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雄
一個大國的副主席、副總理,在為新中國的社會主義經(jīng)濟建設日理萬機的時候,又為一門地方曲藝的生死存亡,傾注了一腔心血。他從形式的改革、書目的篩選、劇本的編創(chuàng)、流派的傳承、演員的保護、新人的培養(yǎng),乃至角色的塑造、唱詞的修改、樂器的準確使用,都給予了宏觀、系統(tǒng)的指導、無微不至的關懷、事無巨細的指導、火中救栗般的幫助,從而使得這門有著400年歷史的、被人們譽稱為“江南奇葩”與“中國最美的聲音”的群眾文化藝術,沖破層層困惑與障礙,得以健康地成長。從而也為黨如何正確地領導文藝提供了一個標準的范本,做出了一個優(yōu)秀的榜樣。他,就是自謙為評彈“老聽客”的陳云同志。
蘇州評彈是蘇州評話和彈詞的總稱,它產(chǎn)生并流行于蘇州及江、浙、滬一帶,用蘇州方言演唱。評彈歷史悠久,清乾隆時期已頗流行。最著名的藝人有王周士,他曾為乾隆皇帝演唱過。嘉慶、道光年間有陳遇乾、毛菖佩、俞秀山、陸瑞廷四大名家。咸豐、同治年間又有馬如飛、趙湘舟、王石泉等,之后名家流派紛呈,使蘇州評彈藝術異彩紛呈、萬紫千紅,幾百年來,深受江浙滬聽眾的歡迎。
2006年6月,國務院頒布了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其中蘇州評彈高居曲藝類項目的第一位,其重要性顯而易見。
陳云一輩子傾情于蘇州評彈,從他以一腔熱血浸潤這門地方曲藝的大量故事中,我們不但可以深刻領略到他對民族群眾文化高瞻遠矚的精辟指導,親切體悟到他對文藝創(chuàng)作人士體貼入微地關懷幫助,同時還可以間接地閱讀到一部蘇州評彈的現(xiàn)代發(fā)展史。
一、有驚無險 傳統(tǒng)書目“自斬尾巴”
1、“斬尾巴”就是改制、改書、改人
蘇州評彈經(jīng)歷過兩次“斬封建主義尾巴”(簡稱“斬尾巴”)的運動。
話從第一次說起。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宣布了中國革命的勝利,同時也必然要對舊的社會體制、經(jīng)濟模式、人們的思想觀念進行一場大變革,將一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舊社會,改造成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新社會。在文化領域,將多元的文化思想改造為單一的無產(chǎn)階級思想;將各類文學藝術改造為單一的深入工農(nóng)兵、表現(xiàn)工農(nóng)兵、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無產(chǎn)階級的文學藝術。作為文學藝術形式之一的蘇州評彈,自也不可避免地要成為被改造的對象。
1950年10月1日,蘇州市人民政府組織評彈藝人學習班,學習《中國革命讀本》及《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1951年6月,蘇州又組織有250多位評彈藝人參加的“講習班”,學習的內(nèi)容與上一次相同。經(jīng)過學習,評彈藝人的思想確實起了變化,改造工作在此基礎上開展了起來。
具體要改造些什么呢?
三個方面:一是要將它有史以來就個體經(jīng)營的模式,改造成為集體經(jīng)營的模式;二是要將主要表現(xiàn)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評彈書目,改造成主要表現(xiàn)工農(nóng)兵的評彈書目;三是要將舊的評彈藝人,改造成具有無產(chǎn)階級文藝思想的新型的文藝工作者,改造成“人類靈魂工程師”。簡言之就是“改制”、“改書”、“改人”。
自此,蘇州評彈進入了艱難的改造期。
先說“改制”。
1951年下半年,蘇州、上海先后建立了市評彈團(至20世紀60年代后期,蘇州評彈的團體已經(jīng)遍布江、浙、滬兩省一市,從明代萌芽開始就是個體經(jīng)營的蘇州評彈,全部走上了集體化經(jīng)營的道路,實行了薪金制)。
體制的改革,對一些響檔(著名)演員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原先他們都有著不菲的收入,例如當時江、浙、滬紅極一時的人稱“包公鼻祖”的“大響檔”楊蓮青,日收入可得包銀達6元(折米兩石);以擅說《三笑》而成名的嚴雪亭,每次在蘇浙各水陸碼頭演出,設在河港沿岸的茶樓書場前的大小船只在河浜內(nèi)停泊得鱗次櫛比,猶如今天劇場前擁堵的車輛。有些聽眾從四處鄉(xiāng)村坐了定期航船來聽書。往往滿滿的一船乘客都是趕來聽嚴雪亭的聽眾。為此,嚴雪亭在1949年前就在上海買下了小洋樓,購置了小轎車。就是一般演員,一月所得的收入,也足以較富足地養(yǎng)活全家老少了。
更有個別評彈藝人,因不愿改制而失去了謀生的飯碗。
胡天如所作的《評話點將錄》(載《評彈藝術》第45期)中,披露了評話藝人在改組時遇到的一樁慘事:
擅說《金槍傳》與《彭公案》的評話演員方玉峰,在1958年改組時,因他脾氣倔強,自以藝高,又嫌拖船太重,不愿參加組織,遂繼續(xù)單干。然而,江浙兩省各市縣文化局通知各埠場子不能擅自接單干藝人,于是方玉峰到處碰壁,無書可說。窮困潦倒之際,他多次前往胡天如家,或向胡借上幾元救急,或在家蹭上一頓便飯果腹,甚至曾拿一頁從小扇子上拆下的白扇頁,央求胡天如繪畫,以便他拿出換錢。是年大雪紛飛,冰封地凍,方玉峰多天未去胡家,胡天如去方家一看,只見方玉峰竟身裹單衣,直挺挺凍死在床上,而床頭只遺有一本評話腳本……
再說“改書”與“改人”。
其實,“改書”一事是在新中國即將成立時就進行了。有1949年6月8日第32期《上海書場》舊報上一條新聞為證:
評彈會所迎合時代的使命,爰于本月4日假三和樓舉行一個會員座談會,出席全體會員,主席楊斌奎,紀錄高綬亭,首由主次發(fā)表簡短演說,謂本會所負民間之使命,頗為重大,如何改進及修改劇本等,會員之本身自肅,亦為當務之急,繼即討論本會小型食堂由韓士良趙稼秋二君主持,成績優(yōu)良,現(xiàn)擬至本月9日結(jié)束案,一致議決通過,次即討論,理事長楊斌奎以精神不佳、對于財務擬另委會員接辦案,議決推薛筱卿負責財務之責,本會現(xiàn)由影劇工作者協(xié)會協(xié)助推進改革劇本等,現(xiàn)已有影劇會介紹之說部關于彈詞方面的有《小二黑結(jié)婚》《李有才板話》《劉巧團圓》《白毛女》《王貴與李香香》《一個女人翻身的故事》《阿Q正傳》等。關于評話方面的有《李家莊的變遷》《呂梁英雄傳》《季勇大擺地雷陣》《洋鐵桶故事》等,議決盡量采納應用。編者按:以上說部均為采取北方之資料,對于南方的評話彈詞是否適宜,聽客是否要聽,此點亦應加考慮,還不如將舊有書中,盡量將不合理處刪改,滲入新的理論,以逐步改革的方式來刷新評彈界,最后各會員個別發(fā)表如何適應環(huán)境及檢討本身藝事,思想改變亦為重要問題之一,至十二時正始散會。
新中國成立后,上海、蘇州主管文化的領導,大都是一些年輕的“渡江干部”,他們思想激進,意識形態(tài)鮮明,在他們眼里,文藝工作就是宣傳,而宣傳就是要跟上形勢,宣傳新政權與新思想。于是,1951年底起,在上海、蘇州兩市的評彈行業(yè)協(xié)會指導下,開始了對傳統(tǒng)評彈書目的篩選與清理,對少數(shù)生活方式腐爛、思想反動落后的藝人進行改造直至清退。
這就是簡稱為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次“斬尾巴”的運動。
2、“斬尾巴”運動是先從上海開始的
據(jù)上海市人民評彈團副團長唐耿良(1921—2009)的回憶錄《別夢依稀》中回憶,“斬尾巴”運動是先從上海市人民評彈團開始的。摘錄其中《誠惶誠恐:自斬傳統(tǒng)尾巴》一章中的部分內(nèi)容:
我們四響檔連同劉天顢、謝毓菁九人一起到蘇州,在靜園書場開書,不說拿手的傳統(tǒng)書目,全部說唱新書。這五檔書中兩檔獲春節(jié)競賽的榮譽獎,三檔獲二等獎,全是上海評彈界說新書的佼佼者??墒锹牨姴⒉毁I獲獎新書的賬,上座情況不理想。道理其實很簡單,聽客是來欣賞藝術的,新書的結(jié)構、情節(jié)、人物、故事都不成熟,藝術的吸引力就大打折扣,當然吸引不了聽眾天天自掏腰包來聽書了。蘇州有同行說我們干的是吃力不討好的傻事,是戇大。我們?yōu)槭裁催@樣做呢,目的是為組建上海市人民評彈團創(chuàng)造條件,是帶有表現(xiàn)進步的動機,經(jīng)濟收入差一點也就不在乎了。
我們在蘇州過的是集體生活,借了調(diào)豐巷吳劍秋伯父吳玉蓀家的大廳,放了九張單人鋪,雇了一個炊事員為我們燒飯,晚上睡覺前還有文娛活動,劉天顢唱寧波灘簧,周云瑞洞蕭獨奏《彩云追月》《春江花月夜》。我們閉目靜聽古樂,倒也頗有樂趣。蔣月泉和我在蘇州都有房子,但我們都不回家居住,以為建團后住集體宿舍作先期的適應。我們熱心地向往著過文工團式的集體生活。
一天,蔣月泉收到上海楊振言的一封信,說著名評話藝術家沈笑梅在上海東方電臺播講評話《乾隆下江南》,把乾隆作為正面人物來描寫。這信息使蔣月泉他們很是驚訝:當時社會上有一股極“左”思潮,只有農(nóng)民革命運動的領袖是正面的英雄人物,皇帝是地主階級的頭子。而乾隆是異族入侵的皇帝,是雙重的反動頭子,怎么可以肯定他?果然,不久即聽說有70多名工人聯(lián)名寫信給東方電臺提出批評。東方電臺是民營電臺,老板接到信就害怕了,馬上把沈笑梅的《乾隆下江南》撤了下來。
東方電臺撤節(jié)目,這是一個信號,當晚大家就議論開了:雖然文化局沒有下行政命令禁這部書,可今后電臺肯定不敢播這部書了。群眾來信是擋不住的,以后會輪到誰呢?經(jīng)過商量,唐耿良采納了大家的意見,提議應當先分析一下各人所說長篇書目的內(nèi)容,然后再決定。于是,大家先分析了劉天顢?shù)摹度Α罚禾撇⒂辛税藗€老婆,還要去追求秋香,這是嚴重違犯婚姻法,文藝處開會時有個干部曾高呼“把唐伯虎送進墳墓去”!看來這部書沒救了。
劉天顢還有一部《落金扇》,把正德皇帝說成主角。那也不行:皇帝怎么能正面歌頌呢?也得撤。
接下來分析了張鑒庭的《十美圖》,這可是典型的宣傳“一夫多妻”,也即被否定了。張鑒庭還有一部《顧鼎臣》:顧鼎臣是閣老,是大地主,也怎么可以歌頌呢?
一部一部分析下來,幾乎沒有一部傳統(tǒng)書目是站得住腳的:蔣月泉的《玉蜻蜓》前段書金貴升在庵中與尼姑淫亂,是黃色書,后面的金大娘娘是蘇城首富地主婆,應該斬掉;周云瑞的《珍珠塔》,方卿一夫三妻也違反婚姻法,宣揚封建,同樣有問題;就是唐耿良說的《三國》,劉備、曹操、孫權他們相互之間的戰(zhàn)爭,都是為了自己做皇帝,是軍閥混戰(zhàn);更嚴重的問題是:劉備、曹操、孫堅(孫權的父親)都剿滅過黃巾,是雙手沾滿農(nóng)民起義軍鮮血的劊子手,屬于歷史反革命,一個都不能肯定!《三國》不像《水滸》有反抗壓迫的意義,也不似《岳傳》和《楊家將》有反抗異族入侵的愛國主義思想。
哪一部傳統(tǒng)書會合格呢?當時,共同參與分析書目的9個人,大眼瞪小眼,沒有了主張。唐耿良在回憶錄中寫道:
當時,我們想,這樣下去,我們安身立命的傳統(tǒng)書目在這樣的形勢下遲早要被禁演的,我們將來都難逃脫沈笑梅的命運。與其將來被別人批判而停演,還不如自己宣布“斬尾巴”,同這些老書決裂,還能獲得個自我革命的好名聲。當時正在進行土地改革、鎮(zhèn)壓反革命和抗美援朝的運動,這是個天翻地覆、變幻莫測的時代。大環(huán)境的氛圍支配了我們的行動,我們9個人共同商量后,推我執(zhí)筆起草了一份名為《為搞好新評彈而堅決斗爭》的“斬尾巴”宣言,并謄寫了6份送蘇州文聯(lián)、上海文化局、《解放日報》、《文匯報》、《新民晚報》和《大眾戲劇》。宣言發(fā)表后,在評彈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為搞好新評彈而堅決斗爭》很快就在報紙上發(fā)表了,在評彈界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不久,蘇州評彈協(xié)會也做出決定,停演《三笑》《珍珠塔》等8部傳統(tǒng)書目。到1952年春季,上海新評彈作者聯(lián)合推動上海評彈界簽名不說傳統(tǒng)書運動,造成了“斬尾巴”擴大化現(xiàn)象。
唐耿良在回憶錄中反思道:
現(xiàn)在看來,把傳統(tǒng)書目一鍋端,統(tǒng)統(tǒng)扔掉,這是民族兩無主義的表現(xiàn),殊不知《珍珠塔》是彈詞的經(jīng)典之作,是文學性極強的作品;《三笑》是長篇喜劇,被彈詞界譽為“小王”(小書彈詞之王);《玉蜻蜓》語言精練,有豐富的人情味;《十美圖》《顧鼎臣》故事緊湊,矛盾尖銳,人物性格鮮明;《三國》是中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之首,影響亞洲乃至歐美。這些書目誕生于封建社會,雖含有封建糟粕,但仍有其精華之處,應該深入細致研究分析,剔除糟粕,保存精華,逐步整理提高。而我們倒臟水,連嬰兒也倒掉了。正如陳虞蓀后來所說:“‘斬尾巴連屁股也一道斬掉了?!?/p>
后來,在1952年全國第一屆戲曲匯演期間,《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批判精暴地對待民族文化遺產(chǎn),評彈界才開始恢復“斬尾巴”以前的狀態(tài)?!皵匚舶汀钡挠绊懙靡韵?。
的確,蘇州評彈在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繁衍與生長后,積累了一大批充滿著舊傳統(tǒng)、舊禮教、舊思想的封建糟粕的作品,這些作品內(nèi)容腐朽,反映了資產(chǎn)階級的世界觀。就拿《七俠五義》來說,俠以武犯禁,本來是司馬遷時期的老觀念,但這次重新搬出來,是為了鞏固新政權的統(tǒng)治,其實何嘗不是一條“尾巴”?而《珍珠塔》《濟公傳》《三笑》《啼笑因緣》《玉蜻蜓》《落金扇》《七俠五義》《三國志》這十一部傳統(tǒng)評彈書目,也都有著上述相同的特點。此外,這些從舊時代過來的評彈藝人的身上,的確有著一身毛病,最主要的是拖著一條封建落后的尾巴,非斬斷不可。
盡管那些需“斬掉”的“尾巴”都是中國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象,但他們畢竟不利于鞏固新政權的統(tǒng)治。面對新中國朝氣蓬勃、一往無前的前進步伐,在上海、蘇州兩市評彈行業(yè)協(xié)會組織者們思路清晰、立場堅定的指導與組織、實施下,縱有大部分的評彈藝人心里不情愿,但最終還是與所有與會者一起當眾舉手同意,主動把一些明顯歌頌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傳統(tǒng)書目,自覺來個大清理,把連累整個評彈事業(yè)健康成長的“拖著一條封建落后的尾巴”的傳統(tǒng)書自行忍痛“斬”掉!原蘇州市文化局局長錢纓在她的《記建國初期的評彈書目建設》一文中有段權威的回憶:
1951年6月,蘇州市文聯(lián)舉辦了為期三個月的“評彈藝人講習班”,參加學習的評彈藝人200多名……由于藝人們的認識提高了,自覺感到傳統(tǒng)書目中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封建迷信,甚至黃色的糟粕,必須進行清理,表現(xiàn)了評彈藝人要求改革舊評彈的積極性。隨著就出現(xiàn)部分藝人舉行集會,表示堅決要改革舊評彈,停止說唱大部分傳統(tǒng)書目的決心,這就是新中國成立初期評彈界出現(xiàn)的所謂的“斬尾巴”運動。
1952年3月中旬,上海評彈協(xié)會提出禁止演出《乾隆下江南》《濟公傳》《玉蜻蜓》三部長篇書目,在上海的影響下,蘇州評彈改進協(xié)會于3月29日,召開會員大會,通過禁止演出《彭公案》《三笑》《落金扇》《珍珠塔》《啼笑因緣》等11部長篇書目。
有關這蘇州評彈的第一次“斬尾巴”運動,已故著名評彈演員陳瑞麟發(fā)表在中國曲藝出版社出版的《評彈藝術》第十集上也有段具體的記錄:
蘇州評彈改進行業(yè)協(xié)會1952年3月29日召開會員大會,通過自動禁演含有深刻毒素的《彭公案》《三笑》《落金扇》《珍珠塔》《啼笑因緣》等五部書。上海評彈改進行業(yè)協(xié)會于1952年3月15日假座滄洲書場開會,加禁《乾隆下江南》《濟公活佛》《玉蜻蜓》三部書。評彈改進行業(yè)協(xié)會出了重要通告:“本會于3月15日會員大會上,通過自動停演的八部舊評彈,茲經(jīng)4月29日第九次常務干事會議決,于5月1日起實行,凡我會員希一體遵守為荷。”
3、“斬尾巴”畢竟是把雙刃劍
其實,后來隨著清理范圍的擴大,上海、蘇州兩市評彈藝人自覺列入需要“斬尾巴”的傳統(tǒng)書,還增加了《描金鳳》《七俠五義》等書目,合計13部(引自《評彈藝術》第34集中夏玉才《建國后的蘇州評彈》)。
然而,“斬尾巴”畢竟是把雙刃劍,在大刀闊斧、割除與清理這些藝術上的毒瘤與糟粕的同時,對評彈藝術的傳統(tǒng)也給予了沉重的打擊,對藝人的生活造成了嚴重的影響,有的甚至是致命的。須知有些藝人就是專持一部書的,這八部書被禁說,就無異于徹底斷了“響檔”的財路,斷了一般演員的生活來源。
凡涉及“改造”兩字的人與事,都要經(jīng)歷分娩前的陣痛,乃至犧牲。以說《七俠五義》知名的鄒繼祥,因僅有的一部書《七俠五義》被斬掉了,生活來源斷絕,只得變賣家當度日,最后被迫將剛出生的嬰孩送掉,妻子當奶媽,母親去幫傭。
張國良因為頂風而上,在鄉(xiāng)下跑碼頭時擅說禁書《三國志》。東窗事發(fā)后,竟被指責成“販賣毒品”。為此,張國良寫了11張檢查書,結(jié)果仍因“認識不深入,根挖得不深”,被課以“留會察看六個月,禁止說書”的處分。
曹采云因不服《濟公傳》被列為禁書,屢次寫文申訴,不但沒有回復,反而被蘇州市文化局認為“此人是最最落后分子”,思想頑固不化。
何香亭由于《落金扇》被“斬”,無書可說,憂病而死。
擁有33年藝齡的金士英說:“我年老齒落,一家三口全靠我生活,幼女正在求學,實無辦法,要求安定生活,免使33年藝齡的老藝人挨餓?!?/p>
……
除了書目外,當時很多從舊時代過來的評彈藝人身上的舊習氣,如抽鴉片、搞女人、說葷笑話等腐朽沒落的情況,也是該“斬”的“尾巴”。例如因擅說長篇彈詞《描金鳳》而人稱“描王”的夏荷生,擅說《濟公》的虞文伯和陳浩然……他們竟然都是因吸食鴉片而死于非命!這些有形與無形的尾巴,的確應該痛下決心,予以“斬”掉。
于是,評彈界的分化整合就在所難免,要求進步,緊跟組織,積極說新書的,他們得以繼續(xù)留在評彈團,反之,則是落后分子,已經(jīng)不適合說書,有些開創(chuàng)了自己說唱特色的藝人,也不得不轉(zhuǎn)業(yè)去當工人。除非改說新書了,才可以繼續(xù)吃這碗“開口飯”。例如說了大半輩子《珍珠塔》的薛筱卿,就不得不放棄高額的演出收入,改說《新桃花扇》、《花木蘭》等新書;改弦易轍后的演員們,被發(fā)落到蘇州市內(nèi)建新巷的蘇州燈泡廠當了名吹燈泡工。
就在“斬尾巴”斬得那些被斬了尾巴的藝人怨聲載道的時候,忽然,運動戛然而止,宣布結(jié)束。原因仍可見錢纓《記建國初期的評彈書目建設》一文中的回憶:
1952年冬,蘇州市文教局文化科和市文聯(lián)聯(lián)合舉辦了第二期藝人講習班,文化部門領導根據(jù)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大會的精神,認為“斬尾巴”等的做法,是違背戲曲改革方針的,并作了檢討。要求評彈界同志以改革精神,說好傳統(tǒng)書目。與此同時,在新書下鄉(xiāng)實驗演出小組的基礎上,整理評話《岳傳》,改編《劉巧團圓》《羅漢錢》《白毛女》《新兒女英雄傳》《平原烈火》等新書。
平心而論,這十幾部被列為“尾巴”的傳統(tǒng)書,其內(nèi)容乃至主題,確實與一個工農(nóng)掌權、人民做主的社會主義中國的主導思想很不諧調(diào)。中國共產(chǎn)黨歷來是特別重視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建設功能的,她從無到有,從弱到強,從萌芽到成功,始終沒有離開過輿論宣傳與教育發(fā)動的重要途徑。
1952年3月至12月,蘇州評彈經(jīng)歷的這次“斬尾巴”運動。雖說有驚無險,只有10個月的時間,但影響很大,成為蘇州評彈一次劃時代的大事。
二、滄海橫流,盡顯政治家的智勇本色
1、在沉默與被冷遇中,病退江南
就在1952年的第一次“割尾巴”運動開展得一驚一乍的時候,陳云正在為同蘇聯(lián)談判,準備第一個五年建設計劃材料。然后很快他就因過度勞累,在出訪蘇聯(lián)期間病倒了?;貒?,他的身體一直很虛弱。1953年2月上旬,陳云不得不放下工作,住進北京醫(yī)院檢查治療。2月27日,衛(wèi)生部副部長傅連暲就陳云病況向毛澤東寫報告說:陳云的病,入院治療后雖已有了進步,但蘇聯(lián)醫(yī)生認為必須有比較長期的休養(yǎng)(4至6個月),并建議去蘇聯(lián)療養(yǎng)較為有益,我亦認為這樣好。毛澤東十分關心陳云的病情,28日,他將報告批給楊尚昆并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閱,“請尚昆照昨晚所談,與陳云同志商處,并代我致慰問之意?!?月中旬,陳云出院不久,毛澤東又向陳云建議:“每天用毛巾蘸熱水擦身,先熱后冷,又冷又熱,鍛煉皮膚毛血管又收縮又擴張,每擦一次,可經(jīng)半小時,多至一小時,擦完全身發(fā)熱。每天1至2次,擦一二年可收大效,似可試試?!碑敃r由于國內(nèi)大規(guī)模經(jīng)濟建設剛剛開始,百端待理,陳云沒有接受蘇聯(lián)大夫關于他在此時去蘇聯(lián)療養(yǎng)的建議。5月初,他離開北京。先到杭州、莫干山等地,后又到北戴河療養(yǎng)近3個月。
在休養(yǎng)期間,陳云終于有機會重新走進了與他從小就結(jié)下過不解之緣的書場。
1956年9月的中共第八屆全國代表大會上,陳云當選為中共第八屆中央委員會委員、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四副主席。毛澤東、劉少奇、朱德、周恩來、陳云、鄧小平組成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會,鄧小平當選為總書記。他們是“七大”形成的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代中央領導集體的繼續(xù)。
1957年底,“大躍進”開始,在中國共產(chǎn)黨內(nèi)以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濟專家、理財專家著稱的陳云副總理,開始處于嚴重困惑的境地,在沉默與被冷遇中,他再度開始了對自己“心絞痛”病的治療,先后在蘇州、上海兩地療養(yǎng),也再一次使他沉醉于他所深深喜愛的、一向被他認為可以治愈他病體的家鄉(xiāng)的民間曲藝中。
前幾年,面對險些被徹底打入禁區(qū)的傳統(tǒng)評彈書目,身為國家副主席與副總理的陳云,雖說因忙于全國人民的吃飯穿衣的大事,實在無暇過問,更無具體的應對方法。然而,他的內(nèi)心如同覆蓋了一層油的煮沸的雞湯,表面平靜,里面卻早已翻騰了。
據(jù)《陳云傳》中記載:“陳云在1957年這次休養(yǎng)中,聽了當時評彈界幾乎所有的名家響檔(著名藝人)和主要長、中、短篇書目的演唱和錄音,廣泛地接觸評彈藝人、創(chuàng)作人員和有關干部,聽取他們的意見。在這個過程中,陳云以歷史的辯證的觀點,對評彈書目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藝術表現(xiàn)手法甚至演唱時間、書場效果等進行分析、比較和研究。1959年以后,他以書信和談話等方式,開始對評彈藝術的規(guī)律進行研究和探索,發(fā)表了許多具有重要指導意義的意見。”
從少年到現(xiàn)在,在相隔了幾十年的時間后,陳云終于可以再度重新近距離親近他所酷愛的蘇州評彈了。他身穿普通的便服,戴著大口罩,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了杭州工人療養(yǎng)院,走進了即將開演的杭州市中心的大華書場,并在一個不為人注意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他要以一個普通聽客的身份,親自為這些幸存下來的傳統(tǒng)評彈書目把把脈。
他不要警衛(wèi),甚至連秘書也不要,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進了書場,走近了他久違的吳儂軟語與弦索醒木,微服聽書。
陳云從小就喜愛蘇州評彈。《陳云傳》中的“聽評彈”中有這樣的記錄:
陳云的幼年,正是伴隨著評彈藝人的娓娓道白和絲弦彈唱度過的。在喜愛評彈的舅父(廖文光筆者注)帶領下,陳云不知不覺地喜歡上這種藝術形式。由于書場離家很近,陳云常常隨舅父去聽書,有時舅父不去,就自己一個人到長春園聽“戤壁書”。所謂“戤壁書”,是指聽書人可以少付錢或者不付錢,買籌(票)進入書場,但不能占座位,只能靠在墻邊聽。聽書時間長了,書中講的故事,陳云基本上都能原原本本地記下來,常常復述給同學們和家人聽,自己也從中積累了不少知識。
當時,有關蘇州評彈所遇到的尖銳的矛盾,陳云早已通過各種有關渠道,有所了解。他很清楚:蘇州評彈是門極富地方特色的傳統(tǒng)地方曲藝,它有著文學即人學的本質(zhì),有著它的即時性與記錄性、傳承性;它所彈唱的絕大都是幾百年傳統(tǒng)書目,是深為聽眾歡迎乃至陶醉的。如今一下子要“斬”掉那么多的“尾巴”,除了大批以此謀生的演員要丟失飯碗外,還意味著這一批浸潤著數(shù)代評彈藝人心血的藝術作品,將會徹底消亡!人民群眾的業(yè)余文娛生活將變得枯燥,精神生活也將因過于嚴肅刻板而變得蒼白與消極。
當然,作為一個新中國的主要締造者之一的陳云更清楚:革命勝利后,已解放了的上層建筑,必然要反作用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經(jīng)濟基礎,必然要改造舊的經(jīng)濟,還得改造人的思想觀念,使之適應新的政治、新的經(jīng)濟建設的要求。要改造人的思想觀念,與之相隨的還得改造舊的文學藝術。
有驚無險的“斬尾巴”運動,使陳云感到了它的簡單化,感到了評彈已走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路口。他知道,要保護這門有著400多年歷史的地方曲藝,保留下那些深為群眾喜聞樂見的傳統(tǒng)書目,并清楚地意識到對老書的改革與編創(chuàng)新書的重要性與迫切性。他決定盡一己之力,搶救評彈。
為此,陳云曾一度陷入深深的矛盾中。他思索著、權衡著、抉擇著,尋找著兩全其美解決這對矛盾的最佳方案,并最終形成了自己的思路。這從1961年他在北京和吳宗錫的談話中可以看到:
陳云說:在這一段時期內(nèi),評彈藝術趨向商業(yè)化,庸俗、黃色的噱頭泛濫,可能因此才有解放后的“斬尾巴”。事物的存在,總是有原因的?!皵匚舶汀本褪菍η耙粫r期不良傾向的否定,有積極意義?,F(xiàn)在情況不同了,不能再有這種簡單化的做法。
2、微服聽書,在療心養(yǎng)病的背后
1959年6月的一個上午,一個穿著呢制人民裝的市政府保衛(wèi)部門的一個科長來到吳宗錫的辦公室,操著一口北方話對吳宗錫說:上級有人要請他去一次。至于上級是什么人或者哪個單位、找他去談什么事,科長一概沒說。半個小時后,吳宗錫把手里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便跟著那位科長坐上了早已停在門外的一輛轎車。
吳宗錫,1925出生于蘇州,1945年畢業(yè)于上海圣約翰大學經(jīng)濟系,次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他早期寫詩,曾以筆名左弦、夏史、程芷、虞襄等與人合編詩刊《野火》及《新文藝叢刊》,在報刊上發(fā)表詩歌、詩評和散文。曾任上?!缎挛膮病肪庉嫛?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他歷任上海市文化局戲曲改進處副科長,上海市人民評彈團團長,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長。1949年后,他在上海市軍管會文藝處工作,曾參加上海戲曲評介人聯(lián)誼會的組織和領導工作。1950年至1951年任上?!洞蟊姂蚯犯敝骶?,一1952年起擔任上海市人民評彈工作團(后改名為“上海市評彈團”)團長與支部書記。
那天上午,吳宗錫幾乎毫無準備地從上海市人民評彈團坐著車到了瑞金賓館內(nèi)的一棟小樓中,在來人的前引下,走進了一間大客廳。不一會兒,一個令他熟悉而又陌生的50多歲的男子走到了他面前。這時,吳宗錫才知道,要接見他的竟是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和時任中共中央經(jīng)濟工作五人小組組長的陳云。吳宗錫的心中不由有些緊張。
然而,吳宗錫很快就發(fā)現(xiàn),面前的這位國務院副總理并非想象中的那樣嚴肅,相反還顯得很是親切隨和,尤其是當陳云隨意地告訴他當時他們所處的這幢樓是從前上海的英文報紙《字林西報》的舊址,而且用的是其英文原名《North China Daily News》時,他那顆有些忐忑的心也就放了下來。
陳云告訴吳宗錫:我想在上海聽評彈。
這樣的要求對一個評彈團的領導來說,完全是本分。于是,見面后一回到評彈團,吳宗錫就安排了陳云當晚聽書的事宜。當時上海市人民評彈團正在搞“選回”演出,地點是上海三大書場之一的位于南京西路的仙樂書場。
由于剛才離開瑞金賓館之前,秘書曾關照吳宗錫:“首長身體不好,演出的節(jié)目不要太長?!彼詤亲阱a在安排工作時,并未對任何人說陳云要來看演出的事情,只是小范圍告訴幾位演員,晚上有首長要來聽書,節(jié)目要適當控制時間。
當時,準備當晚演出的評話名家張鴻聲有些不解,問怎樣知道何時“落回”。吳宗錫說:“我就在臺下,你看我給你暗示?!?/p>
那天晚上,陳云戴了一個大口罩,就坐在有600多個座位的仙樂書場里,周圍有警衛(wèi)人員,吳宗錫坐在他的身邊。
當晚演出共有三檔演員,“送客檔”的張鴻聲說的是《英烈》中的經(jīng)典回目“胡大海手托千斤閘”。書情中胡大海憨厚而莽撞的性格和張鴻聲接二連三的“噱頭”,讓臺下的陳云笑得酣暢淋漓。同時也使吳宗錫感到有些遺憾,因為他發(fā)現(xiàn)張鴻聲的演出收尾略顯倉促了些。第二天,他向張鴻聲詢問原因,張鴻聲說:“不是你給我暗示了嗎?”原來,臺下吳宗錫不經(jīng)意做的一個動作,讓張鴻聲以為是“暗號”,就匆匆地“明日請早”了。
就這樣,陳云在吳宗錫的陪同下,在仙樂書場聽了幾回書,放松了緊張的神經(jīng),隨后去了杭州。之后,上海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提出要注意首長的安保問題,不同意陳云在書場里聽評彈,所以后來陳云在上海的“微服”聽書受到了“限制”,他不得不請人代為錄下演出全過程,然后利用那臺當年赫魯曉夫贈送的、之后陪伴了他幾十年的老式錄音機,一個人在家靜靜地欣賞評彈錄音。
就這樣,這次隨和的交流,開始了吳宗錫和陳云30多年的交往,也拉開了陳云以他特有的智勇和才華,鼎力挽救傳統(tǒng)評彈書目的序幕。(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