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分鐘,我想李安大約不喜歡我的那個提問。他說他從小就是一個很容易被嚇到的人,很害羞,又很容易哭。于是我問他,是因為你的敏感度比別人高很多,所以才會這么容易緊張害怕嗎?他說有可能,以他的最新電影舉例,戰(zhàn)士們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情緒緊繃,非常敏感,所以容易被嚇到。又以自閉癥舉例,“我也想過自閉癥的兒童他們其實不是自閉,而是太敏感了,太容易被嚇,所以要保護自己,封鎖,都有可能。”他只說有可能,但他又強調(diào),“我生活中自己不太會這么分析自己,我再講一遍,其實我真的不是天天想這件事情?!?/p>
他不喜歡這樣的窺測,我想。這或許是一種臆測一種冒犯,又或許是一種逼迫,逼迫他為自己定義,以符合我心中的想象。那么一瞬間,采訪中的我難過了起來。我覺得我在做一份非常不討人喜歡的工作,以自己的理解方式窺測對方,還希望得到他的肯定——或許,這的確是太討厭了。
但我無法不這么去猜測李安。一個溫和的人,但同時是一個尖銳的導演。關(guān)于他的人與他作品之間的關(guān)系,我無法得出其他答案,我只能理解為,那些在平日里無法安放甚至需要封印起來的敏感,在電影里,他獲得了釋放的機會。
一個人要如何和自己的敏感相處呢?
除了早年的“父親三部曲”,李安幾乎從來不重復用一個演員,這大約是因為每當拍了一部電影,這個演員在他那里就固化了——于是,章子怡便是玉嬌龍,便是百分之多少的李安。他無法再把另外一個形象投射于這個演員身上。他和演員在那部戲里已經(jīng)達成了最私密的連接——他要和梁朝偉和湯唯說性,說愛,說恐懼,說兩個人的體位為什么應該如此,他還需要解釋,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他的理解和他的體驗從何而來。
李安一直說他把最好的給了演員,其實是他把一輩子對世界的所有理解,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演員。演員是他這輩子最親密的人,他的所有內(nèi)心感受,全憑著演員在銀幕上活了過來。他不能對妻兒說的話,他所有不能說的話,只有演員知道。
這是多么讓人恐懼的親密,尤其對于一個敏感的人來說。
那也或許是無可選擇的宿命——他要面對困難,他要制服他的困難。他像大海上軟弱、孤獨卻無可選擇的派,他如此恐懼,但他必須把這船駛回岸邊。李安一邊哭著,一邊做著殊死的搏斗。
在拍《色·戒》的時候,因為痛苦到難以支撐,他去見了他的精神之父伯格曼。他像告解一樣對伯格曼傾訴,“有時我很憎恨自己,因為我把他們(演員)撕裂,只是為了看見我自己。我把他們撕成兩半,殺死他們,以求將深處的東西暴露出來?!?/p>
他把178厘米的自己塞進身高差不多的伯格曼的胸膛里哭泣。他在演員身上看到了自己,但是他那么難過,難過到無法與自己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