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得紅
進(jìn)入八月,時令已由盛夏轉(zhuǎn)入初秋,秋天的顏色一天比一天濃。8月是河湟谷地最美的季節(jié),趁著休假回了趟故鄉(xiāng),走在通往故鄉(xiāng)的公路上,田野的麥子一片金黃,與依然翠綠的洋芋秧黃綠相間,點綴著田野。昨夜剛下過一場秋雨,濕漉漉的空氣中彌漫著麥香味,翠綠的楊樹和柳樹葉間,一只只喜鵲在嘎嘎聲中飛來飛去。
走到家,杏樹上的杏子早已離開樹枝,已成為7月的美味被享受了,樹底下殘留著掉落到地上已開始腐爛的杏子,窗沿上也堆著開始腐爛的杏子,看著怪可惜的。哥哥說今年結(jié)的杏子很多,黃的那幾天一陣風(fēng)吹來就掉下一地,娃娃們好好不吃,盼你們也盼不來,我和你嫂子又吃不了幾個,大部分都叫喜鵲銜爛了。早在7月中旬,哥哥就打電話叫回老家吃杏子來,因到玉樹出差未顧上。
蘋果和梨已經(jīng)上了味,哥哥精心操勞的那棵桃樹今年也結(jié)了十幾個拳頭大的桃子,顏色已紫里透紅,在綠葉的映襯下顯得新鮮誘人,誘得那喜鵲天天又來光顧,趁人不注意就飛下來銜幾口,許多桃子和蘋果上留下了喜鵲的嘴痕。哥哥挑了一個最大最紅的桃子摘下來讓我嘗鮮,我在自來水龍頭上洗了洗,用切刀切成六瓣,分給哥哥、嫂子和兩個孫女。這是第一次吃長在故鄉(xiāng)土地上的桃,帶著故土的芳香和甜蜜。大門口傳來叔叔的叫喊聲,哥哥出去一會又返回來說,叔叔從縣城回家來摘蘋果,要哥哥幫著去摘。今年已77歲的叔叔年輕時在公社開拖拉機,后來在東溝煤礦開汽車,1979年平安縣成立時到縣政府開車,后來全家就定居在縣城,但農(nóng)村的家一直保留著。在60年代以前,叔叔和父親同住在一個院子里。1968年叔叔在家里的菜園里打了莊廓另居,拆了老院里屬于他的西房蓋成新莊廓的西房,又新蓋了一面北房,都是老式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房子里的許多家俬是從老院里搬來的,木質(zhì)和陶瓷的都爛的爛、打的打,舊西房也在前幾年農(nóng)村危房改造時變成了磚混房,從老院帶來的只剩下一個喂豬的石槽和奶奶烤過的鑄鐵火盆。前不久叔叔使喚最小的女婿把石槽搬到大門口準(zhǔn)備喂狗,卻在搬移中打爛了,叔叔張著嘴遺憾了半天。叔叔家搬離老院時我已七八歲了,對許多家私都有很深的印象。其中最深刻的要數(shù)奶奶冬日里用來取暖和燉茶的那個火盆。
哥哥從角房里取了前幾天還用來摘杏子的長鐵鉤,我陪哥哥一同來到一墻之隔的叔叔家。一棵蘋果樹占去了大半個院子,樹上密密麻麻長滿了個頭不是很大的青蘋果。地上掉落了一層,有的新鮮、有的已發(fā)皺發(fā)霉,每個都留下喜鵲吃的嘴痕。叔叔說本來想留到中秋節(jié)再摘,可家里經(jīng)常沒人,喜鵲大方寬心地來吃,吃幾個不要緊,可都銜到地下了,看著太可惜,摘了吃了吧!哥哥用鐵鉤輕輕地把樹枝拉過來,叔叔摘了蘋果放進(jìn)塑料袋里。叔叔一邊摘蘋果,一邊嘴里嘮叨著:“活了70多歲,還沒見過鳥兒吃果子的,喜鵲吃蘋果聽也沒聽過”。哥哥給叔叔解釋:原來種麥子、洋芋的地都變成塑料大棚種蔬菜瓜果了,鳥兒們在田野里找不到吃的,餓急了就來吃樹上的果子??粗鴿M頭白發(fā)、戴著助聽器的叔叔和68歲的哥哥用鐵絲鉤摘蘋果的情景,不僅回想起40多年前自己是一個頑童時在菜園里用鐵絲鉤摘青杏的情景,瞅中一枝杏子最多的樹枝,用鐵鉤勾住樹枝纏繞幾下,使勁一拉,一堆杏子連同樹葉就落到地下,比叔叔、哥哥的動作快多了。
因了叔叔一家在縣城居住的緣故,北房老房依然保留著當(dāng)初的樣子,也保存了一些舊家俬,只是容貌隨歲月衰老了。走到北房臺地,看著已淡出記憶的木門、木格子花窗,花窗上保留的泛黃的窗紙,不由得想起40多年前住木房子時的情景。在過去的河湟谷地黃土筑成的土莊廓中,木房子上安裝的窗子由精細(xì)的木條按圖案用模槽套裝而成,里面糊上潔白的大白紙,四角和中心用紅紙剪的圖案裝飾。
推開房門進(jìn)去,一片漆黑,等眼睛適應(yīng)了屋里的環(huán)境,看到的是40多年前的擺設(shè),中堂是兩只已看不清本色的面柜,中堂墻上是一張已褪色的毛主席穿大衣戴帽子的巨幅畫像,兩側(cè)各有一個同樣看不出本色的木相框,相框里是泛黃的黑白照片,最遙遠(yuǎn)的是我的太爺在解放前照的唯一一張照片。太爺生于光緒已卯年(1879年),照片上依然穿著長衫,卻已剪去辮子,應(yīng)該是清朝末年照的。
記憶中與火盆相伴的還有一個沙罐,沙罐口小肚大,有個小嘴,沙罐是奶奶每天熬茯茶的。那時大通人用毛驢車?yán)魇酱筛?、瓷壇、瓷罐和瓷碗在家門口叫賣,家里的瓷器都來自大通。沙罐里的水開后奶奶放上一撮湖南益陽的茯磚茶,再加上花椒、生姜、荊芥,慢火熬煮,一會整個房間就彌漫著茯茶的香味?;鹋璧娜剂弦彩谴笸ǖ摹鞍蜖柮骸薄A⒍昂?,大通的煤販子們用毛驢車?yán)鞍蜖柮骸保诖逑锢锍堕_嗓子吆喝:“巴爾煤!巴爾煤!”聽到吆喝聲的人們端著一升麥子,背著背篼,經(jīng)仔細(xì)過稱后換回一兩背篼煤?!鞍蜖柮骸笔谴笸ǖ奶禺a(chǎn),煤輕而煙少,火勢旺又耐燃。那時農(nóng)村里買東西大部是“雞蛋換線,兩不見錢”。很少有人拿錢買煤。拿那點口糧換的“巴爾煤”,大部都是過年那幾天用的。有的人家孩子多,勞力少,分的糧食口糧都不夠,哪敢換煤!大部時間火盆里的燃料是房前屋后的楊樹、柳樹和杏樹上砍的樹枝或刨的樹根。樹根耐燃,人們叫硬柴,但數(shù)量少,有的人家?guī)啄甓疾环ヒ豢脴?,也就沒有硬柴,只能用枝條。農(nóng)閑時許多人背著背篼,拿著洋鎬或板镢到田野里找挖柴禾。按照鄉(xiāng)俗,樹伐后根就無主,誰先挖走就是誰的。
長期以來,河湟地區(qū)取暖的主要方式是依靠火炕??焕镬械氖菚窀傻捏H馬糞拌麥衣子。冬日里吃完晚飯,躺在火炕上,身子烙得滾燙,鼻子卻凍得通紅,嘴里邊還喘著白霧。人們在寒夜中盼望著溫暖,于是想到了用器具取火。據(jù)史料記載,火盆起源于中國最冷的黑龍江,在“三國時期” 開始使用的,傳到今天已經(jīng)有兩千年的歷史了。在河湟谷地使用火盆的歷史有多久,無從考證。人類對河湟谷地生物資源開發(fā)和利用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六千年前,使用火盆的歷史也應(yīng)在千年以上。
火盆最早是用泥制成的,泥火盆的最大特點是傳熱慢但保暖性能好,即使里面的火熄滅了,盆體還能保暖很久,可以在上面焐手。每年中秋節(jié)后,各家就挖泥打火盆。多用紅泥和青泥。紅泥和青泥在距家一百來米的河灘邊青土崖根里就有,一層紅一層青的相間分布。這些看著像土的紅色和青色物質(zhì),在地質(zhì)上卻不叫土,而叫軟質(zhì)礦物,這些礦物是在地球演化的漫長地質(zhì)歷史中,在億萬年前的第三紀(jì)和白堊紀(jì)地質(zhì)時代形成,泥質(zhì)好,無沙礫雜物,且粘稠細(xì)膩。為防止成盆后干裂,把亂麻舊繩拆細(xì)剁碎,做成“麻道”,摻和在泥里,找一個大小和深度都合適的瓦盆,倒扣到地上作模具,為防止盆體與泥粘連,在盆外撒一層草木灰。把泥反復(fù)摔打,增加粘度,拍成片往瓦盆上貼,厚度大概在三厘米左右,直至把瓦盆包嚴(yán)。再用泥做好盆沿和底座,然后把它放在陰涼處,等干到不致走形,再把它翻過來,里面的瓦盆就可以取出了。用玻璃瓶或光滑的木棒給里外面拋光,也可以在盆沿上做點圖案裝飾,繼續(xù)陰干十天半個月。嚴(yán)冬一至,即可生火取暖。做好早飯后就把灶膛里的火扒在火盆里壓實,續(xù)上木柴,用嘴吹,火焰就起來了。一家人圍著火盆吃早飯。農(nóng)家土莊廓多為三代同居,火盆一般放在老人炕上。小屋子有一盆火,既可烤手又暖屋子,還有一個自己用鉛絲編織的三腳支架,放在柴火的上面,可以放上沙罐或砂鍋熬茯茶或燉米湯、熬飯,在余火中還可以烤土豆,燙大豆,可謂“一盆多用”。
在冬天,如果家里來了客人,主人就招呼:“上炕暖暖腳!快把火盆往跟前拉拉烤烤手!”腳暖了,手暖了,心也暖了。
泥火盆變成鐵火盆是近代的事,鐵火盆大部是生鐵鑄造的,形狀以圓形為主,下面有三條腿,大小不一,其直徑大多都是五六十厘米,有的還在盆邊刻上吉祥花圖。有些富裕人家還從外面用騾馬馱來一個銅制的火盆。比起鑄鐵火盆,銅火盆顯得高貴、豪氣。
我記事時父親和叔叔分家另居,奶奶隨叔叔過,那個有豁牙的火盆就一直放在奶奶睡的西房土炕上。我家的東房土炕上也有一個鑄鐵火盆,樣子和奶奶家的一樣,只是沒有那個豁牙,又多了一個用木頭做成的火盆架子,因架子四只腳,比三只腳的鐵火盆顯得穩(wěn)當(dāng)。木架子旁又配了一張條形木桌子,吃飯時并在火盆架子旁,實用又不占地方。據(jù)說這是祖先們傳下來的,也許年代太久遠(yuǎn),那個火盆木架子和木炕桌經(jīng)煙熏火燎,已看不出本色,許多地方有火燙的痕跡。
堂屋的錢桌里有一疙瘩硫磺,已放了很多年了。每年冬天開始生火盆時,父親就把那塊硫磺拿出來,用斧頭輕輕砸下幾小塊,放在已廢棄的一個破鐵勺里,放在火盆的火上化開,再把母親平日剝麻后剩下的麻稈折成十厘米左右長的麻簽,一端整理齊后插進(jìn)熔化的硫磺里,再取出來,麻簽頭上就凝固了一塊淡黃色的硫磺。每當(dāng)夜晚來臨點煤油燈時,把那帶硫磺的麻簽在火盆的暗火上一挨進(jìn),就會引燃。在生火盆的冬日里,節(jié)約了許多火柴。
火盆里火最旺的要數(shù)年三十晚上,大年三十是家里最忙、也是最快樂的一天,孩子們這一天不用去田野里撿拾馬糞,早早地取出珍藏了一臘月的鞭炮,跑到打麥場上,幾個伙伴湊在一起,你放一個,我放一個,在一聲接一聲的鞭炮聲中,等待春節(jié)的到來。忽然村巷里傳來母親一聲高一聲低的乳名的叫喊聲,要我到河灘里去揀醋壇石。跑到河灘里,細(xì)心地?fù)旎?個雞蛋大小、又圓又光的石頭。這時太陽已落到西墻邊的榆樹樹冠下,村莊里開始出現(xiàn)一聲沉悶,一聲響亮的兩響炮聲。哥哥急忙從草房里拿出平時舍不得用的“巴爾煤”,把火盆從炕上抬到院子里,從房頂上拿幾塊平時同樣舍不得用的樹根劈成的硬柴,放在火盆里用麥草引燃,再用硬柴把“巴爾煤”引燃,待煤煙變小,煤塊變紅時,才端到炕頭,屋里開始變得暖烘烘的。夜幕降臨,火盆里升騰起“巴爾煤”特有的藍(lán)色火苗,煤油燈照亮了整個房間,弟妹們在哥哥帶領(lǐng)下到打麥場朝墳灘方向燒紙,嘴里念叨著請先人們到家里過年的話,父親也在中宮中點香焚表請完神,母親煮好了豬頭和豬肋巴,全家人圍坐在火盆旁吃著肉,還有油餅、馓子,孩子們吃上幾嘴肉,跳下炕在火盆上點燃一支香,到院子里放鞭炮去了。不一會又帶著凍得攏不到一塊的手回來,在火盆上一邊烤,一邊揉搓。大人們圍著火盆吃著肉、喝著酒、唱著古老的酒曲守歲。孩子們是守不到天亮的,在大人們的劃拳聲和酒曲聲中早早進(jìn)入夢鄉(xiāng)。男人們在半醒半醉中隨著新年的鐘聲到村廟里上香叩頭,回來也一個個倒在炕上,只有火盆中的“巴爾煤”在旺旺地燃燒著,看不見藍(lán)色火焰,只有通紅的煤體。母親用火鏟扒開火盆中的煤灰,把燃燒的煤塊埋進(jìn)灰里,初一早上早早地扒出來,那些煤又旺旺的燃起來,一家人在溫暖中吃年飯。
撫摸著奶奶曾經(jīng)烤過的火盆,不由得回想起那遙遠(yuǎn)的歲月,一個樸實無華的黃土夯筑的農(nóng)家小院,一個溫暖的熱炕頭、一個燃燒的火盆,一碗滾燙的茯茶,曾有著那么多火熱的歲月,曾經(jīng)盛裝了太多家人的歡聲笑語,盛裝了太多的溫暖。
曾經(jīng)溫暖了無數(shù)個冬天的火盆已在記憶里漸行漸遠(yuǎn),如歲月深處一只凝望的眼,那份溫暖依然穿透時光的阻隔,落在我滿是眷戀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