻長時間不發(fā)聲的人,忽然發(fā)出咆哮聲音,配合著噴吐怒火,想想有多嚇人,恐怕要聯(lián)想到岔開蟹鉗般大手掐斷她們戴著細細金項鏈的粗脖頸。她們聞到硝煙氣味,一個個悄悄溜走,巷子頓時空曠無匹。
空曠的巷子,只有小蘭不為所動,他沉浸傷心和慍怒里,抱怨這條巷子人心促狹。
三
這條從民國開始命名的巷子,正對碧水城主干道,是碧水城南門街西面折轉(zhuǎn)的一條小巷。
南門街是碧水城最后一片老街區(qū),厝屋私自拆建的不算,都有上百年歷史。幾處青磚馬頭墻單層大宅院占據(jù)老街區(qū)主體,幾條回轉(zhuǎn)曲巷,把老街區(qū)羅織成一張市井大網(wǎng)。
民權(quán)巷折轉(zhuǎn)的一截,深不過五十米,門牌編到36號就滿了。巷子兩邊干欄式土木老房都是地主家下人后來占田起蓋的,厝屋比巷子后頭連片殘破大宅院高出一二層,但其粗拙結(jié)構(gòu)和瘦精精體量,只配稱作民房。民房后頭敞闊宏大宅院里,當(dāng)年輕易能看到施施然走出大宅院的主人,穿一身滾邊黑綢衣服,手上提一把銅質(zhì)鼻煙壺,晃悠著穿過深巷,去往某個磚雕門面的茶樓打發(fā)富余時光。土改后深宅大院易主,賣苦力下人登堂入室占居主人宅第。而今老輩人老的老,死的死,他們的后人似乎都不太愿意住在臟亂老宅,包括民權(quán)巷幾處民房,大都租賃給進城打工的鄉(xiāng)下人。久而久之,口耳相傳,這里成了碧水城招呼打工苦力和上年紀(jì)男人尋歡的好去處。
有民俗專家將南門列入碧水城民俗風(fēng)情課題的重點例證,花幾年功夫沿南門東面臨河老街尋訪老式鐵匠鋪、藥店、金店、錫匠鋪、豆腐坊、木匠作坊、糕點店和前茶酒肆、前戲院書場、前私塾、前宗祠,以及磚雕門樓深鎖的大宅院里諸多老物件、老私密之后,用累贅史料得出南門街成型于宋淳熙年間,興盛于清朝雍正年間,是當(dāng)年萬里茶路起點的一處茶葉集散地,興于茶,也衰于茶。民俗專家研究成果遞交給當(dāng)?shù)卣?,成果轉(zhuǎn)換不成GDP,被粗暴丟棄垃圾簍里。被垃圾化的專家熬到頭發(fā)皓白的時候突然時來運轉(zhuǎn),萬里茶路再出發(fā)成為中蒙俄三國官方共識,二百多座沿線城市聯(lián)手打造新型經(jīng)濟貿(mào)易帶。碧水城官方嗅覺靈敏盯上這條漫長古道,老專家變廢為寶,塵封年久老課題重見天日,組織班子添油加醋鋪排出起點文化和貿(mào)易的繁榮昌盛。一炮打響之后,老專家煥發(fā)準(zhǔn)備隨葬的余力,尋找南門街新課題,由古推今撰成《南門街性工作前世今生》提交官方,官方研判此課題格調(diào)低下,有辱老城清名,遭遇鄙棄打入冷宮。老專家拿不出正能量的新課題,一并請入冷宮。
據(jù)老專家考證,南門文儒坊一帶在萬里茶路興盛時期是碧水城最為鬧熱紅燈區(qū),聲名遠播。采茶季節(jié)外鄉(xiāng)倡優(yōu)妓女沿水路逆行而上來到南門碼頭,進駐青樓和民宅接客。一個采茶制茶販茶季,她們中的高手收到的金銀財寶回鄉(xiāng)可購置樓臺庭院,而今殘破不堪南門街只有民權(quán)巷里不上十個老女人做皮肉生意,在臟亂差環(huán)境為性饑渴打工仔、中老年人和退休老干部提供性服務(wù)。他沒敢提建設(shè)性建議,但他用鄙夷不屑文筆描繪老女人做皮肉生意的調(diào)研文章被官方打入冷宮那天夜晚,月圓如銀盤,老專家?guī)е鞌「熊b足潛蹤摸進民權(quán)巷,找老妖婆做了一回交易。
就在民俗專家臨幸民權(quán)巷老妖婆那一天,舟車勞頓的小蘭帶著一背包疲乏入住民權(quán)巷附近簡陋民宿,開始她租屋經(jīng)營皮肉的新生活。
沒有人知道小蘭來歷,只有小蘭知道自己的來歷。
小蘭在浙江地級市按摩院做技師的最后一夜,滿有福忽然找到小蘭。小蘭剛服務(wù)完一位客人,端一木盆水從包廂里出來。一樓是走道,包廂在二樓,一條長長的通道,通道前是客人取號結(jié)賬的吧臺。滿有福走過吧臺時有人喊,老板,這里取號換鞋。
滿有福聾啞似的,徑直闖進燈光昏暗,兩邊一溜子門的長長走道,與包廂里跨出來的小蘭碰個正著。
小蘭很意外,滿有福從不上她這兒,也對洗腳按摩沒興趣,他說花冤枉錢躺著讓你們左按右按,太沒勁了,不如我自己按按,不如你幫我按按。小蘭幫客人做半套,從不幫滿有福做。
滿有福口拙,講不上三句話就沉默,判斷一件事一個人只會用有勁沒勁來區(qū)分。
他說沒勁。小蘭拿話頂他,你說什么有勁?
滿有福很茫然地發(fā)呆,老半天憋出三個字,都沒勁。
小蘭奚落,胡說,買六合彩最有勁。
對對,買六合彩最有勁。
放屁,純屬燒錢,你中過幾回,倒是往里貼了不少錢。
這回滿有福來勁了,他買六合彩中了二十萬,一轉(zhuǎn)身扭過來。
穿一身玫紅色寬松睡衣樣工作服的小蘭第一眼看到滿有福,眼睛頓時直了,一臉怒色說,你來做什么?
我——我——滿有福一高興,忘了來報喜,吞吞吐吐像走錯了宅門的冒失鬼。
你出去外頭等我。小蘭語氣很不友好。
客人從包廂里鉆出來,眼神復(fù)雜地看了一眼小蘭,又看了一眼滿有福,踉蹌著獨自走到吧臺結(jié)賬。
滿有福心里有點毛,怯怯看一眼小蘭,身體往外撤。他和小蘭是初中同學(xué),若干年沒見面,半年前在街上邂逅,狹路相逢認出是老同學(xué),于是留了電話,有了聯(lián)系。滿有福身板高大,喜歡身姿玲瓏小巧女孩,初中時就暗戀小蘭。此番異鄉(xiāng)相遇,滿有福的噓寒問暖,兩顆孤獨的心迅速碰撞在一塊。小蘭幫人做半套,不賣身,她奉獻給滿有福白璧微瑕的處女身,讓滿有福徹底相信她做的是正規(guī)按摩,身上毫發(fā)無損。
夜很長,小蘭工作在夜里,半夜兩三點還在候客,通常睡在按摩院里,與餐館里起早摸黑做幫廚的滿有福少有交集。滿有福主動找來,小蘭一時火大,好像她遮遮掩掩的隱私被人撞上。但不悅過后,小蘭心頭立馬柔軟下來,倒了臟水,鏡前理理亂發(fā),換下玫紅寬松工作服,跟領(lǐng)班打聲招呼先走,踮腳快步出了按摩院大門。
滿有福站在樓道拐彎口,見到小蘭,臉漲通紅,半天憋不出囫圇話,急得小蘭跳腳,你說話呀,不說我走了。
小蘭作勢要走,滿有福一急,說別,別,我有好事跟你說,你聽我說。
小蘭耐性子等他說。滿有福撫著胸口憋紅臉,好像他胸艙里堵著一團上不來下不去的棉花。小蘭柔軟內(nèi)心生出愛憐,見過沒出息的,沒見過這么沒出息的。她拍打滿有福后背,噗噗噗。小蘭跟按摩院里老技師學(xué)了三天按摩技法,倉促上崗,在客人身上瞎捏捏。實踐出真知,滿有福胸口棉花一點一點掉了下去。
滿有福喘勻從胸口升上來的氣流,撫著胸口說,小蘭,我,我,我中了二十萬。
什么,你說什么?小蘭使勁晃著滿有福肩膀,眼睛瞪得像銀行門口石獅子眼,想進一步證實自己沒聽差,你再說一遍。
滿有福抬手摁住她嘴巴,觀望昏暗樓道上下沒外人,拖著小蘭快步跑出一樓。在院子外,滿有福說小蘭,我買六合彩中了二十萬。
滿有福和小蘭立馬找到碧水城一處瀕臨河邊的偏僻兌獎點。夜深人靜,四層小樓大門緊閉,不見絲毫燈影。
太遲了,滿有福沮喪地說。
能兌到獎嗎?
能的。
滿有??吹接腥酥邢氯f,從莊家手里順利拿到獎金。大陸六合彩是官方打擊對象,從上到下大小由莊家操控。莊家實力明擺著,只要不是讓人中下不能承受的巨額獎金,他們愿意將賺多賠少的誠信延續(xù)下去,二十萬不是大數(shù)目,肯定沒問題。
滿有福不想走,他想熬到天亮莊家起床兌付獎金,領(lǐng)到殷紅脆蹦蹦一大扎鈔票。他有太多的理想,和小蘭過的日子都寄托在這二十萬里,錢沒拿到手,這些理想不便說出口。
小蘭說我陪你。
滿有福不落忍。
小蘭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生活黑白顛倒。
滿有??吭陂T前墻邊,低頭攬住小蘭腰身。小蘭像一只貓蜷縮他懷里。兩人膩在一塊的日子太難得,小蘭先時吊住滿有福脖子呢喃耳語,耳鬢廝磨,接吻親熱,折騰滿有福周身火辣辣。漸漸地,小蘭手臂松懈下來,小巧身軀軟塌他懷里,滿有福托她屁股保持平衡。這個常年黑白倒置的小女人,發(fā)出甜美酣睡聲響,滿有福感覺寧靜河邊無限沉醉,無限美好。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小蘭是被蚊子叮醒,醒來時天邊露出魚肚白,已有紅霞點亮魚肚白邊。她醒來的一動,滿有福低下頭,一雙有神的灼紅眼睛盯著她。滿有福一夜沒睡,他做了幾個鐘頭睜眼夢,夢想蹁躚,無比美好,自己深深陶醉,小蘭的一動,他立馬從幾可亂真的夢境回到清涼現(xiàn)實。小蘭下意識抓撓手臂,借助熹微青藍光影,滿有??吹叫√m手臂上紅腫一片。河邊水蚊子生猛,紅腫疙瘩大,特癢,滿有福啐口水在手——小時候他娘處理他被蚊子咬腫的土法——輕輕涂抹小蘭手臂紅腫之處。兩只手臂涂遍了,蹲身涂抹她裸露的小腿,一點一滴地涂著,將一個大男人釋放的柔情與愛意盡數(shù)涂抹上去。
還癢嗎?滿有福傾盡唾液,聲音干澀得像敲打破鍋。
小蘭抬頭仰望低頭關(guān)切的臉面,眼里盈滿淚水點點頭。忽然抄手粗暴地扳低他的碩大頭顱,小嘴插入他大嘴使力擒住他干涸舌頭,把甜津絲絲縷縷喂給了滿有福。情感就像一條暗河,經(jīng)過小蘭輸送,滿有福沙啞聲音明亮朗潤了一些。
如滿有福所猜,天大亮的時候,莊家到銀行取了錢再次回到河邊。他們將層層包裹的彩票兌換成二十萬現(xiàn)鈔。滿有福抱著小蘭坤包里二十萬現(xiàn)鈔,來到銀行,存進小蘭銀行卡。這樣,小蘭銀行卡里有了近三十萬存款,這是他們倆一切的一,一的一切,可資重新開始。
小蘭跟著滿有福返鄉(xiāng),去的是滿有福在大山里的小鎮(zhèn)。
小鎮(zhèn)青山綠水,云霧叆叇,環(huán)境好,人也少,閑適如世外桃源。
桃源里辦按摩院做老本行行不通,小蘭也早已厭煩不透明的伺候人行當(dāng),不然哪會答應(yīng)滿有福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滿有福個高,做一天廚案下來腰酸背痛,早有丟棄的意思。在小鎮(zhèn)上開一間餐館,不是滿有福理想。這對返鄉(xiāng)戀人帶回一筆錢,都不做老本行,他們離開那座呆膩的地級市,壓根沒思謀返鄉(xiāng)后的飯碗,所謂理想也就是滿有福等待兌獎夜里不切實際的妄想,也就是有錢了回鄉(xiāng),跟小蘭成個家。
回到小鎮(zhèn)當(dāng)晚,滿有福母親私底下拉兒子到廚房,憂心忡忡說你媳婦那么矮小,能下崽嗎?
母親的擔(dān)憂逗笑滿有福。娘你別說那么難聽,小蘭是人不是貓,下什么崽。
母親賠笑,對對,我說錯了,是生兒子。
哪能不會生,不會生我娶她做啥?
母親說,對對,有福你也不小了,去提親把小蘭娶進家門。
不急不急,還沒落腳,再等等看。
有三十萬,不愁沒吃沒穿,娶吧!
他們回來后,又不急著成家了。滿有福敷衍過母親,卻敷衍不過小蘭父母死纏爛打,同樣二十八歲,滿有福還耗得起,小蘭到了危險年齡,耗下去,萬一被滿有福甩了……小蘭父母的逼婚,小蘭也給逼急了,好像不馬上嫁給滿有福,從此黃花落盡,一地凄涼。滿有福拗不過,他不想在兩間暗屋子里草草娶來小蘭過黯淡無光的生活,得在小鎮(zhèn)上購一套房安頓新家。
母親的意見是自家有一塊宅基地,自己蓋,省錢。
滿有福不同意,父親當(dāng)年以地換地換到這塊宅基地,籌劃搭建一棟有院子的木樓房。小鎮(zhèn)林區(qū),漫山遍野木頭,蓋木樓房就地取材最省錢。父親的動議正中母親下懷,家里只有兩間暗屋子和一間小廚房,孩子大了,滿有福跟姐姐同住一間諸多不便。換到這塊地,父親立馬請幫手上山砍木頭,頭一天下午就出事了。一棵高大杉木搖搖欲墜當(dāng)口,一個請來做幫手的愣頭青不知死活,在離樹不遠的側(cè)下方痛快撒尿。愣頭青陶醉利颼有勁白花花尿液,全然漏過滿有福父親殺豬般嘶吼:閃開!人不躲閃,樹也不躲閃地咔嚓嚓沿著他站立方向緩緩倒伏。千鈞一發(fā)啊,滿有福父親一緊張,以潛水姿勢朝愣頭青撲下去,試圖撲開愣頭青,撲下去的身體沒撲到人,愣頭青意識背后的風(fēng)聲和響聲,捏住命根子本能一讓,讓出危險境地,滿有福父親充當(dāng)替補,老杉木重重砸到他后背,五臟俱裂,當(dāng)場吐血,一命歸天。家遭重創(chuàng),元氣大傷,別說蓋樓,母親拉扯姐弟倆日子都難過,挨到姐姐出嫁,滿有福也初中畢業(yè)。滿有福拿著當(dāng)小舅子的五百塊錢出門打工,后來隨人學(xué)廚案,十來年沒能咸魚翻身,他鄉(xiāng)遇初中同學(xué)小蘭才開始一段初戀歷程。他起早摸黑一月賺兩千來塊,攢足娶小蘭的錢得等下輩子。這時暗地里六合彩甚囂塵上,身邊人人交流買彩體會,猜測生肖暗碼,都是這股囂塵里發(fā)光發(fā)熱的微小顆粒。滿有福愁錢娶媳婦,難忍蠱惑,毅然決然投身彩海翻騰,弄得時常手頭緊,約會時常小蘭買單。好在吉人自有天相,所謂苦其心志是也,滿有福中彩后喜興地跟小蘭談中獎感言,拼湊出當(dāng)年老師那兒學(xué)來的這句雅詞。
小蘭意見和準(zhǔn)婆婆相左,跟滿有福基本一致,滿有福要大房,小蘭要小房,大房一百二十平,小房八十二平。滿有福依了小蘭,那時小鎮(zhèn)房價,他們的錢夠買三套小房,于是交錢辦證,于是裝修購家具,于是下聘禮辦酒娶妻,小半年他們啥活不干,就忙房子和婚事。忙完了,已是家家桃符,戶戶祭祖。他們清點存款,只剩十來萬,而小蘭肚子已顯山露水,滿有福立馬緊張,想著尋差事賺錢過日子。滿有福有滿有福的想法,他想買一部小貨車搞運輸,鎮(zhèn)上每年規(guī)劃砍伐的木頭拉出去用火車皮裝了一列又一列,跑運輸替人裝木頭顯然是條來錢的出路。小蘭撫摸微微躁動的肚子,取錢給滿有福學(xué)車,學(xué)了車買車,一部嶄新小五菱在滿有福屁股下蹦蹦蹦地歡快跑動起來的時候,小蘭接近分娩,捧著妻子大南瓜一樣圓鼓鼓肚子,滿有福仿佛聽到嬰孩牙牙學(xué)語叫爸爸,淚水熱濕了小蘭肚皮。
滿有福果然爭氣,車輪滾滾,一天不落空,就連小蘭臨盆前夜,醫(yī)生說估計還得等上一天,滿有福跟肚里孩子說,你等爸爸回來再出來,乖乖,莫折騰媽媽,轉(zhuǎn)身出了產(chǎn)房跑了一趟短途。距離小鎮(zhèn)最近的火車站也有三百公里,跑長途漏夜趕路,當(dāng)天無法往返,短途跑縣城貯木場,往返百多公里,時間足矣!滿有福跑完短途,車泊在衛(wèi)生院門外,約好似的,他看到護士從娘胎里抱出來一團哭泣的殷紅小肉肉,激動得淚流滿面。
時光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一堆亂碼,女兒五歲那年夏季,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森林停伐留養(yǎng)拉不上木頭的滿有福,跑到縣城拉起工地上棄土,因了這場暴雨的蒙蔽,他渾然無覺把車開進前方道路幾分鐘前訇然塌陷的幽深天坑,被棄土埋在天坑殞命。幾年來,滿有福的呵護,小蘭幾乎沒出去找工作,住回老房相夫教女伺候婆婆,婆婆大腿中風(fēng),扶板凳走路,只能幫忙照看女兒,在廚房拾掇拾掇。滿有福一死,家里斷了頂梁柱,危機如期而至。小蘭走出家門,找了一份幫家具店導(dǎo)購的差事。她一早送女兒上幼兒園,再匆匆趕到家具店上班,中午店家管飯,傍晚下了班接回女兒。回到家,扶板凳行走的婆婆已經(jīng)把熱菜熱飯擺上桌。自打滿有福走后,婆婆幾乎包攬了全部家務(wù),里里外外,洗洗刷刷,乃至扶著板凳上街買菜。婆婆非但毫無怨言,還時常強作歡顏哄小蘭和孫女開心。
小蘭幫人做導(dǎo)購,薪水低得可憐,一個月才一千來塊。盡管如此,生性好強的小蘭幫女兒報了古箏和舞蹈班,家里月月入不敷出,把滿有福生前積蓄貼精光。婆婆看著小蘭愁容,勸她帶女兒改嫁。小蘭不愿扔下婆婆,苦撐苦熬到女兒上小學(xué)一年級,生活能自理,咬碎銀牙辭別老小,冒冒失失來到碧水城,打聽到南門有一條公安不忍管制的老雞婆小巷,就進駐了。
她走出家門前一刻就決定賣身。自己一無所長,想來錢快擺脫貧困,唯有出賣自己殘余的容顏。
四
從做半套到賣身,小蘭心理沒有鋪墊地自然過渡,命定般順理成章。小蘭來補交拖欠的房租,老祝婆倒了一杯燙乎乎冰糖水交到她手上。小蘭雙手抱住玻璃杯齜牙咧嘴抿了幾口。八仙桌近在咫尺,小蘭始終沒有放下杯子。冰糖水是碧水人家過年招待上門拜年賓客的最高禮遇和最好祝福,寓意平平安安,甜甜美美。
小蘭淺輕呷燙口甜水,像品飲一杯碧水城韻味無窮的大紅袍,小心細致,陶然如醉,心里卻是忐忑不安等待眼前走過的路比她走過的橋還長的老祝婆暴雨傾瀉。果然,老祝婆開口了,不是狂風(fēng)暴雨,而是和風(fēng)細雨。她坐到小蘭身邊,拉住她一只胳膊,說妹子,你咋就走上這條路。那眼神就像面對一個浪子,有責(zé)備,有同情,有迷惑。老祝婆從舊社會走過來,目睹過舊時文儒坊妓女惡心齷齪生活行徑,視貞操婦道重于生命,崇敬守貞操婦道舍身赴死的烈女貞婦。
小蘭舉著杯子喝一口轉(zhuǎn)涼的糖水,說阿婆,有人種桃為了吃桃,有人種桃為了賣桃,我沒福分吃桃,只賣桃。
老祝婆被小蘭桃來桃去搞一頭霧水。老祝婆說你說明白些。
小蘭于是耐心告訴她來龍去脈,前世今生。小蘭啜泣著期期艾艾地說,阿婆,我前世肯定造了太多的孽,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老祝婆說,好妹子,日子再難也是人過的,短短幾十年,挺一挺就過去了。
小蘭拼命點頭,在她家族里,還沒有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和她談心,有一種被隔代親情寵愛的溫馨暖熱。她淚眼婆娑,說阿婆,在這里賺碗飯吃也挺難……
難什么難,老祝婆打斷小蘭,說有人欺負你,我替你出氣,我這把老骨頭還怕誰。
小蘭耳聞過老祝婆好口碑。老祝婆溫良端淑一輩子,在民權(quán)巷老居民里盡人皆知,為了小蘭,老祝婆講狠話,小蘭感動哽咽不能語。
臨告別,老祝婆對走出門檻的小蘭后背說,過些天就過中秋,你來我家過節(jié)。過節(jié)老崔跟她約好了,你那天誰也不用接,我來陪你過中秋。老崔說著,眼里灼灼放光,大概被自己的想法打動,補充說,到時錢照付。老崔妻子去省城陪女兒過節(jié),老崔懶得出遠門,留下來跟小蘭搭伙,也算有情有義有素質(zhì)的老干部,小蘭內(nèi)心暖流奔涌。
到了中秋,老崔上午九點多就找進民權(quán)巷。小蘭惦記著老祝婆預(yù)約,又不落忍當(dāng)面拒絕老崔真情意,先把身體給了他,額外獎勵他技法已然生疏的做半套。老崔的舒泰,在她暗屋子小床上睡著。她隱隱期待老祝婆出現(xiàn),又擔(dān)心老人記性不好給忘了,她已經(jīng)撕毀老崔口頭前約,老崔享受著她的半套,眼里分明寫滿失望,但周身舒坦還是把老崔催睡了。
老祝婆的出現(xiàn)是在老崔走了以后,一個老頭和一個中年做工的先后找上門,都讓小蘭以身上來了的借口委婉打發(fā)走。小蘭也沒到巷口亮相,他們自己找上門,好像趕過節(jié)也要給下身過一場節(jié)日,喂飽虧欠的小弟弟。
老祝婆沒爽約,小蘭跟回家陪老人過節(jié)的老祝婆兒女他們過了一個溫馨的家庭節(jié)日。
中秋過后,天氣一天涼比一天,成天坐在臺階上的一米八并不因那次咆哮而消失,他一如既往坐著,一聲不吭直愣愣盯視巷口老女人。虛驚一場的她們確信他是垂涎小蘭又無力買單的對象,對他心冷如冰。
上次一米八一聲霹靂,著實嚇住她們一陣風(fēng)消失,唯有小蘭充耳不聞,紋絲不動,參禪入定般漠然。
一米八沒有進一步行動,比如岔開鉗子般硬實有勁大手掐斷小蘭細長脖子。驚跑她們后,一米八沖著小蘭嘿嘿羞澀一笑,爾后緩緩坐回原位,讓小蘭視線余光捕捉到心里,唇角不為人知微微翕動。后來,她們研判小蘭不跑不動的反常,一米八只看上小蘭,歇斯底里咆哮,是對她們言語侮辱小蘭的憤怒表達,也是郁結(jié)日久欲望的變態(tài)發(fā)情,或者說,以此極端方式向小蘭發(fā)出求歡信號。
她們下作議論不避諱小蘭,卻是趁一米八離開的時候,民權(quán)巷里誰都惹得起,就是不能惹一米八——一個非正常的人。
小蘭氣憤她們亂嚼爛舌頭,卻觸動她內(nèi)心一根神經(jīng),被她忽略的一米八其實蠻可憐,孤身一人,行為怪異,臟兮兮不很正常,也不完全不正常,屬于大腦有點不靈光的可憐人,看自己的眼睛帶著鬼火磷光,別真是愛上自己。
忽然下了一場秋雨,從傍晚下到夜里,密集雨點保持恒量嘩啦啦下個不停,捎帶清涼濕氣裹挾民權(quán)巷老宅。宅院深深,孤清夜長,小蘭給女兒掛了一個電話,女兒在電話里帶著哭腔喊媽媽,說老師今天又表揚她乖,單元考數(shù)學(xué)拿到一百分,奶奶獎勵她吃了一份雞柳。說著,女兒竟哭了起來,喊媽媽我想你,早點回來看我。
小蘭在這頭淚流滿面,壓抑情緒沒哭出聲,說媽媽過年就回去,你乖乖聽奶奶的話。
她讓女兒把電話給奶奶,女兒喊了幾句奶奶,說奶奶出去了。小蘭叮囑女兒聽奶奶話,表現(xiàn)好了,過年給你買電腦。女兒多次在電話上討要電腦,她答應(yīng)了幾次,天各一方,至今沒兌現(xiàn),過年無論如何替女兒完成夙愿。小蘭出來前給家里安裝了固定電話,多數(shù)女兒撥打她,要婆婆接,婆婆哼哼幾句就掛斷。婆婆跟她沒話說,她在外頭口口聲聲講媳婦好話,內(nèi)心卻擱著一塊大疙瘩——小蘭命硬克死滿有福,婆婆一次說漏嘴了,小蘭傷心了大幾天。孤寒夜由女兒觸動小蘭懷念丈夫滿有福,他的柔情和疼惜絲絲入扣,令她周身濕潤發(fā)燙。自打滿有福死于非命,小蘭絕緣欲望潮濕的極樂,裝給客人看,純粹表里不一逗客人開心,不過是一具靈魂抽離的肉軀,立等可取罷了。
雨夜獨居,小蘭就像住在四面煙波浩渺的孤島,癡想被人泅渡上岸。她壓根沒想到呼應(yīng)她的會是一米八。門被輕輕推動發(fā)出微微顫抖,諦聽,卻無聲無息,小蘭以為風(fēng)在作怪。只是片刻,門的動靜更大了,不像是風(fēng)的任性,明顯帶著人為節(jié)奏。獨處久了,小蘭練了膽,偶爾有急色鬼夜里找上門,但雨夜沒碰見過,前些日子一個歌廳小姐在公園里被殺,案子沒破,小蘭的擔(dān)憂帶著恐懼。她有獨處防范經(jīng)驗,與其坐著待斃,不如主動出擊,大著膽子喊,誰呀!
是我!
你是誰?
龍小元。
聽上去有點耳熟,又不確定是哪位,說我不認識你。
你認得,我來看看你,看一眼就走。
這想法太變態(tài),為了看她一眼,冒雨趕來騷擾。小蘭說,你快走,不然我報警。
別別,我就是龍小元,住在巷口的那位。
天啦,就是成天坐在巷口無所事事盯著她看的一米八,他居然也有名字——龍小元。小蘭頭皮發(fā)麻,難說他手上沒拿著刀,開門當(dāng)胸挨一刀。小蘭撫撫胸口,冷靜地說,你走吧,有話明天說。
小蘭還想說什么,想到他要是不離開,或者進一步行動破門而入,不由后怕,摁著心跳的步伐,摸起手機隨時撥出去報警。一米八似有感應(yīng),門外沒了動靜,等了一刻鐘,還是沒動靜。雨聲稠密,嘈嘈切切,切近又邈遠,在夜里無邊彌漫。
第二天,雨停了,地上濕溻溻,天空陰郁,小蘭留意巷口淋濕的臺階上沒有人影。她不知道一米八這時候在哪里,被半瘋的人纏上,屈不屈辱她沒想到,只身在外,做她這行,沒人保障她安全,一米八陰鷙眼里,倘若露出殺機,她一個弱小女子,將毫無還手之力。屈從和戒備,是她設(shè)立的防身術(shù)。
晌午,日頭忽然光臨,驅(qū)散陰郁與潮濕。山墻側(cè)門呀地打開,鉆出一米八挺拔身軀。堵在小門的身軀如同刷了一道油漆的門煥然一新。一身洗白的灰藍中山裝,腳上踩著布膠鞋。蕪雜毛發(fā)剃掉后,三七分頭蓋在腦門,服貼得滑稽。臉刮青黑,沒了拉雜胡子腌臜瘢痕,面孔竟像換過一張。一個野人一夜之間脫胎換骨變成混跡公眾的正常人,甚至比正常人有看頭。小蘭和她們眼光齊刷刷掃射過去,意外、好奇……
一米八罔顧眾目聚光,砰地關(guān)上門,頹然一屁股坐到臺階上,仿佛是他坐班崗位,守候時光流轉(zhuǎn)。比起她們肆無忌憚注目,小蘭眼神躲躲閃閃,生怕被誰偷窺出昨晚的秘密。其實,昨晚毫無秘密。如果昨晚開門,門外暗地里站的會是這幅收拾齊楚的模樣嗎?如果假設(shè)成立,她一眼認不出來,她當(dāng)作劫匪和強奸犯,會當(dāng)場暈死過去。小蘭移開視線,拋向頭頂凌空電線,竟如觸了電渾身一擰,這廝換了個人的裝扮,是沖著自己來的。一頭亂毛剃掉,這可以理解,沒人規(guī)定頭發(fā)凌亂者不準(zhǔn)剃頭。剃了頭,梳理紋絲不亂,換上一身潔凈衣服,從未有過的反常,說明他內(nèi)心在意和隆重,像在舉辦一場盛典。小蘭心里咯噔一下,又咯噔一下,她不惡心一個半瘋在意,反倒有些同情和感激。再看他,眼里柔軟,帶著回春的溫度。
而他,雕塑似的無動于衷。
小蘭坐在圓凳上走神,一陣由遠及近電驢子喇叭聲切斷思路。電驢子滑到她跟前,車上男人無禮眼神打量她,似在評估一盤菜的色香味。此前,他毫無顧忌掃了一遍星散站立的她們。而她們,像一壇壇老壇酸菜,盡情釋放窖藏年久的老酸味。男人車停妥,站到地上的時候,他中意的目標(biāo)小蘭,聳起食指微微勾動兩下,似在點贊他眼光。他湊前一步,小蘭心領(lǐng)神會,起步顧自往巷子里走,男人跟在后頭亦步亦趨。她們兇狠望著這對狗男女消失巷子拐彎處,老妖婆詛咒他們出點什么事。
誠如老妖婆所愿,比小蘭年紀(jì)還小的電驢手,像猛虎出山,轟塌了小蘭床鋪背后木板壁。木板壁歷經(jīng)百年,榫頭溝槽疏松,板壁不勝其負,砰一聲向后倒去。男人眼疾手快,及時拉住小蘭嬌小酮體,不至于隨同板壁滾到后頭。后頭是老住戶廚房,住著寡居老阿婆,老阿婆與老祝婆年齡相仿,胖得像一口鐘,她正在八仙桌前剔小白菜,轟然倒下的板壁落地反彈,氣浪裹挾塵煙沖倒老阿婆跌落在地。
小蘭回過神弄清怎么回事,胡亂穿上衣服的男人正拔腿溜出門,逃避地震似的倉皇。
小蘭羞紅臉,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小蘭沒撞死,她賠了跌傷老阿婆醫(yī)藥費,自己成了民權(quán)巷一個黃段子笑話。
老祝婆差點沒岔氣笑死,說妹子沒事就好,怪我家老房板壁不牢靠。老祝婆找人修好后,繼續(xù)讓小蘭住。小蘭買了一箱高鈣奶送進老祝婆家里,赤紅臉不敢正視老祝婆。
老祝婆這回沒推卻,收下小蘭高鈣奶,樂呵著說了一聲謝謝。
小蘭逃也似地卷出門,她大幾天不敢站到巷口,躲在屋里等待愿者上鉤。以致她大幾天沒接到客人,心里恨著老崔。好不容易找上門一個,意外帶來老崔壞消息。
此公跟老崔同齡,五短身材,光頭,微胖。他找小蘭是老崔功勞,老崔跟他吹噓小蘭銷魂之處,他獵奇找上門,問清是小蘭,急不可耐告訴她老崔前些天猝死在桑拿城,死于腦血管破裂的腦溢血,送去醫(yī)院搶救,半路上沒氣了。他跟老崔幾十年朋友,說起老崔傷心悲痛。
老崔對小蘭好,小蘭對老崔也好,是她接待的客人中次數(shù)最多,聊得最來,處得最長的客戶。時間處長了,處出感情。她默默流著淚,
令他說不出口消費她的需求,說我不該告訴你老崔,讓你傷心了。
小蘭說,不是,我得謝你。
他說,那我走了。
小蘭說,你來就為了告訴我老崔死了?
小蘭困惑一個陌生人找來,就為了告訴他老崔前些日子猝死于腦溢血。
不是,我本來……
那你走吧,我沒心情。
小蘭已經(jīng)擦干眼淚,可以正常說話。
他走的時候,沖她說,我下次來。好像他欠了小蘭的,寬限到下次還。
五
一米八龍小元找來的那個晚上,月光很好,亮亮地照著老宅院天井像一面四方銅鏡。小蘭接到女兒電話,匯報今天她被評上學(xué)校三好生。小蘭心情驟然明亮,挺想找個人分享,老祝婆有早睡習(xí)慣,上回沖倒板壁她原諒了小蘭,小蘭很難為情,路口遇到了,難堪得開口難。除了老祝婆,民權(quán)巷里沒她信得過的傾訴對象,帶著遺憾的好心情早早入睡,睡夢中被敲門聲吵醒。
月光奇好給了她安全感,她穿睡衣開門的當(dāng)口,看到月光映照的門外真是龍小元。
小蘭說,你進來吧!
龍小元怯生生挪進門,手上捏著一張十塊鈔票。
小蘭幫他解了衣服,卸下那套洗得灰白的潔凈中山裝,耐心細致教他做他想做的事。做完,他憨憨傻傻地笑,眉頭起皺,幸福重生。
他穿好衣服,拿起桌上十塊錢遞給小蘭,消費小蘭一次三十,比老女人她們高十塊。小蘭沒提醒龍小元不夠二十塊錢,她接來十塊錢放到床頭。
小蘭穿上碎花玫紅睡衣,招呼龍小元坐一會。龍小元大腦缺智慧,低頭癡癡呆呆地坐著。她不想和龍小元分享女兒三好生榮譽,問他掃地賺錢收入。龍小元說工資一個月八百,每月發(fā)工資的時候,由他嫂嫂從碧水鎮(zhèn)趕來領(lǐng)走,月月如是。嫂嫂來一趟,給他備了大米榨菜腌菜紫菜蘿卜干什么的簡單耐放吃食,夠他維持一個月生活,月月如是。維持如此現(xiàn)狀快滿五年,龍小元毫無疑義。嫂嫂收他工資的理由感天動地:幫他代管積攢,將來替他討老婆。龍小元身上穿的,都是他街上撿來。這十塊錢,他撿了幾天垃圾換的,也不知道夠不夠,三不知地找小蘭。
小蘭不催龍小元走,龍小元一直呆著,傻樣發(fā)愣。
小蘭說,你回家睡覺,明天還要起早掃地。
龍小元孩子似地拽到門口,回頭留戀地瞅她一眼。他臉上紅潤,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小蘭說走好,拽出門外的龍小元回頭沒頭沒腦說,我還要來找你。
小蘭一聲苦笑,點了點頭。自己做這行,除了年紀(jì)太大可做她爺?shù)模緛碚卟痪?,沒有選擇余地,前提得付足錢。龍小元是個例外,他大腦有問題。對大腦有問題的人,小蘭悲憫以對,格外優(yōu)待。畢竟特殊,頭一個接待,個別情況個別處理,是老崔生前說的,老崔說得在理。老崔也是她的個別,老崔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她,好她這一口,不像別的男人,好新鮮,口袋癟塌像上海癟三,人模狗樣裝出遍嘗天下美味的德行,褲子一提,從此人間蒸發(fā),纏綿些的也事不過三。老崔死了,這樣的男人也就死絕了,小蘭想到老崔有情有義的好,心如刀剜。
半個月后,龍小元又來找小蘭。同樣在夜里,夜深人靜沒有月光,小蘭脫衣正要睡下,敲門聲響起,篤篤,篤篤,遲疑輕敲,被夜靜放大,像雞啄木板篤實回響。
誰呀?
我,龍小元。
龍小元進門,手上抓一罐辣椒醬,玻璃罐頭裝的辣椒醬紅艷如燈籠,罐口蒙一層細麻繩扎的塑料膜。一個高大男人抓一小罐辣椒醬,擋住一片燈光,很滑稽,很不協(xié)調(diào),小蘭忍俊不禁哧地笑了。本來緊張的龍小元,看到小蘭笑得開心,放松下來,等著小蘭發(fā)問。
小蘭慵懶地靠住床頭,懶洋洋地說,你這是干什么?
送給你的。
小蘭猜到,辣椒醬是他嫂嫂來取錢帶給他的伙食,他嫂嫂自己做的。碧水人好吃辣,家家戶戶做辣椒醬。小蘭不愛吃辣,吃了割喉,打噴嚏,難受半天。
小蘭的拒絕,令龍小元沮喪、局促。
小蘭說,你坐過來。
龍小元抓住辣椒罐,不為所動。
小蘭慈愛地微笑,說,好吧,我收下。
自打有了上次,龍小元從此換了一個人,不邋遢了,看到她,眼睛死盯著,嘴角掛出一抹笑。小蘭厭惡他的關(guān)注,生怕她們識破他和她有染。她們?nèi)菰S沒有性能力的老男人在自己身上瞎抓瞎捏,不會讓一個傻瓜上,縱然他是一只老虎。讓傻瓜上的女人賤到?jīng)]渣,她們說,老妖婆也說。小蘭厭煩龍小元死盯,棄了圓凳,站到巷口外觀望。觀望來老崔的朋友,上次透露老崔猝死消息的那個老頭。老頭記著老崔生前吹噓小蘭有多好。
小蘭帶老頭往民權(quán)巷里走,坐在臺階上觀望的一米八龍小元呆滯的臉變成一塊鐵板,外人看不出,小蘭也看不出,她的心思在賺身后男人的錢上。她看到的龍小元,表情復(fù)雜,眼睛追隨她,像磁鐵。好在他人不是磁鐵,是木樁,長時間砌在門檻上。要不,小蘭真要怕了他,他就是叫破門,她也不想開。
此刻,小蘭看這個男人心智,也就是七八歲小孩的心智,她的母性不由自主鉆出來,掰開他手掌。她像在家愛撫女兒一樣,愛撫龍小元手掌。小蘭看到龍小元掌心,驚呆了,一張二十塊錢幣折疊的拇指大小紙鶴躺在他掌心,紙鶴上一層汗?jié)瘛o緊捏在掌心很久的緣故。小蘭很是驚訝,摟緊他身腰,像小孩抱住高大的布娃娃。龍小元低著頭,一動不動,任憑小蘭熊抱。憑上次經(jīng)驗,小蘭不主動,龍小元就不動。小蘭一直摟他身腰,到了麻亮的天光透進瓦楞,抬頭仰望上方龍小元臉龐,龍小元炯炯眼神如同大燈泡罩在他頭頂。
她打發(fā)龍小元走,再遲就耽誤他工作。龍小元抬頭望望漏進來灰白瓦楞,眼睛蒙一層露水。
小蘭說,大男人,不能流淚。
龍小元用干凈袖口橫掃一把眼睛,紅彤彤眼里輝映霞光。
小蘭收下他辣椒醬,要他帶走紙鶴。
龍小元倔勁上來,扔下紙鶴擰身出門。小蘭一急,斷喝,你給我進來。龍小元回頭側(cè)著身子不情愿地挪進門里。
小蘭從床頭背帶式小錢包取出一張二十元鈔票,命令道,拿著。龍小元擰著身子,臉是黑的。小蘭氣沉丹田,鼓突眼珠,嗓音硬繃繃嚇唬說,不拿走,從此別想走進這房間。
龍小元打了個寒噤,捏住錢的一角,像牽著風(fēng)箏一角,一陣風(fēng)卷出門。
龍小元一走,天一點點亮起來。小蘭手酸背疼,拉出一記悠長呵欠,躺平身子補個回籠覺。小蘭不缺睡眠,昨晚抱著龍小元,一宿迷迷糊糊,她能感覺龍小元幾回躁動,頭頂粗重鼻息著了火熱烘烘,終究沒有狂暴到點著小蘭。小蘭無所謂,但她更愿意抱著靠著龍小元,
仿佛抱著一個可憐的棄兒,又恍惚靠著一堵墻,踏實而安寧,許久沒有過的體驗。她的白天與黑夜是割裂的,白天是民權(quán)巷里擺賣的老筍,皮厚纖維老化,偏偏啃食的多是老者,他們似是時間的仇人,粗蠻霸氣,拔劍起蒿萊,卻連程咬金三斧頭都耍不出來,銀槍镴頭遇火即熔,仿佛一生功名全毀了。慘敗的沮喪往往激發(fā)變態(tài)行為,不依不饒,又抓又撓,不拿出一股潑辣勁,吃虧花了錢。曾經(jīng)的老崔,無論在位時幾多生猛,到她手上,一樣是體面衣裝包裹一副空皮囊。他素質(zhì)高,不抓不狂,虛弱地討小蘭愛撫,就像在外受氣的孩子,索取母愛安撫。而小蘭有著無處揮霍的母愛,讓老崔被時間欺凌受傷的心得到補償。小蘭沒把龍小元看作老崔,除了龍小元心智不健全,年齡和身體機能,都是老崔無以比擬的。如若心智正常,他會是理想伴侶,續(xù)弦對象。可是,上天不成全龍小元,給高大壯實體魄安了一副短斤少兩的神經(jīng),語言被吃了秤頭,說不上兩句必卡殼。老頭們夜晚熱衷鍛煉和呆在家里,打工的勞累一天,早早癱床上養(yǎng)精蓄銳。小蘭自打沒了老崔,夜晚便空落下來,她想找點事做,老祝婆年事已高,夜里不喜歡被打攪,近來身體虛弱,躺床上,醫(yī)生檢查不出她身上毛病,給注射氨基酸。小蘭白天特地登門送去一箱牛奶,老祝婆聲音細若游絲,非得附耳傾聽是聽不明白她說什么。老祝婆只說了一句,妹子,這事你做不長,聽我的,找個男人過日子……
六
夜里小蘭能夠想到的去處,只有龍小元那兒。她被自己嚇住了,跟龍小元非親非故,去那兒做啥,慰安吧,已經(jīng)被老頭們破壞了興致,縱然遇到猛虎,她的感覺也是麻木遲鈍,靠裝出來一點騷勁哄哄鈔票。
她抱了一宿龍小元,看龍小元就是一個野地里生長的無依無靠孤兒,一個小時候缺奶,大時候缺愛的孤獨大男孩。終于,她進入龍小元房間,二樓靠碧水城主干道一間房,老式窗戶小得像火車站售票口?;璋禑艄庀?,空空蕩蕩房間只有一張床和靠窗一只電磁爐。自然沒有想象的凌亂,空空如也連凌亂的條件都攤不上。目睹現(xiàn)狀,立馬打消拾掇些什么的打算,打開一次性塑料盒裝的街邊攤水餃,招呼他吃。
龍小元從小蘭跨進門那一刻開始,本就缺氧的大腦暈乎乎,手像多余擺設(shè),望著小蘭變魔術(shù)似地打開塑料盒,一股輕煙裊裊跳出,他仍不相信這一幕是真的。兩根手指上下捋著喉結(jié),想捋出一句話,愣是捋不出,一股韭菜味不由分說順著喉嚨下滑,口腔里立馬涌出汩汩滔滔香津,沒過嘴角往下滴淌。他想起小時候過年母親做的水餃,封口褶皺像長著一排老鼠耳朵,光滑皮兒包裹著一年鼓囊囊念想。母親總是讓他吃到那個包進硬幣的水餃。他吐出硌嘴硬幣,舉到母親眼皮下,娘,你看你做的事,這個能吃嗎?
母親使壞得逞,眼睛都笑沒了,可眼角怎么就能笑出淚來?他至今納悶。母親走后,水餃躲著他,看到街上水餃店,就想起母親把硬幣接過去,小心揣進兜里。水餃里韭菜的味道,卻像一枚硬幣鍥入大腦。他瞪圓眼睛看著散發(fā)誘人余溫的水餃,一時天地蒼茫,遺世獨立,伸出臟兮兮大手,秋風(fēng)落葉,風(fēng)卷殘云,須臾間十來個水餃吞咽落肚。小蘭來不及提醒別咽著,哈開的嘴定格良久,眼前一片模糊。龍小元喉結(jié)急速滑動,剛才進食時空氣一樣的小蘭,脫地顯影,眼里涌滿淚水的模樣,居然是他當(dāng)年的母親,包著皮兒的、飄著韭菜香味的母親轉(zhuǎn)世重生。
龍小元瞇眼,鼻翼翕張湊近小蘭,呼出好聞的韭菜味,突兀地說,
那枚硬幣呢?
小蘭嚇著了,不是被硬幣嚇著,他的神態(tài)如同狗在嗅聞香噴噴鮮肉,判斷能不能一口吞進肚子里。他的問題是硬幣,只能說硬幣。她說你要硬幣做啥?
龍小元抬頭想了想,從恍惚中驚醒,你不是我娘。
哈哈哈,小蘭放松,笑得放肆,說我怎么是你娘,是你娘怎么能……臉漲得通紅,別過身子,取上塑料盒開溜。
龍小元傷心地目送小蘭,似在目送遠行的母親。
巷子里沒有路燈,小蘭摸黑蹀躞行走,轉(zhuǎn)角處母貓孩兒狀哭叫驚得小蘭差點掉魂,摁住胸口狠狠深呼吸,認清貓叫才放下心來。現(xiàn)在人養(yǎng)貓的少了,養(yǎng)寵物狗的多了。打小聽大人說貓投富,狗不嫌家貧,所以狗有情義,貓沒有人情味。記得小時候家里養(yǎng)過幾次貓,通常養(yǎng)上幾個月不知所終。沒有貓的日子家里老鼠橫行。再養(yǎng),總算養(yǎng)到一只戀家的花貓。這只花貓一天到晚待在家里,白天躲在隨便什么地方的角落睡覺,晚上虎視眈眈。小蘭看到它撕扯老鼠的狠勁,血肉模糊,連皮帶毛。
過一會兒再看,地上留著一攤粘著毛發(fā)的凝固、暗紅的血。那貓最大毛病忘性大,不講衛(wèi)生,不到門外拉大便,拉在家里隨便什么角落。一攤屎,發(fā)出想嘔吐的惡心臭味。父親每每叫她強迫貓吃自己拉的臭屎。
小蘭細長雙指弓成秤鉤,反手照貓背脖頸上的皮毛一鉤,提拎起母貓。母貓一副死相,四蹄懸空,垂垂如布袋。她逮住貓腳,貓嘴強制使勁按到飄散余溫的貓屎上。母貓咦哩嗚嚕掙扎,嘴唇上粘滿青黃貓屎。小蘭想吐。貓吃了自己的屎會長記性,下回不敢隨地大小便。偏偏,這只貓不長記性,致使家里多個犄角旮旯臭烘烘,嚴(yán)重破壞小蘭嗅覺靈敏度。
這只貓死心塌地跟隨小蘭很多年。它的乖巧溫順大大博取小蘭歡心,小蘭漸漸原諒母貓隨處大小便的惡習(xí)。母貓年年產(chǎn)仔,幾頭殷紅小貓歡快蠕動,每每激發(fā)小蘭母性本能,看著小貓吸乳,開眼,長毛,蹣跚學(xué)步,滿地兒奔跑,小蘭竟像當(dāng)了母親,逢人說貓。她家貓仔也很快被人分走。分走貓仔的主人都會象征性留下幾個錢,小蘭拉扯拒絕,非到主人翻臉,小蘭都決絕推拒。鄉(xiāng)間說法,買的貓好養(yǎng),偷的狗看家。
這只小蘭人生中最疼愛的母貓死于瘧疾。小蘭從山上拔兔草回來,看到母貓死在樓梯間,屈弓的身體,上半身扭轉(zhuǎn),頭部朝天,地上流淌惡臭嘔吐物。
小蘭見此慘狀,淚流決奔,嗷嗷痛哭,被父親扇了一巴掌。哭什么哭,我還沒死呢,父親怒斥。
后來家里再沒養(yǎng)貓,不種田,不屯糧,養(yǎng)貓做啥?老鼠大部遷走,留守的小股老鼠放毒鼠強毒死。
七
秋深似海,天氣一天比一天涼,夜里無邊的涼意像海水漫浸。
小蘭的日腳沒因關(guān)照龍小元而有所改變,白天坐在巷口圓凳,逢有陌生男子探頭探腦,她聳起靈巧食指微微勾動幾下,意圖招人入巷賺錢。夜半她隔三差五冒著寒意,買好吃的悄然送到龍小元租房,每次對不上幾句話,龍小元的狼吞虎咽給了小蘭寬慰的滿足,她看出龍小元眼里分明閃著虛弱的童真和被愛心籠罩的幸福。臨走,她摸摸龍小元衣服,關(guān)照他學(xué)會疼愛自己。白天坐在山墻門前階梯上癡癡呆呆觀望的龍小元,青白臉色濡染了幾許紅暈,衣服雖單薄陳舊,卻是干凈新洗,三七分頭服貼,腮幫胡茬青黑。
老女人勾頭接耳議論,一米八最近走桃花運了。
會是誰呢?
不可能,他這種人還有人愛?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弄不好他很行,很男人。
你試試!
去去去,掌嘴!
總比被老頭玩要好。
……
有時風(fēng)順,飄過來只言片語,小蘭心知肚明,臉上不為所動。她不知為何,對龍小元多了一份憐愛與牽掛,仿佛他是自己打小走失的兄弟,替家人和自己償還欠下的親情;像她們惡毒想象的事,她從那次以后沒跟龍小元做過。龍小元也斷了念想,眼里每每閃爍虛弱的童真和被愛心籠罩的幸福,與他白天眼神像是換了一個人。
凌晨,老宅院前頭傳出號哭聲,小蘭被哭醒,心下一驚,凄凄哀哀走出弄子,看到巷子里老祝婆家門洞大開,不時有人進出。她走近打探,聽到老祝婆老死了,跑進去哭了一氣。她哭老祝婆的好,也哭自己命苦。
老祝婆靈堂設(shè)家里,停靈三天,最后一天請道士通宵超度。三天里小蘭不接客,她主動上門幫手,在廚房里洗碗剔菜忙得不亦樂乎。一夜叮叮當(dāng)當(dāng)念經(jīng)超度,完事后道士撤走,就到了送老祝婆出門火化送公墓下葬。告別儀式上,小蘭沖著廳堂里冰棺淚水涔涔焚香跪拜完,立身讓出蒲團,搭眼看到龍小元手上握著一枝香,表情凄苦,等著跪拜。
小蘭心想,老祝婆有什么樣的關(guān)照讓大腦不太靈光的龍小元前來告別?謎底在老祝婆入土為安約莫半個月后解開。老祝婆的過世,勾起她對婆婆的愧疚,婆婆腿腳不便,年事已高,自己遠離家門,婆婆得不到一碗湯的伺候,反被小女兒拖累,勞碌女兒的飲食起居。小蘭歸心似箭,老祝婆上山的第二天,她買下一堆老人補品,踏上歸鄉(xiāng)路徑。半個后她重新走進民權(quán)巷,老女人們依舊慵懶守望,看到小蘭面無表情。小蘭看到她們也無動于衷,只是搭眼側(cè)門臺階上一米八龍小元,猛吃一驚,他瘦了不說,頭發(fā)亂了些胡子長了些都不說,臟兮兮衣服怎么又穿回身上?
夜深,小蘭煮一碗面,忐忑地端到龍小元房間。他唏哩呼嚕一口氣吃完,閃著虛弱的童真和被愛心籠罩的幸福目光覷小蘭。小蘭一反常態(tài)地責(zé)備龍小元,令龍小元手腳慌張。
她說,你又這么臟了!
他眼睛躲閃,低啞地說,祝婆婆死了。
小蘭大腦電光石火,一問,知道了真相,龍小元臟衣服,都是祝婆婆拿回家里,放洗衣機里洗好后曬干送回。祝婆婆,多好的一個老人。
小蘭說,你把衣服脫下來。
龍小元眼睛一橫,說,不脫,我不想……
小蘭一愣,頓時明白,慈愛地說,你想多了,我?guī)湍阆匆路?/p>
我不要。
小蘭說,不脫,我從此不理你。
龍小元露出恐懼神色,像個怕被拋棄的孩子,說好好。
龍小元耐寒,衣著簡單,一脫二脫,脫到只剩下一條褲衩。
小蘭突感害羞難為情,沒叫他繼續(xù)脫。
此后不久,龍小元幫小蘭出手打了老妖婆。
裹上冬裝的老妖婆像一只遺落巷子里臃腫的陳舊繡球,滾來滾去,卻無人理睬。她讓民權(quán)巷多了嶙峋古舊的況味,也讓民權(quán)巷日子料峭多艱。上了年紀(jì)的男人脫衣服嫌冷吃不消,中年的嫌麻煩,一層一層剝筍,別說煩,僅有的一點情趣一剝二剝,早剝得了無生趣。所以,她們冬天的生意清冷到殘酷。巷子里偶爾鉆進來一個形跡可疑男人,她們就像逐臭蒼蠅一樣趨近。小蘭也沉不住氣地從圓凳上站起來。她們齊刷刷眼神如同女臣民見到國王,布滿臨幸的渴求。
就在一中年打工男急色色挑中小蘭,小蘭領(lǐng)著中年男起步當(dāng)口,老妖婆這只陳舊繡球突然幻變成一顆手雷,沖著小蘭摜過來,摜到小蘭腰背。小蘭小巧身軀如同行將起飛又一頭栽落的風(fēng)箏,栽倒小巷墻角。小蘭頭破流血汩汩,當(dāng)場昏死。老妖婆反彈栽倒,動蕩幾下,努力爬起來,暈暈乎乎沒站穩(wěn),就被冷不丁沖上來的一米八一頓老拳胖揍。一米八不顧老女人們凄惶呼喊,揍夠了,松開揪住的后領(lǐng)子。老妖婆像一攤瀉地水銀,癱倒在地,哼沒來得及哼上一聲。
中年男見勢不妙,溜出巷口報110。110來到民權(quán)巷,中年男早溜往爪哇島躲起來了。
老妖婆與小蘭雙雙被送往醫(yī)院救治,前者身上臉上多處輕微傷,后者中度腦震蕩并帶顱內(nèi)損傷。民警出面協(xié)商,認定前者賠后者,后者的傷由一米八龍小元賠償。小蘭醒來,問清照顧她的街坊來龍去脈,勞煩街坊找老女人商量互不相賠,替龍小元開脫。龍小元被叫去做了筆錄,采納街坊證明是半個神經(jīng)病的說法,拘留二十四小時,令他賠付老女人一半醫(yī)療費后放出。龍小元回到住處,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嫂嫂。嫂嫂面色鐵青,一頓謾罵,罵完,厲聲說,你給我滾回家。接著,她輕蔑地冷笑,說,找你的姘頭婊子幫你賠付老雞婆醫(yī)療費……
啪,原本一語不發(fā),低頭認錯的龍小元甩了嫂嫂一巴掌。
凌駕龍小元十多年的嫂嫂捂著疼痛腮幫,傻掉了。她大幾分鐘沒反應(yīng)過來。待她反應(yīng)過來,惶惑、驚懼地看一眼龍小元,哭著一溜煙跑出巷口。
龍小元猙獰凝視打人右手,仿佛君權(quán)神授,是神指揮他的手打了嫂嫂。
隨后,龍小元像一尊雕塑,定在了民權(quán)巷口。
老妖婆家屬第二天來到民權(quán)巷,一對兒子聽街坊講述前因后果和民警、小蘭意見,沒有大吵大鬧,大打上門。他們老媽日日站在這里風(fēng)吹日曬,這對兒子不管不問,現(xiàn)在他們老媽冒犯了別人,自己受傷,找誰?街坊輕蔑,不無嘲諷地說,你們快拉倒吧!
街坊的意思很明白,老女人兒子也聽明白了。一米八打了他嫂嫂后收拾東西不知去向,小蘭是受害者,他們找誰算賬?他們滿腹怨氣,從醫(yī)院運走臉面浮腫青紫的老媽。
小蘭在醫(yī)院里就診,第三天上午出院。民權(quán)巷的蕭條從她走進巷口便撲面而來。巷子里招攬生意幾個老女人都不見了。問街坊,街坊說都走了,好像民警來過一回。小蘭不相信民權(quán)巷掃黃,派出所對她們這把年紀(jì)站街女,抱持寬容,只要不出亂子。她跟老妖婆引發(fā)的沖突,算不算冒犯,她理不清。她相信自己無辜,她們也無辜,只是季節(jié)清淡,沒有生意,她們才集體休息。
八
小蘭發(fā)現(xiàn)民權(quán)巷老祝婆對門堆放的預(yù)制板上一窩子貓仔,是在出院的第二天上午。那時母貓已經(jīng)被住在死弄子盡頭的怪異老頭一刀劈死,身首異處。那時,小蘭拖著未愈的傷痛從老宅院弄子走出來,幾個街坊已經(jīng)在憤怒譴責(zé)。母貓把一窩仔產(chǎn)在怪異老頭家門旁柴堆稻草上。怪異老頭家在民權(quán)巷盡頭拐角死弄子里,看上的是這兒隱蔽安全。
折轉(zhuǎn)而入的民權(quán)巷原先是一條活巷,這頭進,那頭出,反之亦然。后來那頭那戶人家斜刺里壘了間房,巷子窄到僅容一人通行。小蘭剛來,不明就里,做完生意依愛面子老干部要求找近路抄小巷,側(cè)身進入弄子,沒走上幾步,被一間臨時搭建的青磚廚房堵了個正著。老干部懊惱,嘀咕說到處違章搭蓋,監(jiān)管部門太不作為。
小蘭聽不慣官話,心里堵,卻一味道歉,我真不知道這路不通。
老干部沒搭腔,腦袋扎入脖子里慌里慌張退出死弄子,急不愣登從來路跑掉。
小蘭很不屑老干部玩婊子裝高尚。
小蘭回憶奪走去路的青磚廚房門側(cè),壘了一垛齊人高柴火,柴火上鋪了一層枯黃雜亂稻草。怪異老頭她后來見到,是個子女常年不在身邊的鰥夫,臉?biāo)腊?,脾氣怪,不搭理人。母貓產(chǎn)仔后偷吃他家飯桌上一條他吃了一半的清蒸草魚,老頭發(fā)現(xiàn)及時,一氣之下抄刀斷頭。母貓產(chǎn)后身體虛弱,做了斷頭鬼,可憐貓仔出世無娘,被老祝婆對門老街坊發(fā)現(xiàn),拿塑料紙兜著擱在自家預(yù)制板稻草上。四只貓仔,已經(jīng)死了一只,另三只奄奄一息。老街坊著急上火吼吼,吼來鄰近老街坊,都不知道誰家母貓,拿不出救活三只貓仔主意,謾罵怪異老頭狠心不是人生的……
小蘭聽了一會,湊近看,四只貓仔擠作一堆,其中一只死了,活的微微蠕動,預(yù)兆所存不多的生命跡象。她唐突地問,誰家有牛奶?
有人從家里弄了一盒品牌純奶。
小蘭剪開牛奶,捏住盒口茫然四顧,跑漏的奶水一滴滴淌下,滴在小蘭腳背。他們看著小蘭如何喂奶,因為貓仔嘴小如黃豆粒。小蘭抬頭找不到支持的辦法,就將吸管抻直插入剪口,傾斜牛奶盒,爾后將吸管挨近一只貓仔嘴巴,乳白液體從它緊閉的黃豆粒大嘴邊流掉。小蘭一急,急出智慧。她說,誰家有打針用的注射器?
一個老街坊說,我家有,我家老頭常打胰島素。老街坊顛著腳急急跑回家。小蘭像個護士,打開塑料封,取出針筒,拔掉針頭。老街坊打幫手傾側(cè)牛奶盒,小蘭手執(zhí)針筒,針管插入盒口抽牛奶,爾后,叫老街坊輕輕托起一只貓仔。生命跡象衰微的貓仔頭已抬不起,似將隨時死去。
小蘭低頭瞇眼,細細針管對準(zhǔn)黃豆粒大的貓嘴輕輕一捅,貓嘴咧開。
小蘭耐心地慢推注射器,奶水注入后回流出來,她相信總有一部分被貓仔吞下去。
夠了,你要撐死它呀!老街坊大聲咧咧。
小蘭緊急剎住,頭上已然冒出細密汗水。
小蘭接著給第二只貓仔喂牛奶,喂到第三只時,才發(fā)現(xiàn)又夭折了。小蘭找來一塊棉布,一只大果盤。棉布墊在果盤里,輕捏貓仔嫩紅后脖,像呵護易碎品,小心翼翼放入果盤里。
老街坊說,小蘭,莫折騰了,你養(yǎng)不活。
不忍心眼睜睜看著它們死。
老街坊們沒敢多說,心想小蘭善心擱錯了地方,費心思伺候兩只注定養(yǎng)不活的貓仔,不如抓幾只鴨子圈養(yǎng)。
民權(quán)巷一下子空落,老街坊看到上年紀(jì)的可疑陌生男人,厭惡地說,你們走錯地方了。
她們提早離去,只有小蘭留下來多呆了個把月,就到了舊歷年底。平日老街坊罕見小蘭,也沒人記起她,與她來往,直到小蘭背著鼓囊囊背包,臂彎里挎一只加蓋的竹籃子,穿著大紅披風(fēng)從弄子里走出來,老街坊才記起小蘭還住在民權(quán)巷。
老街坊們站在巷子里慵懶曬日頭,看到?jīng)]戴假睫毛,不化妝的小蘭原來白凈素潔,與街坊里良家女子并無二致。他們聽到籃子傳出喵嗚叫聲,問小蘭是什么貓。
知情的快嘴街坊說,我知道,是小蘭救下的小家貓,不是無聊人玩的寵物貓。
她們對貓熱心,小蘭眉頭揚起來,駐足,打開臂彎上的竹籃蓋子?;@子里墊一層白色棉布,一只長滿灰色絨毛的拳頭大小貓蜷縮籃子中央,頭微仰,好奇打量頭頂金色暖和日頭光。
真漂亮,當(dāng)時一副死相,知情老街坊感嘆。
就像自己孩子受人贊賞,小蘭眉頭跳舞,兩腮開花介紹撫養(yǎng)這只孤兒的成長。最初,貓仔靠注射器推助牛奶喂食,過了一段時間,貓仔就會自己吸了。開始,我并不知道貓不懂拉屎,一只貓仔活活被屎堵死,我著急一個晚上攤烙餅睡不著覺。好不容易入睡,夢里一只大母貓前腿跪倒爬到我身邊,說它是貓仔的娘,感謝我收養(yǎng)它無依無靠的孩子。它說昨天它一個孩子夭折,是被屎堵了肛門。剛出生的貓仔不懂排泄,我們貓娘時常用嘴舔舐貓仔生殖器和肛門,它才會排泄……我記起小時候貓產(chǎn)仔,貓娘舔舐貓仔,以為只是寵愛……我醒來后拿棉花沾濕了擦拭貓仔生殖器和肛門,貓仔就能正常排泄了,后來學(xué)會自己吃奶了……
喵嗚,貓仔瞇縫眼睛叫了一聲,小蘭細長手指捋著貓頭說,乖乖,跟我回家。貓仔溫順地匍匐,像個乖巧的孩兒。小蘭蓋上籃子蓋,鼓著后背往外走。
老街坊阿婆說,小蘭,過了年哪天回來?
小蘭別過臉,笑顏如銀盤,甜美地說,明年我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