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自去年秋天辭去了教職,就拿寫稿子掙碗“粥”吃——“飯”是吃不上的。除了星期天和鬧肚子的時候,天天總動動筆,多少不拘,反正得寫點兒。于是,家庭里就充滿了文藝空氣,連孩子們都到時候懂得說:“爸爸寫字吧?!蔽乃嚠a(chǎn)品并沒能量大的生產(chǎn),因為只有我這么一架機器,可是出了幾樣副產(chǎn)品,說說倒也有趣:
(一)自由故事。須具體的說來
早九點,我拿起筆來。煙吸過三枝,筆還沒落到紙上一回。小濟(女,實歲數(shù)三歲半)過來檢閱,見紙白如舊,就先笑一聲,而后說:“爸,怎么沒有字呢?”
“待一會兒就有,多多的字!”
“??!爸,說個故事?”
我不語。
“爸快說呀,爸!”她推我的肘,表示我即使不說,反正肘部搖動也寫不了字。
這時候,小乙(男,實歲數(shù)一歲半,說話時一字成句,簡當而有含蓄)來了,媽媽在后面跟著。
見生力軍來到,小濟的聲勢加旺:“快說呀!快說呀!”
我放下筆:“有那么一回呀——”
小乙:“回!”
小濟:“你別說,爸說!”
爸:“有那么一回呀,一只大白兔——”
小乙:“兔兔!”
小濟:”別——“
小乙撇嘴。
媽媽:“得,得,得,不哭!兔兔!”
小乙:“兔兔!”淚在眼中一轉,不知轉到哪里去了。
爸:“對了,有兩只大白兔——”
小乙:“泡泡!”
媽:“小濟快,找小盆去!”
爸:“等等,小乙,先別撒!”隨小濟作快步走,床下椅子,分頭找小盆,至為緊張,且喊且走?!毙∨柙谀膬海恐辉诖宋葜?,云深不知處,無論如何,找不到小盆。
媽拽小乙疾走如風,入廁,風暴漸息。
歸位,小濟未忘前事:“說呀!”
爸:“那什么,有三只大白兔——”等小乙答聲,我好想主意。
小乙尿后,頗鎮(zhèn)定,把手指放在口中。
媽:“不含手指,臭!”
小乙置之不理。
小濟:“說那個小豬吃糕糕的,爸!”
小乙:“糕糕,吃!”他以為是到了吃點心的時候呢。
媽:“小豬吃糕糕,小乙不吃?!?/p>
爸說了小豬吃糕糕,說完又拿起筆來。
小濟:“白兔呢?”
頗成問題!小豬吃糕糕與白兔如何聯(lián)到一處呢?
門外:“給點什么吃啵,太太!”
小濟小乙齊聲:“太太!”
全家擺開隊伍,由爸代表,給要飯的送去銅子一枚。
故事告一段落。
這種故事無頭無尾,變化萬端,白兔不定幾只,忽然轉到小豬吃糕糕,若不是要飯的來解圍,故事便當延續(xù)下去,誰也不曉得說到哪里去,故定名為“自由故事”。此種故事在有小孩的家中非常方便好用,作者信口開河,隨聽者的啟示與暗示而逗宕多姿,著者與聽者打成一片,無隔膜與抵觸之處,其體裁既非童話,也非人話,乃一片行云流水,得天然之美,極當提倡。故事里毫無教訓,而充分運用著作者與聽者的想象,故甚可貴。
(二)新蝌蚪文
在以前沒有小孩的時候,我寫好了稿紙,便扔在紙簍里。自從小濟會拿鉛筆,此項廢紙乃有出路,統(tǒng)統(tǒng)歸她收藏。
我越寫不上來,她越鬧哄得厲害:逼我說故事,勸我?guī)辖?,要不然就吃一個蘋果:“小濟一半,爸一半!”我沒有辦法,只好把剛寫上三五句不像話的紙送給她:“看這張大紙多么白,去,找筆來,你也寫字,好不好?”趕上她順心,她就找來鉛筆頭兒,搬來小板凳,以椅為桌,開始寫字。
她已三歲半,可是一個字不識。我不主張早教孩子們認字。我對于教養(yǎng)小孩,有個偏見——也許是“正”見,六歲以前,不教給她們任何東西,只勞累他們的身體,不勞累腦子。養(yǎng)得臉蛋兒紅撲撲的,胳膊腿兒挺有勁,能蹦能鬧,便是好孩子。過六歲,該受教育了,但仍不從嚴督促。他們有聰明,愛讀書,好,沒聰明而不愛讀書呢,也好。反正有好身體才能活著,女的去作舞女,男的去拉洋車,大致生活也就不錯,不用著急。
這就可以想象到小濟寫的是什么字了:用鉛筆一按,在格中按了個小小的黑點,突然往上或往下一拉,成了小蝌蚪,一個兩個,一行兩行,一次能寫滿半張紙,寫完半張,她也照爸的樣子說:“該歇歇了!”于是去找弟弟玩耍,忘了說故事與吃蘋果等要求。我就安心寫作一會兒。
(三)卡通講義
因為有書,看慣了,所以孩子們也把書當作玩藝兒,玩別的玩膩了,便念書玩。小乙的辦法是把書擋住眼,口中嘟嘟嘟嘟;小濟的辦法是找圖畫念,口中唱著:一個小人兒,一個小鳥兒,又一個小人兒……
倆孩子最喜愛的一本是朋友給我寄來的一本英國卡通冊子,通體都是畫兒,所以倆孩子爭著看。他們看小人兒,大人可受罪了,他們教我給“說”呀,篇篇是諷刺畫兒,我怎么“說”呢?急中生智,我順口答音,見機而作,就景生情,把小人兒全聯(lián)到一處,成為完整而又變化很多的故事。
說完了,他們不記得,我也不記得;明天看,明天再編新詞兒。英國的首相,在我們的故事里,叫作“大鼻子”;麥克唐納是“大腦袋”,由小乙的建議呢,凡戴眼鏡兒的都是“爸”——因為我戴眼鏡兒。我們的故事總是很熱鬧,“大鼻子叼著大煙袋鍋,大腦袋張著嘴,沒有煙袋,大鼻子不給他,大腦袋就生氣,爸就來勸,得了,別生氣……”
卡通講義比普通故事更有趣,因為照著圖來說,總得設法就圖造事,不能三只四只白兔的亂說。說的人既須費些思索,故事自然分外的動聽,聽者也就多加注意?,F(xiàn)在,小乙不怕是把這本冊子拿倒了,也能指出哪個是英國首相——“鼻!”歪打正著,這也許能幫助訓練他們的觀察能力;自然,沒有這種好處,我們也都不在乎;反正我們的故事很熱鬧。
(四)改造雜志
我們既能把卡通給孩子講通了,那么,什么東西也不難改造了。我們每月固定的看《文學》,《中流》,《青年界》,《宇宙風》,《論語》,《西風》,《談風》,《方舟》;除了《方舟》是定閱的,其余全是贈閱的。此外,我們還到小書鋪里去翻各種刊物,看著題目好,就買回來。無論是什么刊物吧,都是先由孩子們看畫兒,然后大人們念字。有時候把大人憋住,怎念怎不明白。畫,完全沒困難。普式庚的像,羅丹的雕刻,蘇聯(lián)的木刻……我們都設法講解明白了。無論什么嚴重的事,只要有圖,一到我們家里便變成笑話。所以我們時常感到應向各刊物的編輯道歉,可是又不便于道歉,因為我們到底是看了,而且給它們另找出一種意義來呀。
(五)新年特刊
這是我們家中自造的刊物:用銅釘按在墻上,便是壁畫,不往墻上釘呢,便是活頁的雜志。用不著花印刷費,也不必征求稿件,只須全家把“畫來——賣畫”的賣年畫的包圍住,花上兩三毛錢,便能五光十色的得到一大堆圖畫。小乙自己是胖小子,所以也愛胖小子,于是胖小子抱魚——“富貴有余”——胖小子上樹——搖錢樹——便算是由他主編,自成一組。小濟是主編故事組:“小叭狗會搟面”,“小小子坐門墩”,“探親相罵”……都由她收藏管理,或貼在她的床前。戲出兒和漁家樂什么的算作爸與媽的,媽擔任說明畫上的事情,爸擔任照著戲出兒整本的唱戲,文武昆亂,生末凈旦丑,一概不擋,煩唱那出就唱哪出。這一批年畫能教全家有的說,有的看,有的唱,熱鬧好幾個月。地上也是,墻上也是彩色鮮明,百讀不厭。我們這個刊是文藝,圖畫,戲劇,歌唱的綜合;是國貨藝術與民間藝術的擁護;是大人與小孩的共同恩物??赐赀@個特刊,再看別的雜志,我們覺得還是我們自家的屬第一。
好啦,就說到此為止吧。
(晴天摘自中國畫報出版社《真正的生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