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務虛筆記》從1991年開始動筆,1995年才寫完,寫得很累。陳希米說,鐵生的腎就是寫這部長篇小說累壞的。
我感覺是,時間思考交出答卷后(他那個典型句式——“我生于一九五一年,但在我,一九五一年卻在一九五五年之后才發(fā)生。奶奶說我出生那天下著大雪,我卻不得不用一九五六年的雪去理解一九五一年。然后,一九五八年,我上了學,開始理解了一點兒太陽、月亮和星星的關系,而一九五七年呢,卻是一九六四年時才給了我突出印象”),《務虛筆記》是他給出的一個空間思考。思考的緣由,就來自“姻緣”——一個男孩七歲時問他母親,什么是結婚。他問希米:“七歲那年,你在哪兒?”希米說:“又過了三年我才出生?!彼謫枺骸澳敲矗菚r你的父母在哪兒?”她說:“很可能那時,我的父母還不相識?!?/p>
《務虛筆記》出版后,王安憶曾寫過一篇文章,說鐵生這部長篇,是要“渡”此岸于彼岸。王安憶認為,彼岸是性愛,此岸是殘疾人C,敘述者“我”的任務,就是將C渡往彼岸。為什么呢?因為“C走向性愛,不能用外部的行為方式”。也就是說,“只能以思辨排除障礙”。因此王安憶認為,小說中以字母代表的人物,“無一不承擔著思辨的角色,分工負責為C掘進道路”。他們“懷揣著哲學課題,都是用以證明與反證C的命題的”。安憶是從第二章《殘疾與愛情》的具體情境引發(fā)出這判斷的。其實,性愛是不必“渡”的,生即欲。我感覺,鐵生是要在這欲的層層疊疊空間里,探究生之含義。
這部小說一共22章,前兩章“寫作之夜”和“殘疾與愛情”是交代,真正開端其實是第三章的“死亡序幕”——以O的神秘死亡形成懸念空間。這是一道門,“我”敘述的人物關系是,F(xiàn)(匆忙趕來的醫(yī)生)、O(自殺的女教師)、神秘男人(O深夜在這位寄宿者的房內被畫家發(fā)現(xiàn),鐵生故意不給他符號)、畫家Z(O的丈夫)。這道門只交代O七年前逃離前夫滿懷愛情投奔畫家的過程,七年后她被畫家發(fā)現(xiàn)后毫不申辯,幾天后鎮(zhèn)靜地自殺。她是否越軌?但她的遺言是,她今生今世只愛畫家。
故事于是從“我”敘述畫家Z開始。第四章“童年之門”,“我”通過Z敘述的開端是,他九歲時到一所美麗小樓里去找一個女孩。樓里有很多房間,其中“有一萬本書與一只貓”的書房。他推開一道道門,最后看到一個瓷瓶里插著一根白色的大鳥的羽毛,于是一輩子都擺脫不了那個下午(發(fā)生了什么是懸念)。Z進小樓要找女孩O,被女孩家人“怎么把外面的野孩子帶了進來?”的責怪給阻隔了。鐵生寫人生際遇,就像一間間被阻隔的房間,“推開這個門而不是那個門,會走進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Z九歲時要找的O,被阻隔了,然后少女O就會遇上青年WR而陷入熱戀,在那書房里做愛。WR后因其父海外的身份,考分優(yōu)越卻不被大學錄取,被流放,O與他又阻隔了。等他從遠方歸來,他們已像在“這個世界的隔壁”——鐵生小說中的說法是,“兩個‘昨天,站在一道‘今天的高墻兩邊,互相能夠看見,但是沒有門可以相通”。此時,WR的志向已不是承襲愛情而是追求權力,他與一個顯赫人物的女兒結了婚。O隨后經(jīng)歷了草率結婚、離婚后才走向已經(jīng)成為畫家的Z,都是事過境遷。那個Z九歲去尋找的,當然不是這后來走進他畫室的,O只是符號。但他從她身上,卻找到了過去。
這部小說,有意思就在一個個“隔壁”的組合。鐵生要通過敘述者“我”敘述殘疾人C,殘疾人C思考愛與性,是從七歲那個“結婚是什么”的原點開始,然后九歲走進那座樓房(樓房是他小說中固定的幻想承載)。樓房里的女孩,在“我”的感覺里,是N,這N就引出另一個故事。N其實是“我”的仰慕對象,擁有“一萬本書”的是她父親,她父親是個作家。N從女演員成為導演后,要拍戀人彼此丟失后的尋找,她丟失的戀人其實是醫(yī)生F。一切都是印象的組織。F是因父母的反對而丟失了N,阻隔來自N父親當時的身份——“如果他立刻宣布與N結婚,他父母的心臟就可能立刻停止跳動?!盢因此說他,“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N與O,作為符號是重疊的。這樓里的女孩應該是O?但在我感覺中是N,敘述故意含混。比如她們面對F/WR的婚禮時,情景幾乎一樣。O最后在古園相遇F,N也在古園里閃電般愛上過WR。
史鐵生與陳希米(攝于1991年)
O與Z、WR,O與N,N與F的基礎組合再擴展,詩人L是F的好友。詩人十歲時想追求這樓房里的女孩是T,他先以到樓邊油鹽店買油為借口,再以長跑的形式向T示愛。但L的示愛也沒能成功,他給T寫信,趕上了“文革”,T將信交給了革委會,她與L就被隔斷了。隨后以長跑方式向T示愛的,是Z的同母異父弟弟HJ。這當然是另一個T,另一個故事。不同故事,鐵生要說的是不同的可能性,他的想象力在這個空間里充分舒展。比如結尾,L與戀人的再見,如果那夜L留宿,就等同于留宿在Z家的那個男人了。
我能想象,整整四年,1000多個“寫作之夜”,鐵生在夜潮洶涌中一支支抽煙的情景。我感覺,他是要將一個個、一根根印象的點、線自然聯(lián)結,變二維為三維空間。除了這些符號關系,還有N或T的父母、Z的叔叔與葵林里那個成了“叛徒”的女人。他把這一對對人的命途組合在一起,這真是個了不起的結構——如一個折紙,里面折疊著許多個彼此映證的元。鐵生真是殫精竭慮,可惜讀者卻往往無法理解這其中的苦心——一般人都懶于隨他思索,思索畢竟太累了。
在這苦苦組織的空間里,鐵生想要表達什么?首先,無疑,他要強調生構成的欲,是生命的原動力,愛欲無法分離。他認為,性是愛的儀式,無論符號O還是N,都會強調“讓我自己給你”,這就是儀式的意義。儀式意味著什么?N說,愛情是“你自己的心魂,是你自己的處境,是生命的一種希望”。
然后,在鐵生的構思里,每一對戀人終被隔斷,隔斷有各種原因,都是心靈差距所致。也就是說,差距是永恒的,融合因此只能構成一個個段落,是它在不斷尋找。段落是鐵生一個很重要的觀念。他認為,每人其實都只在一個時間段,在大空間里做小數(shù)點后的事。因此,一切都是在“我”的前提下,才成了問題。他將一個個段落組合在一起,都是無奈。
再然后,為什么從O之死開始?N在膠片復原的影像中窺見了F,F(xiàn)也就死了。“不知死,安知生?”是鐵生更重要的觀念——人本從虛無中來,人生本是“務”虛,“務”虛必然無奈。既然際遇構成片段,O之死,那個留宿男人是誰,她對Z失望的具體原因,都是無所謂的猜測。正如她與WR、與她前夫都構成了片段一樣,她的離去,不過是走進另一片段,“無極之維”的另一維度而已。在鐵生思維中,生命是沒有止息的,Z對女孩O的尋找從九歲始,O之死是否也就構成尋找的新一輪開端呢?我這樣來體會,這“務虛”——朝朝暮暮、煩煩惱惱之輪回,三島由紀夫用四部曲來構思《豐饒的?!罚惋@得累贅了。(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