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弗洛伊德創(chuàng)立的精神分析學說對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試圖以“里比多”和“戀母情結”為切入點,同時聯(lián)系社會文化背景,對作品《古船》中的主要人物形象進行分析,從而闡釋作者張煒的社會理想和期待:對母性世界的依戀,對生命原初張力的肯定,對充滿詩意的精神家園的尋找與呼喚。
關鍵詞:精神分析;“里比多”;“戀母情結”;社會文化;《古船》
作者簡介;李檄(1982-),女,漢族,云南省建水縣人,碩士學歷,助教職稱,主要研究方向:對外漢語。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35-0-02
《古船》講述了洼貍鎮(zhèn)——一個有著久遠歷史,如今卻沉默不語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洼貍鎮(zhèn)”三個字原來是與齊長城、秦始皇書寫在一起的。然而,秦始皇滅六國、孟姜女哭長城,傳說也好,史實也罷,何嘗不是灑滿了英雄熱血、美人哀淚。血和淚澆筑的泱泱大國源遠流長的歷史令人窒息?;厮輾v史(焚書坑儒、罷黜百家……)、觀照當下(階級仇殺、十年浩劫……),卻是更為沉重之事。歷史不會重演,可歷史卻又總給人以輪回之感。殺戮紛爭、爭權奪利,從古至今一直作為歷史常態(tài)存在著。作者張煒在書中傾注了太多的生命關懷和個體思考,關于國家、民族、歷史、時代、生命、道義……本文將試以精神分析理論為切入點,對《古船》進行一些闡釋。
一、關于精神分析批評
弗洛伊德所創(chuàng)立的精神分析學雖然屬于心理學的范疇,卻對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不少作家、批評家,如卡夫卡、薩特、魯迅等,都曾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這一理論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或文學批評的實踐?!案ナ系脑S多概念——如壓抑、投射、文飾作用、反應形成、無意識動因、里比多、超我、戀母情結,等等——已經深深滲透到現(xiàn)代人的意識中,使大家都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心理學家”。
然而,精神分析學的局限也是非常明顯的。精神分析批評注重對作家、作品中的人物的無意識心理,以及二者這一心理的同構性進行分析,卻忽略了這一心理產生的社會環(huán)境、文化傳統(tǒng),或是根本視而不見。這對于中國文學的批評分析,局限性尤其大。幾千年來,中國文學的主流都是與國家民族、社會現(xiàn)實密不可分的。而作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民族使命感及其在作品中的流露,使得在分析作家作品的心理結構時,同樣必須注重其所產生并蘊含著的社會文化背景。
二、精神分析理論下的《古船》分析
(一)《古船》的性意識
《古船》中有對于性的大量描寫。當然,并不是露骨的情色描寫,而是對于作為人的原初本能的性意識的一種展示。弗洛伊德認為,在意識之外,還存在著“已經發(fā)生但并未達到意識狀態(tài)的心理活動過程”,即潛意識。潛意識可分為前意識和無意識。而無意識,盡管“曾被壓抑或從未被允許變?yōu)橐庾R”,卻在人的心理結構中,占據了最大的一部分。其核心要素是性沖動、性本能、性欲望,它以“里比多”為衡量尺度。如果性能夠在其生理層面上自由發(fā)展,不受到道德和其他社會因素的壓抑和干涉,性就能將人引向一個自由、率性的發(fā)展方向,體現(xiàn)一種與生俱來的生機。相反,如果性受到壓抑,個人主體就會處于一種焦慮狀態(tài)當中。這種焦慮狀態(tài)下的人,一方面可能會出現(xiàn)病理的特征,另一方面也可能體現(xiàn)一種社會條件下的升華,將“里比多”升華至一個精神的層面,去主動抵制性的沖動。
《古船》中的隋家三兄妹都處于這樣一種焦慮狀態(tài)。由于資本家的出身,他們對性欲的基本需求處于一種非正常的狀態(tài),甚至可以說是畸形的。
隋抱樸作為隋家的長子,承擔的家庭責任和義務是巨大而沉重的。從童年時代開始,他就目睹了太多的血腥。一個孩童純真的天性過早地被泯滅了。隋抱樸負載著強烈的原罪意識,老隋家欠大家的早已隨血脈的傳承,如烙印般刻在了他的心里。他壓抑了所有渴求、欲望,包括對小葵。隋抱樸深愛著小葵,卻因為“是老隋家的人”,而對小葵欲愛不能。隋抱樸不是沒有過掙扎,然而,激烈的情緒宣泄卻驅使他陷于更深的苦悶中。小葵丈夫李兆路的死強化了他的負罪感,“似乎看到了他在另一個世界譴責的眼神”。于是,隋抱樸選擇了一個人安靜而寂寞地待在老磨屋里,內心卻是忍受著近乎自虐的自我折磨、自我煎熬。性的糾纏、沖突使他苦悶、焦慮。然而,正是在這一狀態(tài)下,隋抱樸實現(xiàn)了對自我的升華。
在弗洛伊德看來,“升華”就是“舍卻性的目標,轉向他種較高尚的目標”。“升華本質上是一種轉移,即本能的發(fā)泄由生物性轉移到社會及現(xiàn)實中去,使之得到一種補償”。
性沖動與性壓抑的無法排遣引領隋抱樸轉向了更為崇高的社會層面的反思和探求,自我和超我使他超越了本我的快樂追求。他對自我進行審判、反省,主動承擔了苦難。他不再只是老隋家的長子,而且是作為人類的一員,“我為咱們整個兒人害羞,這里面有說不清的羞愧勁兒、恥辱勁兒”。暴力和鮮血對人性的扭曲,對人性中陰暗、丑惡、兇殘一面的激發(fā),使隋抱樸對普遍人性開始懷疑。他不僅在為老隋家贖罪,也在為整個人類贖罪。《共產黨宣言》就是他思索救贖道路的《圣經》。隋抱樸從這本“值得讀一輩子的書”中尋求徹底結束洼貍鎮(zhèn)貧窮、苦難的辦法,尋求大家平等友愛地一起過好生活的辦法。隋抱樸在焦慮中實現(xiàn)了人格的重構。
相比隋抱樸,隋見素的焦慮情緒更為嚴重。以性本能為核心的動物性本能,“很自然地分成兩大主要類別。他們要么是野心的愿望,這類愿望提高幻想者的人格。要么是性的愿望?!谀贻p的男子身上,自私的、野心的愿望和性的愿望相當明顯地并駕齊驅”。性的壓抑使隋見素將其轉化為了對權欲、物欲的瘋狂追求。他要復仇,要奪回粉絲廠,取代趙多多。因此,他不斷地計算粉絲大廠的開銷、成本和營利;他利用了對他癡愛著的大喜,僅把她當作全盤計劃的一顆棋子。而當愿望落空,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進城,甚至有些不擇手段地去追求社會地位和財富。他已陷于一種迷狂狀態(tài)之中。然而,隋見素也同樣在掙扎著。趙多多野蠻、粗俗的原始獸性刺激著他,而隋抱樸對道義、良知的追求,向著超我的接近,又想要感化他。隋見素在本我、自我、超我之間徘徊,卻始終突圍不出。當這三者不能得到平衡,個性發(fā)展便會受到阻礙。隋見素的“陽狂”就是對此的隱喻。
隋抱樸和隋見素的妹妹隋含章也是內心非常糾結的一個人物。為了保護隋家和兩個哥哥,隋含章不得不被洼貍鎮(zhèn)的掌控者四爺爺長期占有和凌辱。無論從感情還是從理智上來說,隋含章對四爺爺都只有仇恨。隋家的遭遇是四爺爺一手策劃的,而她自己更是在18歲那年就被四爺爺毀了。然而,隋含章卻又表現(xiàn)出了一種極為矛盾、復雜的對四爺爺的依戀?!斑@個四爺爺不僅是個惡魔,還是一個男人。她的唯一去處是四爺爺家,他的強健粗壯的四肢,有力的頸部,闊大的手掌,甚至是巨大的臀部,都顯示著無法征服的一種雄性之美?!薄八臓敔敋缌怂?,她似乎什么都沒有了。只有可憐巴巴的那么一點性欲。”仇恨和性的依戀互相扭結,隋含章形成一種性本能支配下的畸形心態(tài)和行為。
《古船》中對于性的展現(xiàn)可以解釋為張煒潛意識的一種不自覺的流露。鬧鬧、大喜等對于性的熱烈而質樸的追求展示了生命的原初張力,而四爺爺、趙多多原始性欲的泛濫,對性欲、權欲、物欲的極度渴求,更接近于弗洛伊德晚年提出的“把機體的生命回到無生命的狀態(tài)”的死的本能。但另一方面,性的展現(xiàn)也是張煒在社會文化層面上的自覺的抒寫。作品寫作于80年代,文本中對性的涉及是對“文革”文學只能以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為題材的突破,也是對幾千年來人性被壓抑、正常欲望被剝奪的普遍生存狀態(tài)的反思。老隋家的人由于資本家的出身,在處處謹慎與壓抑中變得畸形;而四爺爺、趙多多等所謂革命者,也正是在革命的名義下,在革命血腥和暴力的激發(fā)下,其無意識中粗野、鄙陋的原欲愈演愈烈,人性極度扭曲,并制造了不少慘劇。歷史的循環(huán)感根于人性欲望的一次次重演。這樣,性就不僅僅是生理層面的本能沖動,它具有了更為豐富的社會文化層面的人性的含義。
(二)《古船》的戀母傾向
“俄狄浦斯情結”又稱“戀母情結”,意為“我們所有的人都命中注定要把我們的第一個性沖動指向母親,而把我們仇恨和屠殺的愿望指向父親”。而這一“愛雙親中的一個而恨另一個”的情結,是“精神沖動的基本因素之一”,即這是“從人類童年開始就具有的愿望”,通過種族遺傳已積淀為集體無意識;同時,它也是“從每個人童年就開始的精神沖動模式”?!岸淼移炙骨榻Y”這一獨特見解的提出為文學批評提供了新的視角模式。然而,受泛性論的影響,弗洛伊德對它的闡釋僅局限于性的范疇。應該說,“戀母情結”包括除了性之外的對博大深沉的母愛更寬泛意義上的精神依賴與依戀。
《古船》中,隋抱樸在后母茴子身上尋找到了一種替代性的母愛?!坝幸淮嗡吲d了,把他抱在懷里,親了一下他俊美的額頭。他感到了她的柔軟的、不停跳動的胸脯,低下頭去,目光不敢凝視那雪白的脖頸。他的臉紅了,叫著:‘媽媽。她應了一聲。后來他就再也沒有這樣叫過她。不過他不怎么懼怕她了”。缺失的母愛在茴子身上得到了彌補。如果說一開始是茴子的美麗、善良讓隋抱樸產生了依戀之情,那之后茴子所表現(xiàn)出的剛烈、果敢,特別是為捍衛(wèi)人格尊嚴,守住隋家大宅,茴子選擇與正屋俱焚,她作為母親對苦難的這一主動承擔,更是深深地震撼著隋抱樸,成為他一生都揮之不去的一個情結。
其實,張煒的作品存在著一種普遍的戀母傾向。洪治綱在分析這一現(xiàn)象是指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完全是作家內在的戀母情結的一種折射,它在豐富人物的精神層次的同時,也把創(chuàng)作主體的審美心理態(tài)勢鮮明地烘托出來”。作品中人物的戀母傾向其實是作家本人戀母傾向的外化。這一內心的投射還表現(xiàn)在他為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所賦予的美好意義。《古船》中,鬧鬧的真率、熱烈,大喜的癡情、質樸……而“外貌酷似死去的母親茴子”的隋含章,為了保護兩個哥哥免遭造反派的殺戮,年幼的她不得不含淚投入了四爺爺的魔,用青春和貞潔換回了老隋家的平安。她將母親受難者的角色又一次承擔起來。無論是茴子的悲壯、慘烈,還是隋含章的隱忍、屈辱,都是與母愛的偉大聯(lián)系在一起的?!百x予生命、營養(yǎng)、溫暖和保護,女性一開始就具有偉大的特征”,“‘母親和‘偉大兩詞的結合顯然已不是兩個概念的結合,而是兩個富有情感色彩的象征的結合”。張煒正是通過對作品中母親、女性的美好抒寫,表達了自己對于母性的依戀與崇拜。
三、結語
張煒是一位有著強烈道義感和憂患感的作家。他的很多作品都是對中國社會如何在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下尋找出路的思考。因而,在運用精神分析理論解讀張煒作品時,不能只是對于概念的簡單闡釋,而必須聯(lián)系其社會文化層面的含義。母性世界是一個非功利的,充滿愛和溫暖的世界,這正與張煒的社會理想和期待是一致的。因而,對母性世界的依戀,對生命原初張力的肯定,也正是對于充滿詩意的精神家園的尋找與呼喚。這也正是張煒很多小說,包括《古船》的主題。
參考文獻:
[1]張煒:《古船》,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
[2]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
[3]邱運華:《文學批評方法與案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
[4]張首映:《西方二十世紀文論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