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 星

(中國政法大學 社會學院，北京 102249)

新革命史：問題與方法

應 星

(中國政法大學 社會學院，北京 102249)

我今天發(fā)言的題目是“新革命史的問題與方法”。近年來，社會學研究的歷史轉向已經(jīng)成為一個令人矚目的態(tài)勢。這個歷史轉向確實是現(xiàn)在從事社會學研究的很多老師、朋友的一種共識，就是無論是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研究、民國社會的研究還是中國革命的研究，以往的社會學研究都比較忽略，但是這些年來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在這種轉向中，將中共革命的研究納入社會學的研究視野尤其值得關注。廣義來說的革命社會學并不是一門新生的學科。自從有社會學這門學問以來，無論是馬克思、韋伯(Max Weber)還是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rille)都是基于對革命的研究。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說，把革命帶回來，實際上是對社會學的原生形態(tài)的回歸。說回歸，是因為進入20世紀初以后，社會學的歷史視角被遮蔽，當時社會學受功能主義的影響，這種帶有歷史性的革命研究被劃歸到了歷史學的研究中，但是這種趨勢在海外逐漸有了變化，特別是自20世紀70年代末期以來，隨著國家回歸學派的興起，革命主題重新出現(xiàn)在歐美的社會學著作中，這里的代表人物包括摩爾(Barrington Moore Jr.)、蒂利(Charles Tilly)、斯考克波(Theda Skocpol)等等。今天，宏觀比較歷史社會學已經(jīng)成為美國社會學一個重要的分支。我們回過來看中國的社會學，它是從1979年恢復重建的，但是30多年來關于中國革命的研究在社會學界很少得到正面的呈現(xiàn)。為什么說社會學很少去研究中國革命呢？我想除了研究主題有一定敏感性、資料有一定局限性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對社會學的認知有問題。現(xiàn)在的社會學研究格局是什么，我把它稱為“雙峰并峙”，即定量研究和個案研究的對峙。但是這是一個過于狹隘的經(jīng)驗研究取向和對專業(yè)分工的偏執(zhí)。社會學重建的領頭人費孝通先生，在晚年的時候已經(jīng)有所反思。他晚年反思中國社會學這幾十年的重建，就提出要重新擴展社會學研究的傳統(tǒng)視野，糾正重生態(tài)研究輕心態(tài)研究、重科學取向輕人文取向這樣一些問題。他的文章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發(fā)表的，但是直到最近才開始慢慢地有了一些反響。這是社會學界的一些情況。

今天在座的主要不是社會學者，更多是專門從事革命研究的，所以我也想稍微回顧一下革命史的研究傳統(tǒng)。中國革命研究這些年來當然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成就，但還存在一些問題，值得進一步拓展。我想這些問題有這么幾個方面：第一個是所謂宏觀政治史和微觀社會史的分割。這個問題并不是一個新的問題，我們可以看到早期的革命史研究基本都偏重宏觀政治史，而最近一二十年來，無論是海外還是國內(nèi)，都開始倡導微觀的社會史研究，比如海外以革命研究中的斯坦福學派為代表，國內(nèi)以張靜如先生為代表，使微觀社會史在革命的研究中已經(jīng)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但這里面可能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從一極滑向另外一極。以往我們覺得宏觀政治史話語過于宏大，意識形態(tài)化的傾向比較突出，現(xiàn)在我們更多用實證的方式，但是這里面帶來一個所謂碎片化的問題，就是各種微觀研究對于理解中國革命的意義究竟在什么地方?第二個問題是所謂地域社會史和革命史的研究還沒有得到很好的對接。這里可能是因為黨史研究和史學以往是被分割開來的。黨史研究如何更好地去借鑒既有的史學傳統(tǒng)，這是特別值得思考的。在這方面，南開大學有一個很好的傳統(tǒng)，在魏宏運先生那里，華北鄉(xiāng)村社會經(jīng)濟史和革命史研究有很好的結合?？上н@種情況還不多見，尤其在對南方的革命史研究中。這是我要講的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是革命歷史的連續(xù)性的斷裂。這種斷裂包括了兩層含義。我們知道共產(chǎn)主義是從歐洲傳過來的，從歐洲共產(chǎn)主義運動到蘇俄蘇維埃運動再到中國共產(chǎn)黨，那么這三層革命是什么關系呢？這些年來楊奎松先生、沈志華先生等人已經(jīng)在蘇俄革命和中國革命之間的關聯(lián)上做了大量扎實的研究工作，但是歐洲的共產(chǎn)主義革命的理念與運動和蘇俄、中國的共產(chǎn)主義到底怎么關聯(lián)的？這一層現(xiàn)在還很少得到梳理。第二層隔離指的是，20世紀以來中國社會發(fā)生了三場革命，用北京大學王奇生教授的話來說叫高山滾石，從辛亥革命到國民革命到共產(chǎn)主義革命，這三場革命存在著一個深刻的連續(xù)性。而以往學界的研究也是隔離開的，因為這分別屬于三個學科：晚清史、民國史、中共黨史。其實這三場革命期之間存在著一些深刻的連續(xù)性，值得我們?nèi)リP注。這是我要講的第二個問題。

第三個問題是成敗意識背后的目的論問題。這是說現(xiàn)在的革命研究過多地被政治上、軍事上的成敗問題所牽引，我們思考的宏大問題更多是圍繞1949年中國革命為什么會取得勝利或者蘇維埃制度在江西為什么會失敗、為什么美國1949年會丟掉中國大陸這些問題。如果從政治上去理解，這些問題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如果要從我所謂的政治文化角度去思考革命問題，可能要復雜得多。那種以成敗為中心的歷史觀容易陷入一種目的論。例如，如果從成敗的角度去研究蘇區(qū)史的意義就沒那么大，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蘇維埃制度后來遭到了失敗。而我這些年花了很大的工夫來做蘇區(qū)研究，這是為什么？因為蘇區(qū)時期是中國共產(chǎn)黨獨立掌握軍隊、開創(chuàng)政權、建立國家的時期，它的組織形態(tài)也是在這個時候經(jīng)歷了集中和民主的復雜磨合，毛澤東所提倡的農(nóng)村調(diào)查研究也是在這個時期開始走向成熟。我經(jīng)常引用陳寅恪的話，我們的研究要“察其淵源，觀其流變”，首先要知道源在哪兒，才能深刻地理解后來的流變。缺乏對江西時期的研究，就難以真正理解延安時期。因此如果我們要從政治文化的角度去達成對中國革命的總體理解，需要跨越一些人為的時間界標，比如說1934年、1949年等等，我們需要有一個長時段的歷史眼光。

我要說的最后一點是所謂求真和求解的關系問題。楊奎松教授把最近60多年來中共黨史的研究趨勢歸納為從政治宣傳走向?qū)W術研究。的確，現(xiàn)在中青年的黨史學人更多地采用實證史學的方法來研究黨史，這在求真上是很好的推進。但是這樣一種實證化的研究常常也帶來在宏觀問題上求解的困難。我認為實證史學當然有它的力量，這個力量就是它的實證性——言必有據(jù)，講每一句話，做每一個判斷，都要找史料依據(jù)，這是它的力量和魅力所在。但是實證史學也有薄弱的地方，尤其對總體革命的理解是不夠深入的。因此在這個意義上社會學以它兼具的人文關懷和實證品格，以它奠基在歷史研究基礎上的社會學想象力，可望給革命研究帶來一種新的沖擊力。這是我對既往的革命研究一個簡單的述評。

下面我想非常簡略地談一下我這些年去思考中國革命的問題意識是什么，想從什么樣的角度切入。社會學這門學科的基本問題是圍繞資本主義文明的興起以及對18、19世紀大革命的反思來展開的。而我們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研究中國革命，就需要思考中國共產(chǎn)黨獨特的政治支配性結構、精神氣質(zhì)是如何形成的，這種結構和氣質(zhì)與中國傳統(tǒng)文明是如何發(fā)生互動關系的，這種互動又是如何影響中國革命實踐的。我想這是可以把它放在和資本主義文明興起對勘的共產(chǎn)主義文明興起的角度去思考。另外一個角度也許可以從中國現(xiàn)代最偉大的史學家陳寅恪先生那里獲得啟發(fā)。陳寅恪的文化史觀、其所研究的漢唐以來尚武民族和佛教對華夏文明的沖擊、其所提出的“不古不今之學”，可以啟發(fā)我們?nèi)绾沃塾趶臍v史的源流和傳承來分析在各種思潮風波中形成的一種獨特的文明的形態(tài)。我們更關心的不是一個簡單的政治上、軍事上的勝敗問題，而是中國共產(chǎn)黨從蘇俄、從共產(chǎn)國際那里到底承襲——傳承和沿襲了一種什么樣的政治文化，這種政治文化在面對中國社會實際問題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異，中國共產(chǎn)黨在匯聚既有的思想史、社會史的傳統(tǒng)基礎上形成了什么樣的自己的獨特的文化，那么這種文化的沿革是如何展開的。如果借用年鑒史學派的術語，革命的勝敗只是短時段意義上各種露出水面的泡沫，更重要的是要追尋中時段和長時段意義上那些水泡下的各種潛流，這種潛流是光輝時刻和灰暗時刻、勝利者和失敗者、外部和內(nèi)部、高層和底層共同參與塑造的。當然我這里講政治文化其實很容易引起誤解，因為這個概念被用得非常濫，因此我想簡單做一點補充。首先我所謂政治文化，并不是與政治制度研究相對的東西。因為既往對中國革命的政治制度史并沒有進行很深入的研究，因此我們需要把傳統(tǒng)的制度層面的研究和所謂文化層面或者心態(tài)、氣質(zhì)層面的研究結合起來，這是更廣義的政治文化概念。其次，我們要從中長時段來進行研究，要能夠把中共政治文化放到從歐洲共產(chǎn)主義文明到蘇俄革命再到中國革命的歷史光譜中來觀其流變，另一方面則要看到現(xiàn)代中國三場革命之間的關聯(lián)。最后，我強調(diào)這種研究要力圖克服立場先行的傾向，因為我們知道中國革命的研究具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在這里面極容易成為左右激烈相爭的戰(zhàn)場，但是這種相爭常常容易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問題的復雜性。我一直倡導要像韋伯那樣，堅持“理智的政治誠實”，要去挖掘那些可能讓對立雙方都不舒服的東西，因為歷史的復雜性恰恰就是在這些地方。我們的研究不是通過立場鮮明、酣暢淋漓、非左即右的黨派宣言來體現(xiàn)的，而是要通過真正復雜的歷史研究去展現(xiàn)出來的。

關于中國革命的社會學分析框架，我今天沒有時間去展開，我這里只是講一個大體的想法。我們現(xiàn)在比較習慣套用西方的術語，比方說政治文化，我們想到的是用政治正當性、組織架構、程序慣例、符號儀式、方法技術，等等。但我這些年越來越強調(diào)我們的研究如果要體現(xiàn)本土社會學的味道，那就不是簡單地引用西方概念，也不是隨意地發(fā)明概念，而是要精心地去發(fā)現(xiàn)概念。什么叫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就是它本來就在這兒，但以前人們不會認為那是理論概念。比如，單位制研究是中國社會學取得很大成就的領域。其實單位并不是一個發(fā)明的概念而是一個中國當代社會習焉不察的概念，而單位制研究賦予了單位的獨特韻味。中國傳統(tǒng)社會研究中，面子、關系、氣、人情等等，這些都是常用語，但是這些常用語，你看我們在本土社會學發(fā)現(xiàn)這些概念之后就賦予了它們獨特的理論含義，這是社會學想象力的體現(xiàn)。在新革命史的研究中，我們也不是把一個西方概念直接拿過來。很多時候它是不貼切的，我們要重新去思考那些習以為常甚至不會認為這里面有太多值得琢磨的東西。比方說我們通常講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三大路線——政治路線、組織路線、群眾路線。我簡單舉個例。我們都知道毛澤東那句話，我們革命者都來自五湖四海，我們?yōu)榱艘粋€共同目標走到一起。但是毛澤東這里講的革命者五湖四海的出身都被革命熔化，這其實還只是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革命者在走入革命的過程中，他那些特殊的關系、出身、親緣、地緣、血緣、業(yè)緣，真的完全不發(fā)生作用嗎？當然不是。那么，我們就必須研究傳統(tǒng)的社會關系和黨性原則是如何發(fā)生非常復雜的作用的。

最后，我簡單談一下研究方法。我從兩個方面來說：一個是從史學外部來說，一個是從史學內(nèi)部來說。史學的外面比方社會學，它的一個特點是喜歡討論概念，忽略做艱苦細致的文獻工作，這一個是我批評得比較多的。我近來強調(diào)社會學要像實證史學那樣去摸材料、摸文獻，要像史學那樣去思維。但是另外一方面，我也認為實證史學無論是在思考總體圖景上還是在處理材料上，都有它自己的一些問題。在這一點上，社會學的思維有它的優(yōu)勢。因此在這里面如何把這兩個方面同時結合起來，是一個關鍵。這種結合說起來很容易，其實是非常艱難的。一方面我們要像史學那樣，下決心要做“灰暗的、細致的、耐心的文獻工作”，要舍得坐冷板凳，花大量的精力，同時又要能夠把社會學的想象力一點點地帶進來。我想這個可能是一個非常艱難的工作。雖然說新革命史研究還只是剛剛開始，到底怎么走還值得摸索，但是我覺得這里面確實是一個富礦。我記得北京大學王奇生教授在好多場合都說過，現(xiàn)在做革命史已經(jīng)成了一個熱潮了，已經(jīng)不僅僅是黨史學人在做，而且做民國史的，做近代史的，甚至做社會學的、政治學的、法學的，都有人在做。這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具有很大學術潛力的研究方向。我相信新革命史中婦女研究一定會占據(jù)一個重要的位置。我就說到這，謝謝。

責任編輯：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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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2563(2017)05-0005-04

應星(1968-)，男，中國政法大學社會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歷史社會學、政治社會學、法律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