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華
紛紅駭綠:論韓愈詩歌的色彩世界
吳振華
韓愈詩歌刻畫了一個“紛紅駭綠”的藝術(shù)世界,其色彩意象分為動物、植物、人物、文物、器物等方面;他既重視“著色與煉色”的錘煉,也重視“實色與幻色”的交織,還特別創(chuàng)造了“堆色與藏色”的技巧;其詩受宗教繪畫、人物畫、山水畫的深刻影響,具有深厚的文化意蘊。
韓愈詩歌 紛紅駭綠 色彩世界 藝術(shù)意蘊
韓愈詩歌是中唐詩壇的一面旗幟,給人的印象是雄奇險怪,成為唐詩風格轉(zhuǎn)變的一個鮮明標志。歷代研究韓詩成果特別豐富,唯近代陳衍《石遺室詩話》中一句評價“紛紅駭綠,韓退之之詩境也”比較獨特,除了指出韓愈詩歌給人震撼驚悚的藝術(shù)感受之外,似乎還有更為特別的內(nèi)涵,其中應(yīng)該包含了韓愈詩歌豐富的色彩世界。一部韓詩可以說是詩人心路歷程的形象記錄,不僅主觀性特別強烈,想象奇特,而且內(nèi)涵深邃,富有厚重的文化內(nèi)涵。陳允吉教授發(fā)揮沈曾植先生提出來的韓愈詩歌應(yīng)當與密宗及西藏曼荼羅畫相聯(lián)系的觀點,挖掘出唐代寺廟壁畫對韓愈詩歌的深刻影響,都看到了韓詩與中唐繪畫(尤其是佛畫)的深刻聯(lián)系。本文打算從更為廣闊的視角探討韓愈詩歌的色彩世界,其實,韓愈在運用色彩方面還有更為高遠的藝術(shù)追求,不僅僅是佛畫,甚至山水畫、人物畫等都對韓詩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不妥之處,敬祈通家指正。
我們居住的生活環(huán)境是一個色彩繽紛的世界,一年四季節(jié)物變換,山水景物的顏色也不斷變化。春暖花開,桃紅柳綠,山青水碧;夏陽如火,綠葉紛披,云白天藍;秋高氣清,楓葉流丹,碩果金黃;冬風凜冽,雪域萬里,素裹銀裝。這些豐富多姿的景物被寫進詩詞歌賦等藝術(shù)作品里,就形成一個富于審美意味的藝術(shù)境界?!对娊?jīng)》中就有大量的顏色意象,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桃花(《桃夭》),“白茅純束,有女如玉”的白茅和美女(《野有死麕》),“綠兮衣兮,綠衣黃裳”的亡妻衣服(《綠衣》),“瞻彼淇奧,綠竹青青”的淇水綠竹(《淇奧》),“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的美人莊姜(《碩人》),“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蘆葦霜花(《蒹葭》),等等?!对娊?jīng)》時代人們雖然關(guān)注到事物的色彩,但是還未能將這豐富的色彩獨立出來作為審美的對象,因為這些具有色彩的山水景物或人物并不是中心意象,有很多是作為比興象征使用的,換句話說,人們關(guān)注的是景物的象征意蘊而不是其本身的美。到了《楚辭》時代,大量的芳草花木被寫入詩中,出現(xiàn)了“秋蘭兮蘼蕪,綠葉兮素華”“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青云衣兮白霓裳”“紫貝闕兮朱宮”“乘赤豹兮從文貍”“綠葉素榮”“青黃雜糅”“精色內(nèi)白”“翡翠珠被,爛齊光些”“紅壁沙版,玄玉之梁些”“美人既醉,朱顏酡些”“朱唇皓齒”“粉白黛黑”等色澤鮮艷、藻飾華麗的芳草、橘樹、神人、美女、仙宮意象,極具審美意蘊,可以看到詩人們審美趣味的變化。盡管這些色澤艷麗的詩句在《楚辭》的全部作品里并不占主導(dǎo)地位,但仍然給人以光怪陸離的印象。歷經(jīng)兩漢樂府民歌與文人五言古詩的色澤枯淡之后,到西晉陸機提倡“詩緣情而綺靡”,詩歌語言再次向色彩斑斕演變,出現(xiàn)“詩至于宋,體制漸變,聲色大開”的現(xiàn)象。像謝靈運的山水詩中出現(xiàn)了“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初篁苞綠籜,新蒲含紫茸”“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銅陵映碧澗,石磴瀉紅泉”等著色瑰麗的佳句;謝朓的山水詩中也有“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余雪映青山,寒霧開白日”“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fā)”等色彩鮮明的佳句;還有像《西洲曲》的“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梁武帝《籍田》的“千畝土膏紫,萬頃陂色縹”、沈約《早發(fā)定山》的“標峰彩虹外,置嶺白云間”、陰鏗《渡青草湖》的“帶天澄迥碧,映日動浮光”等,也都是對顏色光線很敏感的詩句。說明詩人們對顏色的審美已經(jīng)由不經(jīng)意的描寫進入到刻意追求的新境界。
詩歌發(fā)展進入輝煌的唐代,在孟浩然、王維、李白、杜甫等偉大詩人的努力下,詩歌形成色澤豐潤、筋骨蒼然的完美形態(tài),詩人們對顏色的層次感和對比度的把握有進一步的拓展。積累了豐富的藝術(shù)經(jīng)驗,出現(xiàn)了大量著色鮮艷、韻味雋永的名篇佳作。生活于中唐時代的韓愈,這位使唐詩發(fā)生轉(zhuǎn)變的重要詩人,因為人生獨特的經(jīng)歷和審美趣味,也刻畫了一個紛紅駭綠的奇特世界。
韓愈詩歌中描寫山水景物和人物往往在絕妙的比喻中加入豐富的顏色,以增加其驚奇險怪的效果。他的顏色世界構(gòu)成大致分為如下幾類:
(一)動物意象
韓詩善于運用動詞,幾乎無物不處于跳脫動蕩的狀態(tài),因而他刻畫動物非常生動形象。如《汴泗交流贈張仆射》寫徐州節(jié)度使張建封打馬毬的情景,在“擊鼓騰騰樹赤旗”的氣氛烘托下,“百馬攢蹄近相映”,將軍率領(lǐng)部下奮杖擊毬,做著高難度的驚險動作,或“側(cè)身轉(zhuǎn)臂著馬腹”,或“揮霍紛紜爭變化”,使那彩色的馬毬如“霹靂應(yīng)手神珠馳”,最后襯托以“歡聲四合壯士呼”,從而使擊毬場景如在目前。韓愈為了突出加強藝術(shù)效果,特意添加一句“紅牛纓紱黃金羈”,將那馬的裝飾寫出來,遂給人珠光寶氣的奢華印象。還有《雉帶箭》中這樣描寫中箭后的野雞:“沖人決起百余尺,紅翎白鏃隨傾斜。將軍仰笑軍吏賀,五色離披馬前墮?!彪m然主要表達的是將軍的高超射技,但留給人們鮮明印象的還是那插著白色箭頭的羽毛五彩紛披的錦雞。又如《叉魚》中刻畫夜半燃起火炬叉魚的血腥場面,那些魚有的魚鱗被擊碎,有的眼睛被洞穿,相當殘忍的景象是“中鱗憐錦碎,當目訝珠銷”,而整條河里更是“血浪凝猶沸,腥風遠更飄”,這是何等恐怖的畫面!韓愈貶官南方后,所見的動物更與中原山野迥異,因而也變得更加怪異,像《劉生》中這樣刻畫嶺南炎洲的動物:
青鯨高磨波山浮,怪魅炫曜堆蛟虬。
山獠歡噪猩猩愁,毒氣爍體黃膏流。
發(fā)出毒氣、流出黃膏的海魚和歡噪愁叫的野獸,給人驚悚刺激的震撼,產(chǎn)生神奇怪異的不適感,也體現(xiàn)出韓愈以丑為美的藝術(shù)觀,這些海魚在李白、杜甫、王維詩里可是雄奇?zhèn)惖男蜗?。可以說韓愈詩歌在開辟新的意象世界方面做出了新的貢獻。
(二)植物意象
韓愈的藝術(shù)觀中很重要的一點是追慕李白、杜甫詩歌,形成了“萬類困陵暴”的窮形盡相的描寫藝術(shù)和“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的語言藝術(shù)。他描寫植物最擅長的是寫花和樹。如《芍藥歌》描寫芍藥(形似牡丹),她開在中庭,“翠莖紅蕊天力與,此恩不屬黃鐘家。溫馨熟美鮮香起,似笑無言習君子”,她是“霜刀翦汝天女勞”的結(jié)果,所以不愿學桃李取媚于人,因此詩人“欲將雙頰一睎紅,綠窗磨遍青銅鏡”,贈給佳人作為信物,表現(xiàn)出對芍藥的鐘愛,也看出芍藥貞潔不俗、孤芳自賞的個性。又如《李花贈張十一署》:
風揉雨練雪羞比,波濤翻空杳無涘。
君知此處花何似?
白花倒燭天夜明,群雞驚鳴官吏起。
金烏海底初飛來,朱輝散射青霞開。
迷魂亂眼看不得,照耀萬樹繁如堆。
以夸張的渲染筆墨將李花夜晚盛開、白勝雪練把夜空照亮的奇景和早晨旭日東升霞光照射下李花迷魂亂眼、花團錦簇的景象,表現(xiàn)得驚天動地。再如《李花二首》中不僅刻畫“顏色慘慘似含嗟”的李樹在“梨花數(shù)株若矜夸”反襯下孤獨寂寞的處境,想到她曾經(jīng)盛開照夜,如今卻“不見玉樹攢霜葩”,不禁“泫然為汝下雨淚”,還寫到李花的皎潔明艷“誰將平地萬堆雪,剪刻作此連天花?日光赤色照未好,明月暫入都交加”,更寫出李花“清寒瑩骨肝膽醒,一生思慮無由邪”的冰清玉潔的品性,李花實際上就是韓愈追慕的人格寫照。
此外,還有“縹節(jié)已儲霜,黃苞猶掩翠”的嫩竹(《新竹》),“青幢紫蓋立童童,細雨浮煙作彩籠”的楸樹(《楸樹》),“川原近遠蒸紅霞”的桃花(《桃源圖》),“惟解漫天作雪飛”的楊花榆莢(《晚春》)等等,都是刻畫準確、色彩鮮明的花樹意象,皆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個性。
(三)人物形象
詩歌里刻畫人物在李白、杜甫詩歌中已經(jīng)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尤其刻畫他們自己的形象更是帶有標志性的意義。韓愈刻畫人物也取得了相當高的水平。許顗《彥周詩話》中說:
詩人寫人物態(tài)度至不可移易。元微之《李娃行》云:“髻鬟峨峨高一尺,門前立地看春風?!贝硕ㄊ擎綃D。退之《華山女》詩云:“洗妝拭面著冠帔,白咽紅頰長眉青?!贝硕ㄊ桥朗俊|坡作《芙蓉城》詩,亦用“長眉青”三字,云“中有一人長眉青,炯如微云淡疏星”,便有神仙風度。
這則詩話要求詩歌刻畫人物必須抓住人物的個性,寫出人物態(tài)度“不可移易”的外在標志性特征和內(nèi)在的精神韻味,所舉的韓愈詩歌恰好是運用顏色詞準確描寫人物的典型例子。韓愈很擅長描寫這類女性形象,如《感春三首》之三中的“艷姬踏筵舞,清眸刺劍戟”,描寫了一個美目閃爍、勾人魂魄的歌妓形象;《晚秋郾城夜會聯(lián)句》中的“青娥翳長袖,紅頰吹鳴籥”,也是描寫長袖善舞、濃妝吹籥的艷妓;《酒中留上襄陽李相公》中的“銀燭未銷窗送曙,金釵半墮座添春”,還是描寫風流艷冶、長夜陪歡的歌姬??梢哉f都寫出了標志性的特征,而且不相互重復(fù)。這種略帶艷情色彩的女性形象,是繼承齊梁宮體詩加以發(fā)展的結(jié)果,在中晚唐漸漸增多,對唐宋詞有深遠影響。
(四)景物意象
韓愈雖然不是山水詩人,但是他刻畫山水的藝術(shù)水平很高,他的大量的紀行詩和感懷詩都會描寫景物,除了前面單列出來的動物、植物之外,還有很多佳例。如《山石》中“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兩句,就將夏秋之交深山老林的大樹參天、山花爛漫、碧水奔流的景象表現(xiàn)出來了。又如《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中“須臾靜掃眾峰出,仰見突兀撐青空”將云開天青時刻衡山主峰突兀崢嶸的景象刻畫出來,而且極富力量感,加上“紛墻丹柱動光彩,鬼物圖畫填青紅”的烘托又抓住寺廟的主要色調(diào),遂寫出衡岳廟的陰森與莊嚴。韓愈喜歡游歷寺廟,擅長描寫山寺景物,如《陪杜侍御游湘西兩寺獨宿有題一首因獻楊常侍》這樣描寫沒有月光的黑夜景象:“山樓黑無月,漁火爛星點。夜風一何喧,杉檜屢磨飐。猶疑在波濤,怵惕夢成魘?!罐D(zhuǎn)嶺猿鳴,曙燈青睒睒?!蓖ㄟ^描寫月黑風高、松濤滾滾、夜不能寐、青燈睒睒、山猿哀啼的外景和自己驚恐萬狀的心情,傾吐出無罪遠貶的隱衷,顏色詞在烘托氣氛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韓愈也擅長寫高山大湖的景物,如《南山詩》中的“橫云時平凝,點點露數(shù)岫。天空浮修眉,濃綠畫新就”,用濃綠的色彩新畫的修眉將遠山描寫得美麗清秀、嫵媚迷人?!对狸枠莿e竇司直》中的“明登岳陽樓,輝煥朝日亮。飛廉戢其威,清晏息纖纊。泓澄湛凝綠,物影巧相況”,將岳陽樓上所見的風和日麗、波平浪靜、湖水深綠、物影交映的景象表現(xiàn)出來,“泓澄湛凝綠”一句更是真切凝重的大寫實??梢耘c孟浩然的“涵虛混太清”,杜甫的“乾坤日夜浮”相媲美,只是后二者寫得空靈飛動,前者卻顯出雄渾勁健來。韓愈還喜歡寫水中倒影,如《奉酬盧給事云夫四兄曲江荷花行見寄并呈上錢七兄閣老張十八助教》中以“曲江千頃秋波凈,平鋪紅云蓋明鏡”,先描寫秋天的曲江風平浪恬、荷花盛開的景象作好鋪墊,再描寫蕩舟曲江的感受“撐舟昆明度云錦,腳敲兩舷叫吳歌”,忽然插入“太白山高三百里,負雪崔嵬插花里。玉山前卻不復(fù)來,曲江汀瀅水平杯”四句,遂將負雪巍峨、氣象崢嶸的終南山太白峰的倒影與曲江的明凈清波、艷如云錦的荷花交融在一起,藍天、雪山、碧水、紅花相互輝映,形成奇特的景觀。韓愈也擅長描寫虛幻的景象,如《桃源圖》就是描寫桃源仙境的虛幻景象:“種桃處處惟開花,川原近遠蒸紅霞?!旅靼樗抻裉每眨抢浠昵鍩o夢寐。夜半金雞啁哳鳴,火輪飛出客心驚?!_棹進一回顧,萬里蒼蒼煙水暮?!憋@然與王維刻畫的桃源仙境有別,韓愈恰當運用暖色的紅霞桃花、金雞火輪與冷色的玉堂清月、蒼蒼煙水交雜,造成詩情的跌宕起伏,產(chǎn)生驚悚的效果。即使是一些小的景物,韓愈也努力發(fā)掘出奇特的個性,如《和武相公早春聞鶯》:“早晚飛來入錦城,誰人教解百般鳴?春風紅樹驚眠處,似妒歌童作艷聲?!庇谩按猴L紅樹”來陪襯黃鶯的嬌艷歌喉,遂與杜甫“黃鸝鳴翠柳”的綠色歌唱異趣。還有像“紅旗照海壓南荒”(《贈刑部馬侍郎》)、“西來騎火照山紅,夜宿桃林臘月中”(《桃林夜賀晉公》)、“四面星辰著地明,散燒煙火宿天兵”(《同李二十八員外從裴相公野宿西界》)、“浩態(tài)狂香昔未逢,紅燈爍爍綠盤龍”(《芍藥》)、“池光天影共青青,拍岸才添水數(shù)瓶。且待夜深明月去,試看涵泳幾多星”(《盆池五首》之五)、“香隨翠籠擎初到,色映銀盤寫未停”(《和水部張員外宣政衙賜百官櫻桃詩》),等等,都顯得剛硬跳脫、氣勢不凡。當然,韓愈詩歌也有清新平淡的一面,如著名的《送桂州嚴大夫》這樣描寫桂林山水:“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薄扒唷薄氨獭眱稍~與“羅帶”“玉簪”兩個比喻搭配絕妙,遂成為桂林山水甲天下的標志。還有像“漠漠輕陰晚自開,青天白日映樓臺”(《同水部張員外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浮云散白石,天宇開青池”(《玩月喜張十八員外以王六秘書至》)、“晴云如擘絮,新月似磨鐮”(《晚寄張十八助教周郎博士》)等晚年的一些小詩,都顯得清新可愛、平易自然。
(五)文物意象
韓愈詩歌繼承了杜甫詩歌的文人氣質(zhì),不僅關(guān)注文人生活,還特別鐘愛歷史文物古跡,寫出了“文物詩”,開宋代文人詩、“文物詩”的先河。如《李員外寄紙筆》中的“兔尖針莫并,繭凈雪難如”刻畫了兔毫尖細、蠶紙雪白的形象,頗具文人氣息。又如《岣嶁山》,山頂有一塊據(jù)說是大禹治水時留下的石碑,韓愈描寫道:“岣嶁山尖神禹碑,字青石赤形摹奇??贫啡磙古?,鸞飄鳳泊拏虎螭?!鳖伾r紅的怪異字體刻在青石上,帶著神秘而古樸的文化氣味。還有著名的《石鼓歌》描寫鳳翔出土的據(jù)說是周宣王時代的文物石鼓,上面刻有奇形怪狀的古老文字,“鸞翱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金繩鐵索鎖紐壯,古鼎躍水龍騰梭”,遒勁盤曲,金碧閃耀,古色古香,還帶著來自遠古的歷史氣息,表現(xiàn)了韓愈強烈的珍愛古文物的情懷。此外,他用“杉篁咤蒲蘇,杲耀攢介胄”來比擬大雪覆蓋的竹樹,用“或錯若繪畫,或繚若篆籀”來比喻終南山,用“金薤垂琳瑯”來比喻李白、杜甫的詩歌文字之美,用“風蟬碎錦纈,綠池披菡萏”來比喻賈島的詩歌意境之奇,也都充滿文人趣味。
盡管韓愈這類專寫文物的詩歌數(shù)量還很有限,但是他開辟的這種路數(shù),將文人生活情趣融入詩情畫意的努力,具有開疆辟土的文學史意義。
(六)器物意象
一些家常器具也能成為韓愈的詩材,他搜羅各種奇妙的比喻來刻畫器具形象,極富生活氣息。如《鄭群贈簟》這首詩描寫的是老朋友贈送來一張?zhí)I州竹簟,本是一件平常的事,但是韓愈卻嚴肅莊重,說“蘄州簟竹天下知,鄭君所寶尤瓖奇。攜來當晝不得臥,一府傳看黃琉璃。體堅色凈又藏節(jié),盡眼凝滑無瑕疵”,一番贊美之后,敘寫炎天暑熱的困苦情狀,然后鋪開涼席,則見“呼奴掃地鋪未了,光彩照耀驚童兒。青蠅側(cè)翅蚤虱避,肅肅疑有青飆吹”,寫其光滑與清涼極為傳神,以致“倒身甘寢百疾愈,卻愿天日恒炎曦”,寧愿天熱不退享受這竹席的涼爽,在極度反常的夸張中吐露出韓愈個性的幽默風趣,也體現(xiàn)出他“以文為戲”的作風。又如《和虞部盧四汀酬翰林錢七徽赤藤杖歌》,這是一首文人之間的唱酬詩,所寫的不過是一根來自滇池的赤藤杖,但是韓愈卻極盡夸飾之能事,說這根赤藤杖“繩橋拄過免傾墮,性命造次蒙扶持”,作用非常大,而且“途經(jīng)百國皆莫識,君臣聚觀逐旌麾”,既然莫識其來歷,于是展開神奇的想象,說“共傳滇神出水獻,赤龍拔須血淋漓;又云羲和操火鞭,暝到西極睡所遺”,此杖可能是滇神所獻或羲和丟失的火鞭,那顏色就像赤龍拔掉長須時鮮血淋漓的樣子,既驚悚震撼又令人神往。更有甚者,這根赤藤杖作用神異,“浮光照手欲把疑,空堂晝眠倚牖戶,飛電著壁搜蛟螭”,真是光彩驚天、想落天外。這就是通常所說的韓愈詩歌追求奇險的典型表現(xiàn),運用神話傳說的意象將常見的器物裝點得怪怪奇奇,產(chǎn)生新穎奇特的藝術(shù)效果,給平庸的生活帶來不平凡的刺激。韓愈也有一些構(gòu)思精巧的小詩,如《詠燈花同侯十一》中的“黃里排金粟,釵頭綴玉蟲”,就將古人“閑敲棋子落燈花”的“燈花”意象刻畫得真切燦然,具有審美韻味。
總之,韓愈調(diào)動豐富的想象力,運用各種色彩涂抹在各種山水景物、人物或人文器物上,形成了一個色澤豐富、紛紅駭綠的奇妙世界。
韓愈詩歌繼承了杜甫煉字煉句的技巧和李白想象新奇的特點,又刻意追求力大思雄,意欲筆補造化,以雕鐫的人工美來彌補自然美的不足。紅酸枝是一種珍貴的木材,長在大自然里餐風飲露,綠葉紛披,那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自然美,但是一旦加進人工的雕琢,打造成精美絕倫的紅木家具,它的價值才得以最大地實現(xiàn)。韓愈的詩歌就給人紅木家具般雕刻精美的印象。韓愈詩歌注重選擇動詞,強調(diào)力量感,他往往在煉字琢句的時候結(jié)合顏色詞的合理搭配。
(一)著色與煉色
用顏色詞語來描寫客觀世界的事物,是人們認識宇宙自然和認識自身的意識發(fā)展的必然選擇,也是詩歌本身由樸素向絢麗演進過程中不斷踵事增華的結(jié)果。自從謝靈運、謝朓大量創(chuàng)作山水詩以后,詩人們對光線與顏色的敏感逐漸增強,將顏色作為一種獨立的審美對象加以著力表現(xiàn)。特別是杜甫,他嘔心瀝血、慘淡經(jīng)營詩歌的藝術(shù)境界,將顏色詞語納入到煉字與煉境中來,形成他獨特的美學追求。他喜歡將顏色詞放在句首醒目的位置,如:
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五)
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晴》)
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放船》)
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戲韋偃為雙松圖歌》)
“綠”“碧”與“紅”,“青”與“黃”,“白”與“黑”,都是對比鮮明區(qū)分度大的顏色,杜甫巧妙的將這些顏色加以突出,給人以色塊相互映襯的整體感,產(chǎn)生非常明顯的首因效應(yīng)。像“綠垂”那一聯(lián),本來正確的語序是“風折綠筍垂,雨肥紅梅綻”,即看到竹林里被風吹折的新筍的綠色末梢垂掛下來,又看到春雨滋潤的梅樹綻開紅艷的花朵,但經(jīng)過杜甫精心錘煉,先讓你感受一片綠色和紅花,然后倒置交代原因,就產(chǎn)生新穎拗折、令人回味的效果,同時也符合詩歌韻律的要求。
有時,杜甫又特意將顏色詞放在句末,如:
草敵虛嵐翠,花禁冷蕊紅。(《大歷二年九月三十日》)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秋興八首》之七)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guān)塞黑。(《夢李白二首》之一)
叢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秦州雜詩二十首》之九)
石暄蕨芽紫,渚秀蘆筍綠。(《客堂》)
“翠”“黑”與“紅”“青”,“碧”“綠”與“青”“紫”,前者區(qū)分度大,后者區(qū)分度小,也形成巧妙的對照,除了給人整體的色塊印象,還產(chǎn)生明顯的末因效應(yīng),由先見顏色的那份新奇刺激變成后見顏色的一種寧靜慰藉,使詩境發(fā)生奇妙的延伸拓展。像“波飄”那一聯(lián),上句寫池塘水面的微波飄蕩著菰米,天空云層低垂,給人陰郁沉重、黑暗壓抑的感受,下一句寫荷塘中清冷的露珠打濕了蓮房,蓮花的花瓣紛紛墜落水面,一片粉紅,卻給人溫暖的心靈慰藉,一抑一揚,既跌宕頓挫,又在抑郁感傷中延伸出一點希望的溫馨,非常耐人咀嚼。
韓愈詩歌學習杜甫,顯然繼承了老杜烹煉顏色的藝術(shù)優(yōu)長,當然也具有新的特征。如:
山翠相凝綠,林煙共冪青。(《和崔舍人詠月二十韻》)
泉紳拖修白,石劍攢高青。
紫樹雕斐亹,碧流滴瓏玲。(《答張徹》)
穿沙碧竿凈,落水紫苞香。(《竹溪》)
閃紅驚蚴虬,凝赤聳山岳。(《納涼聯(lián)句》)
頭垂碎丹砂,翼搨拖錦彩。(《斗雞聯(lián)句》)
柿紅蒲萄紫,肴果相扶擎。(《燕河南府秀才》)
可憐此地無車馬,顛倒蒼苔落絳英。(《榴花》)
這是從韓愈詩歌中精心挑選出來的煉色有代表性的詩句,從總體上看,韓愈詩歌烹煉色彩不如杜甫詩歌豐富,這與韓愈創(chuàng)作古詩多于律詩的整體狀況相關(guān)。通過比較可知:杜甫詩句煉色對仗工整,對稱均與,讀起來抑揚頓挫,盡管也精心選擇動詞搭配,但是動態(tài)感還是不夠突出,而韓愈顯然加強了動態(tài)的描摹,顏色詞的位置比較靈活,既有杜甫式的工整,也有韓愈式的錯綜。像“山翠”聯(lián),不再是首因效應(yīng)或末因效應(yīng)的問題,而是兩句作為一個整體,將月亮光輝映照下的山林煙樹呈現(xiàn)出的凝重綠色和幽暗青色渾融地表現(xiàn)出來?!叭潯彼木鋵戫n愈登上華山絕頂“倚巖睨海浪,引袖拂天星”時所見的奇妙景象:飛泉瀑布像從天空拖曳下來的修長白色紳帶,峰巒尖聳羅列攢聚像一柄柄寶劍直插蔚藍的青天;紫色的樹木映照著彤云霞光,碧綠的泉水飛灑著玲瓏音響。顯然,韓愈更加強調(diào)景物的動態(tài)美,追求的是力量感。特別是“穿沙”那一聯(lián),與杜甫詩句突出顏色塊狀印象不同,韓愈強調(diào)“碧竿”從河邊白沙中鉆出來的堅毅頑強,“紫苞”墜落水面的悠然瀟灑,然后贊美這些小小水竹渾身潔凈清爽的姿態(tài)和筍衣散發(fā)出來的淡淡清香,韓愈似乎更像是在寫一種人格精神和意志。再如“閃紅”一聯(lián),乍看不知所云,但聯(lián)系上下文才得知這是描寫納涼時看到的晚霞映射的云彩變化景象,“閃”“凝”“驚”“聳”幾個奇險的字與“蚴虬”(小龍仔)“山岳”的組合,造成生硬而貼切的陌生感,“紅”“赤”兩個同義詞則退居點綴映襯的位置。還有“顛倒”那句,正確的語序應(yīng)該是“絳英顛倒落蒼苔”,經(jīng)過錘煉,韓愈強調(diào)“顛倒”交雜的動態(tài),然后推出背景是地面的一片青苔,最后才點出主要意象為“絳英(榴花)”掉落,弄清先后順序之后才能明白詩句的意思。讀韓愈的詩往往先感受動態(tài)和怪異的形狀,然后才體驗光怪陸離的色彩,一番驚心動魄之后,方能平靜涵詠其詩味,與讀杜甫詩歌恰好相反。而這種變化的交織,有時故意整散錯雜映襯,有時濃淡疏密相間,有時則顛倒轉(zhuǎn)折錯綜,形成千變?nèi)f化、頓折奧峭的新境界。
(二)堆色與藏色
當景物或事物不是單純的個體而是一個群落的時候,詩人們往往會選擇眾多的顏色來表達,創(chuàng)造出色彩繽紛的境界。以杜甫為例,他除了那些寫戰(zhàn)亂的詩歌之外,還有大量描寫浣花溪畔悠閑寧靜的生活和夔州白帝城下閑適孤獨的心情,以及漂寓江漢瀟湘的顛沛流離境況的詩作,這些詩歌產(chǎn)生的背景往往在春暖花開或秋雨蕭瑟的時節(jié),所以在他抒寫時世之悲、身世之感的主旋律中,往往也為自己尋找一些色彩繽紛的慰藉。如下面這些詩句: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絕句二首》之二)
六月青稻多,千畦碧泉亂。
秋菰成黑米,精鑿傳白粲。
玉粒足晨炊,紅鮮任霞散。(《行官張望補稻畦水歸》)
翠瓜碧李沈玉甃,赤梨葡萄寒露成。(《解悶十二首》之十一)
第一例用了“碧”(江水)、“白”(水鳥)、“青”(山)、“燃”(紅花)等四個顏色詞語,將春天的青山綠水、白鳥紅花寫得色彩繽紛、生機盎然,而這一切全都是為“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的濃重鄉(xiāng)愁作陪襯,是以麗景寫哀心。第二例杜甫用了六個句子描寫了六月里稻秧青青、碧泉流淌的美景,又描寫秋天菰蒲成熟飽滿的黑米被舂成雪白的米粒,然后炊煮成白玉似的米飯,再烘托以紅霞的鮮潤,遂將清貧的簡單生活變成五光十色的豐盛佳宴,在苦難里品嘗出歡樂。第三例將“翠(瓜)”“碧(李)”“赤(梨)”“(紫)葡萄”盛在“玉(甃)”中,五彩繽紛的瓜果正是杜甫用來解悶的佳品。我將這種調(diào)動豐富色彩描寫眾多物象稱為“堆色”描寫,產(chǎn)生一種集群效應(yīng)。韓愈也是一位擅長“堆色”的高手。如:
妍英雜艷實,星瑣黃朱斑。(《題炭谷湫祠堂》)
抽釵脫釧解環(huán)珮,堆金疊玉光青熒。(《華山女》)
赫赫上照窮崖垠,截然高周燒四垣。
彤幢絳旃紫纛幡,炎官熱屬朱冠裈。
霞車虹靷?cè)蛰炥N,丹蕤縓蓋緋繙盌。
紅帷赤幕羅脤膰,衁池波風肉陵屯。(《陸渾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韻》)
實際上,韓愈還有另一種善于“藏色”的藝術(shù)手腕,這或許是他超越李白、杜甫的一個創(chuàng)新。所謂“藏色”就是故意不寫出某一物象的顏色。舉一個例子來說吧,像柳宗元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首絕句,寫的是大雪紛飛的酷寒境界,主色調(diào)就是一個“白”字,但是柳宗元并沒有運用與“白”相關(guān)的任何顏色詞,而讓人又能充分感受到那種峰巒原野千里一白的景象,這就是“藏色”。再舉一例,如描寫竹子,“綠云竹竦竦”(韓愈詩句)就是著色,而“曉汲清湘燃楚竹”(柳宗元詩句)則是藏色。
韓愈藏色詩歌寫得最好的是詠雪詩。如:《詠雪贈張籍》:
這首詩除了最后兩句之外,通篇詠雪,但不見一個雪字,也很少出現(xiàn)顏色詞(只有像“瓊瑰”“縞帶”“銀杯”“金罍”等喻體含有色彩),但如果細細品味,則滿篇都寫的是白雪紛紛飄落,填溝壑,蓋山嶺,壓松篁,鋪瓦隴,積墻隈,遮糞壤,隔門庭,使世界夜如白晝,導(dǎo)致雄雞夜鳴,鳥雀亂飛,它像陸地上鯨魚的死骨,又像漫山遍野玉石的灰燼,它帶來嚴酷寒冷,使魚龍苦凍,虎豹饑餓哀嚎,人們則生火堆取暖,又喝酒賦詩,等等。歷來研究者多注重探究其中包含的譏刺權(quán)臣貪佞的寓意,程學恂則認為:“此與諸雪詩,皆以開歐、蘇白戰(zhàn)之派者。其形容刻繪,神奇震耀,可謂盡雪之性。將永叔、子瞻所作取來對校,尚覺減色小樣也?!边@就是所謂的隱藏所詠本體的“白戰(zhàn)體”詩歌,相當于一個長篇的謎語,很能引起文人搜奇獵險的興趣。它的寫法則正如蔣抱玄所言:“寫景純用白描,看似場面熱鬧耳。此種功夫,須從涵詠經(jīng)史,烹割子集而來,確為韓公一家法,他人莫能語也?!?韓愈是文化復(fù)古主義者,他“約六經(jīng)之旨而成文”的寫作路徑,實際上是一種“以文化為詩”的行為,他發(fā)展了杜甫“以文為詩”的技法,拓展到經(jīng)史子集所有的領(lǐng)域,因而韓愈詩歌具有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像這類“藏色”的“白戰(zhàn)體”詩歌是韓愈為詩歌史提供的新品類,具有重要意義。
此類詩還有《春雪》:“看雪乘清旦,無人坐獨謠。拂花輕尚起,落地暖初銷。已訝陵歌扇,還來伴舞腰。灑篁留半節(jié),著柳送長條。入鏡鸞窺沼,行天馬度橋。遍階憐可掬,滿樹戲成搖。江浪迎濤日,風毛縱獵朝。弄閑時細轉(zhuǎn),爭急忽驚飄。城險疑懸布,砧寒未搗綃。莫愁陰景促,夜色自相饒。”這首詩比前一首輕盈曼妙,語言新穎流麗,出現(xiàn)了“入鏡鸞窺沼,行天馬度橋”這樣的奇險而恢宏的名句。此外,《喜雪獻裴尚書》:“宿云寒不卷,春雪墮如簁。騁巧先投隙,潛光半入池。喜深將策試,驚密仰檐窺。自下何曾污,增高未覺危。比心明可燭,拂面愛還吹。妒舞時飄袖,欺梅并壓枝。地空迷界限,砌滿接高卑。浩蕩乾坤合,霏微物象移。”《春雪》:“片片驅(qū)鴻急,紛紛逐吹斜。到江還作水,著樹漸成花。越喜飛排瘴,胡愁厚蓋砂。兼云封洞口,助月照天涯?!薄冻晁{田崔丞立之詠雪見寄》:“京城數(shù)尺雪,寒氣倍常年。泯泯都無地,茫茫豈是天。崩奔驚亂射,揮霍訝相纏。不覺侵堂陛,方應(yīng)折屋椽。”等等都是著名的藏色的“白戰(zhàn)體”佳作。
(三)實色與虛色
詩人描寫物象的同時,往往也寫自己的心象,即外界的真實顏色與內(nèi)心想象的虛境顏色相互映襯,形成真幻交織、虛實相映的意境。這種寫法有利于拓展詩歌的聯(lián)想空間,能將過去與眼前,現(xiàn)實與未來,凡間與仙境,真實與神話,交融起來,構(gòu)成一個藝術(shù)的空間。正如劉勰所言:“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精騖八級,心游萬仞”的藝術(shù)想象力是大詩人的標志。還是以杜甫為例,如:
血戰(zhàn)乾坤赤,氛迷日月黃。(《送靈州李判官》)
白發(fā)千莖雪,丹心一寸灰。(《鄭駙馬池臺喜遇鄭廣文同飲》)
向卿將命寸心赤,青山落日江湖白。(《惜別行送向卿進奉端午御衣之上都》)
瓢棄尊無綠,爐存火似紅。(《對雪》)
第一例,前一句乾坤到處是戰(zhàn)亂殺戮造成的赤紅的鮮血,這是想象,后一句迷霧重重使日月都變成灰蒙蒙的黃色,應(yīng)該是冬季眼前的實景,這樣現(xiàn)實與想象交織,就將“安史”亂后乾坤流血、日月無光的悲慘景象表現(xiàn)出來了。第二例,滿頭白發(fā)是寫實,丹心如灰則是寫虛,將杜甫晚年衰老白頭、心如死灰的形象刻畫出來了。第三例“寸心赤”是虛,“青山落日江湖白”則是寫實,以真襯虛,更見丹心赤誠的高貴。第四例,最有藝術(shù)性,在大雪酷寒、饑凍交迫的困窘之中,詩人多么希望眼前空空的酒杯里有一杯綠色的暖酒,冰冷的火爐中仿佛升起紅閃閃的火焰,以幻覺的溫暖來慰藉現(xiàn)實的凄涼,令人心碎!如果聯(lián)系到白居易《問劉十九》中“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真實描寫,則見老杜處境多么艱危!讓人想起安徒生童話里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我認為杜甫的偉大之處還不僅僅在于他以信史的筆觸寫出了時代、人生的血淚,而更在于他身處艱難困苦之中依然以堅韌頑強的精神信念溫暖著自己、溫暖著血淚斑斑的現(xiàn)實,從而實現(xiàn)了靈魂的升華。
韓愈在現(xiàn)實與想象之間也善于穿越,使他的詩歌富于奇幻交織的雄渾美。如:
友生招我佛寺行,正值萬株紅葉滿。
光華閃壁見神鬼,赫赫炎官張火傘。
然云燒樹大實駢,金烏下啄赪虬卵。
魂翻眼倒忘處所,赤氣沖融無間斷。
有如流傳上古時,九輪照燭乾坤旱。
桃源迷路竟茫茫,棗下悲歌徒纂纂。
前年嶺隅鄉(xiāng)思發(fā),躑躅成山開不算。
去歲羈帆湘水明,霜楓千里隨歸伴。
(《游青龍寺贈崔大補闕》)
這首詩寫景部分主要描寫青龍寺秋天的漫山如火的柿葉和紅彤彤的柿子,以“火傘”“赪虬卵”“赤氣沖融”“九輪照燭”等神話中紅色的意象來比擬,這是運用虛幻的想象進行堆色描寫,然后用“桃花”“紅棗”“躑躅”(映山紅)“霜楓”四樣紅樹來加以映襯,這是藏色烘托,遂將眼前之景與想象的神話之境和幾年前貶官南荒的經(jīng)歷結(jié)合起來了,構(gòu)成一個充滿奇情異趣的藝術(shù)世界。沈曾植先生說:“從柿葉生出波瀾,烘染滿目,竟是《陸渾山火》縮本。”?他正是由此聯(lián)想到中唐時代密宗與吳(道子)、盧(楞伽)繪畫之間具有密切的聯(lián)系,并得出韓愈、李賀的詩歌受到密宗繪畫影響的結(jié)論。
自從宋代蘇軾在《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提出“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以來,本來蘇軾是針對眼前的一幅畫和畫上的題詩進行評論的,但是后人加以夸大,拓展到王維的全部詩歌,甚至認為王維詩歌的最高成就是“詩中有畫”,這方面的成果非常多,人們圍繞著色、對稱、構(gòu)圖方式、透視原理等方面進行探討,還有論文探討王維詩歌與人物畫之間的關(guān)系。但蔣寅先生提出懷疑,認為“詩中有畫”是一個被夸大的批評術(shù)語,王維詩歌的最高成就恰恰是“不能被畫”的靈虛境界?。我認為將詩歌藝術(shù)與繪畫藝術(shù)相結(jié)合,進行比較研究,能夠挖掘出某些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作品所包含的深層意蘊,是具有學術(shù)價值的。從韓愈的詩歌來看,人們很少將他與王維的“詩中有畫”聯(lián)系起來,也沒有人將韓愈視為山水詩人,我們通過前面比較充分的論述,有力地證明了韓愈詩歌具有繪畫的多重元素,并與宗教畫、山水畫及人物畫之間有文化上的密切聯(lián)系。
從屈原在宗廟墻壁上看到神話人物鬼神圖畫因而創(chuàng)作《天問》以來,可以說宗教繪畫就對詩歌發(fā)生了深刻的影響,后來文人山水畫誕生,立刻在山水詩中得到體現(xiàn)。唐代文化空前繁榮,文人觀賞作畫、欣賞繪畫、創(chuàng)作題畫詩形成一個高潮,李白、杜甫創(chuàng)作大量的題畫詩就是明證?!鞍彩分畞y”后,畫家與詩人一樣處境悲涼,藝術(shù)遭到毀滅性的打擊。中唐德宗之后,對方鎮(zhèn)的姑息換來了幾十年的相對寧靜氛圍,一方面儒學的再次興盛刺激了文人建功立業(yè)的情懷,另一方面宗教(尤其是密宗)展開精神安慰,醫(yī)治戰(zhàn)爭動亂帶來的心靈的創(chuàng)傷。文人長期習業(yè)山林、游歷寺廟,受宗教觀念的浸染,他們的創(chuàng)作不可能不受宗教文化的影響。
韓愈幾乎具有文人身上所有的習性,他既刻苦鉆研儒學,建立道統(tǒng),以當代孟子自居,要弘揚孔子建構(gòu)的儒家仁義道德傳統(tǒng),也兢兢于仕途,要為官兼濟天下,還經(jīng)常參加博塞之戲、嘲譏戲謔,更喜歡吟詩作賦、游歷山水寺廟、賞畫觀景。盡管他力排佛老,不惜殞命也要諫阻佛骨,還要“人其人,廬其居,火其書”的打擊佛教并改造佛教徒,但佛教還是對韓愈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打開韓集,有兩個現(xiàn)象饒有趣味值得關(guān)注:一方面他抨擊佛教,卻又與僧道人物廣泛接觸,送詩又贈序;另一方面他廣游山寺,卻又調(diào)侃譏刺佛畫、廟令及鬼神的威嚴和神秘。他創(chuàng)作《畫記》表明他不僅酷愛名畫還有很深的畫學造詣,但是他的題畫詩《桃源圖》表達的卻是“神仙之說誠荒唐”的反諷;面對山寺高僧所寶的“古壁佛畫好”,他卻表現(xiàn)冷淡地說“以火來照所見稀”;他游歷森嚴巍峨的衡山岳廟,卻對廟里精美的壁畫施之以冷眼,只說“鬼物圖畫填青紅”;他游長安郊外的青龍寺,面對“光華閃壁見神鬼”的圖畫,他的興趣卻只在漫山的紅葉和柿子上,不惜調(diào)動藝術(shù)想象以堆色的繁筆畫出一個熾烈的紅色世界。他還在《元和圣德詩》中描寫斬殺吳元濟全家婦孺嬰孩的殘酷血腥場面,顯然是佛畫中地獄變相圖畫在人間真實的再現(xiàn)。這些充分說明韓愈詩歌潛移默化地接受了宗教繪畫的影響。
韓愈描寫人物既重視人物外貌的“不可移易”,更注重人物的精神內(nèi)涵,像賈島的膽識勇敢、孟郊的眼睛清澈,歌妓的美目閃爍,女道士的妖艷,廟令老人的世故等等,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以劍戟的寒光來刻畫美女(清眸刺劍戟),又用美女的修眉來刻畫遠山(天空浮修眉,濃綠畫新就),在韓愈的眼里,山水畫、人物畫與宗教畫是交融在一起的。更能體現(xiàn)將心靈宇宙的圖畫展現(xiàn)出來的是他的鴻篇巨制《南山》詩,這既是生命歷程的記錄,又是天地之間的奇觀,還是韓愈文化觀念的體現(xiàn)。宇文所安先生曾這樣分析圖畫的建筑美特性:“具有建筑結(jié)構(gòu)的自然景觀通常包含了多種對稱,一個界定運動和制約對稱的中心,以及根據(jù)經(jīng)驗組織空間(比如采用視點在風景畫面中的位移來獲致某種啟示或認識)。具有建筑結(jié)構(gòu)的空間是整體性的、自成系統(tǒng)的;也就是說,它的有效性取決于其包含所有的局部并將它們作為整體的組成部分或者整體的縮微再進行綜合的能力,而被表述的有限空間的整體性在結(jié)構(gòu)上則是全部自然的縮影?!辈⒄J為韓愈的《南山詩》是“這一建筑化再現(xiàn)的精彩范例”。?韓愈的這首詩最顯眼的就是構(gòu)造了51個“或”字開頭的龐大比喻句群,運用“時間”“自然”“動物、植物、器具”“人類活動”“文化”等類意象來刻畫南山的千姿百態(tài),展現(xiàn)的是以南山為代表的“宇宙的心胸”和“心中的宇宙”?。何焯《義門讀書記》曾這樣評價韓愈的《山石》:“直書即目,無意求工,而文自至。一變謝家模范之跡,如畫家之有荊、關(guān)也。”?盡管是將荊浩、關(guān)仝以宏偉壯麗的筆墨來改變山水畫風格比附韓愈對謝靈運山水詩寫法的改造,但是卻給我們這樣的啟示:韓愈的詩歌也受到山水畫的深刻影響。
注釋:
①本文是丁放先生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唐詩學研究”的子課題“唐詩藝術(shù)學”的前期成果。
②沈曾植《海日樓札叢·卷七》說:“吾嘗論詩人興象與畫家感觸相通。密宗神秘于中唐,吳(道子)、盧(楞伽)畫皆依為藍本,讀昌黎、昌谷詩,皆當以此意會之。顏(延之)、謝(靈運)設(shè)色古雅如顧(愷之)、陸(探微),蘇(軾)、陸(游)如與可(文同)、伯時(李公麟),同一例也?!庇终f韓愈的《陸渾山火》當“作一幀西藏曼荼羅畫觀”。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64-265頁。
③陳允吉論文見其《古典文學佛教溯源十論》,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29-148頁。
④(清)沈德潛:《古詩源·例言》,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頁。
⑤王維《送秘書晁監(jiān)還日本國》中的“鰲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杜甫《戲為六絕句》中的“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之三十三》中的“北溟有巨魚,身長數(shù)千里。仰噴三山雪,橫吞百川水。憑陵隨海運,燀赫因風起。吾觀摩天飛,九萬方未已。”《大鵬賦》中的“脫鰭鬣于海島,張羽毛于天門。刷渤澥于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等等,都是氣象恢宏的意象。
⑦(清)何文煥:《歷代詩話·彥周詩話》(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79頁。
?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神思》,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95頁。
?參蔣寅著:《古典詩學的現(xiàn)代詮釋(增訂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95-211頁。
?(美)宇文所安著,陳引弛、陳磊譯,田曉菲校:《中唐文學文化論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33頁。
?參拙著《韓愈詩歌藝術(shù)研究》第六章,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27頁。
⑥⑧⑨⑩???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59、693、700、171、171、568、148頁。
責任編輯 張宏
作者:吳振華,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24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