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聶

早晨的街道，霧氣還未散盡，清涼的晨風已將夜晚渾濁混沌的氣息吹得遙遠。在這個小鎮(zhèn)上，習慣了在夜晚吆喝，走來走去的無聊的人們，此時還沉睡在愜意的夢境。天知道，趁著夜色，他們該會不會又做了些不干不凈的事情。此時仍在夢中咀嚼那些許環(huán)節(jié)，從心底欽佩自己的智商足以構成一部訓練穿墻術的教案。偶爾有一兩處三樓或四樓的窗戶輕輕推開，估計是想看看天色是否尚早，又迅速拉上了窗簾。我想，這該是些青年男女，想著他們在屋內不穿衣服的樣子，便覺得有些好笑。這樣的良辰美景，空氣清新，整個世界寬容、寧靜。到曠野去跑跑步，出出汗，然后端一大盆清水洗洗臉，該是多么愜意的事情。而這些青年男女卻仍在溫暖的被窩里蜷伏著，不余遺力地做一個理想主義者。而這時，我卻忽然想起路遙寫的《早晨從中午開始》。不惑之年的路遙喜歡在深夜寫作，讓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愛干凈的人。夜晚是純凈的黑色，他想讓心愛的《平凡的世界》保持絕對的本真。他極力精致地敘述平凡干凈的生活，是想經營一個典雅、寧靜的內心，不讓其帶上任何世俗的色彩。

平凡是福。

一直以來，我都將這句話當作我一生的箴言。或許，我篤信的這個信念來源于我質樸的母親。自打我記事起，母親就沒有去過一次縣城，或許她一生都未去過。她年復一年地堅守著那片熟稔的土地，用粗糙的手縫補著土地的傷痕。那些莊稼便是在她的呵護下長了一茬又一茬，喂養(yǎng)著我們的軀體在有光的背景里將影子一天天拉長。我的平凡而實在的母親早已習慣了鄉(xiāng)下寧靜單純的生活。多少個日子里，她都用寬大的手掌翻曬著歲月的風云，讓時間深處那些美麗的色彩來充盈自己的宿命。她一生中最簡單的理想，就是要勞動，曬曬陽光，然后洗洗手，吃下自己栽種的糧食和蔬菜。

記憶中的母親吃飯前是一定要洗手的，她的這一有別于其他農村婦女的習慣，在我的心靈深處形成一種巨大的人格力量。她常說：“洗洗手，做個干凈的孩子。”在我想來，母親當時跟我說的話，當然不會是表層意義上的敘述。這其間暗含著幾許良好的期待，是一部絕對經典的教科書，指引著我的人生道路。我一直正正直直，不偏不斜地長大成人，該是母親當初那句話感召的結果。一直以來，我都在追求一種踏實而無悔的意境，并以一個生活在底層人的眼光來洞悉這個世界催生的險惡、丑陋的心靈垃圾，并試圖讓自己干凈的雙手能為此做些什么。

每逢趕集天，街上人聲鼎沸。人來人往中，暗含了多少人內心的隱秘。而這一天，我是不去街上的，我始終保持一顆沉靜的心站在四樓的高度跟自己的內心交談。擁有高度的優(yōu)勢，我便可以俯視那一場場的交易中暗含了多少《夜宴》式的欲望。我常常慶幸自己在不想看這些世俗風景的時候還能抬頭看看遠方，看蔚藍的天幕懸浮的白云是那樣的輕盈與自在。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是沒有人去留意天空的色彩的。他們的雙眸被自己的內心支配，在世俗的風中已失去最初如水般清澈的亮色。而一雙手呢？在忙碌的交易中也是絕對舉不起諸如“藍天、白云”這些溫暖而干凈的詞匯。

在小鎮(zhèn)上生活的我，與村莊是沒有距離的。我常想，我居住的這個小鎮(zhèn)，是村莊這條寬大的河流中的一個島嶼，我便在心靈的一隅用心傾聽四周鄉(xiāng)村的聲音。這其間有海子寧靜的呼吸：“在青麥地上跑著/雪和太陽的光芒/詩人你無力償還/麥地和光芒的情義/一種愿望/一種善良/你無力償還”（《海子詢問》）

雪，多么圣潔的顏色，太陽，多么純粹的光芒，金黃色的麥浪喂養(yǎng)了海子的靈魂。我知道，海子走向那根伸向遠處的鐵軌時，他回首的姿勢里隱含了多少復雜的情感。這情感中有他對這塊干凈的土地永恒的眷戀。懷著感恩的心，他用孤獨蒼涼的背影，詮釋了內心深處無限的熱愛。

金黃色的麥浪在海子詩歌的胸膛起伏著。

我也由此愛上了詩歌與麥子。

我愛詩歌的空靈與純凈，更愛麥子系著農家樸素的愿望穿越冬天的聲音。這聲音讓我的聽覺再次找到家的方向?！白鰝€干凈的孩子”的聲音再次在我的耳邊縈繞。我知道我又回到了故鄉(xiāng)簡單而溫暖的小屋。其時已是除夕之夜了。吃了年飯，我懷著虔誠的心洗了雙腳。這是農家亙古不變的習慣，這個不能用哲學觀點來解釋的儀式中的良好祝愿，是先人賜給我們的真誠表達。再看看屋子的四周，都被母親收拾得井井有條。想著母親拖著年邁的身子為我們過著干凈的生活操勞的情景，不禁感動得熱淚盈眶。

人生五行

我突然就失語了。

一顆流星在夏夜的星空劃過一條長長的弧線，便轉瞬即逝。我甚至沒來得及估算它綻放的光芒在天空停留了多久，便聽到隔壁傳來呼天愴地的哭喊聲，將這個夏夜原本恬靜的夜空弄起了一絲褶皺。黃人生死了。一個胖胖的、很會健談的、五十多歲的老頭在這個很多人都躺在院子里乘涼的夜晚，匆匆走完了他的人生歷程。然而，我卻寧愿相信這不是真的。前兩天，我在與他交談的時候，我還調侃他的名字取得很有詩意。他還友善地笑道：“好是好，但終究是要黃的?！?/p>

“黃的？”死亡的另類譯詞？是否在冥冥之中，他已預知了某種提示？他曾答應我哪天找個時間好好地談談關于人生的五行的。我知道，近年來他病退在家看了不少佛書，對五行是有一定研究的。但現(xiàn)在，人生黃了，我們之間的對話將成為永遠無法兌現(xiàn)的承諾。

我便有些失落與茫然了。

盡管這樣，我仍得保持絕對清澈的寫作意識，極力精致地摒棄這個事件中灰暗、低沉的因子，順其自然地在我的大腦里對五行進行虛無的審美并構建我的語法修辭。

鐃鈸聲不絕于耳，那是陰陽先生在為人生做法事，超渡靈魂。它發(fā)出金屬質地的聲響，清脆甚至有些動聽。在先生們習慣性的手勢中被把握得極有分寸，輕重、舒緩、節(jié)奏有致。跟人的內心的情感張力協(xié)調一致。

黃人生的女兒從外地趕了回來，在簡單的哭泣之后，她們在客來客去的迎送中，是那樣的從容自若。就好象是她們覺得老黃的死是預料的必然。他們相信自己的父親此時正在這個世界的另一端傾聽這些鐃鈸發(fā)出的美麗動人的音響。

夜晚9點鐘，哭喪開始了。按這個小鎮(zhèn)以往的習慣，一般是自己的親女兒或直系親屬擔當這一神圣使命，然而這次卻有些例外。人生的女兒不知從哪兒請來了一個十八九歲姑娘代替他們的角色，引來不少鄉(xiāng)親的圍觀。這畢竟是鄉(xiāng)里人看到的頭一回。那姑娘倒也賣力，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跪倒在地放聲大哭。一聲長長的悲愴的“爹”音，讓許多人都黯然淚下。這一幕跟印江詩人末未在一首詩中描繪六個女人哭鐘傳通的情景有著天然的相似。所不同的是，六個女人哭時有著調侃的味道，而眼前這個姑娘卻在極力表現(xiàn)一種血濃于水的親情。那個姑娘的眼淚就如決堤的江水洶涌不止。惹得在場的人也忍不住輕輕啜泣。我記得，魯迅先生在評價諸葛亮哭周瑜時說過“智多便成妖”。我相信，眼前這個姑娘淚眼婆娑的表情也當是智慧催生的結果?？迒释戤叄€向人生的靈柩敬了酒，上了香，獻了一束潔白的蘭花?！俺啥Y兮會鼓，傳芭兮代舞，侉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辩t鈸聲再度響起，是在催老黃在天堂里繼續(xù)揀拾命運的斧頭鐮刀，護子佑孫，奏響一曲永不衰竭的生命之歌。

一塊普通的木料，在經過簡單的加工之后，變成了一具陰森可怕的棺木。我不知道，經過這個簡單的物理變化后，為什么讓絕大多數人心生恐懼。是對生命的敬畏？還是對死亡的害怕？常常在夢中被一具猩紅的棺木所驚醒，摸摸自己加快的心跳，暗自慶幸還好只是在夢中，便連忙從記憶中搜索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有關理論，讓白天歷經的事物的痕跡演變成合理的邏輯推理。

對棺木木質的選擇，農村人是極其考究的。一般以柏樹、杉木、紅椿為主，因這些木料代表著生長與欣欣向榮?！渡袝榉丁酚涊d：木曰曲直。乃能屈能伸之意。鄉(xiāng)下人選擇最原始的土葬，該有它深層的含義。勸誡自己的親人去天堂的路一定要走好，要學會能屈能伸。“沒有我的日子里，你要保重你自己”。當然，不要忘了最重要的使命，那就是繼續(xù)生長，長成參天大樹，讓子孫后代在其庇護下健康成長。而黃人生就躺在紅椿棺木里，他的嘴角掛著一絲笑意?！斑耍恕钡哪爵~聲平穩(wěn)而沉靜，而他的臉始終笑著，心想：任憑你們怎樣敲，我就是那一尾始終敲不醒的木魚。

黃人生的墓地可算得上是個風水寶地了。

坐南朝北，山環(huán)水抱；紫氣如蓋，蒼煙若浮。

站在墓前，可以清晰地看見墓的前方有一個尖頂的小山，但山尖不是正對墳墓。據講，是陰陽先生特意安排的，他們怕“葬壓龍角”。而人生的親人們在墓前談笑風生，顯然，對這個墓穴之所存有十二分的滿意。不時插進幾個婦女的聲音，問是發(fā)哪家，是出文貴，還是出武貴。而先生們則笑而不答。顯然，在他們長期的職業(yè)習慣中，對這一問題已經產生了審美疲勞。其實他們內心非常清楚，對未來的占卜用風水學的觀點是不能詮釋的。“逝者如斯夫”先生們選擇這個絕妙的墓地，當是從地形、山脈、水流、風向來權衡的，旨在讓親人們對人生的懷念盡量保持內心深處崇高的色彩。一條河流便是最好的見證。墓的前方，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不知疲倦地流淌。有山有水，清幽，曠遠?！按酥杏姓嬉?，欲辨已忘言?！币粭l河流的走向可是暗寓了人生的品德？“上善若水，厚德載物”，人生的靈魂該是融入了這條奔騰不息的生命長河。

夏日的幾只蟬在樹上反復吟唱：“慈悲喲，慈悲喲！”

火焰升騰。

一堆鋪草及幾件衣服是黃人生簡單的行李，在一片火光中化為灰燼，便歸屬于老黃了。而那些零散的火星在短暫的跳躍之后，也逐漸熄滅。這多像老黃的人生??！原本生意盎然的發(fā)電機，在時光的隧道中，最終因眾多零部件的老化而熄火。

老黃的親屬想得很是周到，送給了他紙人紙馬紙房子。去天堂的路有些孤單，有人陪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路途遙遠，擁有馬這樣的交通工具，當也不會顯得疲憊。放心好了，到了終點，房子都已準備好。至于錢嘛，那更不是問題，光是這一次遠行，就從天地銀行取了足夠的數。至于以后的事情，每年過年過節(jié)，按時來領取就行了，就像生前一樣，每月時間一到，便去單位領取固定的薪水。

當然，這些環(huán)節(jié)都還得借助于火的載體才能得以實現(xiàn)。《尚書洪范》記載：火曰炎上。乃光明之意。先人們在這個儀式中最初該是寄寓了“大開光明之路”，意即我們所做的一切，誠然希望死去的人在地下繼續(xù)發(fā)揮他的光和熱。每個人生都當歷經從生到死，再從死到生的偉大涅槃。

“深藍色的天空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一望無際的海邊的沙地，其間有個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這少年便是閏土，因五行缺土，他的父親便給他取名叫閏土?！泵慨斘易x到這個經典的句子時，我便猜想，迅哥兒的時代，對五行的把握當是有一定研究的。大地孕育了一切，人的一生怎能缺土？

塵歸塵，土歸土。

當一切喧囂之后，我們又將回到大地溫柔的臂灣。仁厚的地母寬容了我們在人生做過的一切，包括丑惡、奸詐……而今，她要用她博大慈愛的胸懷讓躺在她懷中的人重新接受靈魂的洗禮，孕育另一個更加完美的人生。

老黃的親人虔誠地捧起一坯泥土撒向了棺木，莊重的神情中寄予了多少遙遙無期的愿望。土是最好的土，棺木是最好的紅椿，你一定要顯靈，讓你的后代在這熟稔的土地上有所作為，出人頭地……

說來也怪，就在下葬黃人生的當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就站在墳頭翻弄那些生長出來的小草，我聽見他在自言自語，喃喃地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