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野
(浙江省社科院 ,浙江 杭州,310007)
舊事與感懷
——寫在導師姜亮夫先生誕辰115周年之際
陳 野
(浙江省社科院 ,浙江 杭州,310007)
姜亮夫先生在其研究與教學計劃中,切實體現(xiàn)出“普照整個專業(yè)與全部文化史”和“整體推進”的教學、研究理念,通過訓詁學、目錄學、文字學、文獻學、音韻學等科目實施對學生學問境界的全面培養(yǎng),從而形成對學生知識結構、個人旨趣、學術觀念、研究取徑、價值評判等方面的深厚教益與影響。
姜亮夫;人生品格;敬業(yè)樂群
1983年9月,我考入杭州大學古典文獻整理與研究所,成為姜亮夫先生“文革”后招收的首批碩士研究生之一。這于我本科畢業(yè)以后的出路而言,其實是一個注定的結果。在杭州大學中文系本科求學階段,雪克、郭在貽兩位先生悉心教導我研讀古文獻,也多次帶我去姜先生府上拜見求教。畢業(yè)那年,姜先生招研究生,兩位先生命我報考,我恭敬從命。后來考上了,也并無特別感受,只覺得就是通過了一場考試。因為我一直是個認真學習的學生,在考試這件事上,成績一般都還好的。
現(xiàn)在想來,我很認真在做的“學習”這件事,很大程度上并非只為“求知”,與“做學問”則更不沾邊。主要的內(nèi)涵,是“上課”和“應試”;基本的狀態(tài),是聽話與勤奮;學習的結果,不少時候是考出漂亮的分數(shù)。有一次考古代文學,吳熊和先生監(jiān)考。他在考場里走來晃去,到我座位邊看了會兒我的試卷,很不耐煩地說:“你好交卷了。題目要答得這么長篇大論的做啥!”我不敢違命,趕緊結尾交卷。卷子改下來,分數(shù)很好看。碰到吳先生,不敢跟他說。郭在貽先生的訓詁學選修課,我居然考了100分。因此,系里不少老師都覺得我成績好,是好學生。
然而實際上,我卻只是個遵章守制的懵懂學生,并無學問根柢、先天慧根和向學問上求發(fā)展的自覺意識。雪克先生教我學古文獻,先是讓我讀《詩經(jīng)》,我便遵命去系資料室讀余冠英先生的《詩經(jīng)選》。一段時間讀下來,也就只是一個“讀”而已,并無所“悟”。又有一回讀《爾雅》,雪先生囑咐說細細去讀,如有問題,記下來,他會集中講解。后來督查,要我提問。我只提得出不認識的字來請教,并無什么深刻的疑難可以發(fā)問,惹得雪先生大為光火。想來當時他的心里,必是充滿了“孺子不可教”的失望。
因此,即使考入了姜先生的門下,對我來說,仍然還是本科時的那種狀態(tài),認真上課,好好考試,志向不明,懵懂而行。
此次前往昭通拜謁姜先生故居,回望年少時的求學生涯,少不得有所思、有所想。細細考究自問,有幸?guī)煆慕壬?,我于何處受到教益,又從何處有所回響?/p>
從師門學統(tǒng)的傳承精進而言,我是不合格的弟子。
姜昆武老師在《苦行修善果——憶先父姜亮夫先生》文中記到的姜先生房間里那張擺滿了茶杯、水瓶、藥瓶的書桌,至今宛在我的眼前。那時,我曾多次坐在桌旁,聆聽姜先生的教誨。當時并無筆記,現(xiàn)在也已難全部記起。印象深刻的,是姜先生每次都給予我這個無知晚生的笑意與慈祥,是他老人家輕聲細語的講授和指點,是滿室書籍沉靜了室外喧囂的清雅與安謐。惜乎彼時茫昧愚鈍,于姜先生在楚辭學、敦煌學、音韻學、古漢語等領域的成就聲望聞而不曉其詳,于自己的學業(yè)進路思而不得其解,于切實的古文獻學研究習而不知津要,只是兢兢業(yè)業(yè)于每一門功課的學習,實在有負先生教誨。
畢業(yè)離所,猶如落葉離根,自去飄零,當時頗感彷徨。如今細想,勤勉于學,順利畢業(yè),各安其職,正是多數(shù)學生的常態(tài)。而于師門之中傳承衣缽、賡續(xù)學統(tǒng)、成學問之新境界,豈是易事,非文江學海的拔類超群之才而不可為。如今眾師兄弟勉力精進,學問業(yè)績?nèi)绶被ㄊ㈤_、結實累累,師門由是光華熠熠,景象燦爛。叨光其間,至為感佩,甚是自豪,也著實自慚不已。
從學問境界的養(yǎng)成而言,我于姜門終身受教。
1992年5月,姜先生寫下他對古籍所研究生的“最后最高要求”:“要求每個畢業(yè)生能普照整個專業(yè)與中國全部文化史——至?。ㄉ伲┦菍W術史的能力,及各個方面(指學術分類)的獨立研究古籍能力,而且有永久堅強的毅力,自強不息的精神,堅(艱)苦卓絕的氣概。”(《學林留聲錄》181頁)
以我粗淺的認識來理解,姜先生對學生的此番要求,既是他自己一生學問路徑的總結,也是于梁啟超、王國維先生的學脈承繼。姜先生曾自述其做學問的“秘訣”:“我是以人類文化學為獵場,以中國歷史(社會史)為對象,用十分精力搜集資料,然后以古原始的傳說,以語言學為基本武器,再以美國摩爾根《古代社會》和法國毛姆《史前人類》的一些可信據(jù)的結論為裁截的基礎,又時時與自然科學相協(xié)調(diào),這是我做學問的秘訣。而抓住一個問題死咬著不放,是我的用力方法。”(《學林留聲錄》172頁)。李零先生曾有言云:“王國維是大家,‘大家’的意思,不是字字句句顛撲不破,每篇文章都是‘不刊之論’,而是把每個細小的問題都納入大的范圍來考慮,善于即小見大,它更關心的是問題的整體推進。除了從小到大,還要從大到小,特別是從大到小?!保ā段易x〈觀堂集林〉》,《書城》2003年第8期)
在姜先生為我們制定和實施的教學計劃中,切實體現(xiàn)了這種“普照整個專業(yè)與全部文化史”和“整體推進”的教學、研究理念。在古籍所學習的三年里,除安排我們學習訓詁學、目錄學、文字學、文獻學、音韻學等主干課程,學習所里先生們各自擅長的課程外,姜先生還聘請所外師資為我們開設多種文化史專業(yè)課、開辦多種講座,讓我們旁聽敦煌學講習班,參與敦煌吐魯番學活動以及所里舉辦的學術會議,至今留存記憶中的,有科技史、建筑史、敦煌美術、周易、佛學、《水經(jīng)注》等課程以及王水照、許嘉璐、陳橋驛、楊明照、沈康身、王錦光、章祖安、魏隱儒等先生的風采。
雖說我們這代人的成長經(jīng)歷、治學的時代環(huán)境都已不敷培養(yǎng)如前輩那樣淹貫各科、會通中西的學術大家,但就一個學者的學問境界而言,這樣的擘畫和授業(yè),卻是一種極好的養(yǎng)成方式。就我個人而言,從知識結構、個人旨趣、學術觀念、研究取徑、價值評判等方面,無不深受教益與影響,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從人文情懷的涵育生發(fā)而言,我當恪守師教,勉力踐行。
“情懷”這樣的大詞,現(xiàn)如今很多人都不屑于說了,也許是覺得它空幻、虛假,也許是因它與實利無關。但我還是喜歡這個詞,并且認同它包含的大格局、大氣度,那便是我們對國家、民族、社會以至文化傳統(tǒng)的責任擔當。姜先生積學深厚,成就卓絕,被尊為一代“學術宗師”。然而,他卻并非只是書齋里的一介書生、并非只有學術研究上的成就。作為王國維、梁啟超、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姜先生具有與導師們一脈相承的熾熱的家國之情、社會公義和文化自覺意識,并努力踐行其責任擔當。姜先生傳授于我們的,一方面是專業(yè)研究能力和“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的治學態(tài)度,另一方面則是超越個人私利的人生境界和勇于擔當?shù)木駳赓|(zhì)。所以我認為“情懷”二字,正是姜門不同于其他許多師門的一種學術底蘊和品性,也由此而顯正大磊落之超邁氣象。
“情懷”也是落實在日常實務中的修行與作為。1983年,古籍所初建。作為本校中文系學生,又是杭州本地人,我在研究生入學之前,即已參與到建所的零雜事務中。當時目睹所之草創(chuàng),萬般初萌,開拓不易,艱辛異常。諸師前賢,篳路藍縷,勉力奮進。終使所如“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姜先生年高位尊,卻多次坐在學校河南宿舍區(qū)某幢一樓古籍所辦公室的南窗桌前,受理各種事務,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印象深刻者,比如包括我在內(nèi)的幾位同學英語基礎不好,而研究生英語教學不但課文篇幅巨長,生詞量極大,老師還是全英語授課,對聽力要求很高。我們的學習壓力和困難之大,成為校研究生處、外語系和本屆研究生全體同學關注的“現(xiàn)象級事件”。姜先生為此十分著急,親自召集我們開會,了解具體情況,講述他自己的外語學習體會,教授學習方法。他的一番苦心,意圖解除我們的思想顧慮,提高學習成績,但收效甚微。于是姜先生聘請杭師院一位英語教授給我們開小灶,每周幾個晚上做英語輔導,練習聽力。此舉效果極佳,所謂“突飛猛進”一詞,于此得到親身體驗。
姜先生執(zhí)著事業(yè)、關切學生的殷殷之情與毫無身份執(zhí)念、甘為瑣屑實務的忘我之舉,在我看來,正是一種人格修為的自然流露,體現(xiàn)出天然本真的利他情懷。
此次昭通之行,一路順暢。而師門回望,卻深感自己30余年來學無所成,旁枝斜出,漫草遮途,不勝愧疚。于是寫下這些舊事與感懷,以為紀念,也自警醒。
K825.4
A
2095-7408(2017)03-0011-02
2017-06-05
陳野(1962- ),女,浙江省社科院副院長、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生活與文化、吳越地區(qū)文化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