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曾祺

姜妙香不生氣

◎ 汪曾祺

姜妙香先生真是溫柔敦厚到家了。他的學(xué)生到他家去，他總是先站起來，雙手當(dāng)胸捏著扇子，微微躬著身子：“您來啦！”臨走時(shí)，他一定送出大門。

他從不生氣。有一回陪梅蘭芳唱《奇雙會》，他扮演的是趙寵。穿好了靴子，他總覺得不太對勁。“唔，今兒是怎樣搞的，怎么總覺得一腳高一腳低？我的腿有毛病啦？”他伸出腳來看，兩只靴子的厚底一只厚二寸，一只厚二寸二。他的跟包叫申四。他把申四叫過來，說：“老四哎，咱們今兒的靴子拿錯(cuò)了吧？”你猜申四說什么——“您湊合著穿吧！”

姜先生從不爭戲。向來梅先生演《奇雙會》，趙寵都是他的。偶爾俞振飛也陪梅先生唱，趙寵就是俞的。管事的說：“姜先生，您來個(gè)保童。”——“哎，好好好?！庇袝r(shí)葉盛蘭也陪梅先生唱。“姜先生，您來個(gè)保童。”——“哎，好好好?！?/p>

姜先生有一次遇見了劫道的，就在琉璃廠西邊北柳巷那兒。

在上海也遇見那么一回?！罢咀。焉砝藥碘殻ㄥX）格物事（東西）才（都）拿出來！”此公把姜先生身上搜刮一空，揚(yáng)長而去。姜先生在后面喊：“回來，回來！我這還有一塊表哪，您要不要？”

事后，熟人問姜先生：“您真是！他都走了，您干嘛還叫他回來？他把您什么都抄走了，您還問‘我這還有一塊表哪，您要不要’?！?/p>

姜妙香答道：“他也不容易?！?/p>

姜先生有一次似乎是真生氣了?！拔幕蟾锩逼陂g，紅衛(wèi)兵到姜先生家抄家，抄出一雙尖頭皮鞋，當(dāng)場把鞋尖給他剁了。姜先生把這雙剁了尖、張著大嘴的鞋放在一個(gè)顯眼的地方，有人來的時(shí)候，他就指指，搖頭。

（摘自《生活，是很好玩的》江西人民出版社）