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新
契 闊
那個深秋的下午,有幾枚葉子像喪失了飛翔功能的金蝶,從我面前的巨大樹冠上悄然墜落。這些秋光下的精靈,這些來自生命高處的孩子,在進入大地之前,以最后代言人的身份,用舒緩的姿勢把死亡意象表達得如此透徹而簡潔——我是在目睹完這次落葉事件全過程后,接到了二千公里外的父親病危的消息。
每個人注定在路上。父親正緩慢地從一大片白色走向被提前邀約的巨大黑暗,而我被三十節(jié)火車車廂的某一節(jié)運載著,飛快地駛向父親的那片白色之中。生命過程的細枝末節(jié)那樣真實具體地呈現(xiàn)在眼前,不容我過多沉溺于想象之外的事務里面。
父親靜靜地蜷縮在病床上睡著了。
這已經(jīng)是第五天了。此時,一切與他的命運相關的東西都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只有他與病魔抗爭的痕跡在臉上清晰可見。這種陌生的神情使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一件可以確定的東西,這虛幻的感受來自父親以往對勞動生活的一種堅韌樂觀的態(tài)度。很多年前,我每天追隨父親影子走向田野,我在他從不顯露苦痛的臉上獲得的信念與在田野里獲得的信念一樣豐盈。這種扎根于我整個成長過程的珍貴大樹,只有在這樣的特定環(huán)境里才顯出它的意義。這使我面對父親幾乎扭曲的臉龐,有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但我毫無辦法,我只能近距離地從父親暫時安靜地表情上,窺視一切生命活動的嚴肅軌跡。也許,過不了多久,病痛又會侵襲父親,他無奈的呻吟會在整個病房里宣告?zhèn)€體生命的脆弱。
第三天,父親要接受“彩超”透視,醫(yī)生淡淡地說父親的心臟出了很大的麻煩,然后她白色的身影在同樣平淡的高跟鞋音里漸漸走遠。這種聲音仿佛代表著寂靜宇宙里的神秘節(jié)拍,它從一個無人洞悉的地方傳來,然后填滿寂靜而灰暗的醫(yī)院走廊。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用三十年時光樹立起來的自豪感和希望,正在父親拳頭大小的心臟上逐漸萎縮和碎裂。我推著父親穿過布滿來素味的過道,很多病人都睜大眼睛注視著我和輪椅上的父親,注視著兩個外形虛擬的活體——我只能這樣說,因為我們并不知道自己,我們身上的好多器官就依附在我們周身,但若要清晰看出它們的構造及毛病,仍要借助別人的眼睛和經(jīng)驗,一切乃是為那時光背后隱匿的觀賞者而設計。
“彩超”室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透視屏幕無聲地發(fā)著刺目的亮光,這樣的環(huán)境最容易使人感到某種來自遙遠的高處的壓抑或焦灼。父親不停地按醫(yī)生要求平躺、側(cè)身、吸氣、蜷腿……他的這些行為在已被確定的程序里深含目的。我偶爾幫一把父親,而在更多的時間里我是屏聲斂氣地盯著屏幕,父親的心臟那樣鮮活地第一次凸現(xiàn)在我眼前。哦,就是這顆心臟使我在困苦歲月里不適時宜地來到了這個世界上,使我心存感激地崇拜他。我第一次感覺到黑暗盡管覆蓋了生活里明朗清晰的部分,然而更多的事物只能在黑暗中才顯露出更真實的輪廓,黑暗使我更深地切入事物本身——我相信醫(yī)生對父親心臟上的三、四種病況司空見慣,而于我,不啻是一場災難。我始終不明白父親身上最重要的器官何以會出現(xiàn)如此繁多的毛病。我想起姐姐和哥哥對父親病情起初發(fā)作時的描繪:開始是輕微的心絞痛,不一會就停止了,姐姐和哥哥都以為不幸過去了。但僅僅過了一下午,疼痛又出現(xiàn)了,而且愈加劇烈起來。他們沒有意識到,世界對人的告誡總是先以溫和和寬慰形式表達的,因而他們忽視了父親身體上起初萌動的不適。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醫(yī)生仍在兢兢業(yè)業(yè)地操守職責,父親的心臟被掃描器來回掃描測定。我們都在不安恐惶中等待來自神靈的秘密旨意。其實秘密在我從異地的天空下看見最后一片秋葉墜落的那一刻就明朗了,它此時只不過在我的心靈上方暫時顫動著盤旋著,讓我對匿藏于黑暗中的不祥之物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但接下來出現(xiàn)的一個細節(jié),多少讓我不得不對生命形態(tài)持懷疑態(tài)度——脆弱的生命之中可能存在的活力。這可能是上帝的另一個把戲,當我試圖用語言來表達時,總覺得模糊、紊亂和有限。醫(yī)生讓父親深吸一口氣,然后要求閉嘴憋住氣,父親竭力試了好幾次,仍然將吸進的氣從鼻孔里吐了出來。醫(yī)生顯出很不耐煩的樣子,放佛在自言自語,又放佛在問父親:“怎么回事呢?很簡單的嘛……?!笔堑模@是怎么一回事呢?曾經(jīng)把自己的激情和意志都灌注到田野的父親,曾經(jīng)對任何細微的農(nóng)事都游刃有余的父親,面對一臺遠離農(nóng)事的現(xiàn)代機器,竟感到那樣費力和“不配合”!
當父親重新被我推到病房里時,不知出于什么緣由,(也許是緩解沉悶的氣氛?)我竟然將以上情形詳細地說給了一直在病房等候我們的姐姐和哥哥,就在他倆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反應的時候,父親卻邊聽邊笑了起來,像小孩似的。我無法悉知這一細節(jié)中的這一珍貴微笑,是不是上帝給父親所開的最后的死亡證明,但它在我以后的生活中,無形地提示我:當自然意志侵吞個體生命意志的時候,我們唯一而絕對的表現(xiàn)方式只能是微笑,盡管我們倍感生命的倉促和無奈。
那個季節(jié)完全結(jié)束的時候,父親就真地陷入了那巨大的黑暗之中。
我在狹隘而具體的初冬時節(jié),陪伴父親走上了回家的路途。一路上我聽見從遙不可及的地方傳來的陣陣尖利的風聲,和著天國的讖語,在寒氣里毫無秩序地回蕩。路上的事務——禿樹、蒼茫堅硬的大地、呼嘯的汽車、畏頭縮腦的狗、流水、灰褐的鳥群——充滿了無窮不連貫的內(nèi)容,這是一種殘酷的意境,它們?nèi)诤显趦蓚€不同形態(tài)的靈魂里,并將在沉重而肅穆的無限中繼續(xù)充當光陰的參照物。
每個人只能獨自面對死亡。父親也不例外。
父親終于和這個世界達成了妥協(xié),但我絲毫不認為這是軟弱的表現(xiàn)。生命里如果沒有死亡的部分,那么這個生命肯定是不完整的。是的,父親是將生活這一部分提前精心安置在沉靜而隱藏生命奧義的季節(jié)里,他像所有農(nóng)人們一樣,一定是在企盼一場大雪的到來。
看羊低頭吃草
我常??匆娨蝗河忠蝗旱木d羊,在廣大的草原腹地緩緩蠕動,它們步履堅定,緊密團結(jié),秩序井然,仿佛一場莊嚴肅穆的宗教儀式。每當這時候——在遠離喧囂的高原一隅,習慣于默契的羊群專心啃噬碧綠鮮美的草莖的時候——整個世界便處于無盡的安祥。
這是八月,或者九月。草原上的一切事物呈現(xiàn)出真實而詩意的本來面目:天空低垂,牧歌悠揚,草色純真,炊煙旺盛。詩意的事物總令人無一例外地想起一些與愛情和幸福有關的詞語,譬如安撫、微笑,譬如仁慈、感動。置身于此,無法使人想入非非,即使一場暴風雨頃刻降臨,即使迷失了回家的路途,人們也應該浸染于這片溫暖安全的地方,與羊為鄰,把內(nèi)心的美好生活歌唱。然而,這個盛夏里,我的靈魂游離于這片草場之外,我看見一群又一群的綿羊,在廣大的草原腹地緩緩蠕動,它們神色疲憊,孤獨憂傷,不時從草叢中抬起頭顱,驚覺地望望四周,然后又低下頭,抓緊分秒時間為倉促的生命補充足夠的草料。
起初,我并不認為低頭吃草的羊也是在提防人類的侵襲,盡管世界上每天都上演著無數(shù)由人類編排的悲劇,但此刻我更愿意以人類慣用的借口,把綿羊驚覺的對象歸咎于那些出沒不定的狼、或者別的什么兇殘動物身上?!袄浅匝颉钡墓适乱恢痹谘谏w人們血腥的欲望,因而狼被順理成章的認定為草原上最具威脅的動物。
直到那么一天,在無邊的接近天堂的草海,在安靜、潔凈、不具備饑餓和反抗、不會傳播頌辭或咒語的某條地帶,我目睹了幾雙貪婪的眼睛和一雙小小的純真的眼睛相對時的整個過程。雖然是很短的時間,但它作為一次事件,的確使我的內(nèi)心長久處于刀刺般劇烈的疼痛狀態(tài)。放牧的小女孩央求幾個手握長繩站在羊群邊的大人們的話語,重重跌落在我內(nèi)心的草甸上:“求求叔叔們,先別抓走它們,這么多的草,這么 好的草,讓它們再吃會兒吧……”
就在這個盛夏的午后,陽光普照。我切實感到了人類在毫無節(jié)制的欲望驅(qū)使下所匿藏的殺機。
更多時候,我被青草的味道、乳汁的味道所誘惑,我靜靜沐浴大自然神靈般的呵護,諦聽祖先神秘的語言,我同時跟隨這些被稱做“羊”的善良動物,一同徜徉在自然無邊的恩澤中。生和死,在此沒有根本區(qū)別,也缺乏深奧統(tǒng)一的細節(jié),羊在每一個預定時日內(nèi),以最原始最笨拙又最具想象的方式降生,也在每一個季節(jié)和月份,在盛大節(jié)日或平常鐘點內(nèi),安靜地死去——往往在這時候,我要說的并不是與羊有關的溫順、乖巧、本分等這樣一些象征詞匯,我無法介入這些詞匯的內(nèi)核,我要說的只是一只羊,一只自誕生那天起就進入人類圈套的卑微的綿羊。
生命真是包含著無法預測的隱秘。當苦難和死亡的陰影籠罩在一張活生生的人的臉龐上時,整個世界也會為之悲痛傷神,而當一只羊在寒光四射的刀子面前發(fā)出只是短促低沉的幾聲“咩咩”時,整個世界就有了一種仿佛音樂渲染下的快感和動感。由于這聲音不代表道德的聲音,它僅僅可以理解為靈魂的長嘯,因而,人們像擁戴英雄般地擁戴手握屠刀的人。在這里,屠刀和聲音達成默契的共識,不被任何人篡改和驅(qū)使,它所產(chǎn)生的效果比一盤肥膩的肉和一盅醇香的酒所烘托的效果更意味深長。是的,人們常津津樂道于某地區(qū)愛滋病患者的數(shù)量,而沒有人知道一月或一年之中究竟有多少只羊被吃掉。羊永遠是渺小的,丑陋的,它缺乏蒼鷹的敏捷,獅虎的暴烈,馬的矯健,喜鵲的情趣,因而它登不了大雅之堂。它們的身上不會有奇跡出現(xiàn)。它們常年跋涉在我們的想象之外,在沒有經(jīng)驗和回憶的生活里與黑暗的時間賽跑。它們從來不觸及我們生活的內(nèi)核,而僅僅作為萬物生靈中最善良最怯懦的一部分,被我們?nèi)祟悷o限地護養(yǎng)無限地吞沒……
一只低頭吃草的羊不會是我感動得落淚,但它弱小的姿勢卻使我感到隱隱的羞愧。它們在時常發(fā)生流血的草場糾紛中,在逐漸被沙化的缺乏基本安居條件的家園內(nèi),仍然畢恭畢敬地面對大地,仍然認真地樹立著對這個世界的信心——還有什么比一只羊更能注釋寂寞的生命背后所潛伏的柔韌和詩意呢?
它讓我產(chǎn)生歌唱的沖動,但我一言不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