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珍
水清粼粼地從不銹鋼锃亮的水籠頭里流出來,注入茶壺里,茶壺便在電灶上小夜曲般吹響了它固有的樂曲。
在打開水籠頭的時候,有清涼的水珠濺在手臂上,感覺是那般舒服,不覺間思索跑錨,被一剎間的思維一下拉到三十多年前,許多與水有關的往事便汩汩而涌。
如今從水籠頭接上水到燒壺茶,也就幾分鐘的時間,可在若干年前,三十多年前,我童年少年的時光里,這可是一個困頓艱難的過程。
我們還很小不記事的時候,水都是大人們去泉灣挑的。泉灣在縣城的東南角,在一凹地里,那兒泉眼多,突突而出的泉水匯成了一泓月牙般的清流,向南邊靜靜地流去,流向浩門河。
我家在西門,離泉灣三四里地,彎來拐去不說,要下坡上坡,挑一擔水很費力氣,也費時間。父親是煤礦工人,除了休息日能挑兩桶水外,大多時間指不上他。
大多時候挑水這項活是母親的,天麻麻亮,星星還在天幕上,母親就起床了,洗過臉,晃悠著兩只空桶去泉灣?;貋頃r,一輪太陽候在山背后,欲噴薄而出,母親喝口茶墊口饃,盡著要出工,去生產隊掙工分。好在有奶奶,許多家務事就靠她老人家了。
當我五六歲時,縣上成立了水務局,相應地有了水站,縣城東西南北四處修建了水房,人們就不用跑很遠的路去挑水了。這事對母親來說是幸事,母親一度很興奮,說這下就不用起那么早了。
但隨著弟妹的出生,家里人口的增多,用水量遞增,每天早上母親挑的一擔水,有時遠遠不夠,晚上回來又得一趟。
每次看母親挑著水桶進院門來,扁擔打著顫形成了一個半圓的弧,吱呀吱呀地閃,似乎再顫一下扁擔就要斷了。我為此總是擔心著。母親伏著身子,咬著嘴皮子,在暗暗攢勁。當撕帛般一桶水被母親倒入水缸里,水波蕩漾著升起,大概是母親最愉悅的時候,這時的她總是面帶微笑,抹下額頭上的汗水,身子仰起,長長地舒上一口氣??瓷先バ度ブ刎摪爿p松愉快。
當我七歲,小學一年級學生時,我哥八歲多,他比我高一級,我倆開始為家里的吃水問題分憂解難了。
一個星期天我倆在院子抽毛猴玩,毛猴被施了法般瘋轉,我倆跟著它東躥西躥,腳下蹭起的塘土有兩尺高。正玩得咋咋呼呼,在炕上的奶奶開了扇窗戶對我倆嚷,水缸里沒水了,晚飯可怎么做?過了會,奶奶拄著拐杖來到當院,唉聲嘆氣。
奶奶看我倆瘋鬧,成了一對土猴子,揣摩閑著也是閑著,試探道,要不你倆擔半桶水去?等你阿媽來,再燒飯,大家都得挨餓,這十月天,一會兒天就黑了,說話的間歇奶奶愁悵地望了望半天空。
奶奶大概也就那么一說,她心里也在揣測我倆能不能擔半桶水回家來?她也不能肯定,畢竟她的倆個寶貝孫子看上去又矮又瘦,尤其我細竹桿般弱不經風的。
我倆面面相覷,讓我倆去擔水?我倆的身架大概也許能擔半桶水,可擔著半桶水一路晃蕩著回家,還不叫巷子里的人笑話?尤其同學們看到,那多難為情。我一時性急,辯解道,都是大人們去挑的,哪有娃娃們擔水的,反正我沒見過!哥哥在邊上也這樣附合。
這時,我瞅見兩只白鐵皮水桶倒扣在屋檐下,垂著兩條鐵勾的油亮的棗木扁擔掛在它們上方的墻壁上。在這之前,我是不大注意這些的,雖然這些常景每日在我眼前晃過。奶奶看我倆嘟著嘴不樂意,也不勉強,嘆息一聲,說那就等你阿媽來了挑去。她興許心里著急,也就隨意地那么一說,大概自己也沒當真,又拄著拐杖進屋上炕了。
家里實在沒水時,奶奶有時也去借鄰舍家的,借半桶水,或是一茶壺,等母親挑水回來后,又還回去。這也是不得及的時候才這樣做的,偶爾為之。
哥哥和我倆再玩毛猴,卻沒剛才的心勁了,毛猴在地上轉了半晌宛若醉漢軟埸埸倒下時,哥哥問我,要不擔半桶水走,奶奶可以早點做飯,我倆早早吃上,去巷子里跟大伙玩??锤绺缰饕庖讯?,我只能服從,嘟噥道,我要是抬不動,可不要怪我??次覒?,哥哥二話沒說,把抽毛猴的鞭子扔到一邊,進屋去了。他出來時,手里捏著一長方形的硬紙殼,是水票。
去擔水人家會要水票,硬紙殼上劃分了數個小格,在里面畫勾,一桶水一個勾。母親把水票常擱在堂屋柜上那只彩色的玻璃花瓶里。
哥哥取下扁擔,學母親的樣擔在肩上,鐵勾子垂到了地上,好在是活的,哥摘了下來。我倆出了院門,長長的扁擔不時從哥哥肩上滑下來,我勾在臂彎里的水桶也不時觸到地上,咚咚咚,提醒著我提高點,我只好一再努力聳著臂膀斜著身子走路。
水房在街道口,要過兩條馬路。路上有馬車,有自行車,有手扶拖拉機,我倆一路避讓著,溜著墻根過了兩條馬路來到水房前。水房是定時的,因為是星期天,比平日早兩個時辰開門。
水房前有兩根水管,一根套了黑色硬橡膠管,給架子車上的大鐵桶注水;一根沒套管,是給挑水人留的,可直接將水桶放到水管下接水。
早有一溜水桶排在了水管前,像列兵一樣整齊;綁了大鐵桶的架子車挨挨擠擠對著水房圍成了一圈。我倆就學人家的樣將水桶排在后面,然后按次序一點點往前挪。
等了半天,到跟前了,水房里一老漢捏著支筆伸手要水票,哥哥趕緊抻長手臂遞上去,喊了聲,一桶水。老漢聽到聲音,從窗戶里伸出頭低頭打量我倆一眼,用質疑的口氣問,抬一桶水?能抬動嗎?又用眼角掃了我的小身板兩眼,補一句,你倆擔半桶水還差不多。借此,哥仰著臉跟他商量,那先擔半桶,一會兒再來擔半桶?
大概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形,那老漢思謀片刻,點點頭,說行,便在水票的一空格里畫了一紅勾。唰——水管來水了,老漢一直伸出頭盯著水桶,當水漫上中間部位時,老漢忙縮回身擰緊了水籠頭。一位排在我們后面的中年男子把半桶水輕巧地提到一邊,同時他用腳把自己的水桶踹到水籠頭下。
我倆把扁擔伸到水桶中間部分,擔在彼此的肩膀上,地上結了冰,有些滑,腳下踩穩(wěn)妥了,準備起身。可是我直不了腰,當起身時,扁擔似乎要嵌進皮肉里,我哎喲一聲,肩上火燒火燎地疼,把扁擔扔到了一邊。
哥哥倒是伸直了腰身,水桶晃悠著挪了下地兒,桶底在凍地上嵌了兩個重疊的圓圈外,又放回去了。哥一再狠聲叫我使勁擔,我呲牙咧嘴使出吃奶的勁也不行,拉水的挑水的人們齊刷刷盯著我倆,憋得我小臉通紅。
有人看不下去,走過來,指點我倆,說當哥哥的抬大頭,妹妹抬小頭,并彎腰把扁擔挪了挪,水桶就距哥哥近了。你家大人來?那人頭左右擺動著問我倆。我仰頭回答,阿大煤礦上班去了,哥哥不情愿地把頭偏到一邊,說阿媽去生產隊了。那人哦了一聲。
在那人的指導下,我倆又試著往起里擔,水桶終于打著顫離開了地面,懸空了起來。我咧著嘴忍著來自肩上的疼,一步步朝前走,兩只手緊握著扁擔頭往起里抬,想著讓它離我的皮肉遠點。
當我倆顫悠悠擔了水桶離了水房過街道時,那些人的眼神一直跟隨著我倆,分明在忖度我兄妹倆能不能把這半桶水抬回家。
我倆擔著水桶小心翼翼東張西望地穿過馬路,來到了馬路邊上,趕緊放下水桶,稍息?;仡^張望水房那邊的人,那邊的人看我倆過了馬路就回過了頭。沒有人行注目禮,我倆身心輕松,稍緩了會,又上路了。雖說半桶水,因幾次沒擔穩(wěn),桶底硌到地上,傾斜間,水潑灑了出去。
不時有人回頭瞅我倆兩眼,我倆一門心思聳著肩趕路,不去理會。一路上,我在前,哥在后,水桶離哥近,他只能隨著我碎步走路,亦步亦趨的,他沒少厲聲吆喝我,叫我走快些,或是抬高點。這讓我很委屈,一度眼窩里淚花花轉個不停。這樣磕磕絆絆的,走半截路,我倆就歇緩一會,再走半截再歇,走走停停的,到家門口了。
奶奶早候在小巷口等我倆了,奶奶老遠看著我倆笑,滿臉的皺子笑成了花,大概還笑出了眼淚,捏過蓋頭一角擦拭著眼角。
看奶奶這樣高興,我倆也不由歡喜,剛才的小摩擦跑得沒影。奶奶踮著小腳把水倒進了水缸里,我倆在奶奶贊許的目光中,又提溜著水桶和扁擔出了院門,心里滿滿的,很是愉悅,是勞作之后的喜悅,雖然肩膀那兒勒了一道槽,生疼生疼的。
晚上母親回來,奶奶一邊給她舀飯一邊喜不自勝地告訴了她,我兄妹倆擔水的事。母親拉過我倆,抽搐著鼻子,撫摸我倆的肩膀我倆的臉,一下一下輕輕吹拂我和哥哥肩上紅腫的地方。想來,母親雖什么都沒說,但很是欣慰。
從這以后,每天下午放學后,我倆不再無事般留戀于巷子里,和伙伴們玩一通,而是不約而同地回家,不用誰督促自覺地去水房擔水。母親只在早上挑一桶水,晚上的由我倆擔兩半桶水,家里吃水的問題就解決了。
擔水也不是一無取處,孩子們總能在各種處境下尋到找樂的法子。因為嚴冬的來臨,水房的前面結了一層厚冰,以水房為中心點,呈扇形向外打開,冰面又光潔又瓷實,有挑水來的大人帶娃娃們來,他們帶了冰車在冰面上玩滑冰,真是好生羨慕。
作為男孩子的哥哥,更是搓著手,多想上前順溜地滑上那么一回,可惜那些娃娃們不理踩我倆,我倆只有在邊上看的份。
父親回家來的日子,哥哥就央及父親給做了一個冰車,木塊粗鐵絲釘子哥哥早準備好了。我倆再去水房,冰車就在扁擔上,哥哥挑著它,別提有多神氣,趁水房還沒放水時,玩上那么一時半會。
一般星期天早點去,就能放開來玩會,你推我,我搡你,從上端哧溜一下滑到邊上,往往復復,別提有多來勁。有時推得過頭了,東倒西歪大呼小叫,不亦樂乎。
自從我兄妹倆有了冰車,就和那些孩子套上了近乎,有時并在一起比賽,冰錐用力點著冰面,冰碴子飛舞,幾個冰車一同向下端溜去,那場面激烈著呢。
到放水的點了,四面而來的架子車,水桶一點點占去地方,擁堵在水房前面,我們只好撤下來,望冰興嘆。
這樣擔半桶水的日子過了兩三個月,一次我兄妹倆路上商量,說放滿一桶水,看能不能擔回家,實在擔不動,就倒掉一些。水放滿了,一路吭哧著我倆還是給擔回了家,到家時,一路上水灑了不少,水桶淺了下來,但說來還算是一桶。大概這兩三個月,得到了鍛煉,身上有了力氣。我的肩也皮實了,不再疼得受不了。這樣來來去去,因彼此配合默契,水慢慢不再潑灑。
一晃到了夏天,一天哥哥嫌一只水桶擔水沒勁,就提了兩只水桶出發(fā),想一前一后一來一去錯開擔,這樣兩桶水擔回家,就是一擔。兩個過程成了一個過程,心理上覺得省了事。
這樣錯開擔也有個把月了,巷子里的鄰舍們都知曉我兄妹倆擔水的事,也知道放在半道上的水桶是兩個孩子的,有時還有好心的老人替我們守著水桶。
一次倒霉,那是大暑天,大熱的太陽底下,一桶水我倆擔到半道上,又回頭去擔另一桶水。當倆人擔著水桶快到先前的那水桶前時,一只黝黑的老牛它碩大的頭沒在水桶里,弓著脊背搖晃著尾巴,正酣暢淋漓地吮水,那滋滋啦啦的聲響說不出得暢快。
我嗓子里正干渴得厲害,聽著咕嘟咕嘟地吞咽聲,嗓子眼要起火了,一個勁地咽著吐沫。
哥哥氣急了,彎了下腰卸下水桶,用袖口抹一把臉上的汗珠,撿起一石塊就掄了過去,啪一下重重落在牛肥大的肚皮上。牛受了驚嚇,頭顱從水桶里抽出來,嘴巴上涎水一般晶亮的水珠掛了一圈,扭頭望了我倆一眼,夾緊尾巴掉頭鉆進一條偏巷里。
因為這次事件,我倆不再取巧,其實也沒省多少事,后來的日子里就老老實實擔一桶水。
當我倆到小學三四年紀時,父親找了一半大的汽油桶,上端焊了一個四方形的進水口,下端焊了水籠頭,這樣我倆就不擔水了,改用架子車拉水了。這汽油桶能裝兩擔水,兩三天拉一趟就夠了,母親就不在為水的事煩難費心了。
不過每次,我倆都在母親快回家來的時候往回拉,這時,母親會候在巷子口,最不好走的一段路有了母親這個主力,拉水這項累活就沒那么吃力了。偶爾母親因有事耽擱沒能來時,我倆也能拉回家,一路上總有好心人幫一下,將手搭在水桶的腰身上,一使力,在前面背著手拉的哥哥就松泛了。
這樣的光景持續(xù)了好長一段時間,當然弟弟妹妹也長大了,能搭把手了。到我上中學時,十五六歲時,家里埋了自來水管,巷子里挑水的拉水的都失了影,好像巷子里一下子清靜了許多。
關于擔水的事成了成長階段的一段記憶,讓童年少年的那段青蔥歲月有了切實的回味,若水桶里清亮亮的水,隨著我兄妹倆的腳步漾著歡快的水花兒,一波一波地閃,兩個瘦小的身影在盈盈的清波里一點點長高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